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头看他，问：“难道我不漂亮吗？”
他忍不住笑了，说：“你怎么脸皮这么厚，说自己漂亮。”
我知道我的眼神这会儿挺无辜，还带着点儿楚楚可怜的味道，这把戏，我最拿手了。他真的盯着我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说：“嗯，是长得不错，就是脸色不太好。”
“我想也是。”我撇撇嘴，“我这么漂亮都能看上你，估计你早被大群姑娘盯上了。”
我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心想，成天化浓妆，哪儿还能脸色好。
“是。”他一口就承认了。
我估计，我老了以后，就和婉心的妈妈——那老狐狸精一样了，靠化妆品还能勉强看看，卸了妆一定会惨不忍睹。不然我才十八岁，就被叶思远说脸色不好，真是悲催。
显摆什么啊，我速记能力很强，立刻就存到了手机上，然后又凑到他身边，厚脸皮地问他：“哎，是不是有很多姑娘追求过你？问你要手机号？”
我偷偷抬头看他，发现他又在偷笑。
他一愣，随即就报出了一串数字，说：“我只报一遍。”
说着话，我们已经走到了出口处，我啥书都没借，叶思远报出了三本书的书号，管理员就进去帮他拿了。
“能给我你的手机号吗？”我咧着嘴笑起来。
书拿出来以后，叶思远看了我一眼，然后脱掉了右脚的鞋，把右脚抬起来，脚趾先拽着背包搁到桌面，再用穿着五指袜的右脚，熟练地打开包，把三本书一本一本地夹进包里。
“嗯？”
他只用一条左腿站着，却站得稳稳的。管理员根本没打算帮忙，叶思远也没向我开口，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我眨巴着眼睛看他：“叶思远……”
放好书，他用脚趾夹回了管理员递给他的借书卡，也放进了包，然后盖上包盖，用脚趾夹着背带使背包恢复到斜背在身上的样子。他身子上下晃了晃，就当作是整理衣服，这才把脚放下来，穿上鞋子。
他赶我走，我当然不会走，还是晃晃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他一边走路，一边看书架，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停下来回头看我，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这时，他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你看上的人就是这样子的，明白没有？”
他又笑了，说：“我真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张了张口，没说话，跟着他走出了图书馆。
“我！我！我今天穿了高跟鞋啦！”我抬起脚丫子给他看。
正是上课时间，图书馆门口没什么人。
“不用。我把书号记下来，管理员会帮我拿出来的。”他看了我一眼，又说，“你太矮了，有些书你也拿不到。”
我们走到那五六级阶梯处时，角落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就一拳砸到了叶思远脸上。
“你真别往心里去。”我说，“今天全赖我。对了，你要借书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拿？”
叶思远没有手臂，根本就无法招架，他身子直跌了出去，我一下子就冲上去抱住了他，两人一起滚下了楼梯。
“没事，我都说了，已经习惯了。而且人家也没说错，我本来就是残疾人。”
这一摔，直摔得我眼冒金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睁开眼睛，往阶梯上看去，就看到了孙耀那副丑恶的嘴脸。
我说：“真对不起啊，上次是，这次也是。”
他看我也滚了下来，估计吓得够呛，这时正跑下来想扶我。
他笑起来真好看，一副浓眉下，是一双晶晶亮的眼睛，眼形很漂亮，睫毛又长，因为我是从下往上看，就觉得那睫毛几乎要覆着下眼帘了。他的鼻子很挺，嘴唇薄厚适中，线条性感，会让我生出用手指去勾画的冲动。他的牙齿又白又整齐，一笑起来脸颊两边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真是可爱得要命。
我坐起来，叶思远还在我怀里，我脱下左脚的高跟鞋就朝孙耀丢过去，朝着他吼：“你别过来！你要敢碰我一下，我就报警去！你他妈不想吃学校的处分，就马上！立刻！给老子滚！”
“我应该不用自我介绍了吧，我很有名的。”他朝我笑。
他吓坏了，真的就跑了。这么个垃圾男，你说我怎么可能会看上他。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我真想掌自己的嘴，默了一会儿，我说，“我叫陈桔，耳东陈，木吉桔，广告学专业的，今年大一。”
孙耀离开后，我低头看怀里的叶思远，他还是闭着眼睛，脸上挨揍的地方已经有些肿了，嘴角也破皮出了血。孙耀这一拳也不知重不重，我怕他被打得脑震荡，心里担心坏了。
“哦，是吗？”他笑了笑，却有点苦涩。
我的手抱着他的位置，是他的肩部，隔着毛衣和羽绒服，我能感受到他残缺的身体，在我手中有非常奇异的触感。
我不经脑子地说：“你在学校还挺有名的，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
这么一个高大的男人，竟然是没有手臂的，他做什么事都要靠两只脚，我觉得——很心疼。
他转头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掏出餐巾纸帮他擦掉嘴角的血，然后拍他的脸，叫他：“叶思远，叶思远，醒醒，叶思远。”
“叶思远。”我叫他。
他眉头皱了皱，轻轻摇了摇头，我感觉到他耸了耸肩膀，接着就看到他睁开了眼睛。
他本来鼓鼓的衣袖被我一压，变得有些瘪瘪的，看着就是空荡荡的样子，我的心没来由地一软，鼓足勇气就追了上去。
那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看向我，我就笑了，说：“吓死我了，我都怕你脑袋被打坏了。”
他淡淡地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然后，他再也不说话，转身就走开。
我扶着他站起来，帮他背上包，还替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他一直没说话，也不拒绝我。将他整理完，我赤着一只脚走上台阶去找我的鞋，穿好后走下来，就看到他脚踩着地走了两步，突然龇牙皱起眉来。
这时候，我已经不晓得还能说什么了。
我着急地蹲下身，撩起他的裤腿查看，问：“怎么了？”
孙耀离开以后，我还是牢牢地环着叶思远的腰，他轻轻挣了挣，我立刻松开了手，说：“对不起啊。”
他在我头顶说：“帮我撩一下袜边，看看右脚踝。”我一听，立刻扯下他的袜边。他也弯下腰来看，原来，是右脚踝肿了，估计是滚下楼梯的时候扭到了。
我经常这样对孙耀大呼小叫，他已经习惯了，也知道我是真生气了，知道再这么下去我会更讨厌他。于是，他瞪了我们两眼，转头就走了。
我抬头看他，说：“我送你去医院吧，肿得这么厉害，要是骨折了怎么办。”
我气坏了，对孙耀吼：“你他妈才残疾人！你就是一脑残！叶思远哪儿都比你好，你他妈快给老子滚！小心老子揍你！”
他摇头：“不用，我自己能去。”
叶思远一直没有说话，我很感激他的配合，但是听到孙耀说出来的话，他身子轻颤了一下。我知道，他受伤了。
我说：“是我害的你，我陪你去吧，你脚不好，万一摔了怎么办？”
孙耀的表情千变万化，过了一会儿，他憋出一句话：“陈桔，你搞什么，找半天找一残疾人？叶思远，他连手都没有，他能为你做什么？”
其实我是想说，你万一摔了，都没有手去扶，不是明摆着直接摔地上吗。不过考虑到他的自尊心，我当然不会这么说。可是，他还是生气了，语气沉沉地说：“我不会摔的，我只是没有手，又不是脚有问题。”
我转头看孙耀，笑得像开了花，我说：“给你介绍下，这就是我男朋友，叶思远。”
我也急了，说：“可是你现在脚不就受伤了吗，我陪你去吧，我保证，不给你捣乱！”
叶思远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我也觉得有点别扭，我从未环过男人的腰，更别提是以这样的姿势——没有他的手臂的阻碍，我和他可以贴得很紧。
他没办法，只得答应了。我估计吧，他自己也是没把握的，他做事都得靠右脚啊，现在这右脚明显抬不起来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然后我一咬牙，就环住了他的腰。
我们去校门口打车，叶思远走路很不方便，右脚着地的时候，他的眉头都疼得拧了起来。但是他不让我扶他，其实我也很难扶他，他没有手臂，我只能搂着他的腰，但是这样子走路更不舒服。我看着他空荡荡的两只衣袖就这么垂挂在身体两边，随着他一跛一跛地走路而左右晃荡，就难受得想揍死孙耀那个人渣王八蛋！
我想拉他的手臂，手刚碰到他软软的袖子，就知道我又忘了。
出租车上，我拨了个电话给王佳芬，告诉她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要去医院看看，叫她帮我请下午三、四节课的假，她很担心，我说是小事情，就把电话挂了。
他站直身体看我，目光狐疑，突然，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变化，我知道，他认出我了。
抬起头来，叶思远正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终于说：“你能帮我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吗？”
我快步走到他身边，甜腻腻地叫：“思远，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我立刻点头，打开他身边的包，帮他把手机拿了出来。
叶思远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斜背着包，袖子依旧插在上衣口袋里，正绕过书架向我们走来。他远远地看到了我和孙耀对峙的局面，愣了愣，就管自己继续走路，低头看书架上的书。
他又说：“你找下通讯录，找到一个叫刘一峰的，拨通他的号码。”
这时，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突然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我照做了，问他：“我拿到你耳朵边，你来说？”
这下真打击到他了，瞪着眼睛几乎要跳起来，吼道：“谁！谁！是哪个王八蛋？”
他摇头：“不用，麻烦你把手机夹到我肩膀这儿来，我自己能打电话。”
我翻白眼，脑子一热，就说：“那就对不起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不和他客气，就把手机放到了他的脸颊和肩膀处，他弯下脑袋，一下子就夹住了手机。
孙耀瘪着嘴看我，坚定地说：“陈桔，只要你没有男朋友，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看来他平时就是这样打电话的。电话通了，我听到他说：“一峰，帮我请个假，我要去一下医院。”
我站直，朝他笑，说：“孙耀你听好，咱们是不可能的，以前不可能，现在不可能，将来更不可能！你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Q大漂亮的姑娘一大把，你要有这劲儿去追她们，早追上一个排了。”
……
现在！现在我在这座城市，天高皇帝远，谁还管得着我！你这个孙耀，更是哪儿凉快待哪儿去！
“我没事，不是不是，擦破了点皮，去处理一下。”
我冷笑，我高中的时候温柔，那是因为我还未成年，还在我家老头子的监管下，我不敢闯祸不敢惹事，怕有个万一，他就不给我读大学了，所以只能隐忍。
……
“陈桔，你别这么凶嘛，你高中的时候多温柔啊。”
“不用，你不用过来，我这儿有一个同学在呢。”
“也没空。”
……
“那明天呢？”
“一个朋友，她也有点伤，主要是我陪她去看。”
“没空。”
……
“陈桔……”他开始发嗲，“晚上你有空没？咱们一起吃饭吧。”
“好，那谢谢你了，再见。”
“送个什么！”我瞪他，“十分钟路我自己会走。”
打完电话，他仍然保持着夹着手机的姿势，转过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我立刻帮他把手机拿下来，按下结束通话键，放进包里。
“哎，我送送你！”
我说：“你还拿我当挡箭牌啊。”
这话我听着别扭，就说：“我三、四节还有课，先走了。”
他摇头苦笑：“没办法，我室友人很好，我要有点磕着碰着，他们会着急。”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来图书馆，可真难得啊。”
“那你运气好，碰到好室友。”
我说：“我是这学校的学生，图书馆是你家开的吗，我凭什么不能来？”
“你室友不好吗？”
他说：“陈桔，你怎么上图书馆来了？”
“我室友？”我想到施小燕和马英那两个妞儿，笑了笑说，“咳！别提了。”
孙耀看到我，立刻撒腿跑到我身边，我都来不及躲。
他抿着嘴笑了，不再言语。
我是真的很讨厌他！
到了附近的市三医院，叶思远熟门熟路地挂了骨科，当然是我帮忙挂的号交的钱，到了诊室，一个中年女医生替他看了伤，做了消肿包扎。
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孙耀是个不靠谱的人。他脑子不好使但自我感觉很好，完全没有男人该有的担当。而因为那次“作弊”事件，我被记了个小处分，孙耀就说要对我负责，从此锲而不舍地追求我。
叶思远说：“吕阿姨，您能不能不要告诉我妈妈，我怕她担心。”
他长得还挺人模狗样，但是，请问，有哪个女生，会喜欢一个在考试时，自说自话把答案丢到你桌上，在你莫名其妙地被监考老师抓了以后，他低头装不知情，事后又哭着来和你道歉的人？
吕医生说：“小远，你怕你妈妈担心，就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看看你，摔得这么严重，差点骨折了。你这只右脚该多宝贝啊，你自己也不看着点。”
孙耀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是因为我填这所学校才追着过来的。他喜欢我，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叶思远连忙点头：“这次是我不小心，走楼梯没看清楚，滚下来了。”
但是我转悠了大半个小时后，还是没有碰到他，我有点泄气，这个时候却碰到了我最不想碰到的人——孙耀。
“那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不像是摔的啊，倒像是被别人打的。”她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鄙夷不屑。
叶思远看着就像这种人，上上周的周一，他来了图书馆，保不准，这周的周一他也会来。
我晓得，我此时的样子也很狼狈，头发乱七八糟，毛衣袖子擦破了，左脸颊也有一小块擦伤。
不是说有种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井井有条的吗，比如说几点起床，几点出门，几点吃饭，几点睡觉，都定得死死的。
而且，我的长相，正是这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不太喜欢的。
我精心打扮了一下，长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穿着大领口的咖啡色宽松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纱质的粉底小碎花围巾，下穿牛仔铅笔裤，脚蹬六公分高的墨绿色高跟鞋。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不过我有预感，这一天会有事发生。
果然，吕医生轻飘飘地说：“小远，你一个人在学校，交朋友要上点心，不是任何人都能做朋友的，尤其是一些长得漂亮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一天，又是周一，是我碰到叶思远之后整整两个星期。下午一、二节课的时间，我又去了图书馆。
叶思远扭头看了我一眼，说：“吕阿姨，我明白，今天真的是个意外。请您别告诉我妈，上回我膝盖磕破一块皮，她直接把我接家里关了一个礼拜，这一回，我打死不敢让她知道了。”
白天只要没课，我就去图书馆瞎转悠，或者借本书找个位子坐下来看，密切关注着进出门口，连着五天，都是一无所获。
“行，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吕医生笑着摸了摸叶思远的脑袋，“臭小子，你啊，少让你妈操心，知道不？”
但是我不打算找人帮忙，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去接近他。
叶思远笑眯眯地说：“知道知道，能不知道吗。那我先走了，吕阿姨，谢谢您，再见啊。”
其实，要找到叶思远并不是很难的事。
我连忙也站起来，向吕医生告辞。
我想要找到叶思远，我想认识他。我被自己这个疯狂的念头吓了一跳。
临走前，吕医生问叶思远：“你这脚要好利索，起码得一个多礼拜，那你吃饭做事怎么办？”
想起那一天，我伤害了他，虽然我道歉了，但还是觉得远远不够。
叶思远看看我，说：“我还有左脚呢，左脚能吃饭、做事，嘴能写字，我没事的，您放心。”
每一张照片，叶思远似乎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拍的，他脸上带着种蛮不在乎的表情，我看了，莫名其妙地觉得难受。
吕医生这才点点头，回了办公室。
但是有一些偷拍的照片，都是他的样子。他在桌子前填表格——弓着身子，右脚搁在台面上写字；他在吃饭——坐在食堂的桌子前，右脚搁在桌上，夹着筷子低头吃；他在走路——斜背着包，身子两边是晃晃悠悠的空袖管。
离开医院，我和叶思远打车回学校，两人并排坐在后座，隔得挺远。
结果真的有他的新闻，还有几张照片。新闻照片是学校领导和一个挺漂亮的中年女人一起拿着个写着“助学金”的信封合影，叶思远并没有出镜。
我们都没说话，H市的出租车司机开车很猛，一个急转弯，没有手臂、右脚又不能着力的叶思远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向我这边倒来。
我去学校机房练软件，空下来就打开网页，用搜索引擎找他的名字。
我急忙伸手去扶住他，他整个人就靠在了我的左臂上。
一个星期以后，我发现自己有点着魔了。因为我竟然一直记挂着叶思远。
“哎哟喂！”我大声叫出来，声音有点惨，并不是有多疼，而是这疼痛太突然了，吓了我一跳。
“咳！别提了，特乌龙一件事，想起来我就郁闷！”我摇头摆手，不打算再说，可是心里，一直惦记着他。
我扶着叶思远的腰让他坐直身体，他有些尴尬，低头看我的左臂袖子，说：“你的毛衣破了。”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婉心问。
我说：“是啊，没关系，我回去补补，现在还流行这样破破烂烂的毛衣呢。”
“哦……”我想起下午时，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男生的模样，叶思远，他的名字真好听。
他问：“你的手臂有没有事？”
“能啊，他就住普通寝室嘛，有俩室友，一年多了也没什么新闻了，估计总是没问题的吧。他专业课很优秀的，还拿奖学金呢。而且……长得贼帅。”
我摇头。
我目瞪口呆：“那……那他，生活能自理不？”
他不依，说：“你把袖子卷起来我看看。”
“他不是没有手，他是根本没有手臂，很多学校怕他生活不能自理，拒绝收他，后来咱们学校校长知道了他的事情，就同意收他了。他入学那天很多新闻媒体来采访的，就说咱们学校多高尚，校长多善良，残疾人也是有继续接受教育的权利的，总之就是热闹了好一阵，不过后来就淡了。”
“哎！不用了吧，就是袖子破了，皮没破。”
“为啥？”
“皮没破你刚才叫那么大声！卷起来，给我看看。”前半句他说得有点凶，后半句突然变得很温柔。我受了蛊惑，真的卷起了毛衣袖子，一看，底下薄薄的保暖内衣也擦破了，左手小臂上有小半个手掌大的一片擦伤，有渗血，不过已经干了。
“你这不是才进来两个多月，又一天到晚在外头跑嘛，叶思远和我同届的，去年入学的时候还上了新闻呢。”
叶思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说：“你刚才在医院怎么不吭声，也好叫医生帮你包一下。”
“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我撇撇嘴，说：“真不怎么疼，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婉心说：“有啊，艺术学院大二的叶思远嘛，谁不知道啊。”
我哪能不知道啊！刚才伤口是火辣辣地疼，不过我更担心叶思远，早就忘了自己了。
我问婉心：“哎，你知不知道，咱们学校有个男生，好像是……没有手的？”
叶思远又低了低头，仔细看了我的伤口，说：“你待会儿回去，先冲水，把脏东西洗掉，再抹点红药水。”
去寝室要路过图书馆，看到图书馆，我就想起了下午碰到的那个男生。
“知道啦，我能照顾自己，放心放心，我不是疤痕皮肤，这点伤好了以后，一点疤都不会留，还有这儿！”我指给他看左脸颊下颏处的小擦伤，五毛硬币大小，说，“等它结了痂，掉了以后，就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我裹紧风衣，只管低头走路。
我看到叶思远的眉又皱了皱，长睫毛垂了下来，他说：“陈桔，你是女生，以后不要那么冲动。刚才我摔下楼梯时，你根本就不应该来护着我的，这样子你也不会受伤了。有时候，一点小意外会影响你的一生，发生了以后你怎么后悔都来不及。”
水手哥把我们送到后，我和婉心一起进学校门。保安已经见惯了我们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往我们身上瞟，特别是婉心那双穿黑丝的长腿。
他的眼神很柔很柔，我望着他，心里刺刺地痛。
水手哥和Olive对我们很好，因为我们还是学生，要价也低，从不惹事，一般他早走都会送我们回学校，赶在十一点半的门禁前，让我们进寝室。
这时，出租车司机又来了个急转，叶思远没有防备，再一次向我倒了过来。我急急伸手扶住他，索性牢牢地环住了他的腰。
水手哥是Olive的老板，《大力水手》看过没？水手哥就是那种肱二头肌发达得可以抵上我腰围的人，他的老婆当然就是Olive了，是一个短头发的长脸女人，长手长脚，和动画片里那个Olive还真有点像。
我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好好开！你没看到我们俩是医院出来的吗，脚都伤着呢！要是被你来个二次伤害，你赔得起吗？”
晚上十点半，水手哥要走，就叫婉心带上我，说送我们回学校。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估计看到我俩脸上的伤，心里也有点憷，说：“真是对不起啦二位，我一定注意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我努努嘴，手上却不松开叶思远的腰，我说：“叶思远，你就借我吃会儿豆腐吧，等车停稳了我再放开你，反正今天咱俩抱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或许，他知道我是不会跟着他的，但是他就是心疼我，后来我干脆认他做了大哥，他很高兴，向大家宣布我在Olive跳舞，就是由他罩着了，谁都别想欺负我。
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可疑的粉红色，嘴唇微微噘起，扭头看向了窗外。
Olive的常客豹子哥又给我送了花篮，我很感激他。豹子哥是个矮个子男人，和我差不多高，对我很好。我知道他喜欢我，但是他是个有分寸的男人，在知道我不是一般的舞女，而是因为经济原因来跳舞的大一女生后，他开始关照我。
下车后，我发现，叶思远的脚经过固定包扎，走路利索了点。我想了很久，问他：“你右脚受了伤，对生活是不是有影响？”
晚上我跳得很High，就当是锻炼身体，人家每个月还花两千多块专门去学钢管舞呢，我跳了还有钱拿，不是翻倍赚了吗？
他看看我，说：“肯定有影响，不过问题不大，有些事，我室友可以帮我，左脚也能做。”
至于为什么用“桔”而不用“橘”，那是因为我爸嫌陈橘太难写。
“哦……”我说，“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你就直说，别和我客气。”
还是我的名字好——陈桔。我爸说我妈羊水破了的前一秒就是在吃橘子，所以我就叫了这个名。我感谢老天，我妈吃的是橘子，她要是吃个柿子，吃个栗子，或者吃个肉包子，那我该叫什么啊！
“你能帮什么忙？”他笑起来，“我往这边走了，你赶紧回去吧，别忘了处理伤口。”
其实婉心的外表是配得上这个名字的，只是我们俩长到现在，不打扮还好，一打扮，怎么看怎么个风尘相，和清纯早就搭不上边了。她穿着PU皮的小抹胸和小热裤，露着两条长长的腿，浓妆艳抹，前凸后翘，名字却叫苏婉心，你说别扭不别扭？
“哦，好吧，拜拜。”我朝他挥手，他点点头，一瘸一拐地往男生寝室楼走去。
听说老狐狸精年轻时还是水灵灵的大姑娘，特爱琼瑶，生了个宝贝女儿，又是姓苏，直接琼瑶了一把叫苏婉心。
回到寝室，王佳芬问我怎么了，我给她看脸颊和左臂的擦伤，她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我立刻也笑，我真喜欢婉心，就是不太喜欢她的名字。
我笑笑，说：“没有，我是做好事来着，看到一个帅哥要摔了，我赶紧上去给他做了人皮肉垫，才受了伤。”
“嘿，小桔，来了啊，换衣服吧。”苏婉心看到我，眨巴着两片蒲扇似的假睫毛冲我笑。
王佳芬笑死了，说：“陈桔，你还有看得上的帅哥吗？我一直以为，你根本就不喜欢男人呢。”
我坐公交车到Olive，直奔后台找到了婉心。
呃……我怎么会给她这个印象呢？大概是因为，入学三个月了，追我的男生两只手都快数不过来，我却没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走得近的缘故吧。
11月中旬了，早晚温差很大，白天室外的太阳晒着还挺暖和，晚上出门就有点冷了。
第二天，我满脑子都是叶思远。
我化好妆，穿上风衣，背上包，就和王佳芬打了招呼出了门。
我本来以为，残疾得像他那样严重的人，会很孤僻，很不容易亲近。但是昨天接触了一下才发现，他虽然不算活泼外向，脾气倒还不差。
但是我一直对她保持着距离，因为我已经有婉心了。这个世界上，我不信还有其他女人，能像婉心这样对我好，所以，我只是很客气地对她，相信她也有感觉。
我害得他被人打，害得他扭伤了脚上医院，他并没有对我兴师问罪，反而很温和地对我笑，在医生面前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还在车上关心我的伤口。
王佳芬用的一个包，就可以抵我爸给我的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了。然后，她估计是受刺激了，又或者是同情心开始泛滥，又或者，她觉得我这个人还算靠谱，所以，她开始对我好。
我很感动，又想到了吕医生的话，这几天，叶思远会不会很不方便呢？
就连我用的化妆品，很多都是市场里买的低价货，像是睫毛膏，我用得费，美宝莲哪用得起啊！就去市场里买十块钱一支的用。嘿！还挺好用，所以说，化妆品绝对是一个暴利行业。
晚上七点多我要去Olive跳舞，下午下课后，我突然又想起他。我给他发了条短信：嘿，叶思远，干吗呢？
她是真把我当朋友的，或许，富二代小姐没想到，世上还有我这样命苦的人存在。长一张那么漂亮的脸，却连台电脑都买不起，手机还是花三百块买的二手的，衣服都是小冬青服装市场淘来的特价货，没一件超过五十块。
他没回，我下了楼。半个小时后，我又发：吃饭没？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拉拉，后来才发现，不是。
这一次，他直接把电话拨过来了。
而王佳芬，更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能感觉，她在对我示好。
“什么事？”他问，懒洋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真是太好听了！
施小燕和马英从此对我有点疏远，但是我发现，她们俩真没把我出去跳舞的事说给别人听，就凭这一点，我觉得“孝敬”给她们那些东西也值了。
我说：“你干啥不回我短信啊？”
第一次我从迪吧跳舞回来，她们仨都吓了一跳，我和她们说实话，家里困难，生活费不够，只得自己去挣，希望她们不要告诉老师和其他同学。当然，我保证，第一，我绝对不是去卖；第二，我绝对没有傍大款；第三，我绝对不带任何朋友进寝室，不论男女；第四，我绝对不会夜不归宿。
“我这几天回短信不方便，只能用嘴咬着笔按键，你有事就打电话吧。”
但是她为人不错，我“孝敬”给她们的东西，她从来不碰。我不在寝室，她还会帮我提几把热水，有时甚至帮我擦桌子，整理床铺。
我噎住了，才想起，他不能像我们那样用手指发短信，他得靠脚。
她家挺有钱，她长得也蛮漂亮，入学以后看她带的衣服，用的化妆品、电脑、手机，吃的零食就知道，典型一富二代。
“呃……对不起。”我很没出息，又道歉了。
扯远了，再说王佳芬，她和另外两个妞儿不一样。
“你别一天到晚道歉，又没什么事。”
我没有电脑，一般回来了就睡觉，白天要是没课又没开工，就背背单词做做作业，偶尔去学校机房练练平面软件。这是我的专业，当初也是仔细选择了的，交了学费不是为了来打工的，对不？
“你吃饭了吗？”
可是，我哪回回来，她们睡觉了啊？不都是抱着电脑看连续剧来着吗！
“正在吃。”他口气不太好。
她们很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进贡，好像因为我的晚归经常要吵到她们休息而觉得受点补偿是应该的。
“这样啊……”我说，“我刚去店里炒了几个菜，在你们男生寝室这儿呢，想找你一块儿吃，行不？”
我无所谓她们喜不喜欢我，只要给我留个睡觉的床就啥问题都没有了。所以，我拿着我辛苦赚来的钱，偶尔给她们俩买袋水果，买点零食，国庆节狠赚了一笔后，还给她们各买了一支美宝莲的睫毛膏。
“……”
所以，她们俩极其不平衡。
“告诉我你哪个楼啊。”我笑嘻嘻地说。
王佳芬是寝室里唯一一个愿意主动和我说话的女孩。读大学两个多月，我延续了过去十八年的女性缘差，寝室里的施小燕和马英都不太喜欢我，我猜原因有四，一是因为我太漂亮，二是因为我经常浓妆艳抹地晚归，三是因为有很多男生喜欢我，四是因为我这人都这么“乱”了，成绩居然还挺好。
“7号楼205。”他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
“还差一点。”她走过来，帮我整理了一下。
进了7号楼，我在宿管那里登记。每个学校都是一样的，女生进男生寝室楼容易，男生进女生寝室楼是难如上青天。
我“嗯”了一声，然后转头问她：“帮我看看，贴好了没？”
我上了二楼，刚走到205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丁零哐啷”的声音。我手抓上门把，一拧，门锁着。
我在寝室里化妆，给自己贴假睫毛，王佳芬看我的样子，问我：“陈桔，晚上又要去跳舞了？”
我叫：“叶思远，叶思远！你没事吧？开门啊！”
我的脑子浑浑噩噩的，一直到下午下课，吃过晚饭，还是提不起精神。
我不停地拍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我看到叶思远正在穿鞋的左脚，知道他是用左脚给我开的门。
我的感觉，真像是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哪里还有脸面抬头去看他。
他说：“你鬼叫什么呢。”然后转身走回了房间。
然后，我转头就溜。
他的背影很高大，肩宽腿长，真是模特儿身材，只是此时走路还是有点跛。他身上内穿米色V领毛衣，外穿藏青色的带帽羽绒背心，背心的袖洞处垂着两条软绵绵空荡荡的袖管，这景象落在我眼里，令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同学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我再见！”
我走进门，发现寝室里只有叶思远一个人在，他说：“我室友他们去打篮球了，吃完饭才会回来。”
我突然就变得很冷静，站直身体，低着头把手里那截空袖管塞回他的上衣口袋里，还整理妥帖，然后又顺便瞟了眼另一个口袋，如预想的一样——也只有袖管而已。
哦……打篮球，我想，这是他永远无法进行的运动。
他高高的个子站在我面前，灯光从他背后打过来，那沉沉的阴影就投到了我身上。他站着没动，一句话都不说。
我悄悄地看了看叶思远的脸，发现已经消肿了，几乎看不出来他昨天挨了一拳，我觉得安心了些。
我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他。
这时我开始打量叶思远的寝室，觉得很新鲜。
我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手里拿着他的袖子，低着头，身子半倾，另一只手僵硬地垂在身侧。
别的寝室都是四人间，进门左边洗手间，右边洗脸台盆，中间过道通往阳台门，房间里左右两边各两组组合家具，上面是床，下面一半是书桌，一半是衣柜。
我明明是去拽他的手臂的，他的手明明就是插在口袋里的！怎么现在留在我手里的，只有一截软绵绵的袖子呢？
而叶思远的寝室是三人间，进门都一样，房间里右边仍然是两组组合家具，左边却是一张低床，床尾摆着衣柜和一张矮了十几公分的书桌。
我手里的触感是如此奇怪。
叶思远爬不了上铺，这是为了他的身体而特制的家具，也就是说，他一个人占着两个铺位。
然后，我就愣住了。
我寻找着刚才那阵奇怪的声音发出的源头，看到书桌的角落里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椅子正对的桌面上是一盒饭菜，但是米粒儿有很多撒在了外面，地上也有。然后我就看到——地上有一把不锈钢勺子。
“我偏不！你就站在这儿，这么高的个子，我干啥还要去找图书管理员？”不知怎么的，我已经朝他走去了，几步就走到他面前，想都没想，伸手就去拉他的手臂，边拉边说，“我偏要你帮忙了，什么叫帮不了我？难道你没有手吗？”
叶思远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那勺子，他低声说：“左脚吃饭不太习惯，不小心就掉了。”
他一张脸都憋红了，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低着嗓子说：“同学，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我帮不了你，你去找图书管理员吧，只要把书架号和书号告诉他们，他们就能帮你把书拿出来的。”
我走过去，把勺子捡起来，拿去盥洗台洗干净，又把它放回桌上的饭盒里。然后我在桌子上垫上报纸，把我买的三个炒菜摆了出来。
“就凭你这不是男人的行为！”我朝他冷笑，“你有那么多时间和我抬杠，就没时间帮我拿本书？”
“吃饭吧。”我自己拿了一盒饭，拉过他室友的一张椅子，坐下就吃起来。
他突然生气了，板起了面孔，说：“说话就说话！你干吗要说我妈？你有什么资格说她！”
我没打算帮叶思远忙，我知道，他也根本不愿意让我帮忙。
我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闲闲站立的模样，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你还是不是男人啊，不就是要你帮忙拿本书吗，用不用这么摆谱，手都懒得拿出来，你妈怎么教你的啊？”
他只得和我并排坐下来，声音闷闷的：“我脚搁上来吃饭，你不介意吧？”
我的自尊受了伤害，虽然从小到大在女生中间碰壁无数，但是面对男性，我还是很懂得利用自身优势的，基本没被拒绝过。别说是叫他们走两步路，伸手取本书，就算是叫他们拿个梯子爬到屋顶帮我把灯泡转下来，也是一呼百应。这个男生却一连拒绝了我两次，叫我情何以堪。
我冲他笑，说：“不会，快吃吧，磨蹭什么。”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抿了抿嘴唇，然后把左脚抬到了桌上，脚后跟抵着桌子，大拇趾和二趾夹着勺子开始吃饭。
他却还是摇头，说：“实在抱歉，真的不行，要不，你找其他同学看看。”
他的脚很漂亮，皮肤白，脚形匀称，脚趾修长，趾甲剪得短短的，很干净。我看了两眼，觉得这样好像不太礼貌，赶紧收回了视线。
这下轮到我傻了，我说：“那个小梯子也很重啊，我推不动，你就帮我拿一下嘛，举手之劳呗。”
叶思远并没有发现我在看他，他正努力地压下身体，用勺子把饭菜刮进嘴里，我看得出来，他左脚的确是用得不太习惯。我夹了些我买的菜到他的饭盒里，他抬头看看我，说：“谢谢。”
他朝那书架看看，再看看我，竟然原地不动，还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这排书架后面应该有个小阶梯，你可以拿过来用。”
我知道，他根本就夹不了那些菜，便说：“你多吃点，我买了这么多，不吃完都浪费了。”
我指指头顶的书架，说：“你能帮我拿一本书吗？我够不到。”
他微微一笑，说：“你自己也多吃点。”
我穿得很学生，脸上却挂着迪吧钢管舞女郎要小费的笑，我估计吧，搭配得很别扭，所以那个男生看着有点傻了，问我：“什么事？”
这时，我看到他脸颊上沾了一颗米粒儿，就伸过手去很自然地帮他抹掉了，我笑着说：“你怎么和个孩子一样，还能吃到脸上去。”
我笑得很灿烂，已经忘记了今天的打扮——随意扎的辫子，鼻梁上架着我的两百度黑框大眼镜，素面朝天，身上穿着乞丐熊图案的灰格子衬衣外加宽松牛仔裤、彩色板鞋。
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不好看了，脚趾钩了钩勺子，就把脚放了下去，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喔！好帅！皮肤白，头发黑，鼻子挺，脸颊瘦瘦的，有一双极漂亮的黑眼睛。
我看着他黯淡的眼神，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他左脚吃饭已经很困难，吃到脸上去也是正常的，而且他脸上即使有触感，他也没法给自己擦，我竟然还笑话他。
他抬起头来，朝我看。
我说：“叶思远，你别这样，我不是故意的。”
我叫他：“哎，同学。”
他抬头看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是我就是这么个人，用左脚吃饭，我就是很容易吃到脸上去，还很容易把勺子弄到地上，甚至打翻饭盒，我没办法，但是我必须吃饭。”
我目测了一下他的身高，很好，起码一米八！
我一下子就哭了，我说：“都是我害得你脚受伤，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子。”
恰巧，在我所站的这排书架前，离我六七米远处，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他穿着一件湖蓝色的带帽套头卫衣，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斜背着一个包，正低头朝书架看。
他看我哭了，一下子也没了主意，有些硬邦邦地说：“你别哭了，又没什么事，我早就习惯了。”
图书馆是有那种简易的二级移动阶梯的，专门用来取高处的书，我四下一看，在我目光所及处没有，我决定随便抓个男生来帮忙，一米七五的男生应该很容易找吧！
我却哭得更厉害了，又因为嘴里本来还有东西，一下子呛进了气管，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咳嗽起来。
我终于看到了我要找的那本书，在我头顶上方的一排书架上。我穿着平底鞋，踮起脚伸手去够，还差了一点。
我咳得脸都发烫了，气都要喘不过来。叶思远吓坏了，他凑到我面前，问我：“陈桔，陈桔，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但是，谁都说，我比她漂亮！
我断断续续地说：“帮……咳咳咳……帮我……咳咳咳……拍拍……咳咳！”
书架都挺高，而我个子矮——我只有一米六，这是我和婉心唯一不像的地方。她有一米七二，身材惹火得让男人喷鼻血。我身材也不差，无奈亏在海拔太低，站在婉心身边气场就没有她来得强。
然后，叶思远就抬起了他的左脚，绕过我的身子，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进了图书馆，我刷了卡就去艺术类的书架处找书。
他的脚很灵活，韧带也很柔软，左脚拍着我的背，肩膀还能凑到我的肩膀处来。
所以说，我们俩真像镜子里外的两个人，前世修来的缘分，在这世成了好姐妹。
他一边拍，一边说：“没事了，没事了，陈桔，你要不要喝杯水？”
婉心家里的情况和我很像，她爸妈离婚了，她跟着她妈，她妈就是个升级版的老狐狸精，一天到晚打麻将跳舞勾引男人。我很佩服婉心耳濡目染了十多年都没被影响，照样成绩优秀考上这所全国重点大学。
我咳得累了，在他的脚的拍动下，渐渐地平复下来，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搁在叶思远的肩膀上了。
婉心偶尔还介绍我去她跳舞的迪吧串个场，跳跳钢管舞什么的，很简单，来钱也快，又因为是她介绍的，所以比较安全。
他身上好香，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白皙细腻的皮肤，清隽雅致的五官，我陷在了他那一汪深如潭水般的眼神里。
我不需要去端盘子，不需要去做家教，我只要笑眯眯地端几杯方便面，穿着小短裙在超市里站三个小时，就能拿到五十块佣金，外加许多小礼物，比如——几包方便面。
我冷静下来，去盥洗台洗了把脸，漱了口，走回来就看到叶思远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了。
现在的GDP都是多少了啊！三百块在这座大城市怎么过？我光是吃饭都不够，于是我只能去打工，做兼职。这时候，长得漂亮的优势就出来了。
我看着还剩下许多的饭菜，说：“我要继续吃饭，我从不浪费粮食，你呢？”
老爹除了给我交学费，另外只给了我一千五百块钱，说这是一整个学期的生活费，还包括了期末回家坐火车的钱，平摊下来就是不到三百块一个月。
他张了张口，说：“我不吃了。”
就说我吧，从小就没了妈，老爹续了个老婆又生了个儿子，之后在后妈枕边风的吹动下，就一直不待见我。我忍到十八岁，高考考出来，就是为了脱离那个讨厌的窝。
我说：“叶思远，我爸爸胆囊开刀住院的时候，我和我后妈一起服侍他，给他端屎端尿，还给他塞开塞露。”
真真是冤枉啊！长相都是爹妈给的，我们哪儿能挑。不过，如果真要我从头挑起，我还是会选择现在这副皮相。长得漂亮，有什么不好？
他看着我，没说话。
说得简单直白一点就是——我们都长得像狐狸精，还是那种特让男性喜欢、让女性讨厌的狐狸精。
“我家美阿姨，哦，就是我后妈，她腿骨折的时候，我帮她洗澡，还帮她洗屁股擦背。”
婉心就像是镜子里的我，我们如此相似。
他眨了眨眼睛。
是因为我的长相。
我又说：“我弟弟陈诺，他阑尾开刀的时候，也全是我贴身照顾他。”
一直到我上了高中，遇见婉心，我才明白是怎么个原因。
叶思远似乎明白了我要说什么，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从记事起，一直到我初中毕业，我没交到一个贴心的同性好友，男孩子是一群一群地爱跟我玩，女孩子们却说好了似的对我避而远之，这真不是件正常的事。
我笑了，说：“是个人都会生病，都会受伤，生病受伤以后，平时能做的事这会儿都不能做了，这都是正常的。又不是永久性的事，找别人帮忙照顾那是天经地义，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婉心是我的老乡，也是我的同校师姐，比我大一岁，早我一年离开我们老家那个小城市，来到这个大都会念书。我承认，我填这所学校，有一大半的理由是因为她。
听着我的话，叶思远那眼神，真看得我心疼。
一个晚上一百块，随便扭几下就行，我立刻答应，这钱多好赚！我在超市做促销，站半天累个半死也只有五十块。
我继续说：“所以啊，叶思远，我喂你吃饭吧。你这么大个个子，吃这么点哪儿能饱啊，也就一个星期的事，医生不是说了吗，到下个礼拜，你就能自个儿吃饭了。”
去图书馆的路上，我接到了婉心的电话，叫我晚上八点去Olive迪吧，帮她撑个场。
他犹豫，纠结，思想斗争了许久许久，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天是周一，下午第一、二节，我没课，就想着要去图书馆借一些参考书。教广告学概论的那个臭老头，上课满嘴跑火车，下课又布置死变态的作业，不找几本书，根本就凑不出数，交不了差。
于是，我端起他的饭盒，拿起他的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间或，我自己也吃几口，很快，我们就把我买的那些饭菜，全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