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家操劳的父亲又苍老了许多,脸上明显瘦了,脸色有点儿灰暗,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父亲在马忠政面前一直是严肃且不苟言笑的,以至于两人的对话一般也就是三五句,这在外人看来他们父子似乎不是很亲近,但在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那种父子之情。这是马忠政自小就留下的印象,他不像妹妹,可以随意地攀着父亲的脖子撒娇。马忠政对此是无比羡慕却又不敢造次,父亲始终在自己的心里有个威严的形象。对大多数北方男人而言,皆是这般,父亲在儿子的眼里总是一副威严的样子,让儿子永远觉得自己只是个儿子。直到某一天父亲突然默默地递给儿子一支烟,或者在饭桌上给儿子加了一个酒杯倒了杯白酒,父子俩一起说“走一个”的时候,儿子才忽然明白自己在父亲的心里已经长大了。所以,当马忠政看到父亲的样子,虽然心疼,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是木讷地笑了笑,父亲却抢他手里的包裹,背在身上转身往汽车站走去。
经过近40个小时的颠簸,马忠政终于和老妈回到了包头。一下车就是天高云淡,虽然是夏天,却并没有成都那么闷热,而且凉风习习。来接站的只有他老爸一个人,之前马忠政给妹妹打过电话,得知懂事的妹妹放假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呼和浩特打工,帮别人卖手机,现在请不到假,所以暂时赶不回来了。马忠政听了后,心里很是感动,想着当年那个跟着自己到处跑的鼻涕虫还是长大了,长成一个懂事的大姑娘了。
回到村里已经是夕阳西下,一条弯曲的土路被掩盖在一片茂密的玉米地里,路上到处是牛粪或者羊粪,弥漫在黄土地里的味道和玉米地葱郁的绿色让马忠政沉醉不已。有背着背篓的老人在捡拾着畜生的粪便,猛一抬头就看到他们,眯着眼睛,用缺了牙齿、四处漏气的嘴巴说:“呀,我政娃回来了啊。”
踌躇半天,马忠政的老妈最终答应先回去看看,等胳膊好了再回来,只是老人舍不得孙子,看着孩子胖乎乎的脸蛋儿,心里多少有些安慰。见老妈答应了,马忠政建议买机票回去,也让老妈感受一下坐飞机的滋味。但老妈还是拒绝了,心疼钱,死活让马忠政买火车票。无奈之下,马忠政只好买了火车卧铺票,下午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四川特产豆瓣酱啊、火锅底料啊、茶叶啊,好带回去送给村里的亲朋好友,这是马忠政每次回老家前必做的事情。当初马忠政考上大学,也是在村里人你10块、我50块的资助下,才顺利地带着学费到了成都,读完大学的四年。所以,只要回去,马忠政就带着感恩的心,给村里的老人送点儿四川什邡的卷烟叶子,给小孩子送点儿奶糖,给隔壁家的婶子送一袋豆瓣酱,礼物虽然不重,但村里人都记着马忠政的情,所以马忠政对家里才更放心:有街坊邻里的关照,家里老人有个闪失,也好有人照顾。
马忠政忙拉了老人的手,递了一包他从成都带回来的纸烟,问:“德顺爷身体可好?屋头人可好?”
翌日,马忠政就和老妈商量着送她回老家的事情,马忠政婉转地说,现在老妈身体不好,成都气候潮湿闷热,还是先送老妈回去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好点儿了再让她过来。“再说了,你也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看见我大大和我妹妹了。”马忠政还是明白老妈的心思的,老妈一直放不下家里的那五头奶牛呢,那可是家里的“银行”啊。
德顺爷摸着山羊胡子,笑咧咧地说:“我娃还记得德顺爷,记得我这个老不死的啊,给爷尝尝这么高档的香烟。”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烟揣在怀里,舍不得抽。
李敏想想也是,与其这样一家人都不快活,还不如让马忠政的老妈先回去,好有个回旋余地,等大家都平静了,再接婆婆过来。于是李敏极不情愿地爬起来,在客厅里跟她妈嘀咕起来。一开始马忠政隔着门听到丈母娘说:“要不得,要不得,我一个人咋能撑下来。”后来听李敏说了请钟点工的事情,丈母娘才没有了声音。李敏进来关了门,甩给马忠政一句话说:“那你走吧,早去早回。”说完了又继续捂着被子睡觉。马忠政明白这是办妥了,忙系了围裙去厨房做饭。
近处的农家已经开始升起袅袅炊烟,有妇人扯着嗓子喊着自己的男人或者孩子回家吃晚饭,充满亲情的声音在村里抑扬顿挫地响起,狗啊、鸡啊开始乱作一团,让马忠政听着心里感到无比惬意。他又想起自己小时候贪玩,常常忘记回家,母亲也是如此呼喊自己,然后少不得被父亲脱了鞋撵着打。
“你去跟妈说说,看怎么样,免得家里还像现在一样没有一点儿人气。”马忠政指使着李敏去找岳母。
看到马忠政回来,蹲在门口吃饭的村里人无不起身敲着碗沿让他们进屋吃饭,有婶子啊、姨啊的出来一边拍着沾在身上的柴草,一边跟马忠政一家子打着招呼,问马忠政的媳妇和娃咋都没有带回来,真都是成都人了。
一句话噎得马忠政不吭气了。半晌之后,他还是又提起请钟点工的事情,说他已经问过门口的家政公司了,钟点工可以在早上和中午过来帮忙,一个月600元钱。晚上,他们也都回家,这样,岳母带孩子就能相对轻松一点儿。另外,两个人的工资也可以承受。
马忠政感动得一一回应着,说等明天有空了就来串门子。一回到家,老妈脸都没洗就先去看了自家养的牛,摸了这头摸那头,亲近得如同对自己的孙子一般。马忠政忙着帮父亲给牛铡草添料,虽然已多年没有干过了,但干起来还是轻车熟路,他上大学就是靠着这些牛一点点地挤奶才读出来的。马忠政心里说,如果牛抽烟,他一定会买什邡市最好的烟叶子回来给牛卷了烟吃;如果这牛吃火锅,自己一定带它去成都的皇城老妈啊、老码头啊这些地方吃火锅。但牛老了,牛只知道低头吃草让人挤奶,除了这个村庄,从来不知道外面还有多么大的“世事”。但正是牛的任劳任怨、默默奉献,才让马忠政飞出了农村,看到了大千世界的精彩。想着想着,马忠政心里说,牛啊,你要是能理解我,就给我“哞”一声。结果,牛真的“哞”了一长声,伸出长舌头顺便舔了一下马忠政的脸,显得“两人”无比亲近。
李敏立即生气地说:“别提你们家奶牛了,都三聚氰胺了,要把我儿子吃死啊?”
等一家人收拾完毕,天已经黑了下来。有村里人过来串门,马忠政就忙着端茶倒水递烟,临走时再送一小包自己从成都带回来的特产,都高兴地说,政娃现在混得好呢,都当副县长了,等啥时候能调回来就到咱县里当个县长,先给咱把这门口的土路弄成柏油路呀,再安上路灯,那就更“美气”了。
马忠政笑了笑说:“我们家养了五头奶牛,怎么会没有奶吃啊?”
等送完客,马忠政沉了脸跟父母说自己在成都的工作上的事就别在村里说了,说多了就成是非了,传出去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外面干了多大的事。父母立即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像是做错事一般,又让马忠政过意不去,感觉自己言重了。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李敏立即反驳了马忠政的提议,说,“你们村里卫生条件那么差,而且孩子跟你妈回去,没我们在身边教育,他还不得学坏啊?再说了也没有奶吃啊。”
等坐下来,父亲掐灭了卷烟,却对马忠政打开了话匣子:“政娃呀,我谋想着是不是要卖两头牛出去呀?”马忠政的老妈惊叫起来,忙问:“咋了,咋了,为甚要卖牛呀?”
马忠政忙点头说:“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才找你商量啊,请个保姆估计成本太高了,加上每个月的房贷,我们两个人的工资也承担不起,还是请个钟点工吧。”他又狠了狠心说,“实在不行,就把孩子送回老家去养。”
“还不是那三什么胺闹的。”父亲叹息一声说,“现在牛奶根本卖不出去,牛奶的收购价压得还不如过去一半,但是牛要吃草吃料,越养越划不来了。”
李敏立即“腾”地坐起来说:“你送回去倒方便,你们两个人都走了,孩子总不能让我妈一个人拉扯吧?她身体又不好。”
马忠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没有想到三聚氰胺事件到底还是影响到了农村养牛户身上。得知村里近一半的奶牛不是卖了就是宰杀了,马忠政也不禁感慨起来。他想通过供需关系的变化来解释一下,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牛奶的价格肯定还会回升,但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就劝父亲说:“现在不着急卖,等过段时间再看看,国家正在查这件事,肯定会解决的。”然后马忠政拿了2000元钱出来又对父亲说,“这些你们先用着,不够了再说。”
马忠政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李敏,说:“这样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啊,我还是趁着放假,把我妈送回老家去吧,她也好养病。”
马忠政的老妈说:“咱们走的时候,你就让李敏专门拿了2000元钱给我,你们还要养孩子,城里花费大,这钱你们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岳母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客厅里有一针没一针地打着毛衣。孩子睡着了,母亲挨着孩子靠在墙上正对着屋顶发呆,人已经瘦弱得连眼睛也日渐凹了下去,脸色蜡黄。马忠政悄悄掩了门,心里愈发地感到酸楚。等李敏回来,马忠政本来想跟她商量一下该怎么办,总得把问题解决了啊!李敏却脱了丝袜、换了睡衣去洗澡,洗完后就直接在床上躺了下来。
马忠政说:“那是我和李敏给你的,这2000元钱是我另外的奖金,你们就拿着用吧,我们再缺钱也不缺这点儿。”其实这是马忠政的私房钱,是地震的时候黑皮给他的那次绵竹演出的回扣,马忠政没舍得花就带回来给老人了。
等马忠政回到家,家里竟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看看时间不早了,马忠政洗漱完,躺在自己以前的小床上,很快就沉沉睡去。只有在老家,他才能睡得如此踏实,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