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耀眼 > 第14章 朝夕如旧

第14章 朝夕如旧

所幸楼上的走廊里安安静静,也没有下人来往。

雍宁半句话也接不上,一抬眼又看见他眸子里的自己,红着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这下她羞得真连站也站不住,眼看就要急了。他不逗她了,赶紧把人抱住了往回拉。

雍宁被毛巾裹着,走得艰难,不停低声让他放开,又不能如愿。何羡存分明是故意的,看她惨兮兮地委屈着也不理,半拖半抱地把她带回了卧室。

今晚夜色沉重,但他心情不错,非要顺着这话来问她:“回去干什么?”

她被他按在床上的时候,刚好对上床头的光,于是抬手挡了眼睛。她睡裙的后背处都被头发弄湿了,于是成心报复他,故意缠着他不松手。

雍宁总怕自己随便碰到他的手,于是两只胳膊也不敢乱动,老老实实,像个蚕茧似的被他抱着,整张脸都热了,没什么底气地说:“我们回去吧。”

何羡存顾忌她眼睛不能再受刺激了,于是把灯关了,卧室里一到晚上都拉好了窗帘,落地窗外半点光线也进不来,黑暗之中,瞬间到了她的天下。

何羡存贴着她的额头,看她这样子实在有意思,笑意更深。

雍宁的衣服和毛巾早都揉在了一起,他伸手过去扯,才发现毛巾连带着睡裙都被她自己挣掉了。这下她的头发可真的再也干不了了,湿乎乎的触感,乱七八糟卷了他一手。

她头发半干,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这下长发全部被毛巾拥住了,直接贴在她的睡裙上,她开始觉得后背潮乎乎的,又开始发热,没等他的吻落下来,她还是那么没出息,耳朵先红透了。

何羡存手下一碰她就收不住,直接用了力,掐紧了她的腰。很快都觉得热了,他手下的皮肤反而有了微凉的触感,简直把他勾得呼吸都乱了。

雍宁仰着脸,挣又挣不开,眼睛里都是笑。

她的反应反正他看不见,雍宁就得了意。她的眼睛还能看清他的样子,于是就去咬何羡存的肩膀,他下手也狠了,两个人彻底纠缠在一起。她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不知道哪里来的潮气,又觉得自己像要浸在水里似的。

何羡存顺着她的动作却没觉得疼,只觉得有点痒,她这么一副听话又内疚的样子也实在难得,他一直拿着毛巾,忽然又觉得它碍事,干脆用它把雍宁整个人都围住了,一把拉到自己怀里。

偏偏何羡存在这一时片刻想起了什么,哄着问她:“露山会馆那天,你拉住我的手,看见什么了?”

她这才放心,慢慢地抚摸,皮肤毁坏过后的褶皱逐渐萎缩,重获新生,但那只是表面的痊愈。

雍宁浑身一颤,突然握紧手指,摇头告诉他自己根本不记得了,“那地方烟太呛,我晕过去了,脑子里都是乱的。”

他放开她的头发,看她垂着眼睛的样子乖顺而谨慎,于是笑了,和她说:“已经不疼了。”

他怕她又看到了什么不肯说,声音都压在了她耳边,“宁宁……”

雍宁摘掉日常戴的手套,抬手去碰那道印子,她格外小心,只敢用指尖从他胳膊上轻轻点过去。

她当然明白,没让他再问下去。

她顺势回身,何羡存今天收拾东西,袖口都挽起来,腕子上的那道疤在灯光之下格外清楚,暗红色的印子。

这一晚雍宁闹得过了火,她忽然拽着他的衬衫领子把人拉下来,半啃半咬着蹭他的脖子,直到把他撩起来收不住力气,手臂都被他掐得生疼,又开始后悔。

此刻微风,雍宁清清楚楚闻见他手上的墨香,也不知道是哪一方模子里加了兰花气。

这种事情上永远别挑战男人,她那点能耐很快就害了自己,躲无可躲,最后哭哑了嗓子。

那些东西都有年头了,长年累月积了墨。早年制作墨锭的时候里边都掺过名贵香料,现在一打开,各种历经时光的厚重香气溢出来,染了他一身。

时间好像突然就过得快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王枫福利院的新址也已经选好。

他刚才在画室里忙了一会儿,帮院里整理制墨的模具。何家祖辈过去陆陆续续珍藏了近千副石楠木的墨模,其中一部分在搬迁主宅的时候带回家里封存,何羡存下午有空,挨个让人清理出来检查。

何家出面和方屹的公司一起进行后续协调,就在水库旁边的基地附近找了空置的房子,在林子里重新修了路,让福利院和何家的基地相连,方便龚阿姨那边能够来往照顾。那一处原本距离镇上也不远,老师和孩子们都没有陌生感,环境又好,适合疗养,这样基地在闲置的时候也有了意义,对于双方而言,无疑都是最合适的方案。

何羡存出来找她,看见她头发还在滴水,拿了毛巾给她擦干,“还没到夏天,早晚温差大,你这么出来站着,一会儿就冷了。”

福利院搬家那几天,雍宁赶过去一直在帮忙,再加上祈秋秋和方屹,几个人忙前忙后,协助王老师把孩子们都安顿好。

雍宁晚上洗完澡,看见外边热起来,去打开露台的门,靠在栏杆上梳头发。她头发留了这么久已经成了习惯,住在“宁居”的时候,只要天气好,她就去院子里坐着,一边喂猫一边在院子里晾干。

傍晚时分终于有了喘息的工夫,老师带孩子们一起去集合吃饭了,雍宁才终于有了空。

同样有变化的还有历城的气温,这一年的春天气温迅速升高,尤其近期到了节气,又酝酿着要下雨,白天云多,室外极闷。

她走出福利院,看见楼前清理出了一片空地。龚阿姨让她儿子来过,特意给孩子围了一方小院,方便他们出来活动。她四处看了看,坐在小院里的秋千上,渐渐听见身后的楼里又传来了熟悉的钢琴声,心里这一处牵挂总算有了着落。

没有什么比得上规律的生活更重要,很快连下人们都看出来了,说院长最近气色好了不少。好像雍宁守在他身边,他就能少一些思虑,逐渐找回自主睡眠,于是就连偶尔克制不住的阴郁脾气都渐渐淡了。

她的苦心没有白费,总是能让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有了一个家。

他没有坚持守在院里,除非必要的外出,在傍晚时分一定会回家。

他们都是些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的幼童,有的病因是先天遗传,导致患有精神性障碍,还有的是从刚记事起就经历过非人的刺激,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还有一些孩子长期自闭。他们都是弃儿,无父无母,如果转送给其他普通的福利机构贸然寻找领养,病情严重了,会对双方都造成更大的伤害,必须专门进行治疗。

此后的一个星期调查基本结束,画院里的工作也逐渐恢复了,于是何羡存一反常态,工作狂的毛病好像终于有所收敛,他已经和画院里师傅们都安排好,未来手艺的传承更多地需要培养新人。

这是雍宁心里的坚守,她深知这些孩子生存不易,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为他们做些事情,哪怕仅仅是一处避风港。

他有真正执着的人,别无所求。

这段时间她身体都养好了,出来一直都在忙福利院的事情,此时此刻才能松一口气。

所有的留白依旧就那么放着,直接盖了印。

眼下已经到了春天,天也黑得晚了。这地方紧挨着水库,气候湿润,远处的林地里终日蒸腾出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此刻又混了些食物的香气,格外诱人。

但此时此刻,他在楼上看着雍宁的侧影,忽然又打消了动笔的念头。

雍宁安安静静坐了不到十分钟,祈秋秋就跑出来找她,本来是要叫她回去吃饭的,但雍宁下午陪着孩子们吃了点心,一直不觉得饿,于是让祈秋秋先回去和方屹一起吃。

他重回“宁居”去找雍宁的时候,见到这幅画,终究遗憾,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画完,那种挫败感让他无法接受。

祈秋秋往楼里看了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她最近和方屹之间一直很别扭,于是没多说什么,摆摆手示意雍宁自己也不饿,非要留下和她玩那架秋千。

何羡存回忆自己多年前起笔的时候,他或许真的只是一时兴起,那会儿赶上节气好,紫藤盛开,算一算,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季节,只是后来耽误了,画上大片留白,如今从头来看,又觉得心境完全不同了。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雍宁拉着祈秋秋并排坐下,蹬地一使力,秋千荡得高了,视野也就看得远了。

哪怕未来可期,可人生的际遇实在无法预测。

透过树木的缝隙,一只能看见远处的水面,山清水秀,郁勃幽邃,连树梢的倒影都清楚。

他仔细端详雍宁的样子,找出过去自己没画完的那幅紫藤,工工整整地将画铺开了。

这样的自然风光,又和她冬日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他年前离开“宁居”之后,回来就在窗边摆了画架。本来是为了白天的自然天光,这时候一站过去,正好对着楼下的人和一整片远处的花。

雍宁心情放松下来,她实在不想让朋友之间存着顾虑,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开口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喜欢方屹。”

何羡存起床后坐了一会儿,看见楼下她和许际正在说话,于是没叫她,自己去了画室里泡茶。

一句话没有前后因果,突然冒出来,真把祈秋秋吓了一跳,她这人心再大,也没想过雍宁突然说穿了她的心思,差点从秋千上掉下去。

楼上的人其实已经醒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祈秋秋嘟囔着,只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表现得已经十分克制了,有点不甘心。

很快花园里无人走动,一切都安静下来。

雍宁笑着把她扶稳,秋千终于慢慢放缓,她才又开口说:“你啊,从上学起就这样,你一旦看上谁,脑门上都写着你要恋爱了,天天盯着他,就差扑过去了。”她双脚着了地,松开了秋千绳索,深深吸了口气,又看向身边的人说,“我只是想和你说,不用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和方屹之间如今只是朋友,我和他坦白过,我确实很感激他,但是……”

她不再为难自己了,反正她做不成聪明的人,痴就痴吧,幸好还不到追悔的年纪。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事到如今,他们都是成年人,都有这个气量面对自己的选择。

所有的繁盛大多寂静无声,生命的宏大实在无可比拟,哪怕还有一点光,就算是半支枯藤都能熬过无数场冬。

祈秋秋不想掩饰,她并不是矫情的性格,点头说:“我知道,我不和你说不是因为有顾虑,是我觉得丢人。”她尴尬地低了头,虽然坐着,但也不老实,一边踢着脚底下的石子,一边又靠在绳索上,抬头瞪着那座福利院的小楼,咬牙切齿地说:“老娘我追他这么久,他连句痛快话也不给!一直都在拒绝。”

她放眼顺着一园花草看得远了,春天万物复苏,她用手轮换挡住左右的眼睛,模模糊糊地还能分辨出那些深深浅浅的绿。

这下雍宁明白了,难怪祈秋秋羞于启齿,这位祖宗一向自诩经验丰富,过去只有她开导别人的份,如今这么为难,显然是下不来台了。

雍宁披上一件衣服还是走出来了,她听见楼上没有动静,以为何羡存还在休息。她不困,午睡又睡不着,这会儿回去容易吵到他,因此也没急着上楼。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雍宁在三个人的关系里处境微妙,她此刻确实没立场劝慰或是分析原因,只能拍了拍祈秋秋的肩膀,示意她不要那么着急。

午后的光景最舒服,然而许际闲不了太久。他看了看时间,又忙着跑回去拿车钥匙,一会儿还要外出。

“好了,你不用多想,我这人就是脸皮厚,我知道方屹为什么现在装傻,但是没关系,我等。”祈秋秋早就想开了,“我给他时间,人总要接受现实的。”

他一迭声抱怨着爬起来,好歹念在雍宁在火场里遭了罪,没跟她还手,嘴却堵不住:“知道禄叔那天说什么了吗?说你们两个啊,就是痴。”他像模像样地学起老管家那副样子,背着手,直到把雍宁惹得笑起来止不住,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的表达一向直接,爱恨坦荡,原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什么都不怕。

雍宁被他的口气逗乐了,推了他一下,差点把许际从台阶上推下去。

日光熹微的时候,天边夕阳越发明显,云上反而透出极艳的光,渐渐描深了,成了一笔茜色的霞光。

身边的人对她这种想法好像一点也不意外,许际伸手往后躺了躺,两只手撑住上半身,长长地吸了口气,看着前方说:“说你这姑娘聪明吧,从头到尾都在干傻事;说你糊涂吧,你又总是想太多。”

很快基地那边来人通知雍宁,何家派了司机过来,准备接她回城了。

眼下这样难能可贵的日子,外人看在眼里都觉得他们苦尽甘来,雍宁却没资格心安理得。

祈秋秋跳下秋千,看了看外边的动静,连她都感觉出来最近事态紧张,于是问雍宁:“这两天连许际都不过来了?”

她不想再逼着自己胡思乱想,可是这些念头却像参差的线头,她一味想要齐刀剪下去,反而留了活口,散出更多的麻烦,凌乱地全都盘在了心里。

最近外界舆论已经压不住了,文博馆的百年庆最终宣布延期,而关于《万世河山图》的案子,上边调查进展到了关键阶段,画院又再次封闭,何羡存和许际已经连着好几天不见人影了。

生命的玄妙,或者就在于永远存在悖论。

事关国家一级文物失窃,雍宁知道这整件事背后的利害关系,她眼下既然帮不上更多的忙,就尽量不拖后腿。她不打扰,也不刻意多问,于是知道的情况也有限,只能点头和祁秋秋说:“是,文博馆现在层层追责,郑家人在明面上,肯定要被扒出来,可整件事在艾利克斯身上断了,现在很难证明真迹由他销赃流至境外。”

雍宁的存在和能力,一直在给亲近的人带来厄运。生父忌惮,母亲远走,她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有了自己喜欢的人,用尽青春做一场荒唐的梦,遇见何羡存,却也害了他。

祈秋秋吐了吐舌头,她早就听说何家那边规矩多,这时候偌大一个家,恐怕就剩下雍宁和何院长的母亲了。她最清楚雍宁早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何院长的母亲曾经几次表达过对那位郑明薇的欣赏,不论事实如何,雍宁所面对的这层关系实在太尴尬了,让祈秋秋连想一想都觉得颇有压力。她不好当着何家司机的面乱说话,只好飞快地追了一句:“等过一阵我还有年假,如果家里方便,我去陪你吧。”

只要那场可怕的车祸没有发生,何羡存就不会受伤,他的人生虽然有波折,却肯定也有转机,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雍宁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示意她放心。

如果她没有被逼来何家学画,不会撞见何羡存。如果她能克制自己的妄想,也不会真的动摇他的心意,如果一切都有如果,因她而引出的所有变故都不会发生,又或者说,哪怕她在静秋湖畔没有被何羡存救起来,就不会预知到他未来的危险,也不会在四年前的冬夜非要试图改变他的未来。

她其实已经习惯了,何家主宅里其实没有那么可怕,何羡存的母亲从来没有刁难过她,这么久了,她除了偶然听下人和禄叔聊起那边的动静之外,对方似乎根本不屑于与雍宁相见。

雍宁盯着自己地上的影子,“有时候看他这么难,我确实想过,假如一开始没有我,他的生活也许会完全不一样。”

雍宁上车的时候,远远看见方屹出来送她,两个人相视而笑,终究没有再说话。

许际点头答应,一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这一晚的历城格外宁静,春夜静好,市区里的灯火辉煌,司机带雍宁一路回了主宅。

她看着一样熟悉的花木,心里踏实不少,话才都能说出来,“我不担心这些,我只是……”她顿了顿,又看向许际说,“这几天他不在家,我把那些药都收拾出来了,你帮我拿走吧,我们想办法控制一下,不能再让他乱吃了。”

禄叔打电话问过,知道她晚上没在福利院那边吃饭,等她到了家,特意说还留了菜,劝她好歹吃点东西,不然这几天往水库那边跑,不能再生病。

晴朗的天空,半点浮云都没有,雍宁坐着坐着觉得有些热了,伸手把头发梳起来。

只是她没想到,生活每分每秒的变故都比她所预知的画面还要精彩。她刚刚想着家里太平,迈出这一步不像她想得那么艰难,结果当天晚上回去就事与愿违。

许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宽慰她说:“你放心,院长都替你想着呢,宁居虽然没人住,但有人过去照顾了,包括你院子里的那几只胖猫,有人定期喂,饿不死的。”

何羡存不在的时间太多,家里上下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今天禄叔还有话。

雍宁一时看得怅惘,想起“宁居”里的那一架藤蔓。

他等雍宁换完了家居衣服下楼,忽然和她说了一句:“太太今天出来了,一直等着您,过去一起吃吧。”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西边的花架,那里也植满了紫藤,看上去不是近期新种的,已经差不多养过几年,早已经成了势。今年越冬之后一直有人照料,紫藤枝条萌芽,正好快到它的好时候了,三月出过蕾,四月就是盛放的节气,再过一阵就要开花了。

雍宁有些惊讶,抬眼看了下时间,天早就黑了,他们赶回来到家已经快九点钟了,以前从没听说庄锦茹有这样的作息,但此刻禄叔执意来请她去东边,她虽然没想到,可也没有合适的借口,只能跟着下人过去了。

两个人已经走到侧门外的台阶上,雍宁直接坐下来了,许际也只好陪着她。

庄锦茹似乎和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其实对方看着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穿一件淡青色的针织连衣裙,即使只是夜晚在家,她见人的时候也不潦草装扮,肩上还披了雅致的丝巾。

“我明白。”

东边这里的餐厅宽敞,灯光又调得恰到好处,衬得庄锦茹气色不错。

许际和她开玩笑,两个人逗着逗着话都说开了。无论雍宁曾经有多少怅惘和遗憾,到如今总算都过去了,许际看着她说:“有些话院长自己说不出来,反正我脸皮厚,我替他说。院长对你的心思,我们都看在眼里,当年他想和你在一起,可太受人关注,他是无所谓,但你太年轻,他要为你考虑。如果真把你贸然带回家,背地里什么话都有,而且主宅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他又要护着你的性子,于是想都没想,那时候都没和老太太商量,直接就把祖宅都给了你。”

雍宁看着她,一时没马上过去。对方虽然常年生病,但因为生活规律,保养得极好,她确实从来没想到庄锦茹会这么突如其来地想见自己,尤其对方还真准备了一桌菜等着她,她心里忐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先叫了一声“庄阿姨”。

正午阳光肆无忌惮,许际跟在雍宁后边,给她打了遮阳伞。雍宁笑他这么讲规矩,她可受不起,她自己压低了帽檐,把伞抢过去,还是一副倔脾气。

庄锦茹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目光里倒不是苛责的态度。这一下雍宁发现,何羡存的眉眼之间还是和他母亲长得很像,早知道这位何家太太心性强势,身体不好,又这么一个人疏远地过着,好像和谁也不太亲近,此刻难得有点和缓的样子,于是雍宁也没再犹豫,顺势坐了过去。

许际安慰她说:“其实露山那场火也不全是坏事,只要你能回到院长身边,只要你们好好在一起,对他而言……比什么都强。”

“本来是想和你吃晚饭的,但你今天去了水库,这么晚了,禄叔给你留的都是清淡的菜,你先吃。”庄锦茹把体面的话都说到,她自己看上去却没打算真的要陪雍宁。她坐了一会儿也只倒了杯茶,就在手里端着,也不再开口了。

雍宁其实猜到了大半,她心里酸得难受,又想起他那时候去“宁居”能够睡一觉,实在已经太过难得。

很快下人都退出去,餐厅里安静得让人难受。

这话一问出来,许际目光有些躲闪,最后还是说了实话,“院长从车祸之后有创伤性的应激障碍,已经恢复了一段时间,日常看着还好,但他夜里长期失眠,非常严重,回到历城这段日子,基本只能靠药物才能休息,精神状态也不好。”

雍宁实在不擅长客套,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就算装淑女在这里傻坐着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她还真就动起筷子,好歹吃了两口。

雍宁难得看许际这么老实,于是一点没和他客气,“你先告诉我,卧室里那些安眠药是怎么回事?”

庄锦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不刻意,却终究让人不太舒服,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问:“你母亲最近怎么样了?”

他知道这段时间雍宁在医院和家里都憋坏了,又暗自关心画院和院长的情况,所以他干脆坦白说:“我知道你一肚子问题,你问吧。”

“挺好的,她一直在叶城住,基本不回来。”

正好许际也回来了,陪她去院子里走了一圈。

对面的人点点头,喝了口茶,又问一句:“她知道你的事吗?”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何羡存一直都没有醒,家里上下都不愿轻易打扰他,于是雍宁自己去吃了饭。

雍宁停下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您想问哪件事?”

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欢她的长发,忽然翻了个身,手指轻轻绕了她的发尾,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渐渐地就要睡着了。

“你这眼睛差点毁了,又在露山上闹得满城风雨,现在住在我家里……”庄锦茹口气不软不硬,还是一副闲聊的模样,“还有你和羡存的事,你们到底打算怎么过,这么久了,雍绮丽都不打算问问?”

雍宁心里明白何羡存到底在坚持什么,于是笑了,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想。她撑起上半身靠在床边看书,看他眉头慢慢舒展,总算想休息一会儿了。

这顿饭根本不可能吃得舒服,从雍宁被请到东边开始,她这一路都有心理准备。庄锦茹对她的偏见更不可能轻易消除,所以她直接盛了一碗汤,只想赶紧结束这顿饭,回答得很实在,“庄阿姨,您不用这么刻意,您和我妈认识得早,我们之间的关系您最清楚。”

她有些不忍,可何羡存还是说了下去:“我也是回到历城的时候才发现,郑馆长不知道当年那场车祸有问题,这种行事风格确实不像他的授意。”人心越莫测,坚守就越显得弥足珍贵,“所以我没有告诉他,就是他那位好儿子,害死了他自己的姐姐。”

“也是,她这个母亲当得……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她但凡对你上点心,也不至于把你扔给外人。”庄锦茹看她不愿再吃,也不勉强,很快让人过来收拾,“你都这么大了,现在想要什么都有了,雍绮丽一定很得意,觉得自己算计对了。”

雍宁没有说话,侧身去看他。何羡存眉目依旧,哪怕身处极端艰难的时刻,哪怕真的累极了,他还是想要周全。

要说轻视和非议,雍宁从小就习以为常,她被人当作怪物的日子太久了,不差一两句戳脊梁的话,何况她和何羡存走到今天这一步,什么境况她都想过,于是也就尽量控制着口气,礼貌地起身准备离开,“您早点休息,我先回楼上去了。”

何羡存淡淡地笑了,很久之后才说:“他毕竟是长辈,以前我小时候见到的郑叔叔,有风骨有坚守,不是今天这副样子,所以即使他们企图诬陷画院,我也还是为长辈留了最后一分颜面。”

庄锦茹叫住她,一句话压过来,“我虽然不爱出门,但外边的事我都知道。”

她想起那天老人的神色,又说:“他提到送走女儿这件事,非常难过。”

雍宁终究还是停下来了,这一晚果然没那么容易过去,她回过身说:“那您应该清楚,画院和文博馆之间的恩怨四年前就开始了,事关国家重要文物的案子,当年只是因为意外才拖到现在。”

雍宁明白他的意思,郑明薇已过世,郑家的人没有顾虑,郑馆长自己找到“宁居”,却没有直接给雍宁难堪。

餐桌旁的人似乎笑了,起身走到她身边。

他躺了一会儿,还是没能睡着,忽然低声开口:“郑馆长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非常有名的历史学者了,我父亲和他有过交情,但他年纪大了,走到高位,身边的诱惑太多,一旦把持不住就要陷进去……只不过,郑馆长终究比他那个混蛋儿子强一点,毕竟他还要顾忌身份,不会轻易耍混。”

庄锦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都透着冷淡,“那些都是画院的正经事,既然是我请你过来吃饭,想说的就都是家事。”她看见雍宁一直戴着手套,很快目光又转向她留过了腰际的长发,姿态还是和蔼的,“明薇过去就和我说,羡存心里喜欢的人是你,我觉得她想多了,后来我明白了,你有你的特殊之处,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这儿子就有这么一个毛病,他从小辛苦,被他爸爸逼得太紧了,养出个外冷内热脾气,就喜欢收藏特别的东西……”

雍宁把头发拢起来,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陪着他。

“何家对我有恩,所以我决定和他在一起的那天就想过了,无论如何,您是他的母亲,我始终把您当长辈。”雍宁知道对方忍不住这些话,她自己同样也在克制,尽可能把口气放得低一些,“他为了保住画院,为了您能安心在家养病,他一个人承担国家的信任,必须查到古画下落,这么多年辛苦周旋,您应该养好身体,别再让他担心了。”

他不再硬撑,躺到床上去,闭上眼睛。

庄锦茹的口气渐渐加重,“我和雍绮丽不一样,我要对我的孩子负责,就是因为他肩负的责任太重要了,所以他顾不上的时候,我要把家里的事都理清楚。”

何羡存习惯性地转了转手腕,低头似乎还在考虑前后因果,雍宁觉得现在最需要休息的人是他,于是催他先去躺一会儿。

这话一出来,雍宁知道庄锦茹这段时间已经忍无可忍了,今晚是来找她摊牌的,她必须逼自己听下去,逃避没有用。

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郑馆长应该得到女儿离世的消息了,郑明薇坚持四年,还是没能熬过去,他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但当他找到“宁居”里去的时候,人还算镇定客气。

对面的人举手投足都透着良好的教养,姿态始终端庄,话却愈发说开了,“不管到了什么时代,家有家规,何羡存和郑明薇已经结婚了,如果他的夫人还在,哪怕就是一辈子都躺在病床上,你也不可能进这个家,但她去世了,往事已矣,羡存现在想和你在一起,于情于理,没什么可指责的,所以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一直没过问。”

那天在“宁居”,老人突然拜访,气度不凡,但雍宁实在没认出来,最多觉得是位成功人士,而且对方当时明显心情低落,是去找她求一个心安的。

她说完扫了一眼雍宁,率先往餐厅外走,却并不是回房间的方向。

雍宁告诉他,“郑馆长曾经暗中去过宁居,我当时完全不知道他是谁,按规矩帮他看过未来的事,所以我总觉得那个声音非常熟悉,是我见过的人。”

雍宁开始后悔来这一场鸿门宴,她为了尽快吃完,大晚上非要喝汤,刚才不过三两口咽下去,此刻又都卡着不上不下,统统堵在了胸口。

“我知道,如果只是一个郑彦东,区区一个书画馆的主任,他没这么大胆子。”

庄锦茹让禄叔带人都下去了,她亲自往何羡存他们住的西侧走,很快就上了二楼。

露山会馆那一晚,雍宁偶然撞见了一个老者。对方显然才是郑家势力背后的主谋,但当时她看不见,只能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似曾相识。后来她也回忆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人是谁,直到昨晚,雍宁吃饭的时候偶然看了电视,发现此前国家文博馆宣传时,馆长曾经出面接受访问。她在那些视频片段里认出了那个人,她可以确定,露山会馆里出现的关键人物,就是郑馆长。

雍宁追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庄锦茹想干什么,但等她跟着对方一路走回去,到了何羡存的画室门外,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猛地退后了一步,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雍宁知道郑家的人有多丧心病狂,何况眼下到了东窗事发的关键时刻。她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脸和他说:“对了,我终于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平时何羡存所接触的都是重要文物,资料和机密内容也多,所以无论是画院还是公司,甚至于家里,他办公的地方都不让人随便进出。主宅这边不比“宁居”,虽然是他的私人空间,内外都没有刻意上锁,但家里人人都知道分寸。

他低低“嗯”了一声,伸手拥住她,额头就抵在她颈后靠了一会儿,很久之后他才开口说:“整件事没那么好查,他们死活都要把画院拉下水,如果无法调查出和真迹下落有关的证据,馆里那群人肯定会串通作伪证,证明当年古画是在画院体检时出了问题,栽赃我们私藏真迹。”

雍宁从来没有进去过,今天是庄锦茹特意带她过来的,替她推开了那扇门。

何羡存没有刻意掩饰倦怠,她看他眉心蹙着一直放不开,实在有点担心,问他:“昨晚没睡?”

庄锦茹一路走得很慢,脚步却非常稳。她全程在前方没有说话,直到打开房门的时候,她才回身。

永远该是清雅端正的人,此时此刻也熬不过连日的疲惫。

雍宁错愕地发现庄锦茹眼睛里竟然有泪光,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让她愣在了当场。

他是故意的,看她猝不及防被拖走,真成了猫似的,急得直叫,于是把他逗得一直在笑。雍宁懒得生气,抓了靠垫过来坐正了,抬眼看他。

此时此刻,楼上只有她们两个人,整个起居空间这段时间只有雍宁在住,她不喜欢光线太亮的地方,于是四下都按她的习惯做了调整,终究没了光线和排场的掩饰,于是就在这一刻,她所见到的庄锦茹,恍然变了个模样。

她在地上顺着滑,“哦哟”一声,差点栽到他怀里。

对方像是雍宁曾在画院里见过的扇面,历经光阴和世事的洗礼,绢底变暗,多少繁花似锦的昔日不再,空落落地被装裱起来,重新摆在墙上,竟然成了可怜的样子。

何羡存顾虑阳光太刺眼,降下了一半的窗纱,雍宁避开角度,又被他抱着腰拉到了暗一点的墙边。

这位何家的老太太终究上了年纪,如今只依靠肩上一条精致细腻的丝巾,才能让整张脸显得不那么寡素。

他放她自己晒太阳,去里边换了一身衣服出来,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终于能陪她坐一会儿。

庄锦茹的肩头微微发颤,她似乎用尽力气才能控制住情绪,勉强示意雍宁说:“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何羡存抬眼正对上她没心没肺的一张笑脸,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雍宁,懒洋洋的,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眼睛里满满地就只有他的影子。他一夜没睡,浑身都紧绷着,一路上人也习惯了吊着精神放松不了,到这一刻才感觉自己真的回了家。

何羡存在家里的画室面积很大,夜晚无人,房间里也没有光亮。

雍宁想得远了,完全没注意身后,突然有人过来,吓了一跳。她回身看见是他,眼睛里都是笑,于是满头长发散开,傻乎乎地仰起脸,还和他解释:“没有,我就拿过来看了眼时间。”

雍宁的眼睛虽然模糊,却依稀还能看见。她一时没急着打开灯,四下环顾,没注意脚底下踢到了什么,一阵响动。

他心里惦记着她的眼睛,俯下身先去拿她手边的手机,低声说了一句:“现在不能玩手机。”

庄锦茹没有跟她走进来,只是替她按开了房间里的顶灯,一切格外分明。

雍宁蜷缩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裙子把身上都遮住了,刚好就在阳光下露出两条细细的手臂。她常年对光线敏感,不爱出去,肤色白,眼下日光扫过去,又显得她这样子分外柔软白皙,像只猫似的。

雍宁完全没想到何羡存的画室竟然会这么乱,一地狼藉,原本该放笔墨的长案上东西七零八落,笔架都掉在了地上,被她不小心踢得远了。桌后更遭了难,铺满写废的纸,还有些古帖被翻开了一半摔在一旁,甚至还有前一阵刚拿出来的墨模,看起来有人做过兰花墨锭,只留下几个,但砚台凝涩干涸,她走近了才能闻见些清淡的香气,盖不住潦草。

一进门,他就看见雍宁穿了一条长裙子,自己抱着膝盖,靠在落地窗旁边。她一直没动,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于是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显然这房间的主人曾经进来试着练字,今时不同往日,难以为继,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挣扎的心境,以至于临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心情收拾。

何羡存是忙过通宵之后突然回来的。作为何家画院的负责人,他这几天的作息不规律,什么时候能忙完画院的事,他才能回家,于是今天他径直上楼来找她。

“他之前一直在靠药物睡觉,还有治疗PTSD的精神类处方药……我从知道之后已经和许际一起盯着,尽量帮他减少这方面的药物依赖。”雍宁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她把地上那些纸捡起来,发现上边大片的墨渍,写字的人明显握笔不受控制,淋漓而下如同幼儿习作,甚至于那些笔画最后有些明显大力笔笔偏锋,不持端正,是故意用力发泄,完全和自己在较劲的姿态。

房间里是恒温,但日光总让人心生温暖,雍宁很久都没有晒过太阳了,她眯起眼睛避开了强光,拿着手机就靠在床边发呆,门口有人进来也没注意。

雍宁手里攥着那些纸,克制不住发抖,她只觉得害怕,慌乱地把它们捡起来,遮掩着想赶紧扔了,不敢让门口的庄锦茹撞见那些字……抖笔、乱墨,再这么勉强下去,写字的人早晚入了邪路,何羡存这么多年的辛苦和修养不能白费了。

太阳的位置渐渐偏移,过了树梢,一大片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地上。

她终于明白庄锦茹这一晚欲言又止,和她周旋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一时也不知道还能再给她发些什么,艾利克斯那个人对于她母亲而言,恐怕早就是一段往事了。

对方已经不想诋毁和指责她的来历,也不是简单地看不上她或者想要阻挠他们在一起,其实庄锦茹早没了这种心力,她带雍宁来这间隐秘的画室,是想让雍宁自己看到真相。

恍若天空之城一般的景色,雍绮丽现在很幸福。

这是一个母亲的绝望。

雍宁拿过手机,想要发个消息去提醒雍绮丽,让她千万不能再和过去那个艾利克斯有任何联系了,对方道貌岸然,参与了文博馆的文物案……她正在想措辞,又看见朋友圈里雍绮丽的最近动态。对方一连几天都在刷屏,和现在那位宋叔叔过得很好,他们两个人近日外出旅行,去了盐湖边,拍出了无数照片。

雍宁心里藏着的所有情绪都冲上心头,她完全说不出话,只记得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笔架,把所有的东西归位,又拼命去擦长案上的墨渍。

无论哪一种感情都需要出口,和何家相比,她们的争吵都显得有了烟火气,勉强能算一种特殊的沟通方式。

庄锦茹没有走进来,走廊外的光线太暗了,而画室里还亮着灯,于是她躲在整片暗影里,只剩了轮廓,她轻轻地开口说:“何家祖上基业传承,家教严苛,到了如今这个时代,家里就他一个孩子,所以他从小就没有浪费时间的权力。我为什么天天躲开他,是我看不下去,我心疼,但我熬了一辈子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何羡存活着不仅仅是为了他一个人,他还要管好画院,院里的工艺必须传承下去,这对于国家是功在千秋的事,所以我不能拦。”

她想她们之间也没什么温情时刻,永远都在吵架,只不过今天她心里有所触动,突然回头去想,竟然觉得有些怀念。

她知道她唯一的儿子忙起来快要累死了,她知道画院挡了别人的路,他被卷到阴谋里,她也知道他在车祸里留下了后遗症,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她甚至知道他这次回来顶着数年的阴谋压力,每天每晚睡不了觉,整个人都要垮了。

他们一直都住在一起,何羡存房间的风格实在简洁到有些无聊,她一时放空了心思,看着楼下的人慢慢地清理步道,冷不丁想起了雍绮丽。

所以无论何羡存做什么,哪怕是把祖宅给出去,她只要他能想开一点,和那些折磨人的感情做个了断,才可以慢慢休养,所以从他回到历城开始的一切行为,庄锦茹统统没有劝阻。

雍宁抱着书倚靠在窗户上,这段时间医生禁止她用电子设备,她最多只能翻翻书,还要控制时间,她的眼睛视力下降,看不清之后对颜色的敏感度也受到影响,拉低了四色视觉的能力,唯一的好处就是让她对光线的敏感程度不再那么极端。

可这梦太伤人了,摧心断肠的苦,没有人能生受,他们都该醒了。

这种生活很难简单地用好坏来形容,人人给自己都划清了界限,就显得不太真实,一直让她觉得别扭,对比起来,画院那边虽然人多忙碌,但更有人情味。难怪何羡存始终都留着“宁居”那处老院子,就像他还在吃城南三十三号那家的排骨面一样,人的念旧,都是一种伤怀。

“羡存肯定不愿意让你知道,所有的阴暗面他半点都没告诉你。医生很多年前就和我说过,事故现场非常惨烈,车里发生的事给他留下了阴影,还有手伤不能恢复,他承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但他就一个人硬扛着,这样的情绪越积越容易出事。他把你找回来了,看着好像突然就好了,可我是过来人,我最清楚,他只是不肯说,他觉得自己当年对不起你,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让你过得好一点……”

步骤,时间,一切都和昨天一模一样,天天如此,还有人定时定点去修剪花木,循环往复,像设定好的程序。

何羡存永远该是光影之下执笔落拓的样子,连他的温存都让人贪恋,但没人看见他在午夜断断续续地惊醒。他躲开所有人,避开熟睡的雍宁,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笔一笔地练字,却如同饮鸩止渴,逼死自己也甘愿。

雍宁的眼睛受伤之后需要复查,禄叔按时间约了医生来家里,于是雍宁起得早,查完了之后才不过八点钟。她一个人吃过了早饭,就在卧室里收拾昨晚看过的书。她刚好坐在落地窗旁边,于是又看见楼下有下人们出去了,开始清理草坪上的步行道。

雍宁被眼前的一切逼得倒抽了一口气,她根本无法抬头再去面对庄锦茹。

就比如今天,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天。

她发现窗边放了画架,上边就是那幅紫藤的画,那是整个凌乱房间里唯一被珍重摆放的东西……何羡存在任何情绪下,哪怕到了无法自控的时候,他都愿意把它妥善珍藏,和她一样。

雍宁以为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已经足够怪异了,到了何家才发现,他们母子之间的淡漠,更让人难受。

当年他在“宁居”起笔的时候,清风明月,岁月悠悠,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何羡存的心意,坦坦荡荡,如玉良人,君子端方。

原来不管什么样的家庭,都有自己的难处。

如今迎着日月天光,看似朝夕如旧,紫藤能续千岁,可这人间却没有让他回头的路了。

雍宁一开始还很紧张,她根本没有任何在何家生活的经验,后来发现主宅的气氛果然压抑。庄锦茹极少和儿子见面,整个家上下静如死水,从早到晚过分安静,所有的规矩又透着克制,里里外外都显得有些疏远。

他没有再续任何一笔。

主宅这边的空间都是后来设计的,现代风格,东西两座主体建筑,上下都有高大的玻璃通道相连,似乎一开始就刻意要分开母子俩的生活区域。庄锦茹病了太多年,她只在自己东侧的地方养病,雍宁没有见过她出门,又听说她基本不见外人,非常怕吵,平时在家里来往都没有人过去。

雍宁蹲在地上,看着那幅画,忘了自己还抱着撕破的纸,又死死压在怀里。她没力气站起来,瘫坐在书架之下,这间画室是何羡存的秘密,活像是要挖空她的心。她想起何羡存轻描淡写地说他神经撕脱伤的时候,那经历过的一切好似全都结了疤,却在此刻统统要往她心里捅。

外界纷纷扬扬正是多事之秋,但家里却没有预想中的难堪。从雍宁回到何家之后,一直没有见过太太庄锦茹。

她胸膛里翻江倒海地疼,不知道怎么才能替他疼。

何家画院自然也被例行审查,导致何羡存最近这段时间没能回家,许际跟着他,家里就只有雍宁,日常都是禄叔在照顾。

门外的人声音发颤,“你们不用瞒我,那一年冬天的时候画院就已经出事了,他知道那段时间对你不公平,所以你闹起来一说要走,他才急了。但你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于你而言,你只是打了一通电话,他那么稳重的人,为了留住你,把所有权衡的大局全都扔下了,调头就回去见你。”

馆内高层管理开始陆续接受调查,但具体原因并没有公开,相关报道里都通报的是和正常管理换届有关,坊间逐渐有了猜测。今年按计划会有公开的大型展览,但展期还没到,文博馆突然增加闭馆时间,文博爱好者都开始担心百年庆会延期,没过半个月,渐渐连原本在媒体上投放的各类宣传也撤掉了,开始尽量淡出公众视线。

庄锦茹说到最后每个字都用了力,她同样无法再面对画室里的一切,转身下楼去了。

天气真正回暖的时候,文博馆爆出了种种传言。

她最后的话只有一句:“雍宁,因为你,他这一生都毁了,作为他的母亲,我永远不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