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很艰难。”韩夕文时不时抬起头,焦急地望着外面,期待救援的到来。
“听起来生活很艰难。”
“不会这么快的。”陈家伟说,“能在天亮前赶到就算幸运的了。”
“我毕业后经常在巴黎和纽约之间飞来飞去,有的时候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我以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上次《查理周刊》遇袭时我不在巴黎。”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你在巴黎待多久了?”
“你怎么也不给家人打个电话?”陈家伟问。
“我们之前有见过面吗?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他们不在法国,可能还没看到新闻。”
“还没有结婚,估计也不会结婚了吧。”
“所以你也不打算主动告诉他们?”
“你的妻子?”韩夕文问,“怕她担心?”
见韩夕文不说话,陈家伟又问:“还是说你跟我一样?你结婚了吗?”
“有,但是……我不想打给她。”
“没有。”韩夕文伸出光秃秃的手指。
韩夕文被他逗乐:“你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某个人吗?”
“那女朋友呢?”
“我疼得要命,睡不着。”陈家伟说,“而且,我可不愿死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几天前刚分手。”韩夕文说,他想那天苏沫的表现和说辞应该就是分手的意思了。
“不要去想那些事情,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韩夕文说,“你可以跟我说话,千万不要睡着。”
“也是中国人?”
“早知道就不卖那两张球票了。”陈家伟苦笑着说,他深知巴黎警方的效率低下,“那两个队最终谁赢了?”
“我的大学同学。”
“他们说很快就会来,你一定能活下去的。”韩夕文鼓励道。
“不容易。”
韩夕文看到收银台的侧面还有一间员工休息室,没有上锁,他从那里面找到一件麻布工作服,给陈家伟披上,随后拨通报警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和一个中枪的同伴在西弗利大街的便利店里。
“什么?”
马路上的枪声还在持续,分不清是双方在交战还是一边倒,乱飞的子弹打中两旁民居的窗户以及路灯的灯泡,便利店前仅有的微弱亮度也消失了。
“和大学同学恋爱,还能一直保持到前几天刚分手,实在很不容易。”
“这倒还好。”
“其实很早之前我们的价值观就已经出现了偏差,只是还很天真地以为能够弥补,但事实上不可能了。”
“那你觉得冷吗?”好像电影里中弹的人都会说自己冷。
“无意打击你,你看,毕竟我是一个中弹的人了。”陈家伟松开手看了看依旧在流血的伤口,“就我的经验来说,一个和你恋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最终选择离开,大部分的情况是,她有了新欢,而且,这个新欢不是时间意义上的新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密切联系了很久,直到现在,她才下定决心离开你。”
“感觉不怎么样,我中弹了。”
韩夕文皱着眉头说:“你也太直接了吧。”
“忍着点儿。”他抬起陈家伟的胳膊,帮他在腹部缠绕了几圈,“这儿只有这个,你感觉怎么样?”
“我怕说得太婉转万一你听不懂,我又没时间解释,我随时可能死掉。”
这里的商品大多是些巧克力和薯片,还有碳酸饮料,韩夕文找遍了四排货架,只带回来一些纱布。
“说实话,我希望你立刻死。”
“你别害怕,我学过一些急救知识。”韩夕文的确学过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却从来没想过哪天真的会用到,他也不希望用到,“我去货架那边找找看,这里应该有急救物品。”
陈家伟笑了笑,带动腹部的肌肉,引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我想是的。”
“我去给你拿些含糖分的饮料,可乐?里面有咖啡因,会不会缓解你的疼痛感?”
“你中弹了?”
“要不你干脆上网搜索一下,然后找个镊子帮我把子弹取出来吧。”
韩夕文感觉他在用力抓着自己的手臂,而且有一股血腥味,低头一看,陈家伟正用另一只手捂着腹部偏左的位置,但依旧能看见白色的衬衫被血染得殷红。
“你说真的吗?”
“我不知道。”陈家伟摇摇头,脸色很难看。
“当然不是真的。”
“这还是巴黎吗?”韩夕文惊魂未定,“这帮人是谁?”
外面的枪声似乎小了一些,也没那么密集了,陈家伟缓了缓说:“如果有机会,你可以走。”
外面再次响起警笛,两种枪声交替传来。马路上的尖叫声小了,偶尔会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不,我会一直等到警察来。我觉得没有我,你活不了五分钟。”
身后追击的汽车引擎声越来越近,只能就近躲入一家便利店,这儿看上去已经没有人了,他们直接从破碎的窗户跳进去,弯着腰溜到收银台的后面。
“你会回国吗?”陈家伟问,“不一定是最近。”
重伤者们靠在消防栓和路灯上,抓出一道道血印,分辨不出是否还活着,那些还能动弹的人则在地上艰难地爬行。韩夕文和陈家伟爱莫能助,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或者打在地上,溅起飞屑。
“你想干吗?”
“路上太危险了。”韩夕文说,“去那边的超市里。”
陈家伟拿出手机,输入了一个中国的号码,拿到韩夕文面前:“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如果我死了,你回国后帮我给这个号码发一封短信。”
这两个人离开主干道,往警车方向逃去,就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枚炮弹击中警车,警车裹着火团被炸翻。
“什么内容?”
“这边!”陈家伟拉住韩夕文,“那边有警笛声,应该会安全。”
“我会写给你。”
韩夕文和陈家伟连忙随人群冲出酒吧,向北方跑去,身后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传来,同时哭喊声一片。
“你为什么自己不发?”
“快离开这里!”酒吧里突然有人喊道。
“我没开通国际短信的业务。”
“嘭!”又一声巨响传来,不远处一幢五层高的小楼突然着火,一辆载满武装人员的皮卡在街角停下,一阵扫射。
“临死还骗人。”
“是袭击!恐怖袭击!”外面突然有人大喊着跑过去,“有人引爆了炸弹!”接着,更多的人沿着街道自西向北跑过去。
“好吧。”陈家伟掂量了一下说,“其实我不该打扰她的,所以我才说,如果我死了,就请你帮忙。”
“发生什么事了?”周围的人群再次静了下来,看着混乱的转播画面。
“Ta?”
“好像的确不是烟火。”韩夕文抬头看着电视转播,观众涌入球场,安保正在努力维持秩序。
“一个女生,是我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
“烟火能发出这么强的声音?”陈家伟不信,“这是法国,不是意大利。”
“就只是朋友?”
“球场里在放烟火吧。”
“对,就只是朋友。”陈家伟说得很小声,不知是觉得自己说了谎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很小声,“很悲哀,是吗?”
“刚刚什么声音?”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夕文看见收银台边就摆着香烟,“你抽烟吗?”
“嘭!”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震了一下,虽然不是很严重。酒吧里因此短暂静谧了一会儿,有人出去张望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大事,便又继续狂欢起来。
“不。”
“不,你已经向我买了一张票,所以其中有一半所得是属于你的。”韩夕文说,“至少你可以拿来付酒钱。”
“也许现在抽一根对你有好处。”
“什么意思?”陈家伟不太明白,“这是你的票,钱都归你。”
“真的不需要。”陈家伟说,“我现在把这封短信写好,如果真要麻烦到你的话,你可以看,看完记得帮我发给她就好。”
韩夕文想了想,抽出两百欧塞给陈家伟。
“落款就写你的名字,陈家伟?”
“看来你不是真球迷。”等那两个男人拿着票欢欣鼓舞地离开后,陈家伟对韩夕文说,“不过,如果这票是我的,我也会卖。”
“不用落款,她知道是谁。”
“成交!”
“这是你和她的事,我不会看的。”
“这是你的票。”陈家伟耸耸肩,“四百欧,我们可以快活一整个晚上了。”
“你是做什么的?”陈家伟问。
“其实我觉得坐这儿看也不错。”韩夕文看着那两个家伙掏出四百欧的现金,征求陈家伟的意见,“你呢?”
“我……”韩夕文又想起苏沫和正羽给自己制造的新身份,好像没有交代自己的职业。
“我们可以按照原价支付。”光头说。
“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
大胡子立刻招呼来一个光头,两个人窃窃私语了一番后问韩夕文:“你可以卖给我们吗?”
“我是一个作家,拍了一部不成功的电影。”韩夕文说。
“是的,我们错过了上半场。”
“你拍电影?”陈家伟突然起了劲头,“这么说,我们算是同行。”
“这是两张还没入场的球票吗?”旁边一个大胡子男人看到韩夕文放在吧台上的球票问。
“你是导演,还是编剧?”
“两杯啤酒!”为了不被周围的声音压下去,陈家伟只能喊着对酒保竖起两根手指。
“不,我没有创作过电影,我做电影评论工作。”
没买到票的球迷们将周围几间酒吧围得水泄不通,正好有两个人离开,他们迅速占领那个吧台上的位置,头顶上就挂着一部直播球赛的大电视。
“哇——那我们就是冤家了。”
陈家伟建议道:“反正迟了,要不先去那边的酒吧喝点儿东西?我请客。”
陈家伟不好意思地笑着:“但我有自己创作一部电影的打算,以前我很喜欢做电影评论的工作,但现在不了,电影,或者说其他一切艺术,只有当你成为一个创作者的时候,你才能真正理解到其中的奥秘和艰辛,不然,永远都只是隔靴搔痒。”
等他们到达球场,发现球迷们正熙熙攘攘地往外走,看来已经错过了整个上半场。
“如果我们早点儿知道彼此的职业,说不定就不用来这儿了,我们完全可以在市区找个咖啡厅好好聊聊。”
巴黎王子公园球场的周围不算特别热闹,要不是有一支国内的冠军球队,偏远的十六区还会更加无人问津。
“其实我觉得这样聊也不错。”陈家伟说,“不然你很难有机会和一个中了枪子的人聊天儿。”
“哦——”韩夕文反应过来,“出口应该在那边。”
“真的很高兴认识你。”韩夕文握了握他的手,“你很勇敢。”
“已经迟了,我们不需要赶时间吗?”陈家伟问。
“那是警车的声音吗?”陈家伟问,外面有车辆呼啸而过,闪着红蓝相间的灯光。
然后就没话了,感觉还不如直接在球场碰面,直奔主题。
“也许他们就能帮忙。”韩夕文兴奋地说,“我出去叫人来。”
“我是……”韩夕文想到自己的新身份,改口道,“你可以叫我欧内斯特。”
“喂!”陈家伟叫住他,“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欧内斯特。”
“叫我陈家伟。”对方伸出手。
“对不起,其实……你可以叫我韩夕文。”
“嗨,你就是……”韩夕文一时想不起他的网名。
“那……很高兴认识你,韩夕文。”
原本是出于好心,两个即将初次见面的男人把集合地点选在了大家都会经过的地铁站,可以先聊上一路,免得坐下后尴尬。结果地铁站显然不是集合的好选择,他们相互找了半个钟头才撞到一起。
当韩夕文在马路上看见新闻采访车的时候,就明白此时已经太平了。他被阻挡在外围,交涉了近二十分钟也没有等到救护车,只好叫上两名警员回到便利店。
孤身一人在巴黎的韩夕文觉得自己实在不可能找到同伴,便把多余的一张球票放在易贝上出售,两天后就有人认领,而且还是个华人。
但躺在收银台后的陈家伟已经没了呼吸,原本应该捂着伤口的手垂了下来,从腹部涌出的血把他的裤子都染红了,手机一半掉在地上,还没有进入保护程序,一段没有完成的短信中,最后的字符停在一声“抱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