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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会永远等你

“我没钱,不能把房子买回来。”我打电话告诉郭笋。

森不可能在死了之后还可以去兑现那张支票,是谁把那张支票存到他的账户里?除了他太太之外,我想不到还有谁。她竟然在森死后兑现了那张支票。

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片地和那头小牛雪堡。

第二天早上,我去银行看看账户里有多少钱。我的账户里只有三百多元。那二百八十万呢?森兑现了那张支票?我到柜台查过,那张支票是昨天兑现的。

我去绿田园探望雪堡。

“当然可以,反正我也是一个人睡。”

“你想到要种什么菜吗?”那位李小姐问我。

“明天我去拿钱给你。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这里吗?”

我摇头。

“我想你一定有原因吧。”

“春天就要播种了。”她说。

“真的?”

春天?春天好像很遥远。我抱着雪堡,它在森死前的一晚出生。森在它还在母牛肚里的时候把它留给我,它来到世上,他却灰飞烟灭。

“如果你真的想这样做,没问题。”

我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它是森留给我的生命,是活着的,刚刚来到这世界。

“我后悔卖了它。”

他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份有生命的礼物。生和死,为什么一下子都来到?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身上的传呼机响起,把雪堡吓了一跳,是游颖和徐玉轮流传呼我。我放下雪堡,打电话给游颖。

“你要卖多少钱?我可以付一个更好的价钱,求求你!”我哀求她。

“发生什么事?你这几天不上班,又不在家,传呼你又不回电话,还以为你失踪了,我们很担心你。”游颖说。

“这个……”

“森死了。”我说。

“可以把这房子卖给我吗?我想住在这里。”我说。

“怎么会死的?”她不敢相信。

我走进屋里,这里的布置和以前一样。我和森睡过的床依然在那里,我倒在床上,爬到他经常躺着的那一边,企图去感受他的余温。

“已经火化了,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当然可以。”

“你现在在哪里?”

“我可以进来吗?”

“我在鹤薮。”

“周小姐,是你?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差。”

“那是什么地方?你不要走开,我立刻来找你。”

郭笋来开门。

我抱着雪堡坐在田边,天黑了,我看到两条黑影向我走来,是游颖和徐玉。

我回到以前的家。

“这个地方很难找。”徐玉说。

我没有理会他,我早就不应该相信他。如果森在生,知道有人这样欺负我,他一定会为我出头的。

“唐文森怎会死的?”游颖问我。

“对不起。”蒋家聪说。

我伏在游颖的肩上。

放在家里?那我岂不是永远也不能见到森?见不到最后一面,见不到尸体,也见不到灰烬。他就这样灰飞烟灭,不让我见一眼。

我恨唐文森,他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他说谎。我至今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恨他,他说谎。

“放在家里。”蒋家聪说。

两个星期之后,我回到内衣店上班。珍妮和安娜不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问。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徐玉和游颖比我哭得厉害,可是我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游颖叫我去旅行,她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旅行。我不想走,她们失恋,我失去的,却永远不会回来。我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他的骨灰所在之地。

“骨灰呢?他的骨灰呢?”我问蒋家聪。

差不多关店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来。这个女人大约三十七八岁,身材有点胖,穿着一套黑色洋装和一件黑色长大衣,打扮得很端庄,她那一张脸涂得很白,但掩饰不了憔悴的脸容。

他们竟然连尸体也不留给我。

“小姐,随便看看。”我跟她说。

“火葬?为什么要火葬?”

她挑了一个黑色的丝质胸围。

“他是火葬的。”他说。

“是不是要试这一个?”我问她。

“他的坟墓在哪里?我求你告诉我。”我哀求蒋家聪,他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

“你是这里的经理吗?”她问。

“周小姐,我只是不想你难过,阿唐也是这样想吧?人都死了,见不见也是一样,如果在灵堂发生什么事,阿唐会走得安乐吗?”

“是的,我姓周。”我说。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扯着蒋家聪的外衣,我恨死他。

“我就试这一个。”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我竟然无法见到他最后一面。我连这个权利也没有,我是一个跟他睡了五年的女人!

“是什么尺码?”我问她。

“原来你是故意骗我!我不应该相信你!”

“这个就可以了。”

“周小姐,阿唐的太太不会离开灵堂的,他的家人也会在那里,你何必要去呢?你受不住的。”

“试衣间在这里。”我带她进试衣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们先下班吧。”我跟珍妮和安娜说。

“是突然提前了。”

“小姐,这个胸围可以吗?”我在试衣间外问她。

“你说是明天啊!”

“你可以进来帮忙吗?”她问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走进试衣间,她身上穿着衣服,她根本没有试过那个胸围。

“对不起,阿唐的葬礼是昨天。”

“我是唐文森太太。”她告诉我。

“你无法使开他太太,是不是?”

我想立刻离开更衣室,她把门关上,用身体挡着门。

他沉默了。

“你就是我丈夫的女人?”她盯着我。

“为什么?不是现在就去吗?”

我望着她,如果森没有死,我或许会害怕面对她,但森死了,我什么都不怕。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再谈。”他说。

这个女人不让我见森最后一面,我讨厌她。

蒋家聪在八点钟来到。

“我一直想知道森跟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搞婚外情,原来只是个卖胸围的。”她不屑地一笑。

我在七点钟已经到了,我想尽快见森,我曾经在这里等他,看着他出来,他不会再在这个地方出现了。

我不打算跟她争辩。

“晚上八点钟,在我公司楼下等,好吗?”他说。

“森这个傻瓜,逢场作戏的女人而已,竟然拿二百多万给你买房子。”她摇头叹气。

“是不是可以安排我见一见森?”我问他。

她怎么会知道?

星期二早上,我打电话给蒋家聪。

“他的账户里没有了二百万,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她说。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想怎样?”我问她。

“这样吧,”姓蒋的说,“在葬礼前夕,我尽量找一个机会让你见见阿唐最后一面,好吗?”

“幸而我在他的钱包里发现你写给他的支票,告诉你,是我拿去兑现的,那些钱本来就是他的,将来就是我的。”她展示胜利的微笑。

“我要去。”我说。

我早就猜到是她,森说他一直将支票放在钱包里,是她在森死后搜他的钱包的。

“他太太会出席,如果你在灵堂出现的话,不太方便。”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火化吗?”她问我。

“在哪里?”

“我不想他有坟墓,骨灰瓮本来应该放在寺院里的,我不理会所有人反对,带回家里,并不是我不舍得他。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她走到我面前,身体几乎贴着我,盯着我说:“我不要让你有机会拜祭他,他是我的丈夫,死了也是我的。”

“葬礼在下星期三。”

她怨毒地向我冷笑。

“请你想想办法。”我哀求他。

“你很残忍。”我说。

“不是吧?”他吓了一跳。

“残忍?”她冷笑几声,“是谁对谁残忍?他死了,我才可以拥有他。”

“我要见他,他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我说。

“你以为是吗?”我反问她。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尸体”来形容森,是的,是“尸体”,在短短两天之内,他变成“尸体”。

她突然脱掉上衣和裙子,身上只剩下黑色的胸围和内裤,几乎是赤条条地站在我面前。

“这个有点困难,尸体在殓房里。”

她的乳房很小,手臂的肌肉松弛,有一个明显的小肚子,大腿很胖,她的身材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我没想到森的太太拥有这种身材。

“我想看看他。”我说。

“我是不是比不上你?”她问我。

天亮,我打电话给蒋家聪。

我没有回答。

我抱着电话,电话一直没有再响过。

“为了你,他想和我离婚。我和他十八年了,我们是初恋情人。他是爱过我的,他已经不再爱我了,都是因为你!”她扯开我的外套。

我是在做梦还是森真的从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我?

我捉住她的手,问她:“你要干什么?”

那边挂了线。

“你脱光衣服,你脱光了,我就把那二百八十万还给你!你想要的吧?”她用另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袖,说:“我要看看你凭什么把森吸引着,脱吧!”

“我爱你。”我对着话筒说出我还没有跟他说的话。

我脱掉衬衫和裙子,身上只剩下白色的胸围和内裤,站在她面前。

我觉得是森,是他在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我。

她看着我的胸部,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将她比下去了。

“是谁?”我追问。

“我丈夫也不过是贪恋你的身材!他想发泄罢了,他始终是个男人。”她侮辱我。

对方没有回答我。

“如果只想发泄,他不会和我一起五年,他爱过你,但他临死前是爱我的,他在死前的一天也问我爱不爱他。”我告诉她。

“是谁?”

她突然笑起来:“可惜他看错了人,你为了二百八十万就在我面前脱光衣服,你也不过喜欢他的钱罢了!好,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你,就当作是你这五年来陪我丈夫睡觉的费用。”她拿起皮包。

话筒里没有声音。

“我不打算收下这二百八十万,我这样做是要惩罚你不让我拜祭森。”我穿上衣服,“如果他可以复活的话,我宁愿把他让给你。爱一个人,不是霸占着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可惜他不会回来了。”

“喂……是谁?”

她突然哇的一声蹲在地上痛哭。

深夜,家里的电话响起,我拿起话筒。

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突然觉得心软,拿起她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森死了,他临死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爱我吗?”他期待着我说爱他,我却冷漠地没有回答,我想向他报复,我想他再求我,我想他答应为我离婚,我以为还有机会,以为他还会找我。我以为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明天的明天……我真的痛恨自己,我为什么对他那样冷酷?他以为我不再爱他,他死的时候是以为我不再爱他的,我太残忍了。我为什么不留住他?他被抬出去的时候,传呼机不停地响,那是我,是我传呼他。我没有想过我们是这样分手的。我们不可能是这样分手的,他正要回到我身边。

她也是受害人。

我摇头。

我走出试衣间。我为什么可以那样坚强?如果森还在我身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我一定招架不来。他不在了,没有人会像他那样保护我、纵容我,我知道我要坚强。

“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事找我。”蒋家聪放下他的名片,问:“要不要我替你找你的朋友来?”

她穿好衣服从试衣间走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内衣店,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商场的走廊上消失。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家里的。

我走进更衣室,蹲在地上,收拾她遗下的一个没有试过的胸围。我的心很酸,双手双脚也酸得无法振作,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自从森去了之后,我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我以为人在最伤心的时候会哭,原来最伤心的时候是不会哭的。

“我送你回去。”

他走得太突然了,我的伤心变成恨,恨他撇下我。我告诉自己,或许他不是那样爱我的,我不应该为他伤心。但,就在今天,他太太亲口告诉我,他提出离婚,他的确有想过跟我一起,甚至于厮守终生。我从来不相信他,我以为他在拖延,我不相信他有勇气离婚,我误解了他。这个男人愿意为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能把他换回来,我宁愿他活着而没有那么爱我。

“我要回家。”

我放声痛哭,他会听到吗?他会听到我在忏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吗?我刚才不应该这样对他太太,我应该哀求她让我看一看他的骨灰。我为什么要逞强?他曾经戏言他太太会把他剁成肉酱,她没有,她只是把他变成灰。他对我的爱早已化成天地间的灰尘。

“你没事吧?”他扶起我。

每个星期天,我会去鹤薮探雪堡。它长大了很多,已经不用吃奶,它好像会认人的,它认得我。

“不用了!”我想站起来,却跌在地上。

这个星期天,游颖和徐玉陪我去探他。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好吗?”蒋家聪问我。

“常大海回来了。”游颖告诉我。

我看到他在窗外,他敲我的窗,在寒风中敲我的窗,只是一天前的事。他走的时候,也在我窗前经过,他是活生生地走的。

“真的吗?”我替游颖高兴。

我哭不出来,我的森竟然死了。不可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昨天晚上回来,说有几件衣服搬走时没有带走,然后就赖着不走。”游颖说。

“阿唐跟我提过你跟他的事,他以前说过,如果他有什么事,要我通知你,他怕你不知道。他是个好人。”蒋家聪哽咽。

“你不想的话,怎会让他赖着不走?”徐玉取笑她。

我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跟你说什么?”我问游颖。

在新闻版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被救护员用担架床抬出大厦:银行外汇部的高级职员在工作中暴毙,死者名叫唐文森……

“他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跟他说。”

他把一份日报递给我:“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你跟他说?”

“是哪一份报纸?”

“我跟他说我爱他。”游颖红着脸说。

“今天的报纸也有报道,可能你没有留意吧。”

“你竟然会说这句话?”我不敢相信。

“我不相信你!”我哭着说。

“我是爱他的,为什么要隐瞒?”

“我也不希望是事实,但我亲眼看着他被抬出去的,他被抬出去的时候,身上的传呼机还不停地响。干我们这一行,心理压力比谁都大,四十岁就应该退休了。”他黯然。

“常大海岂不是很感动?”我说。

“不可能的。”我拒绝相信。

“所以他赖着不走啦。”游颖说。

“他是突然死亡的。”

“他跟涂莉完了吗?”徐玉问游颖。

“不会的,是他叫你来骗我的,他怕我缠着他!是不是他太太派你来的?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心脏病!”我骂他。

“他说是完了。其实我也有责任,我从来没有尝试去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一直以为了解他,但我不是。他爱我甚于我爱他。如果不是唐文森这件事,我也许还不肯跟大海说我爱他。原来,当你爱一个人,你是应该让他知道的,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永远失去他。”游颖说。

“他昨天午饭回来后如常地工作,到大概三点多钟吧,我发现他伏在办公桌上,以为他打瞌睡,到四点多钟,我发现他仍然伏在办公桌上,上去拍拍他,发现他昏迷了,我马上报警,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冠心病,这个病是突发的,事前没有任何征象。他在送院途中已经死亡。”

“是的。”我说。

我不大相信我听到的说话。

“对不起,我不是要再提起这件事。”游颖说。

“阿唐他死了。”

“不要紧,我唯一要埋怨的,是上天给我们五年,实在太短了,我愿意为他蹉跎一生。”

“到底是什么事?”

“有这么好的男人,我也愿意。”徐玉说。

他欲言又止。

“为了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游颖说。

“唐文森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可以的。”我说,“他会保护我。”

“请坐。”他说。

“你现在会重新考虑陈定梁吗?”徐玉问我。

我点了点头。

“我很久没有见过陈定梁了,他从来不是后备。”我说。

“你是周小姐吗?”他问我。

找陈定梁来代替森,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代替森。

我匆忙赶到餐厅,一个男人向我招手。

就在我们讨论过陈定梁的第二天下午,我在中环一间卖酒的商店碰到陈定梁。

我放下电话,连忙关店,森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听他提过那个姓蒋的叫蒋家聪,是他的同事和好朋友。

“周蕊,很久没有见面了。”他说。

“我五分钟就到。”我说。

“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出来再谈好吗?在我们公司楼下的餐厅等,你什么时候到?”姓蒋的问我。

“我们连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概率都遇上了,在这里相遇也不出奇呀!”他还没有忘记那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缘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事情很不寻常,“是不是他出了事?”

“啊,是的。”我说。

“周小姐吗?我姓蒋,是唐先生的同事,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吗?”

“你的事情,我听到了,很遗憾。”陈定梁跟我说。

“我姓周。”我说。

“是徐玉告诉你的吗?”

“找他?”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像有点问题,“请问你是哪一位?”

陈定梁点了点头。

“我想找唐文森先生。”我说。

“我很爱他。”我说。

下班后,我打电话到公司找他,一个男人接电话。

“我看得出来。”陈定梁说,“我们每一个人都给爱情折磨。”

我整夜没有睡过,第二天早上,他没有打电话给我,如果传呼机坏了,他也应该打电话到传呼台查一查的。

他看到我拿着一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

下班后,我回到家里,坐在窗前,我想,或许他会突然出现。窗外愈来愈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我再一次传呼他,他还是没有理我。他不打算再理我了。

“你也喝酒的吗?”他问我。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他是不是不再理我?他以为我不爱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我喜欢买一九九零年的红酒,我和他是在这一年认识的。”我说。

我提起勇气传呼他,他没有回电话给我。三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都过去了,我传呼了三次,他就是没有回电话给我,办公室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自从森死后,我开始买这个年份的酒,渐渐变成精神寄托。这一天所买的是第三瓶。

回到内衣店时是下午三点三十分,我很挂念森,我再没有需要否认我对他的爱,终有一天,他会给我名分的,即使等不到,那又怎样?我想告诉他,关于他的问题,我有答案了。我从前、现在、将来也爱他。

“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陈定梁告诉我,“这一年的葡萄酒很值得收藏,是书上说的。”

离开绿田园,天气仍然寒冷,但阳光灿烂,我的心很暖。森真的有想过和我一起开一家餐厅的。我在火车上盘算着我们该在那块耕地上种什么菜,可以种红萝卜,那么即使我们的餐厅还没有开始营业,也可以卖给郭笋做红萝卜蛋糕。

“那我真是幸运。”我说。

爱一个人,是你必须有一点恨他,恨他令你无法离开他,森就是我恨的人。

我总共收藏了十一瓶一九九零年的法国红酒。陈定梁说得对,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葡萄收成很好,这个年份的红酒不断涨价,快贵到我买不起了,只能每个月尽量买一瓶。

我为那头小牛起名叫雪堡。

在过去了的春天,我在森给我的那一块土地上种了西红柿。雪堡负责耕田,它已经一岁了,身体壮健。田里种出来的西红柿又大又红,我送了很多给徐玉和游颖,还有安娜和珍妮。自己种的西红柿好像特别好吃,常大海和游颖也嚷着要在那里买一块地亲自种菜。

“他说要送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给你,这份生日礼物也真够特别。这片地很适合种瓜菜,唐先生说你们要开一家法国餐厅,自己种瓜菜不是很方便吗?”

这天徐玉来找我,她说有东西要交给我。

“他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是什么东西?”我问她。

“还有一片地也是你的。”李小姐指着我面前一片用竹竿围起的地,“可以种菜。”

“你拆开来看看。”她说。

原来森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头小牛,怪不得那天他说要我去看。我对那一头正在喝奶的小牛突然有了感情,蹲下来用手扫扫它的肚子。

我拆开纸袋,里面是一个相架,相架里有一只类似蜜蜂的东西,但又不太像蜜蜂,它是有脚的,一双翅膀像宝石,是彩色的。

“唐先生没有告诉你吗?新界有很多黄牛,老了没人要,在马路上流浪,经常给汽车撞死,我们向农夫买了那批牛回来,让它们耕田。但有些牛是不会耕田的,为了饲养它们,我们让市民助养,牛就不用再流浪了。这个计划推出之后,反应很好,助养黄牛要排队。去年十月,唐先生来申请助养一头黄牛,由于所有牛已给人助养了,所以他要预订母牛肚中的小牛。他说这是送给女朋友的生日礼物,十一月三日那天要带她来看看怀孕的母牛,但那天你们没有来。后来唐先生又打过电话来,说小牛出生的时候就通知你。”

“这是蜂鸟的标本,你不是说过想要的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可以为他起一个名字。”她说。

“是在哪里找到的?”

我决定去绿田园看看,绿田园在鹤薮。第二天早上,我坐火车去,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森为什么会替我助养一头牛?到了绿田园,那位李小姐带我参观,那里有很多牛,属于我的那一头刚刚出生的小牛正在吃奶。

“是宇无过给我的。”

“你认识唐文森先生吗?是他替你助养的。”

“你和他复合?”

“我没有助养小牛。”我跟她说。

“我和他不可能再一起了,但是偶尔还会见面。”徐玉说。

我助养的小牛?

我仔细地看着那一只死去多时、被制成标本的蜂鸟,它是唯一可以倒退飞的鸟,如果往事也可以倒退就好了。森会回到我身边,会倒退回到我的怀抱里,给我温暖。我们的爱就像那蜂鸟,是尘世里唯一的。

下午,有一名自称是绿田园职员的李小姐打电话来说:“是周蕊小姐吗?我特地通知你,你助养的那头小牛出生了。”

我把蜂鸟的标本带回家里,并且买了第十二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这一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只有六摄氏度。我在被窝里听“I Will Wait for You”,我很久不敢听这首歌了,森死后,我第一次再听这首歌。

第二天,在内衣店里,我完全提不起劲工作,我疯狂地挂念他。他偶然在我的窗外经过,那就是缘分,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

“咯咯咯咯——”有人在外面敲我的窗。我挪开窗前的那一幅《雪堡的天空》,外面并没有人。我打开窗,寒风刺骨,外面没有人,我记得森常常跟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在一个这样寒冷的晚上,在窗外。

我整夜都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