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臻襄看看他，斟酌着问：“欧老这一走，他那些生意……”
冯少杉听得出神。
冯少杉摇头，“都停了。我也不打算再做，本就是提心吊胆的买卖，欧老面子大，开了口我不便回绝，他这一走也好，我接着踏踏实实做自己的药材。”
“呵呵，手下得力干将没了，你想他还能坐得住？前天晚上的事，说是欧老约了棉纱厂黄先生在姚记包房谈生意，突然手底下人全被轰掉，吉野陪着高桥走进来。高桥警告欧老说，交不出人来他在上海也别混了……欧老稍作准备就溜了，大概也随时作好了走的打算。”
夏臻襄邀他来时，冯少杉已约略猜到他的算盘，人心贪婪，一点没错。他亲上门来，也是想借此一口堵死，绝了夏臻襄的念想。
“高桥这一露脸，岂不是暴露身份了？”
“呵呵，说的是。虽说做生意都是在冒风险，但少杉你为人谨慎，这种事确也不合适你来做，我老早就想警告你的，不过欧老在时，不便开口。”夏臻襄只得顺水推舟，神情中有一丝怏然一晃而过。
“日本人看不惯宋希文，对他背地里的勾当也老早就有怀疑，但他行事乖张，一会儿正经一会儿泼皮的，你也弄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再加上有欧老罩着他，虽然羽田屡次找他麻烦，终究只是猜测，没有实证。这一回他搅出这么大动静，还把羽田给撂倒了，特务处哪肯善罢甘休？高桥亲自出面，去找欧老要人——宋希文来去上海，交通方面都是走欧老的路子。”
阿芳来看老太太，凤芝陪在旁边，两个孩子刚下学，在老太太房里吃着绿豆糕玩耍。
两人已来到花厅，下午春光正好，院子里两棵桃花开得艳若粉霞。用人端来普洱，夏臻襄请冯少杉入座，这才将打听来的消息实言相告。
阿芳告诉老太太，洛筝从别院搬走了。
夏臻襄道：“再不走，他也要大祸临头了。”
“听说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和苦力、拉车的挤一块儿住呢！”
他今天一早得着的消息，欧季礼已于昨晚悄悄离沪赴港，走前谁都没告诉，他的家人本就不在上海，他一个人走，好脱身。
她摇头，表示耸人听闻，随即又用庆幸的语气道：“看来少杉这回是铁了心不管了。”
冯少杉沉思，“那么欧老走得如此突然，也是与他有关？”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她总算还要点脸。”
“不清楚。现在每个岗哨都查得极严，如果没走成，脱身很难。”
阿声正玩着老太太的不求人，忽然扭过头来问：“是说大妈吗？”
“他还在上海？”
阿芳她们都笑。
夏臻襄摇头，“那宋希文真是身手了得，重重包围居然给他逃脱了。日本人的通告都发到租界了，说他是军统派遣在上海的间谍，要全城通缉他。”
老太太道：“就数你机灵！”
冯少杉点头，“还能救得过来么？”
阿声嘟起嘴说：“你们背后说大妈不好，大妈从不在背后说人。”
“羽田的事你可听说了？”
阿芳道：“大妈也说，只不给你听见罢了！”
夏家花园门前的草坪上，那几棵枫树依然随风摇曳，冯少杉一眼望去，仿佛看见一树红花，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抽出了嫩红的新芽。夏臻襄照例在宅子跟前的台阶处等他，打了招呼，两人一起进门。
凤芝房里的佣人进来道：“二爷找姨奶奶呢！”
宋希文朝他的背影连连开枪，眼见他扑倒在门槛边上，再也无法动弹，这才奋然跃起，翻出了窗户。
老太太不高兴，“二爷架子这么大，我房里来不得了？”
他明白，这是难得的真空期，转瞬即逝，很快，等敌方计划一定，他会被攻击得难以喘息。他提醒自己不可恋战，然而又难免遗憾，羽田还一息尚存。正思想打架时，忽见羽田猛然间从屏风后朝门口扑过去，原来也是想抓住这个空档实施自救。
凤芝忙解释道：“是急着要签章呢，晚上有货船要走，把签章落在房里了。”
然而，他忽然意识到枪声稀疏了，门外的宪兵似乎在进行部署调整，大概想冲进来救羽田，有一个短暂的间隙，朝宋希文这边发射的子弹变得零零落落。
阿芳一听就盯着她笑，凤芝不自在，脸暗暗红起来，急忙地往外走，两个孩子也吵着要跟去，阿芳叫住他们。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几分钟之内的事，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宋希文都能清晰感受到。死亡随时可能降临，每一秒都是生死考验。这场景他不陌生，上一回面对是在十年前，含着悲伤与愤怒。十年后的现在，他更加理智老练，而且心态坦然，深知不可能两次都侥幸逃脱。
“你们爹爹忙，别去吵他。”又问，“爹爹对你们娘好不好？”
羽田见状，气得破口大骂。
阿惠点头说：“好。娘现在爱笑，以前不爱笑，有时还哭。”
双方都杀红了眼。宋希文一面要抵御扑向自己的火力，一面还要寻机会给羽田补枪，确保他能死透。而羽田始终躲在木屏风后面，逃过了许多子弹，他左肩的窟窿眼汩汩地往外冒血，渐渐的就有些撑不住了，朝门外吼了句什么，两个士兵模样的家伙妄图闯进来救他，但在宋希文凌厉的攻势下，只能在门外望而却步。
阿芳听得乐，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
子弹射光，他把枪往地上一抛，迅速从腰部抽出另外两把，继续射击。
冯少杉还在翻箱倒柜找，凤芝进来，把签章给他，“是找这个吧？早起铺床时看到落床上了，我就收在身上，想你随时会回来取。”
羽田这个包围圈目的明确，非要置宋希文于死地不可。宋希文的腿、胳膊和腰部相继中弹，他没时间查看伤势，还能射击就不是坏事。
冯少杉接过，摇头道：“我这丢三落四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门口被堵住，宋希文出不去，但他身后就是窗户，与阳台毗邻，唯一的逃亡路径。子弹在房间里四处开花，酒瓶，杯盏和装饰物的碎屑在空中乱飞。
“还回药堂吗？”
羽田时刻防备着，枪响时他立刻往边上躲，宋希文那一枪本是对准他眉心的，被他及时闪过，射了个空，第二枪随即跟上，羽田被打中左肩，急速躲至木屏风后面，他转脑筋想往门口突围，但宋希文手持双枪，以密集的火力封死他的去路，闯入屋内的宪兵也被先后撂倒，其余均守在门的两边朝房间内射击。
“不去了。一会儿梅庵来，叫他到书房找我。”
话音未落，他已扣动扳机，同时身体猛然向右一滚，迅速翻至茶水柜旁，用力将柜子推出做掩体，一时之间，屋内枪声大作。
凤芝答应着，并未就走，又道：“阿声今天写的字给先生圈了好几个红圈，夸他有进步，他开心得什么似的，问先生讨了那页纸，说要留给爹爹看。”
宋希文道：“即使我会死在今天，也要先杀了你再说！”
冯少杉露出笑容，“是么？”
“要让你上钩真不容易。我得感谢聂小姐，啊！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为了她，你倒是什么险都愿意冒。”
“刚也在老太太房里玩，听说你回来，嚷嚷着要跟来，我没让，怕你还要回去——我去把他们叫来？”
羽田拍拍手，门外立刻涌入四五个宪兵，个个手上持枪，齐刷刷指向宋希文。
“先不用，这会儿很忙——书房除了梅庵，其他人都别进来，有事晚点再说。”
“杀了我，你也逃不掉。”
他抬眸时，见凤芝一脸失落，便抱歉道：“我有些事急着要做，等吃过晚饭再和孩子们玩。”
宋希文重又举起枪，“那么，羽田先生可以死得瞑目了吧？”
冯少杉将从抽屉等处搜寻出来的一张张货单丢进铁皮字纸篓，又擦了根火柴往里一投，吴梅庵走进来，只闻得一股焦糊味。
羽田挑眉，想起胡庆江汇报中提到的那些女人，不禁哈哈大笑，“看来还是宋先生用人不当啦！”
“账本处理完了？”少杉问他。
“登报并非计划，是个意外。”宋希文短促苦笑了一下。
梅庵道：“全处理干净了，老唐那里的单子我也都跟他核对过，全部要回来烧了——欧老是因为宋希文才跑的，应不至于波及到货运之事吧？查哨那些人，该给的钱也都给了，除了咱们自己留的账本，日本人手上并无一星半点资料。”
“这得感谢那张八卦小报。”羽田望着他笑，“我想，这是你行动中唯一做得不高明的地方。其实完全没必要弄到报纸上去，否则我不会将你和这桩案子联系起来。”
“小心一点总没错。欧老这不声不响一走，底下人全都措手不及，得乱一阵子，咱们正好借此机会抽身。日本人这回吃了大亏，再加上姚梓谦和竹内被杀，至今还没结案，这些帐总要找人来算。不要以为他们真会保着谁，无非是钱在起作用，只怕哪天就翻脸不认人了……也许会从欧老身上慢慢发酵出来，借东打西，走私这种事到底不是能光明正大的，到时查出证据，管你什么人！咱们得提防着别去当这只替罪羊。”
“羽田先生也很厉害，”宋希文道，“推测出了案件的大部分事实。”
吴梅庵点头称是，对少杉越发敬服起来。这位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二少爷，既能拿大主意又心思缜密，即便老爷在，有些地方也未见得有他考虑得周到。老爷地下有知，也该觉得欣慰了。他叹道：“羽田一死，以后算是少去一个敲诈之徒了。”
“这真是个既绝妙又安全的计划。”羽田鼓掌，“姚梓谦如果不出现，你们的行动便可取消，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而行动本身也是非常成功的，虽然时间线上的重合引起了我的怀疑，但真假两处作案现场的设置又为你彻底洗脱了嫌疑，妙啊！”
冯少杉摇头，“这种事，既开了先例，就没有少去一说，你看着吧，自会有后继者接他的班，或早或晚。”
羽田边听边点头，事后他查过姚梓谦身边每一个人，并未发现可疑点，当然根据宋希文的交待应该不难排查出此人是谁，只是未必能实施抓捕——姚梓谦一死，他组织的幕僚便各奔东西了。
吴梅庵又想起一事，“既然咱们从此不再运欧老的货，他租用的那条船，以后过港的份子钱是不是也可不必再交？”
“确实还有一个参与者，此人痛恨汉奸，愿意参与我们的暗杀行动。姚梓谦结束会议前十分钟，由他负责给张龛仪打暗号，张龛仪在舞场顶楼接收到后，立刻下来通知我，我在更衣室换好衣服上楼顶，在那里等了两分钟，姚梓谦出现。”
往年那一份钱都是欧季礼出的，也是笔不小的开支，他们没道理替半条空船继续交保护费。
“宋先生！佩服！佩服！”羽田是真心服气，“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掌握姚梓谦行踪的？我知道张龛仪是参与者之一，但只有她一人不可能成事，一定还有人帮你们。”
冯少杉稍作沉吟，道：“还是照给。”
直接在舞场作案，那么宋希文只需借用更衣的五分钟便已足够。
吴梅庵忍不住道：“便是上船来查咱们也不怕的。”
他们被既定假设困住，围着空屋团团转，也难怪调查始终无法突破，最后走入了死胡同。
他管账，于钱财方面看得更重些。
“原来如此！”羽田恍然大悟，用力拍自己后脑勺。
冯少杉解释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你给，他高兴，你收回，即便再有理，他也会恨上你。随便往哪里使点坏，或是故意拖着你的船不给走，你能拿他怎么办？省这些小钱，反招致无穷后患，不值得。”
宋希文揭开了当晚的秘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维多利舞场，子弹是从舞场楼顶发出的——我改造了狙击枪，射程比原来远一倍。至于空屋，不过是转移你们视线的掩饰。”
吴梅庵这才被说服，点头道：“二爷说的是。”
“我从未去过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