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有这么一点儿意思。”韩夕文说,“虽然你和我讲了那个男生的故事,但是,你还有隐瞒。”
“当然。”
“所以你做这么多是为了让我开心?”
“身为一个男人——一个中国的男人,如果你的小孩儿没跟你姓,对你来说,这很严重吗?”
“我不是镜子,但也不是瞎子。你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我可以,从你来巴黎的第一天起,你就很不开心。”
韩夕文深吸一口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还用说吗,作为一个男人,孩子都不跟自己姓,那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我这样?我哪样了?”
“啊?”祝晓楠以为艺术家会看淡这些东西,“真的这么严重?”
“而且我很关心你。”韩夕文说,“我们年纪差不多,品位也差不多。虽然我们的经历各不相同,但我们一直没有中断交流。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是有点儿想改变自己,但更多的,是不想看见你这样。”
“当然是假的啦!”韩夕文泄了气,怪自己演得太逼真,“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跟谁姓有什么问题?”
“而且什么?”
“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
“其实我没有那么好为人师。”韩夕文觉得祝晓楠误会了,“我之所以和你说那么多,也并非想改变你,只是因为我遇到了你,而且……”
“我知道,我也是很认真地在回答你。”韩夕文说,“你就是在为这么个小问题而焦虑?”
祝晓楠看着韩夕文:“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我?你说这些话是想改变我,还是想改变你自己?”
祝晓楠点点头。
“有这个可能,别人是很羡慕你,但你羡慕你自己吗?”
“天哪!也许真的是因为你们生活得太‘幸福’,所以才会有这种幸福的烦恼。”
“也许是你脱离中国太久,我这样的家庭,很多人羡慕不来。”
“我能听出你在讽刺我。”
“恕我直言,真正幸福的人是不会把‘幸福’挂在嘴边的。”
“他很介意?”
“不,这不是后悔,这是我的选择,我没有后悔,更没有不幸福。”祝晓楠收回渐行渐远的目光说,“我很幸福。”
“之前说不介意,但后来,慢慢地就介意了。”
“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和他来巴黎。”
“所以呢,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啊,如果继续跟我姓,那他就会不高兴;如果改成跟他姓,那我爸就会不高兴。”祝晓楠陷入死循环,两手一摊,“无解。”
“你后悔了?”韩夕文问。
“不见得,完全有解的。”韩夕文说。
“那位德国军官是对的。巴黎不该被毁灭,如果你从没来过巴黎,可能会觉得,一个城市的存在与覆灭都是大时代里的不由自主,但如果你来过巴黎,你就会肯定,巴黎是不一样的,巴黎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样。”祝晓楠说着,她的目光随着塞纳河里的游船融进历史,“所以,才会有像你这样的人为此奋不顾身。”
“怎么解?”
“说实话,我也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如果我是肖尔铁茨的辩护律师,说不定也会在控方的指责下退缩。”韩夕文的目光游离在周围那些将过往岁月压缩进砖瓦里的建筑上,“他绝对是个魔鬼,比如进攻根本没有宣战的荷兰,造成近十万人的伤亡,之后当人们问起是否受到良心的谴责时,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他之所以被希特勒选定作为毁灭巴黎的人选,就是因为他之前的一系列行动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城市毁灭专家’的称号,所以当同行者都对毁灭巴黎的命令产生怀疑时,形容这是‘一个很不愉快的任务,有一种葬身之地的气氛’,可肖尔铁茨的回答竟是‘至少,这将是一场头等葬礼’。可见,他醉心于这一切,而我认为,在一场规模足够大的战争里,军阶越高,越能置身事外,他看见的不是一兵一卒的死活,甚至不是一座城市和一个国家的存亡,而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说是游戏可能显得太残忍了,但在他们眼中,这些牺牲就是游戏,只不过他不是那种玉石俱焚的赌徒,他知道应该在何时收手。”
“既不跟你丈夫姓,也不跟你姓。”韩夕文指了指自己,“跟我姓就好啦,两边都不得罪。”
从这里依然可以看见埃菲尔铁塔,也可以看见圣母院,如果你再专心一些,还可以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的心。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祝晓楠配合着,“这样,我的孩子跟你姓,你的孩子跟我姓。”
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穿着修身的牛仔服拥抱在一起,说着山盟海誓的甜言蜜语,在网状护栏上加一道锁,把钥匙扔进河里;流浪艺人们在一旁弹起吉他、吹起萨克斯,音乐随着云朵在夜空中传诵;二手书店打算关门了,却又碰到路过的游人,不得不再点亮昏黄的台灯;车辆停下又启动,启动又停下,绕过圆形转盘,驶过一座红色的风车;交通灯三色转换,捧着法棍的白领女性刚结束一天的忙碌,匆匆穿过人行道,都来不及喝一口温热的咖啡,却成为路边男人眼中的风景。
“那你可不划算,我的孩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韩夕文撑了一下栏杆,“回去吧。”
月光和餐厅的霓虹灯将塞纳河的水照得通亮,韩夕文和祝晓楠站在年代最久远的“新桥”上,靠着栏杆,看左右两岸迷人的夜色。
“你们在一起那么久,没有想过应该有一个孩子?”祝晓楠追问道。
司机缓缓停下巴士,车门打开,韩夕文招呼祝晓楠下车。
韩夕文走到桥下的热狗店买了两份带有香肠的三明治,边走边吃。
韩夕文否认不了这样的事实,他点点头,走到下客的后车门,按了按扶手上的提示按钮。
“我不认为我有资格养育一个孩子。”快走到公寓时韩夕文说。
“但我想,他毕竟是做过很多坏事,对吧?”
“什么叫资格?”
“这就是我所说的残存在战争中的人性的光辉,但有些人不这么认为。”韩夕文说,“我们总是试图将一个人分得很明白,要么是好人,要么就是坏人,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人都是矛盾的,都是感性的,不是机器。”
“一种自我认定。”韩夕文拐进一家超市,取了个购物篮,“这是一种很虚幻的自我认定,不是指金钱上能否承担,而是……当你有了一个孩子,你就需要为他的一生埋单。”
“但是,你说的这个肖尔铁茨没有这么做,不然就没有现在的巴黎了。”
“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祝晓楠问,“孩子有孩子的人生,你只需要尽力就好。”
“对,就像对华沙那样。”
“不,不是尽力的问题。当然,你肯定要尽力,但我的意思是……”韩夕文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引导孩子,我自己甚至都没有确定好方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孩子的选择,我无法给他建议,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他的全部选择,我还没到那个境界。”
“对巴黎实行焦土政策?”
韩夕文站在一排蔬果架子前左看看、右看看:“我连晚上吃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对希特勒尽忠职守的纳粹军官,奉命在撤出巴黎时摧毁巴黎的一切工业设施,并对这座城市进行瘫痪式的破坏,绝不让巴黎落入敌人手中,如果巴黎不得不归敌人所有,那就把它变成一片废墟。”
祝晓楠的手机响起,是一条来自领导夫人的语音。
“对不起,谁是肖尔铁茨?”
“怎么了?”
罗浮宫在身后被蓬皮杜中心掩盖,韩夕文继续说:“但我认为肖尔铁茨将军的判断很难得到其他人的赞同。人们总是喜欢从一个人惯有的行为方式去决定这个人的全部,可我认为,那些突发的、意外的选择才是最本源的。”
祝晓楠听了一会儿说:“那家店开门了,明天就能买到了。”
“没错,让自己保持清醒和理智本身就是困难的,许多后人看来毫无疑问的选择在当时可没那么理所当然,有太多人在该做正确选择的时候偏向了另一方,之后终身活在后悔当中。”
接着,那边又发来一个会员号。
“我觉得一切战争都是为了满足极少数人目的的行为,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正义或邪恶,有的只是残酷和悲壮,因为牺牲者大多都是被强行搅和进来的民众。所谓历史是胜利者写的,尽管后世会重新翻阅过去、会努力还原真相,但总有些底线是不会触碰的。”祝晓楠说,“不论当时和未来怎么定义一场战争或一次革命,目的都在于继续维护那少部分人的利益。我这么说会不会显得太教科书?”
祝晓楠欢欣鼓舞地说:“太好了,明天买完东西就能回去了!”
“对,只有在极端环境下,才能最清晰地窥见一个人内心的选择。”韩夕文说,“中国有句古话,忠孝两难全,平时生活中或许不需要面临这种艰难的抉择,可当你站在一个足够高的顶峰、接收到的是来自帝国元首的直接命令时,你还能做到遵循内心、遵循良知吗?”
“这样啊……”韩夕文放下空落落的篮子,略带遗憾地说,“那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类似于患难见真情?战争见人性?”
祝晓楠察觉到韩夕文语气的变化:“对不起。”
巴士在罗浮宫周围停了四次,游客上上下下几批,韩夕文看着贝聿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说:“我一直觉得战争是伟大的,当然,我不是在推崇暴力。如果说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无法杜绝战争的话,那么,在残酷战争中显露出的人文情感就更弥足珍贵了,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些战争中的人性光芒,才是文明的最耀眼的体现。”
“对不起?”韩夕文反倒尴尬起来,“不至于吧。”
“《阿甘正传》里说人生就像巧克力,其实一座城的历史也是如此。”韩夕文说,“你看现在的巴黎是全世界的大聚会,满大街的名牌和游客,但如果当年身处历史洪流中的人当真将巴黎付之一炬,那么现在,这些所能见到的美景都只在博物馆的幻灯片里了。”
狭小的土黄色电梯里贴着一张正在上映的法国电影的海报,楼层数一格一格地变化。祝晓楠站在韩夕文身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雨仿佛是故意的,人们越措手不及,它就下得越起劲儿。大批游客从罗浮宫里涌出,如果是英国人还好,他们有带伞出门的习惯,可那些东方游客就狼狈了,只能冒雨冲向大巴,可舍不得用新买的名牌包遮雨。
韩夕文突然回过头,两人对望了一下:“去我那儿吃晚饭吧。”
旅游大巴在罗浮宫对面的街道上停满一排,骑着重型摩托车的警察正在和司机交涉。
“好。”祝晓楠答应道。
巴士经过协和广场时,终于下起了雨,坐在上层观光位置的乘客纷纷下来,头发和衣服上已经沾了雨水。不过他们显然还没尽兴,只好隔着车窗去拍那耸立着的卢克索方尖碑,只是玻璃上的水痕去除不了,成为自然存在的虚化滤镜。
“四十分钟。”韩夕文说,“不用帮忙,你休息一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