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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天长地久

竹内见他神色自若,便也笑起来,穷寇莫追。但他实在有些得意,苦思多日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

洛筝一直旁观,忽然心生不安,与宋希文相握的手不觉紧了些。

“十年前,我在东北见过一个人,很像宋先生。”

“是吗?”宋希文用手指捻了捻下巴,“从小带我长大的保姆是东北人,可能被她带偏了,哈哈!”

宋希文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调侃神色,“这么巧!他有我帅吗?”

“你说话有东北口音。”

“那时他十九岁,长得和你一样神气......手段功夫也好。”

宋希文朗声笑时,竹内一双细而窄的眼睛牢牢锁定他。

“你形容得我都想认识认识他了。”

“可我是广东人,从没去过东北啊!”

“如果有机会,我会介绍你们认识。”竹内微笑道。

竹内反复思索那张报纸上的宋希文,但越是努力回想,越是一无所得,记忆很爱跟人开玩笑。刚刚他从街角走出来,冷不丁撞见宋希文的背影,回忆中的一个堵点忽然被冲开,他顿时豁然开朗。

他得走了,有件事必须马上去办。

“如果没记错的话——沈阳。”

宋希文牵着洛筝的手沉默地走着。

“哦?在哪儿?”

洛筝问:“他为什么和你说那些话?”

“竹内正谦。”竹内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着沉思的光,“我想我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宋先生。”

“不知道。”宋希文摇头。

他笑道:“原来是羽田先生的朋友,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洛筝很想帮他,她觉得他越来越紧张——她的手都被他捏疼了。

宋希文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那个日本人——上回他在吉祥饭店遇见羽田时,这人也在场。

“你是不是有烦心事?”

有只手忽然伸过来,拍了拍宋希文的肩膀,他回头,一张笑脸正对自己,“宋先生!”

“烦心事永远会有。”宋希文醒悟过来,朝洛筝笑笑,“烦恼的时候我会尽量想些愉快的人和事——比如你。”

过马路时,宋希文果然停下来,很仔细地朝两边张望,又转过头来对洛筝笑——看,我没说错罢?

听他这样说,又似乎没什么。

爱一个人,即使有天决定不再爱了,往日的痕迹却依然保存在那里。洛筝明白,自己对少杉的感情也许到死都无法剔除干净了,但她不再执着地躲在回忆里,徒增惆怅。

他沉思了一会儿。

冯少杉的影子忽地从她脑海中闪过。他们也曾这样甜蜜过,只不过和少杉在一起似乎总有摆脱不了的阴影,一开始是馨,后来是凤芝。

“你觉得我有东北口音吗?”

他乘势又握住洛筝的手,做得很自然,仿佛天经地义。洛筝没有挣脱,就这样被他握着,心里生出崭新而久违的喜悦。

洛筝让他随便说几句,认真听后道:“是有一点点。”

“那我们走快一点!”

她中学时有同学是沈阳人,东北沦陷后逃过来的。

她点头,中午吃了一碗面,这会儿肚子里饿得咕噜作响。其实可以在家吃的,但宋希文听说她已经在屋子里闷了一天,坚持要带她出来走走,定在溢香园,也没开车,过两条街就到。

“不仔细听就听不出来……那个日本人真厉害,不仅会说中国话,还能听出差别。”

“饿吗?”

宋希文深吸了口气,“因为——他在东北待了十年了。”

宋希文和洛筝并肩走在青石板街面上,和以往不同,今天他们不怎么说话,偶尔对视一眼,又笑着目光分开。

洛筝一怔,“你怎么知道?”

夜幕初降。白天的躁动被慢慢过滤,城市显出安静慵懒的一面。

宋希文没回答,他们来到路的拐角处,走进去仅仅两步他就停下。

他不清楚洛筝的心思,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有点哑然失笑,“和你在一起,忍不住就做起天长地久的梦来,这场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前面有座路德教堂,你知道吗?”

“那倒是,哪里也不如上海好。”宋希文笑话她。

洛筝点头。

“还是上海好。香港太热,也潮湿,待不惯。”

“你到那教堂的后门等我。”

洛筝想起她父亲一家都在那里,摇头。

“那你呢?”

“你照旧能写小说,我有几个朋友在那里,可以接着办报,也可以干点别的。”他眼里有一种朦胧的柔光,像一下子看到很远,“我们在山上找栋房子住,从房间望出去就是海。”

“我得去办件事。”

“去做什么呢?”

他身上忽然散发出一种气息,与往日大不相同。

“将来去香港怎么样?”他突然又问。

洛筝盯着他:“很急吗?”

两人沉默地依偎了一会儿。

“很急。”他嗓音一下子低沉。

他把洛筝搂得更紧,语气怅惘,“真想到哪儿都带着你。”

洛筝便不再问什么,松开他,“那你小心一点。”

“又胡说。”

而宋希文已转身走了,背影紧绷绷的,步履矫捷,像只伺机出动的猎豹。洛筝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仿佛嗅到血腥味,她相信宋希文会没事,可依然有种眩晕感——他和刚才那个与自己缠绵的男人还是同一个人吗?

“从前我天不怕地不怕,自从有了你,什么都怕了,现在连过条马路都要两头仔细望一望再开步,怕给车撞到就见不着你了。”

宋希文回到与竹内相遇的街边,竹内当然早没了踪影。天色正迅速转黑,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果然不当回事地笑。

他先定下自己所在位置的坐标,紧接着,以此为据点,周围各条巷子如蛛网般扩展开去——整张城市地图都深深烙在他脑海中。

宋希文从来没告诉过她自己在外面干什么,她也从来不问,怕他为难。可这会儿想起来还是担心。

他知道就在这附近的一条街上,开着不少居酒屋,日本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街口还有家日式旅馆。竹内的目的地不外乎这些场所之一。

“一个人在外头的时候。”她没说下去,他应该懂得。

宋希文极速奔向那条街。

“小心什么?”

居酒屋至少有五家,他得一家家进去搜索,还有旅馆,说不定竹内是那里的常住户,他了解这些独身来沪的日本人,喜欢住在旅馆里,起居方便,也相对安全。

“你要小心。”洛筝告诫他。

经过旅馆附近的一个电话亭时,宋希文骤然止步——他运气相当不坏,竹内就在那电话亭里。

萧萧和赵昌的事,宋希文也知道了。

宋希文悄然走到亭子左侧一棵树下,警觉而仔细地打量竹内——竹内脸上现出焦虑的气息,他在反复拨号,显然电话无人接听。

洛筝笑起来,喜欢一个人是会这样,患得患失。她捉住宋希文的一只手,怜惜地抚弄着,他手指上尽是老茧,摸上去很粗糙,她想起那些枪。

他想打给谁,这么着急上火?

“你从来没答应过我什么,都是我一厢情愿在做梦。”

宋希文观察左右两边,天冷,路上行人稀少,即便有一两个经过,也是行色匆匆,无暇旁顾。他拉低帽檐,不紧不慢朝电话亭走去。

“疑心什么?”

教堂后门在一条弄堂的尽头,围墙上爬着一圈常青藤,雕花铁门紧闭,相隔数米远,便是高级住宅区,高高的围墙里透出一栋栋西班牙别墅的尖顶,隐约传来留声机播放歌剧的声音,一句句洋文抛出来,不断上升,又迅速被黑丝绒般的夜空吸收殆尽。音乐是遥远的背景,近处唯有风声相伴。萧瑟的风不断由围墙隔出的窄道里扑来,站久了,只觉得腿冻成了两根柱子,仿佛已不是自己的。

他在洛筝耳边说:“你不在身边,我时常起疑心。”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洛筝最担心的是宋希文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没有带手表,也不知道和宋希文究竟分开多久了,等待总是让人焦灼,哪怕短短一秒,也被拉伸得格外长。

喝了会儿茶,宋希文始终漫不经心,乘洛筝给自己添茶水时又缠住她,黏个没完,后来干脆把洛筝抱在腿上坐着,两只手搂住她,把下巴磕在她肩上,这才满意了。

也许他被麻烦缠住了,也许他跳入了一个圈套,洛筝细细回忆竹内的一言一行,心里的恐惧在不断扩大。

“也许吧。”至少比她幸福。

她应该跟宋希文一块儿去的,一旦发生意外,自己兴许能帮上忙。

“它一定很幸福。”

洛筝跺了跺麻木的脚,咬牙想,再等他五分钟,五分钟里宋希文再不出现,她就去找他。

洛筝笑道:“你真像我从前养的那只猫,在外头野够了跑回来,也喜欢缠着我,在我脚边磨蹭。”

她开始数数,数到两百时,视野里终于出现一个身影,轮廓、走路的样子都是洛筝熟悉的,她激动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赶忙跑过去。

她还在泡茶,宋希文走到她背后,轻轻抱住她,脸俯下,在洛筝脖子里蹭来蹭去。

“你没事吧?”

洛筝松了口气,捧着花笑起来,看见他,一颗心终于沉静了。

“没事。”他沉着的声音给了洛筝莫大的安慰。

她俯身捧起,香气远没有紫罗兰那么浓郁刺鼻,她急切地朝楼梯下张望,宋希文却忽然从过道里现身,慢悠悠朝她走来。

宋希文仰头望着教堂那道铁门,若有所思。

门外传来奇怪的响动,迟疑的脚步声,近了又远。她放下笔去开门。门前地上摆了一束鲜花,这回是玫瑰,暗红色,隐隐地像有股魔力,要把人吸进花蕊里。

洛筝问他:“现在怎么办?”

洛筝一整天都在写稿,不知不觉,黄昏来临。

“你能爬过这道门吗?”

天更冷了。

洛筝稍稍惊讶,“不能走别的路?”

她想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思念。

宋希文回眸看她,洛筝穿着一件蓝灰色羊皮大衣,里面又是裙装,看样子有点困难。

她又想起宋希文,如果他也在干着同样的事,难保哪天不会失手折进去,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走别的路可能会被人发现。”他抱歉地解释,“教堂前面那条路人多,晚上出现在那地方不惹眼。”

她替每个人都向菩萨求过了,会有用么?

洛筝点头:“那就爬吧。”

那晚,洛筝辗转难眠,内心隐隐被一种不安主宰,仿佛风雨袭来的前夜。

宋希文道:“我先爬过去,在对面接应你。别怕,脚稳着就没事,你先看我的。”

祁静咬牙切齿,“不过我不会这么算了的,总能找到让人明白真相的办法。”

他脚蹬在栅栏的缝隙里,一步步往上攀,为了让洛筝看明白,爬得格外慢。洛筝仰首时,正看见他豁开的西装里,白衬衫上有一块触目的血迹。

“当局怕事情闹大了惹日本人不高兴,给报社发了信函过来,不许刊登与这件事有关的消息,还散布谣言说萧萧是因为感情问题才寻的短见,简直无耻至极!”

洛筝张了下嘴,但什么也没问。等宋希文翻过去,她立刻撩起裙装下摆,跟着攀越栅栏,动作超乎想象的灵巧,宋希文在那一边撑开双臂迎她。

洛筝说不出话来。

“跳下来!我接着你。”

“她以为花了钱就能管用,谁知道那帮畜生钱也要,人也要,等把她榨干了就……她一时想不开!”

洛筝朝他扑了下去,忽然之间,两人便紧紧拥抱在一起。

祁静告诉洛筝这个消息时又气愤又伤心。

“我现在相信,你小时候的确是个淘气的。”他在她耳边低声笑着说了这一句才松开她,然后抓起洛筝的手,“快走!”

虽然送了许多钱,而赵昌依然没能救出来——三天后,消息传来,他被秘密处死。悲愤交加的萧萧于翌日服毒自尽,成为一桩震动全上海的大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