我靠在坚硬垂直的椅背上昏昏欲睡，突然，手机响了。我低头一看，是叶思远打来的，一下子就有些慌神，急忙按掉了电话。
列车员隔一会儿就会推着小车经过，我就要站起来，折起凳子让他们通过，就这样站起坐下一直折腾到晚上九点多，车厢里才算是安静下来。
我脑子里快速思考，关掉了手机的音量，调成了振动，没过半分钟，手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还是叶思远的电话。我决定不接，他在遥远的地方，打不通我的电话也没有办法，果然，他打了四五个电话后，发来一条短信：小桔，你怎么了？看到短信回我。
车厢里很吵，有人大声聊天，有人嗑瓜子，我身边的几个年轻人干脆围着小桌子打起牌来，我觉着无聊，就伸着脑袋看他们打。到了六点多，大家都开始吃晚饭，有吃泡面八宝粥的，有啃面包的，也有买盒饭的，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拆了包饼干咬了几块，就再也吃不下去。
我镇定心神，一直过了十分钟才回过去：刚才下班在公交车上，不方便接电话。我刚到家洗完澡，好累，明天再说吧，晚安。
不仅满员，连过道和车厢连接处都挤满了人。我带了一个手提行李包，请一个大叔帮忙，挤着塞进了行李架上。在几个打工妹打工仔的座位边，我拉开小凳子坐了下来，背靠着他们的座椅背侧面，将双肩包抱在了手里。
他很快就回了过来：好吧，那你早点休息，明天醒了给我短信。
列车满员。
我放下心来。
可是，这样疯狂的事我又何止只做了这一件？透过车窗望向远方，我不知道，这三十七个小时的旅程结束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怎么敢在火车上接电话，叶思远那么聪明，一听背景声他就能猜出个大概，我不想让他担心。而且，我还未做决定，到了D市后我究竟是和他联系呢，还是真的转大巴回H市。我还有一天两夜的时间思考这个事，只是，怎么瞒过叶思远，真是个大问题。
我没有告诉叶思远我的行踪，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想好。拿出车票，我看着红色纸片上那个目的地的名称，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在做一件很疯狂的事。
这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在这样一个没什么依靠的小凳子上，我也睡不着，只是偶尔闭着眼睛打会儿盹。更多的时间，我睁着眼睛，随着列车的颠簸，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黑暗。
我的思维一直有些混乱，直到登上去D市的列车，我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才能有多一点的时间思考这几天发生的事。
冬季的天亮得晚，一直到清晨六点多，窗外才泛起一片白。
上车前，我去了趟超市，给自己买足了一路上的食物饮料，还买了个折叠的小凳子。
车厢里的人都从七扭八歪的睡姿中醒了过来，纷纷起身去上厕所和洗漱。
“我会的，小诺，再见。”我也朝他挥挥手，转身往公交车站走去。
我也去洗脸刷牙，这时候，我才觉得有点饿，就排队接水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食不知味地吞下面条，我在思考，这漫长的一天该如何度过。
我抬头看他，小笨蛋明显哭了，哑着嗓子在那儿一边挥手，一边喊：“姐姐，我会想你的，你要多打电话回来啊！”
身边的打工仔们都和我差不多年纪，有些年长一些，有些比我还小，看着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满脸青涩。有个大哥试着和我说话，问我去哪儿，我回答去D市转车回学校。
走到楼下，我听到陈诺在四楼窗边叫我：“姐姐！姐姐！”
有个圆脸小妹一脸羡慕地看着我，说：“姐姐，你是大学生啊？”
他松开了手，喝得潮红一片的脸颊上，又起了些愤怒的神色。为了避免再和他有正面冲突，我赶紧拎起行李出了门。
我微笑点头，他们就兴奋起来，叽叽喳喳地问我读大学是怎么个样子，寝室里住几个人，有没有空调有没有电视机，有胆子大的还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我回头看他，咬了咬嘴唇说：“爸爸，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我回答说有，一个男孩子立刻激动地说：“给钱给钱，我就说这个妹妹这么漂亮，一定有男朋友。”
爸爸突然走到我身后，他拉过我的手，低声说：“小桔，你能不能答应爸爸，回学校去和那个残……残疾人，分手，爸爸也是为了你好啊。”
原来他们前一晚就在打赌我是否有男友，那些说我没有男友的人基于的原因是我要是有男友，怎么会坐这么慢的车，还没座，起码得买个卧铺，或是干脆坐飞机了。
“那我走了。”我转身换鞋，准备出门。
我哈哈大笑，说：“我男朋友也还是学生呢，我不愿意他为我负担这些。”
“……”
圆脸小妹说：“姐姐，我要是有你这么漂亮，保准能找个特有钱的男朋友，让他可着劲儿地疼我，哪能遭这份罪。”
“我在兼职，要早点开工，已经买了火车票了。”
我笑：“我也想啊，但我男朋友自己还没赚钱呢，不过他真挺疼我的。”
他惊讶：“你这么早开学？”
那个男孩问我：“你今年多大？”
我默默地收拾了行李，午饭后，我对着客厅里还在闷头喝酒的爸爸说：“我回学校了。”
“还没满二十。”
第二天一早，我起了床，发现枕边有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几千块钱。刨去学费，还多了一千五百块。我手里抓着钱，眼泪就掉了下来。
“啊，原来是个姐姐，我才十八呢。”
他没理我，哼了一声，转身回了房间。
“你们是去哪儿啊？”我问他。
“算我问你借的。”我淡淡地说，“陈诺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会负担，我自己的生活费我也自己承担，请你把学费借给我，好吗？”
“去D市，那儿工厂多，开了年很好找工。”
晚上，我向爸爸开了口，问他要学费。他死死地盯着我，说：“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你可以找那个残废给你付学费啊！你不是已经和他同居了，还来问老子要什么钱！老子的钱是将来给陈诺读大学用的！”
我好奇地问：“像你们这样，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我手里攥着正月十二下午五点出发的火车票，昂着头回了家。
男孩说：“我去年大概拿了三万多吧，包吃包住的，平时也没怎么用，就是去去网吧或是买点小东西，偶尔去外面吃顿好的。”
我毫不犹豫地把钱和学生证递给她：“买一张。”
圆脸小妹一脸羡慕：“你们那儿真好，可惜不招女工，我去年才拿了两万零点，回家都给我爸爸了，供我弟弟读书。”
她一查，说有，但是是慢车，要开三十七个小时，而且只有站票。
其他几个男孩女孩也立刻聊起了自己的工厂和待遇情况，讨论着今年的招工形式，我在边上安静地听他们说，觉得自己原来还算是比较幸福的。
可是，在这个家里，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脑子一热，我问：“有去D市的车票吗？”
起码，我还有书读，将来毕业了，还可以找一份好点的工作，不用为他们烦恼的问题而烦恼。
正月十一，我去火车站买回学校的车票。民工往大城市返的热潮还没过，售票员告诉我，五天内都没有去H市的车票了，连站票都没有。
将近中午，我的手机又振动起来，我知道，肯定是叶思远的电话。
我没有对叶思远说过这些事，只是天天向他报平安。也许我演戏水平还不错，叶思远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接，还是不接，我真是难下决定。最终，我还是摁掉电话，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思远，我今天有点事，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事就和我发短信吧。
陈诺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不时瞟瞟我们三个人的脸色，再也不敢任性调皮。
他回过来：小桔，发生什么事了？
之后的几天，家里低气压盘旋，我和爸爸再也没有开口说话。我们成天板着脸，美阿姨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说：真没什么事，你相信我，明天早上我给你打电话。
我抹掉嘴边的血，咬着牙笑了一下，点头说：“去啊！谁说不去了！”
很久以后，他回了一条很长的短信：小桔，我知道你没必要什么事都和我说。我尊重你的生活、你的隐私，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如果你想要对我说了，就第一时间找我，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开机。你要记着，在我这儿，你可以放下所有负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
我冲出阳台，看到陈诺呆呆地站在爸爸的房间里，瞪着眼睛朝我看，他说：“姐姐……我们……还去少年宫吗？”
我看着他的短信，眼泪顺着脸颊就滑落下来，圆脸小妹无意中扭头看了我一眼，叫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叶思远，他又做错什么了吗？
中午我吃了盒饭后，去车厢连接处站了一个小时，在小凳子上坐了将近一天一夜，我全身酸痛乏力，脊背僵硬，两条腿都有些肿了。
我抚着自己肿胀的脸颊，迷茫地看着他，心想，我做错什么了吗？
旅程已经过半，车厢里的人却不见减少，中途有人下车，却还是有源源不绝的人背着大包挤上来。H市、D市所处的省份经济发达，每年这时候，都有大量的打工者往那个方向涌。
我扭过脸去看他，他眼里冒着火焰，显然是气得够呛，他指着我的鼻子，抖动着嘴唇说：“陈桔我警告你，除非老子死了，要不然你别想和那个残废在一起。”
到了傍晚时分，我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脑袋搁在椅背侧面，不管怎么调整姿势都觉得难受。那个大哥看我不对，就好心把自己靠窗的位置让给我，让我趴在桌上睡一会儿，他自己则坐了我的小凳子。
我的脑袋甩向了一边，头发都挂了下来，垂在我眼前。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痛起来，嘴角有了一些腥甜的滋味。这一巴掌，我知道爸爸用了很大的力气。
我感激他，头枕着手臂睡下去，一下子就睡着了。
啪——
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九点多，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肩背酸得厉害，我站起来，把位置还给那大哥，自己又去车厢连接处走了一圈。我发现，这时候还是走起来能舒服点。
听到爸爸一口一个地用“残废”称呼叶思远，我再也冷静不下来了，我也仰着脖子对着他吼起来：“他不是残废！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又不认识他！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你只顾着你这张脸，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他没有胳膊是他想的吗！那是一场意外！如果他没有受伤！现在不知道有多优秀呢！就算他没了胳膊，他现在依旧是个特别出色的人！你凭什么说他是残废，你凭什么说我对不起我妈，你才对不起我妈呢……”
我吃光了前一晚的饼干当晚饭，然后给叶思远发了报平安的短信。
爸爸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朝我吼道：“陈桔！你承认得倒挺快！也不用我来套你的话，我说你这死丫头是脑子进水了还是眼睛被狗啃了，老子养你十几年，把你养成这个模样是叫你去献爱心的吗？你说你要去大城市我让你去！每个学期给你付几千块钱的学费生活费是叫你去找个残废谈恋爱的吗？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你死了的妈！啊？啊？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鬼身上去了！你是鬼上身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老孙和我说的时候老子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你让老子这脸以后往哪儿搁？老邻居老同事不用多久就能知道你找了个残废，你他妈是想气死老子是不是？”
在列车上的第二晚，真真是一种煎熬，我的身体已经疲倦到极致了，而且很脏。算算时间，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清洗身体了，头发都油腻腻地黏在一起，身上沾满了车厢里的方便面味、香烟味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味道。
“放屁！两只胳膊都没了还叫身上有点残疾？”
凌晨时分，我的手机没电关机了。
“爸爸！”我声音大起来，“他不是残废！他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子，身上有点残疾而已！”
我带着小凳子去了车厢连接处，给自己找了个脊背能大面积靠着的位置，抱着双肩包，坐着就打起盹来，我的脑袋止不住地往下坠，意识却提醒自己要清醒一点。
“你孙叔叔告诉我，耀耀对他说，你交的那个男朋友，身子有点问题，是个残废。”
再过几个小时，不用天亮的时候，我就能到站了。
我冷冷地答：“我不知道，我和他不熟。”
结果，列车晚点了，半夜两点时，在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整整停了三个小时。
“你孙叔叔的儿子耀耀从小就听话懂事，样子也不错，高中就蛮喜欢你的，听说他去Q大念书，也是为了你。”
我暴躁起来，坐立不安，和车厢里的人一起大声地骂着脏话，眼睁睁地看着车窗外泛起鱼肚白，我们的车却还是纹丝不动。
“是的。”我立刻就承认了，心想，干脆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话说开了吧，虽然，这氛围并不是太好。
好不容易，车又开了起来，到了下一站，很多人下车，我终于得了个位置，丢开我那个要人命的小凳子，我一沾座椅就昏睡过去。
爸爸坐在藤椅上，抬头看着我说：“听你孙叔叔说，你在学校里找了个男朋友？”
一直到早上九点多，列车才停靠在D市的站台。
我心里已经有些数了，赶紧做好各种应答准备，跟着爸爸去了阳台。
我拎着行李下车，发现走路都有些费劲了，两条腿胀得要死，浑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一样。
在厕所梳头时，爸爸走到我身边，板着脸说：“你给我过来。”
我望着D市的站前广场，它建得挺漂亮，大气又现代，只是在我眼里，这座城市非常非常陌生。但是，一想到这就是叶思远出生、长大的城市，我又对它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打算陪着陈诺去少年宫玩一趟。
那种感觉，很微妙。
这一晚，爸爸并没有和我说什么。
我突然记起，我答应过叶思远，这天早上要给他打电话。可是我的手机已经没电了，我想不出该怎么办，如果转车回H市，大巴要开四个多小时，我起码得等下午三四点才能和他联系上。
我定下心神，和孙叔叔打了招呼就回了房间。
他一定会担心死的，而且，说不定还会生气，说我又骗他。
我有些紧张，两个中年男人都喝得有些醉，可能是我潜意识在作怪，总觉得爸爸的脸色很难看，美阿姨在为他们准备下酒小菜，走出厨房看到我，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奇怪的表情。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叶思远的电话。他接到电话时很客气地说了声：“你好。”
他看到我，咧着嘴笑起来，说：“小桔啊，长这么大啦，哎呀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老陈你好福气啊！”
“思远，是我啦。”
孙叔叔，是孙耀的爸爸。
听到我的声音后，他惊讶极了：“小桔？你怎么在D市？”
一直到年初七，那一天，我在超市上晚班，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我惊讶地发现家里来了客人，是爸爸的旧同事兼旧邻居孙叔叔，他正和我爸爸在喝白酒。
我握着话筒，强颜欢笑地告诉他：“嘿嘿，我买不到回H市的车票嘛，打算在这儿转车回学校，手机又没电了，特地打个电话和你说一声。”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每回和叶思远打电话发短信，我都觉得他有意无意地在关心这个，我就只能装作忘记了或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离开学还有好多天呢，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小桔，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语气有些急，还没等我回答，立刻又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给他买了一双耐克的运动鞋，给爸爸带了一件毛衣，给美阿姨带了两盒朵儿胶囊，我对着爸爸，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叶思远的事。
“在火车站。”我老实地告诉他，“马上要去汽车站了。”
只是他看到我，仍旧是蹦蹦跳跳很开心，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
“你哪儿也别去！”叶思远的音调陡然拔高，“小桔，火车站那儿有个麦当劳，你去里面坐会儿，等我过去！”
半年不见小笨蛋，我发现他又长高了许多，都快和我差不多高了，声音也越发低沉起来，小胳膊小腿上也渐渐地长起了肌肉。
“思远！我……我只是来这儿转车的！我……”
回到家后，我又如往年的假期一样，找好了超市的兼职工作。
“我马上就到。”我还没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期末考试结束以后，我和叶思远依依不舍地道了别，跟着婉心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我傻了，发现自己走不了了。
我关了灯，在特别寂静的黑暗中，听到了叶思远轻微的叹气声。
环视周围，我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麦当劳大叔。我走过去，在它的长椅上和它并肩坐了下来，我扭头看看它的小丑脸，说：“麦叔叔，你的椅子借我坐会儿哈。”
“嗯，关灯吧。”
它笑嘻嘻地望着远方，我当它答应了。
我也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颊说：“你知道就好。睡吧，后天就要考试了，咱们得养精蓄锐啦。”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抬起头，就见到了远处广场上向我跑来的那个人影。
他又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然后，他扭头对着我笑起来：“小桔，你在我身边，真好。”
叶思远跑得很快，他身体两侧的空袖子随着跑动大幅度地晃荡着，脑袋上的头发也跳个不停。
“因为我了解你，我当然能保证。”我抚着他的脸颊，轻声说，“思远，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你心目中的样子的，别人的事咱们不管，咱们只管自己，行吗？”
“小桔！”还未跑到我面前，他就大喊起来。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能保证？”他眼神幽幽地看着我，带着点疑义。
我站起来，拎着行李朝他走去。他终于跑到我面前，身体微微有些前倾，大口地喘着气，脸颊也泛了红。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担忧和关心，还有一些疑问。
“不会的！”我的语气很坚定，“思远，你是一个坚强的人，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你不能读书，也一定会学会一技之长的。”
我朝他笑笑，说：“思远，新年好。”
叶思远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了很久，说：“小桔，你说，如果我家里不是在做生意，我会不会也不能读书，然后，也找不到工作，每天只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他站直些身子，看看我手上的行李和肩上的双肩包，目光又转到了我的脸上。
我立刻说：“也许他没有读过什么书，找不到工作；也许他是成年后才受的伤，已经不能学会用脚做事；也许他还有其他疾病，身体不太好；也许就是因为他懒。总之，原因会有很多啊。而且，他是他，你是你！”
他动了动肩膀，突然就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将身体和我紧紧地靠在一起，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左边肩头，两侧肩膀收拢往前，右侧残肢贴住了我的左臂外侧，左侧肩膀抵住了我的右边肩窝。
他看着我，动了动嘴唇，低声说：“小桔，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不去工作，他的手……甚至还有那么多，如果我有那么长的手臂，我可以学会做许多许多现在做不了的事。”
我一下子就丢了手里的行李，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我使尽了全部力气，狠狠地抱着他，手指抓挠着他背后的衣服，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
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思远，你别胡思乱想了，行吗？”
这是我最熟悉的拥抱，这是我最熟悉的味道，在叶思远怀里，我慌乱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我的疲劳、我的委屈、我的不平，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
这一天，一直到晚上临睡前，叶思远都是一副神不守舍的表情。
我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任眼泪直流。
他点点头，和我并肩离开，只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个乞丐一眼。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样一个姿势，偶尔抬动手臂残肢，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身体。
我望着他说：“别看了，走吧，我们回家。”
很久以后，我才平静下来，松开怀抱，抬脸看他。
他惊了一下，终于低头看我。
他看着我哭得一塌糊涂的脸，突然就笑了起来，低下头吻了下我泪湿的眼睫，眼神温温地说：“小桔，欢迎来到D市。”
我搂住他的腰，叫他：“思远，思远。”
我破涕为笑。
我立刻扭头看叶思远，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睛瞪得很大，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我特别害怕的东西。
叶思远说要带我回家。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嘴里就露出黄渍斑驳的牙，偶尔，他还扭头往地上吐一口浓痰。
我一下子就慌了，拉着他的空袖子说：“不要了吧，年还没过完呢，我过去算什么啊？”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混浊灰暗，面色和上身的肤色都黑黝黝的，身子很瘦，肋骨根根分明，小腹上却有层层赘肉。
他低头看我，用额头碰了碰我的额头，说：“你都到我这儿来了，我还能放你走吗？没事的，我家里人都知道你是我女朋友，他们也都见过你的照片。小桔，不用害怕，我爸爸妈妈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他的残肢末端颜色很深，皮肉也粗糙，还留着明显的伤疤，看起来很可怕。
“可是……可是……”我看看自己脏得不行的外套，想着自己油腻的头发，脸都垮下来了，“叶思远，我现在脏得很啊。”
他的双臂残肢要比叶思远长得多，左臂到了手肘，右臂到上臂中部，他把双臂合拢到身前，两端残肢还能并在一起，他就是用这样的姿势，给大家点头作揖。
他微笑：“我家里可以洗澡的，我房间里就有卫生间，很方便的。”
他吸引我注意的原因是——他也是一个失去双臂的残疾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这副样子过去，也太那个了吧。”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三十多岁的模样，在寒气逼人的1月初，他裸着上身盘腿坐在路边，面前摆着一只破旧的白色搪瓷杯，不停地朝路人弯腰，做着磕头作揖的动作。
“小桔，真的没事，坐了这么久的火车肯定是这样的，我爸爸妈妈能理解的。”
我和叶思远一同转过头去，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我的眼睛顿时就瞪大了。
“可是……我什么东西都没带啊！”
寺庙出口外是一条摊贩林立的小路，两边都是商家在卖香烛、佛珠、佛像等祭祀用品。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着天，突然就听到有人在路边喊：“各位行行好吧，各位行行好吧……”
“你要带什么东西？”他不解。
只是我没想到，离开时遇到的一个人，竟给了叶思远巨大的冲击。
“礼物啊年货啊什么的，我……”我双手空空，大过年的哪有这样子上别人家的啊，何况还是叶思远家。
我和叶思远准备回家。这一趟出行，我很满足，不知道他是怎样的想法。我偷偷看他，他面容沉静，眼神淡然，嘴角挂着一丝笑，看来心情也是不错。
“他们不会在乎这些的，走吧。”叶思远的衣袖被我拽在手里，他干脆走起来，我也就被他拖着迈开了步。
这是叶思远用实际行动，教给我的道理。
“等等等等！你起码让我去买点水果吧！”
这个世界如此美，我们都应该努力地活下去，并让自己活得更好。
他终于同意了。
这世上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那些生活中、学习中、工作中、情感中遇到的小挫折、小变故，与叶思远身上发生的事一比，算得了什么？
我左手提着行李，右手拎着一个水果篮，和叶思远一起排队打出租车。
我能看到他们眼中有流转的波动，我知道，他们会被这个坚强的男人感动。
他穿着黑色的短款羊毛外套，肩上背着我的浅绿色双肩包，低头看看我手里的东西，眼神有点沉。
撞完钟，我们并肩离开，我看到排队等候的人群都用平和的目光看着我们，没有人窃窃私语，也没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叶思远。也许，在这样一个神圣庄严的地方，人们都可以静涤心灵，用最单纯、最简单、最有爱的目光感受一切。
我冲他笑笑，说：“一点也不重的。”
我抬头看我身边的叶思远，他很平静，任由我抱紧了他的腰，眼神里不再有尴尬的神情。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又一次在心里许愿，希望我和叶思远的恋情能如这铜钟一般，深重悠久，永不沉寂。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你的电话来得太急，家里的两辆车都出去了，我爸爸去了公司，妈妈去了我外婆家，我只能打出租车了。”
“咣——”钟声余音袅袅，不绝如耳，悠悠荡荡地绕响在古寺上空。
“是我太唐突了。”我低下头，还是紧张得不行。
“咣——”
去叶思远家的路上，我发现D市的主城区并不大，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了乡间马路，我靠在叶思远的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香，眼皮渐渐地沉了起来。
“咣——”宏亮悠远的钟声在我们耳边响起，我摇动钟槌，又撞了一次，再一次。
模模糊糊间，我听到叶思远低声问我：“小桔，你到底坐了多久的车？”
我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双臂环过他的腰，拉住了钟槌两端的红绳，我抬头朝他笑，然后双手用力摆动钟槌，将它往大钟上撞了过去。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老实地回答他：“快四十个小时吧。”
他没有手臂，觉得自己撞不了钟，面上神情很有些紧张，但我对他说：“别担心，我有办法。”
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喝完粥，离开寺庙前，我和叶思远又一起去撞了祈福钟。
我是被叶思远叫醒的，他动着肩膀，轻声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强打精神睁开眼睛，发现出租车已经停在了一大片整整齐齐的别墅区门口。
他知道我的心思，就只是笑了起来，没有再说话。
我抬起头来，叶思远正扭头看着我，说：“小桔，自己下车，后备厢里的行李别忘了拿，等下到家就赶紧洗澡睡觉。”
“你当我是猪啊，哪有多好吃。”我再次瞪他，他又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真不爱听。
我点点头，背起双肩包下了车去后备厢取行李，回到车边，我看见叶思远正站在驾驶室门外，让司机把找钱塞进他的衣服口袋里。
他乖乖地喝了五勺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面上也显出轻松的表情，说：“小桔，你自己吃吧，你要是喜欢就多吃点，不够了咱们再去排队，只是我没办法帮你去端，要不就多给你打一碗了。”
出租车开走后，他走到我身边，说：“走吧，我家住得蛮里面的，得走一段路。”
我满意了，立刻又舀起满满一勺粥喂到他嘴边，他快速地喝了下去。
我提着行李和水果篮跟在他身边，走了六七分钟，来到一幢楼前，叶思远踢了下院子前的镂空铁门，门就开了，等我走进去，他回身脱鞋抬脚，锁上了门。
“成交！”
跨上两步台阶到了一扇双开的大门前，他抬脚敲了敲门，一会儿后，门开了，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
“五勺。”
叶思炎瞪着漂亮的大眼睛抬头看着我们，看到我后，惊喜地叫起来：“小桔！”
“十勺。”
离去年暑假在视频里看到他已经过了大半年，小思炎的变化并不大，仍旧是个没发育的十岁小屁孩，只是五官和叶思远真的挺像，我看着觉得特可爱。
“我不常吃甜食的。”
“有没有礼貌啊！叫小桔姐姐。”叶思远走进去，回头叫我，“进来吧，家里只有我们俩，爸爸妈妈都没回来呢。”
“十勺。”
我惴惴不安地跟着他进门，笑着对叶思炎说：“你好，叶思炎。”
“真的够了，我已经尝过了。”
叶思炎脸都有些红了，扭扭捏捏地站在那儿傻笑。叶思远正坐在换鞋凳上换鞋，抬头看着叶思炎说：“傻站着干什么，赶紧给小桔姐姐拿拖鞋啊，还有，把水果篮提到客厅去。”
“叶思远。”我瞪他，“再吃十勺！”
我忙说：“我自己拿过去吧。”
“那你多吃点吧，我不吃了。”
叶思炎已经乐颠颠地为我取来了棉拖鞋，又抢过我手上沉重的水果篮，双手拎着“吭哧吭哧”地提去了客厅。
“是啊，你不喜欢吗？”
我换上鞋，低声对叶思远说：“你指挥你弟弟怎么跟指挥小兵似的？”
他咽了下去，说：“还行，就是有点甜，你觉得很好吃吗？”
“他一直不肯写作业，我之前正辅导他呢。小鬼懒得很，家里来个人他正好又能偷懒了，不如叫他多做点事。”
“怎么样？”我笑着问他。
正说着，叶思炎又跑了回来，乖乖地蹲下身把我们俩的鞋放进鞋柜里，眨巴着眼睛问我：“小桔，你怎么来啦？”
他的眼神不易察觉地瞄了下周围，终于张嘴喝下了勺里的粥。
“叶思炎！”叶思远站起来，瞪他。
我抬起眼睛，发现叶思远正安静地看着我，我舔舔嘴角，做出一副吃到美食的满足模样，又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说：“尝尝看，真的蛮好吃。”
“小桔……姐姐，你怎么来啦？”他蹭到我身边，接过我手上的行李袋，一下子没估算准有多重，砰一下就坠到了地上。
粥很烫，里面有各色食材，已经煮得糊糊的看不出具体东西来，不过滋味的确不错，糯糯的又不太甜，很合我的口味。
叶思远的面色沉了下来，对我说：“行李你自己提我房里去吧，小鬼估计拎不动。”
打完粥，我们选了个靠墙的角落，肩并肩坐在长条状的木凳上，我只取了一个勺子，轻轻吹了吹粥，就忙不迭地舀起来尝了一口。
叶思炎立刻叫起来：“我拎得动的！”然后就双手拎起把手，仰着身子迈着外八字腿，往楼梯走去。
他又纠结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和叶思远都傻了，看着小鬼头的背影我就笑起来：“叶思远，我发现你弟弟的脾气和你一点都不像哎。”
他很犹豫，垂着眼睛没有说话，我用下巴指指不远处的一对小情侣，男孩和女孩正在互相喂粥，我说：“你瞧，别人都那样呢。”
“是吗？”他扭头看我，说，“你别介意，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叫你小桔，待会儿我好好训训他，你赶紧上楼去洗个澡吧，洗完了睡一觉。”
我说：“我打一碗满一点的，咱俩一起吃吧。”
“好耶！”一想到能洗个热水澡，能在暖和的被窝里睡一觉，我酸痛的身体似乎都轻松了许多。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这样的场合，叫他用脚吃东西，他会不自在的。而且我们走了不少路，他也没洗过脚，我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自己喝粥了。
这时候，我才打量起叶思远的家来。
叶思远扭头看了下桌椅密布的斋堂和拥挤的人群，低声对我说：“小桔，你就打一碗自己吃吧，我不吃了。”
他家的客厅很宽敞，顶上做了圆弧形的吊顶，装着一个挺简单的水晶灯，四周还有几个小射灯。客厅地上铺着大块的暗红色长毛地毯，正中有一组白色的真皮沙发，呈U字形排列，沙发上满是颜色不同的靠垫。沙发前是玻璃茶几，茶几上堆满了零食、饮料、水果，还有果壳箱、散乱的杂志、报纸和纸巾盒。客厅墙上贴着米色墙纸，在沙发背后的墙面上挂着两幅装饰画，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叶思远的作品。
烧完香拜完佛，我和叶思远来到了人头攒动的斋堂，凑着热闹排队打了腊八粥。
沙发正对的电视柜上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还有几个相架，我远远看去，最大的一张照片里是四个人，应该是叶思远家的全家福吧。
我说：“好！”心里不禁想到自己许的愿，若要还愿，那得等到我和他都七老八十了吧。
客厅的角落里竟然还有一架黑色立式钢琴靠墙摆放，总的来说，叶思远的家挺大，装修得也不错，只是一点也不精致奢华，看着还有点凌乱，不过，这才像是家的味道，才像是有人常年居住的样子。
“以后愿望实现了，我和你来还愿，到时候告诉你。”他眨着眼睛冲我笑。
我跟着叶思远上了楼，他告诉我，二楼是他爸爸妈妈的卧室和书房，三楼隔成三个房间，两间是他和叶思炎的卧室，一间是特地为他布置的服装工作间兼画室。
“小气！”
到了三楼，小思炎刚从叶思远的房里走出来，他拍拍手，对我笑：“小桔……姐姐，你的行李我放在哥哥房里了。”
“不告诉你，不然就不灵了。”
“谢谢你。”我捋了下小男孩的脑袋，随着叶思远进了他的房间，叶思炎也跟在我屁股后头进了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叶思远回头看到他，面孔立刻就板了起来：“叶思炎，你还有一个多礼拜就开学了，你的日记还有十八篇没写呢！赶紧去写！”
“你向菩萨许什么愿了？”我问他。
“哥哥，我哪儿也没去玩，哪有这么多日记好写。”小思炎嘟起嘴，蹭到我身边，不着痕迹地拉住我的手摇晃起来，“小桔……姐姐，我带你去看我房间，好不好？”
叶思远的额头磕到蒲团前的木架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一连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身体闭上眼睛，嘴里念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我还没开口，叶思远已经走过来，抬脚踢了下叶思炎的屁股：“小桔姐姐坐了很久火车了，要洗澡休息，你赶紧去写日记！”
他点点头，随即就跪在了蒲团上，缓缓地磕下头去，他的空衣袖仍旧塞在衣服口袋里，使得他磕头的姿势看起来很奇怪，边上有香客在好奇地打量他，也许在想这个小伙子怎么这么没诚意，连给菩萨磕头都不愿意伸出手来。只有我知道，他已经注入真心。
兴许是觉得哥哥真的生气了，叶思炎“哦”了一声，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一会儿后又扒在门框上朝我笑：“小桔，晚上吃饭见！”
我站起来，扭头看叶思远，说：“你要拜吗？”
在叶思远发飙前，小鬼头忙不迭地溜走了。
我在心里默念：大慈大悲的菩萨，陈桔向您请愿，我的愿望并不多，希望身边的人都身体健康，不受苦难困扰。还有……请您保佑叶思远，他已受过磨难，终身将受此牵绊，请您佑他后半生自信坚强，幸福美满，无论要我陈桔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冲叶思远眨眨眼睛，他的脸色很难看，我走过去抱住他的腰，说：“你干吗啊？那是你弟弟耶。”
然后，我把香插进了香炉里，又跪下给菩萨磕了三个头。
“我弟弟也不能随便拉你的手！我都没拉过呢……”他垂下眼睛，小声说，“小色鬼不知道哪儿学来的这些，越来越调皮。”
我在大雄宝殿外的长明灯处点了六支香，自己三支，叶思远三支，然后我跪在殿门外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地举香过头，朝着那不知身在何方的神明鞠躬许愿。
他的前半句话说得我心酸，后半句话却令我大笑起来：“我看……就是跟你学的嘛。”
叶思远并不避讳出门，不过来到这么热闹的场合，他还是有点不习惯，我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于是，我一直紧紧地陪在他身边，手托在他的腰后，给他支持和鼓励。
我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叶思远房里的洗手间和我们在H市的家差不多，有浴缸、淋浴房，也有高脚椅，还有适合他拿东西的低柜，淋浴房的墙上固定安装着搓背的浴刷，龙头装得有些低，方便他用脚操作。抽水马桶是智能型的，边上还挂着一个小钩子，和其他带着长棍或弯棍的奇怪工具。
那个寺庙平时就很热闹，何况又是腊八节，庙里挤满了烧香祈福和专程来喝腊八粥的人。
有很多东西，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叶思远是做什么用的，但是我知道，他的生活离不开这些辅助工具，它们都能代替他的手，为他提供帮助。所以，在H市的家里，我基本都是到客厅的洗手间去洗漱，把主卧的洗手间留给他，让他充分地拥有私密空间，可以放心地、慢慢地做一些事。
叶思远穿着那件黑色的羽绒衣，出门前，我帮他把空袖子塞进了衣服口袋里，羽绒服袖子很鼓，乍一眼，谁都不会看出他有什么异样。
他不想让人窥探的隐私，我不会去触碰。
我拖着他去了H市一个香火鼎盛的寺庙，每年的这一天，庙里都会连日连夜地熬煮大锅腊八粥，免费发放给民众，既是纪念在腊月初八这一日修道成佛的释迦牟尼，又是让老百姓在一年到头时，为庆祝丰衣足食而举行一个小小的自我祭祀。
洗完澡，我走出洗手间，看到叶思远在上网，我擦着头发问他：“有电吹风吗？”
叶思远回来以后的一个周六，是腊八节，那是我们期末考试前最后一个周末。
“有。”他站起来，走到衣柜边，抬脚推开移门，右脚在柜子里扒拉了一下，夹着电源线拖出了一个小小的电吹风。
我敛起笑，渐渐沉默下来，曾经信心百倍的我，在面对日益逼近的寒假时，开始觉得这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我不用的，就是丢在这儿。”他抬起脚，把电吹风放在床上，我拿去洗手间，插上电源，为自己吹头发。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别笑，我说真的。你最好还是想想办法让你爸爸接受叶思远，别净想着私奔这种蠢事，要不然，将来你哭都找不着地方。”
电吹风“嗡嗡嗡”的声音很响，连叶思远是什么时候进的门，我都没听见，等我看到镜子里的他时，他已经站在我身后弯下腰吻上了我的右肩。
我哈哈直笑：“你别这么严肃啊。”
我笑起来，没去管他，继续为自己吹头发，偶尔还将风口往他脑袋上吹去。
“会的。小桔，你要记着，不管你要嫁什么人，你都得有自己的娘家。我爸爸从小就教我，只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爸爸妈妈，才永远不会嫌弃你，会在你想哭的时候，为你打开一扇门。”
忽然的热风令他惊了一下，接着就抬起头来，把下巴搁在我的肩上，看着镜子里的我说：“我帮你吹。”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问：“会吗？”
“好。”
王佳芬傻了，叹了口气，摇头说：“小桔，你想得太简单了，你要是真这么跟着他去，你在他家会抬不起头来的，你会被他爸爸妈妈看轻的。”
他坐在高脚椅上，身体后倾靠着墙壁，双脚夹着电吹风高高举起，我侧着头，让长发垂挂下来，一边梳着头，一边任由他忽左忽右地帮我吹干。
“我爸要是不同意，毕业了我就和叶思远私奔！跟着他回家去！”
吹着吹着，我们俩就心有灵犀似的停下了动作，我放下了梳子，他也放下了电吹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缠在他身上，双手伸进他的衣内，挑逗着他逐渐发烫的皮肤。
“啊？是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他闭着眼睛，轻柔地吻着我的唇，接着又吻到了我的锁骨处，我穿着一件大领口的宽大T恤，颈下的皮肤大面积地裸露着。他一边亲吻舔咬，一边喃喃地说：“小桔，这个地方，是我的思远海峡。”
我说：“应该会说吧，不过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了。”
“嗯？”我呼吸急促，却听不懂他的话。
“你琼瑶看多了啊？还认定对方。”王佳芬捏着嗓子学我说话，又说，“那，你打不打算告诉你爸爸，叶思远他没有……他……的身体情况？”
“思远海峡，就是这里。”他加重力度，吻着我咽喉下、锁骨中间那抹凹陷处，一遍又一遍地说，“记住，这是我的思远海峡，只是我的，是我的……”
我想了想，说：“我倒是打算寒假里就和我爸爸说了，因为我和叶思远都已经认定对方了。”
“嗯……是你的……思远，我的全部，都是你的。”
“不知道，没想好，我就是觉得还早，起码得等李维大四实习的时候吧。”
我已经痴狂了，抱着他的头，揉抓着他的头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他们说啊？”
叶思远却渐渐停下了动作，他最后亲吻了一下我的锁骨，抬起头说：“小桔，你累了，先好好睡一觉吧。”
王佳芬点头：“是啊，我也是觉得太早嘛，我爸爸妈妈还不知道我交男朋友了呢。”
我眼神迷蒙地看着他，才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沉重的身体，我的意识的确已经濒临崩塌。我点点头，离开他的身体，最后擦了擦头发，就走出洗手间倒在了床上。
“我就是觉得太早了。”想到叶思远被我拒绝后那失望的神情，我就有些无奈。
我闻到枕头上叶思远的气息，这味道就像催眠草，一下子就把我迷晕了。
王佳芬问：“你为什么没去啊？”
我的身体很热，房间里的空调又很暖，我连被子都没盖，就有点迷糊起来。
我笑着说：“李维怎么和我家叶思远一样啊，之前他还叫我国庆节去他家呢。”
意识的最后一秒钟，我感觉有个人走到我身边，弯下腰抬起脚拉开被子，盖到了我身上。
元旦假期，王佳芬约我逛街。走在商场里时，她对我说，李维让她过年时去他家玩，她很犹豫。
我听见他说：“小桔，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