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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爸又提起了他财产的现况,我才知道他的动产在目前大约只有五十万,雪姨所损失的还超过了这个数目,这数字已经把我吓倒了,五十万!想想看,几个月前我还为了问他要几百块钱而挨一顿鞭打!

“依萍,学聪明点,钱在这个世界上是很有用的,贫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已经老了,不需要用什么钱了,你还年轻,你会发现钱的功用!”

雪姨出走了三天,第三天,我到中和乡一带乱逛。傻气地希望能找出那个老魏的踪迹,我猜想,雪姨一定是躲在那个老魏那里。可是,我是白逛了,既没看到雪姨,也没看到老魏,更没看到那辆黑汽车。第三天晚上,我到“那边”去,知道雪姨果然回来了,她大概是舍不得陆家剩下的五十万,和这栋花园洋房吧!

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气来,他指着我说:

我和何书桓已经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了,我为我自己感情的强烈和狂热而吃惊。为此,我也必须重新衡量何书桓出国的事,他自己也很犹豫,虽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已在申请奖学金,并准备留学考试。但是,私下里,他对我说:

“随你便好了,有钱给我还有什么不好的?”

“为了什么前途理想,而必须要和自己的爱人分开,实在有点莫名其妙,我甘愿放弃一切,换得和你长相厮守!”

我从他的掌握里挣脱出来,耸耸肩说:

“先去留学,回来再厮守,反正有苦尽甘来的日子,以后的岁月还长着呢,急什么?”我说,可是,这只是我嘴硬,而他出国的日子到底还很远,我不愿来预付我的哀伤。能把握住今天,何不去尽兴欢笑呢?

“哼!”他凶恶地说,“我就猜到你有这句话!”他把头俯近我,近乎凶狠地大叫着说:“依萍!我告诉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要给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几乎把我的肩胛骨捏碎,嚷着说,“你不要太骄傲,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傻丫头!我告诉你,我的钱烧不死你!”

我们变着花样玩。奇怪,近来我们每在一起,就有一种匆促紧张的感觉,好像必须要大声叫嚷玩乐才能平定另一种惶惶然的情绪。为了什么?我不能解释。以前,我们喜欢依偎在没有人的地方,静静地,悠然地,彼此望着彼此,微笑诉说、凝思。现在,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向人潮里挤,跳舞、笑闹,甚至喝一些酒,纵情欢乐。如果偶尔只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他会狂吻我,似乎再不吻就永远吻不到我了似的。有时我会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们在预支一辈子的欢乐,因而感到衷心紊乱。

爸盯着我,低压着眼睛的眉毛缠在一起。

自从上次为了侦察老魏而中途丢开何书桓,因而和何书桓闹了一次别扭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何书桓个性之强,绝不亚于我,可能更胜于我,我欣赏有个性的人,但是,妈妈常担忧地说:

“我并不想要什么嫁奁,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们两个太相像了,是幸也是不幸。依萍,我真怕有一天,你们这两头牛会碰起头来,各不相让。”

我笑笑,说:

会吗?在以后的一些事情里,我也隐隐地觉得,终会有这一天的。

“唔,”爸锁着眉,思索着说,“依萍,假如你要结婚,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他在那沓账簿上愤愤地敲了一下,接着说:“雪琴真混账,把钱全弄完了!”从爸的脸色上看,我知道损失的数目一定很大。他又坚定地说:“不过,依萍,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

我和何书桓在许多场合里,碰到过梦萍,穿着紧身的衣服,挺着成熟的胸脯,卷在一大堆半成熟的太保学生中。她的放荡形骸曾使我吃惊,但是,我们碰见了,总是各玩各的,谁也不干涉谁,顶多点点头而已。有一天晚上,何书桓提议我们到一家地下舞厅去跳舞,换换口味。我们去了,地方还很大,灯光黯淡,门窗紧闭,烟雾腾腾,音乐疯狂地响着,这是个令人迷乱麻醉的所在!

“我还没有决定。”我说。

我们才坐定,何书桓就碰碰我说:

“是不是准备和书桓结婚?昨天早上书桓来了一趟,问我的意见,他说希望一毕业就能和你结婚。”

“看!梦萍在那边!”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望了我一会儿,问:

我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禁皱了皱眉头,梦萍穿着件紧紧的大红衬衫,下面是条黑缎的窄裙子,衬衫领口开得很低,裙子则紧捆住她的身子,这身衣服实在像一张打湿了的纸,紧贴在她身上,使她浑身曲线暴露无余。她正坐在一个男孩子的膝上,桌子四周,围着好几个男孩子,全是一副流氓装束,除了梦萍外,另外还有个女孩,正和一个男孩在当众拥吻。桌子上杯碟狼藉,最触目的是两个洋酒瓶,已经半空了。梦萍一只手拿着杯子,一只手勾着那男孩的脖子,身子半悬在那男孩身上,穿着高跟鞋的脚在半空里摇摆,嘴里在尖锐地大笑,另外那些人也又笑又闹地乱成一团。一看这局面,我就知道梦萍已经醉了。何书桓诧异地说:

“依萍,过来,坐在这儿!”

“他们喝的是白兰地和威士忌,哪里弄来的?”

爸爸正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抽烟斗,桌子上面堆满了账册,旁边放着一把算盘,显然他刚刚做过一番核算工作。看到了我,他指指身边的椅子,冷静地说:

侍者走了过来,何书桓问:

“当然,我们不会为这件事不高兴的,你别放在心上吧!”说完,我就离开了她,急忙地走到爸爸屋里去了。

“你们这里也卖洋酒吗?”

听到如萍这些吞吞吐吐的话,我的脸也发起烧来,这个可怜的小傻瓜,居然还到我身上来找友情,她怎么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毁灭!但是,我绝没有因为她这一段话而软了心,我只觉得她幼稚可怜。为了摆脱她,我匆匆地说:

“没有。”侍者摇摇头。

“依萍,”她涨红了脸说,“听说你快和书桓订婚了,我——我——我想告诉你,你——你一定也知道,我对书桓也很——很喜欢的,有一阵,我真恨——恨透了你。”她的脸更红了,不敢看我,只能看看她自己的手,继续说:“那一向,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掉,我也想过自杀,可是我没勇气。但是,现在,我想开了。你本来比我美,又比我聪明,你是更配书桓一些。而且,你一向对我那么好一一所——所以,我——我要告诉你,我们姐妹千万不要为这个不高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你……”

“他们呢?”何书桓指指梦萍的桌子。

“讲吧!”我说。

“那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侍者说。

“我去看看去。”我说,正要走到后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嗫嗫嚅嚅地,吞吞吐吐地说:“依萍,我——我——我还有点话要和你讲!”

侍者走开后,何书桓点点头,用近乎说教的感慨的口吻说:

“还在屋里生气!”

“他们有洋酒,可见得他们中有人的家庭环境十分好,家里有钱,父母放纵,就造成了这一批青年!流氓和太保的产生,是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你放心,”我说,“雪姨一定会回来的!爸爸呢?”

梦萍摇晃着身子,笑得十分放肆,然后,她忽然大声唱了起来:

“为了钱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妈把所有银行存折交了出来,又查妈妈的首饰,今天妈妈就带尔杰走掉了,现在尔豪出去找妈了。”

天荒地寒,

“怎么回事?”我假装不明白。

人情冷暖,

“你昨天怎么不来?吓死我了,爸爸差点要把妈吃掉!”

我受不住这寂寞孤单!

第二天,我到“那边”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后果。客厅里寂无一人,平日喧嚣吵闹的大宅子这天像一座死城,看样子,昨日的争吵情况一定十分严重。我在客厅里待了半天,如萍才得到阿兰的报告溜了出来,她一把拉住我,战栗着说:

“哟嗬!”那些男孩子尖声怪叫,同时夹着一阵口哨和大笑,梦萍仰着头,把酒对嘴里灌,大部分酒都泼在身上,又继续唱了下去:

“哼!”我冷笑一声,走进屋里,我知道,我所放下的这枚棋子已获得预期的效果,从此,雪姨将失去她操纵金钱的大权了,也从此,她将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还不止于此,以后还有戏可看呢!我想起那个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尔杰。我明白雪姨的钱并不是放贷倒了,而是给了老魏做走私资金了。那天偷听了老魏的话之后,我曾经注意过报纸,看有没有破获走私的案件,可是,报纸上寂静得很,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见得魔鬼对犯罪的人照顾得也挺周到的。

走遍人间,

“听如萍说是为了钱,大概雪琴把钱拿去放高利贷,倒了一笔,你爸爸就发了大脾气!”

历尽苦难,

“哈!要我去劝!我巴不得他们吵翻天呢!”我冷笑着说,又问,“为了什么吵?”

要寻访你做我的侣伴!

“她害怕得很,说是你爸爸和雪姨大发脾气,吵得非常厉害,她要你去劝劝你爸爸。”

唱着,她对她揽住的那男孩额上吻了一下,大家又“哟嗬!”地大叫起来。何书桓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对我说:

“她来做什么?”我有些不安,难道她会来向我兴师问罪?责备我抢走何书桓?

“你妹妹醉了,我们应该把她送回家去!”

“下午如萍来了一趟。”

我按住何书桓的手说:

我们真的连赶了三场电影,直到夜深,我才回家。妈给我开了门之后说:

“你少管闲事,随她去吧!”

“算了,别可怜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们可以连赶三场电影!”

“我不能看着她这副样子,这样一定会出问题!”何书桓想走过去。我紧拉着何书桓说:

“哦,方瑜!”我怜悯地叫。

“她出问题干你什么事?你坐下来吧!她自己高兴这样,你管她干什么?”

“确实。”方瑜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个地步,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现在和你高谈大道理,晚上我会躲在被窝里哭。”

何书桓不安地坐了下来,但眼睛还是望着梦萍那边,我拍拍他的手说:

“好了,”我不耐地说,“别对我传教了,我并不相信你已经做到无贪无嗔无爱无憎的地步!”

“来,我们跳舞吧!”

“你错了!”方瑜静静地说,“没有贪嗔思慕,就与世无争,就平静安详,那他的心会是一块肥沃的平原,会是一块宁静的园地。只有一种人的心会是荒漠,那就是当他堕落、毁灭,做了错事被世界遗弃拒绝而不自知的人……”

我们滑进了舞池,何书桓还是注视着那个桌子,我把他的头扳向我,他望着我,说:

“我不同意你,”我说,“假如一个人,没有欲望,没有爱憎,那么他心中还有些什么呢?他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他的心将是一片荒漠……”

“你应该关心,那是你妹妹!”

“佛家思想确实有他的道理,你有时间应该看看,那么你就知道贪、嗔、思、慕,都只是一念之间,犯罪、杀人也都是一念之间,能够看得开,悟出道来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哼,”我冷笑了一声,“我可不承认她是我妹妹,她是雪姨的女儿,她身上是雪姨的血液!”

“你什么时候研究起佛家思想来的?”我问。

“就算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该看着她发酒疯!”

“所以你心里有仇恨,有烦恼,有焦虑,有悲哀……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状况,产生的原因就因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严重了!”她摇摇头,叹口气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苦来哉!”

“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冷冷地说,“她够不上资格做我的朋友!”

“坦白说,我可做不到!”我说。

“你不该这样说,”何书桓说,“她总不是你的仇人!”

“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只是一块糖!”方瑜带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说,“依萍,仔细想想看,假如你希望快乐,你就把一切东西都看成糖!”

“谁知道!”我说,把头靠在何书桓肩上,低声说:“听这音乐多好,我们跳自己的舞,不要管别人的事好不好?”这时唱机里正播着帕蒂·佩姬唱的《我分不清华尔兹和探戈》。

“可是,一个男人不是一块糖!”我说。

我们默默地跳了一阵,梦萍依旧在那边又笑,又叫,又唱。过了一会儿,一阵玻璃杯打破的声音,引起我们的注意,只见抱着梦萍的那个高个子的男孩已经站了起来,正拉着梦萍的手向外面走去,梦萍摇摇晃晃的,一面走一面问:

“好的,你知道,人为什么有痛苦?就因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东西,都看成一块糖一样,你就不会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伤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吗?最近,我已经想通了,我不该还是个小孩,为了一块糖哭泣,我应该长成个大人……”

“你带我到哪里去?”

“当然,”我不解地说,“这与你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到解决你孤单的地方去!”那男孩肆无忌惮地说。那个桌子上的人爆发了一阵大笑!

“我讲一个佛家的譬喻给你听。”方瑜说,“你拿一块糖给一个小孩子,当那孩子欢天喜地地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块糖从他手上抢走,他一定会伤心大哭。可是,如果是个大人,你把一块糖从大人手上抢走,他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依萍,你决不会为了失去一块糖而哭泣吧?”

“不行,我不去!”梦萍的酒显然醒了一些。

“最起码,不应该这样平静。”我说。

“我不会吃掉你!”高个子笑嘻嘻地说。同时,用力把梦萍拉出去,我知道这里的三楼就是旅舍,我用幸灾乐祸的眼光望着醉醺醺的梦萍,随她堕落毁灭吧!我巴不得她和雪姨等一起毁灭!可是,何书桓甩开我,向前面冲了过去,嚷着说:

“你觉得奇怪?你以为我会大哭大叫?寻死觅活?”

“这太不像话了!”

我诧异地看她,她微笑着说:

我追上去,拉住何书桓说: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欢的那个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订婚了,我们系里为了庆祝,要给他们开一个舞会。”

“你管她做什么?不要去!”

从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来找我,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但她显得很平静很安详。在我的房间里,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几乎是愉快的声音对我说:

何书桓回过头来,对我狠狠地盯了一眼,就冲上前去,用手一把按在那个高个子的肩膀严厉地说:

“我告诉你!我属于你,永远!永远!”

“放开她!”

他望着我,我坦白地回望他。忽然,我敏感地觉得他战栗了一下,同时,我听到客厅里隐约传来的《悲怆》交响曲,一阵不安的感觉掠过了我,为了驱散这突然而来的阴影,我投进他怀里,紧揽住他的脖子说:

高个子转过头来,被这突来的阻扰引动了火气,把肩膀一挺说:

“你认为呢?”我反问。

“干你什么事?”

“那么你属不属于我?”他问。

梦萍已认出了何书桓,得救似的说:

“书桓,我告诉你,假如我不属于你,现在结婚也没用,假如我属于你,现在不结婚,四年后我还是你的!”

“书桓,你带我走!”

他为之语塞。于是,我握紧他的手说:

那男孩被激怒了,大声说: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说。

“你识相就滚开,少管老子的事。”一面抓住梦萍的手。这时,那桌上的男孩子全围了上来,大叫着说:

“是的,我很自私,因为我很爱你!你可以信任我!”

“揍他!揍他!揍他!”

他抓住了我的手,紧握着说:

舞厅的管事赶了过去,我也钻进去,想把何书桓拖出来。可是,来不及了,一场混战已经开始,一时间,桌椅乱飞,茶杯碟子摔了一地,何书桓被好几个小流氓所围攻,情况十分严重,我则又气又急,气何书桓的管闲事,急的是这局面如何收拾。幸好就在这时,进来了三个彪形大汉,走过去几下就把混战的人拉开了,喝着说:

“你好自私!”我说,“那么,当你在国外的时候,我如何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呢?”

“要打架跟我打!”

“是的,婚后你和你的母亲都搬到这边来住,我要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

我猜这些是舞厅雇用的保镖之类的人物。何书桓鼻青脸肿,手腕被玻璃碎片划了一个口子,流着血,非常狼狈,这时仍然悻悻地想把梦萍拉出来,但那些小流氓则围成一圈,把梦萍围在里面。我走过去,在何书桓耳边说: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份?”

“当心警察来,这是地下舞厅,同时,为你爸爸的名誉想一想!”

“我们最近就结婚,婚后我再出国!”

我这几句话很有效,何书桓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又怅怅地望着梦萍,就无可奈何地和我退了出来。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们走到大街上,两人都十分沉默,叫了一辆三轮车,何书桓对车夫说了我的地址,我们坐上车,何书桓依然一语不发。车子到了我家门口,下了车,我对何书桓说:

“胡扯八道!”他说,“我只认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运,不信任这个世界,天地万物,每天都在变动,四年后的情况没有人能预卜,最起码,我认为人力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到我家去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是吗?”我有点气愤,“你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不必了!”何书桓的声音非常冷硬,然后,他望着我的脸,冷冰冰地说,“依萍,我觉得我们彼此实在不大了解,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热心肠有思想的女孩子,可是,今天你的表现使我认清了你!我想我们应该暂时疏远一下,大家冷静地想想!”

“依萍,我们谈点正经的吧。今年我毕业后,我父亲坚持要我出去读一个博士回来,那么大概起码要三四年,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会等我这么久。”

我悚然而惊,一瞬间,竟说不出话来。可是,立即我冒了火,他的话伤了我的自尊心。如果今晚不是梦萍,是任何一个漠不相关的女孩子,我都会同意他去救她,但是我决不救梦萍!我的心事他既不能体会,我和“那边”的仇恨他也看不出来,妄想去救助我的敌人,还说什么认清了我的话,那么,他是认清了我是个没思想冷心肠的人了?于是,我也冷笑了一声说:

我望着他,他今年暑假要毕业了。他深思地说:

“随你便!”

“我们赶快结婚,这间书房就是你的!”

两个人都僵了一会儿,然后我伸手敲门,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就毅然地一甩头,走出了巷子。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根无形的绳子抽紧了,顿时间,痛楚、心酸、迷茫的感觉全涌了上来。因此当妈来开了门,我依然浑然未觉地站着,直到妈妈问:

何书桓也在我身边席地而坐,笑着说:

“怎么了?依萍?”

“我真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了!”

我才惊觉地醒过来,走进家门,我默默不语,妈妈跟在我后面问:

我跟着何书桓走进他的书房,简直是琳琅满目,四壁全是大书架,上面陈列着各种中英文版本的书籍,我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书目,只一会儿,我就兴奋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一坐,用手抱住膝,叹口长气说:

“书桓呢?”

“陆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这个书呆子有一间规模不太小的藏书室!”

“死掉了!”我说,和衣倒在床上。妈妈点着头说:

我们迅速地转变了话题,一会儿,何书桓怕我觉得空气太严肃,就提议要我去参观他的书房,何伯伯笑着说:

“又闹别扭了,是不?你们这对孩子,唉!”

“是的!”我说。

这次别扭持续的时间相当长,我恨透了书桓为这件事把我的本质评得一钱不值,更恨他不了解我。因而,虽然我十分痛苦,但我决不去找他。尽管他的影子日夜折磨着我,尽管我被渴望见他的念头弄得憔悴消瘦,我依然不想对他解释。让他误解我,让他认为我没有同情心正义感,让他去做一切的评价吧,我不屑于为自己辩白。无论如何,雪姨和我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我非报不可,挨打那一日,我淋着雨在“那边”门前发的誓,字字都荡在耳边,我要报复!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哦?”何伯母插嘴说,“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可是,失去了何书桓,日子一下子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干什么都不对劲。一星期之后,我到方瑜那儿去,刚走出家门没几步,忽然,一辆小汽车停在我身边,我转头一看,不禁心脏猛跳了起来,我认得这车子,这是何家的车子,我正发愣,何伯母从车子里钻了出来,拉住了我的手,笑眯眯地说:

“不!”我不考虑地说,“我从没有想过应该崇拜他!事实上,我很小就和我父亲分居住了。”

“远远看着就像你,怎么回事?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玩?”

“你不崇拜你父亲?”他再问。

我苦笑着,不知怎么回答好。何伯母却全不管我的态度,牵住我的手,向车子上拉,一面说:

“不!”我说,“我不认为。”

“来,来,难得碰到,到我们家去玩玩吧!”

“你不以为你父亲是个英雄?”

“我……我……”我犹豫着说,想托词不去,但舌头像打了个结,浑身无力,何伯母断然说:

何伯伯注视着我,说:

“来吧,书桓这两天生病,有年轻人谈谈好得快!”

“我父亲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认为只有拳头和枪弹可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头和枪弹,结果等于是唱了一出闹剧,徒然扰乱了许多良民,而又一无所得。关于我父亲以前的历史,现在讲起来只能让人为他叹气了。”

我没话可说了,事实上,要说也来不及了,因为我的脚已经把我带进了车子。他生病,为了我吗?一刹那间,渴望见到他的念头把我的骄傲和自尊全赶走了。在车子里,何伯母拍拍我的手,亲切地说:

“陆小姐的令尊,我很知道,以前在东北……”何伯伯回忆似的说。我不喜欢听人说起爸爸,我既不认为他以前那些战绩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陆振华的女儿而引以为荣,因此,我深思地说:

“陆小姐,我们书桓脾气坏,从小我们把他惯坏了,他有什么不对,你原谅他吧!”

我又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对应酬的场合很不会处置。

我望着何伯母,于是,我明白了,她是特意来找我的。我凝视着车窗外面,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地到了何家。何伯母一直引我走到何书桓的门口,打了打门,里面立刻传来何书桓愤怒而不耐的声音,叫着说:

“陆小姐早就该到我们家来玩玩了。”

“别来惹我!”

我笑笑。何伯伯说:

“书桓,你开门看看,”何伯母柔声说,“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了!”

“坐吧,别客气!陆小姐,我们听书桓说过你好多次了!”

我暗中感谢何伯母的措辞,她说“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了”,这维持住我的自尊,如果她说“有个朋友来看你”,我一定掉头就走,我不会先屈服的。

坐了一会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来了,何伯伯是个高个子的胖子,体重起码有七十公斤,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权威性,这是个有魄力的人!何伯母却相反,是个瘦瘦的,苗条的女人,虽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丽,有一份高贵的书卷气,看起来沉静温柔。我站起身,随着何书桓的介绍,叫了两声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声音说:

门立即就打开了,何书桓衣冠不整地出现在我面前,蓬着浓发的头,散着衣领和袖口,一副落拓相。看到了我,我们同时一震,然后,何伯母轻轻地把我推进了门,一面把门关上,这是多么细心而溺爱的母亲!

一个很雅净的下女送上来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还没有出来,何书桓打开电唱机,拉开放唱片的抽屉,要我选唱片,我选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事后才觉得不该选这张的。

我靠着门站着,惶惑而茫然地望着这间屋子,室内很乱,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棉被和书籍,地上也散着书和报纸,窗帘是拉拢的,光线很暗。我靠在那儿,十分窘迫,不知该怎么样好,何书桓站在我面前,显然并没料到我会来,也有些张皇失措。我们站了一会儿,何书桓推了一张椅子到我面前来,有点生硬地说:“坐吗?”我不置可否地坐了下去,觉得需要解释一下,于是我说:

何家的房子精致宽敞,其豪华程度更赛过了“那边”。我被延进一间有着两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客厅里的考究的沙发,落地的电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纱窗帘,都说出这家人物质生活的优越。墙上悬挂着字画,却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没有一张西画,我对一张徐悲鸿的画注视了好久,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贫乏。

“在街上碰到你母亲,她拉我来看看你。”我的口气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生疏和客气。

“是吗?”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学非洲的某个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抢婚!”我们又继续向前走,这是我们首次正式也非正式地谈到婚姻。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属了。

“哦,是吗?”他说,脸上浮起一阵不豫之色,大概恨他母亲多管闲事吧!说完这两个字,他就不再开口了,我也无话可说,僵持了一阵,我觉得空气是那样凝肃,何书桓又那样冷冰冰,不禁暗暗懊悔不该来这一趟。又待了一会儿,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说: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见得有效呢!”

“我要回去了!”

他也站住了,说:“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讲完这句话,我觉得非常委屈,禁不住声音有点发颤,我迅速地转开头,因为眼泪已经冲进我的眼眶里了。我伸手去开门,可是,何书桓把我伸出一半的手接住了,他轻轻地把我拉回来,低声说:

我站住了,说:“书桓,我们并没有谈过婚姻问题。”

“依萍,坐下!”

“今天,我要让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强,还是我的眼光强!”

他的话对我有莫大的支配力量,我又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于是,他往地下一跪,把头埋在我的膝上。我控制不住,眼泪涌了出来,于是,我断续地、困难地、艰涩地说了一大篇话:

我看了何书桓一眼,他对我笑笑,挤挤眼睛说:

“书桓,你不知道……我们刚到台湾的时候,大家住在一起,我有爸爸,也有妈妈。后来,雪姨谗言中伤,妈妈怯懦柔顺,我们被赶了出来,在你看到的那两间小房子里,靠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费度日。我每个月到‘那边’去取钱,要看尽爸爸和雪姨的脸色,听尽冷言冷语。就在我认识你以前不久,为了向爸爸要房租,雪姨从中阻拦,我挨了爸爸一顿鞭打。在我挨打的时候,在我为几百元挣扎的时候,梦萍他们怡然自得地望着我,好像我在演戏,没有人帮我说一句话,没有人帮我求爸爸,雪姨看着我笑,尔杰对我做鬼脸……”我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拿不到钱,我和妈妈相对饮泣,妈妈瞒着我,整日不吃饭,但雪姨他们,却过着最舒适最豪华的生活……我每天告诉我自己,我要报复他们,如果他们有朝一日遭遇了困难,我也要含笑望着他们挣扎毁灭……”我停住了,何书桓的头仰了起来,望着我的脸,然后,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低声说:

“我有一个表妹,我母亲曾经希望我和她结婚。”

“现在都好了,是不是?以后,让我们都不要管雪姨他们的事了!依萍,原谅我脾气不好!”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会何书桓的父母,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何书桓的父亲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事先,我仔细地修饰过自己,妈妈主张我穿得朴素些,所以我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浅蓝的裙子,头发上系了条蓝缎带。嘴上只搽了点淡色的口红。何书桓来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路上,何书桓有意无意地说:

我含着眼泪笑了,把头紧贴在何书桓胸口,听着他沉重的心跳声,体会着自己对他的爱的深度——那是无法测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