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他的名字?”祝晓楠有点儿弄不清前因后果。
“你说亨利?”
“当然,亨利·墨菲,我还知道他的故事呢。”韩夕文说,“你想听吗?”
“那好,既然你说到第一故乡和第二故乡,那你觉得他这个老纽约客是不是也想离开这里?”祝晓楠用目光提示韩夕文去看前面的那位老解说员,“他是否想去寻找他的第二故乡呢?或者说,他心里有属于自己的第二故乡吗?”
“当然。”
韩夕文笑了笑说:“我只是讲述一个道理。”
游船在曼哈顿大桥下再次转弯,开始了回程的路。太阳终于不见了,繁华的曼哈顿点亮了灯火,可惜现在还没有入冬,不然应景地下一场雪才是最好不过。
“你太悲观了。”祝晓楠说,“你在家乡都遭遇了些什么?”
“故事要从六十年前说起,就在那儿。”韩夕文指着一边的码头说,“布鲁克林的码头,看到了吗?”
“对第一故乡留恋的人,说明他们并没有找到第二故乡。他们只是出去流浪,没有找到归宿,所以才少小离家老大回,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在外面的世界里根本无法立足,我指生理和心理双方面的立足,所以他们才要在老无所依的时候回到家乡。”韩夕文说,“贺知章的这首诗本质上是悲剧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之后遇到了什么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说明即便回到家乡,也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
“看到了,你开始讲吧。”
“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少小离家老大回,这说明游子的心依然在故乡,第一故乡。”
“你别看他现在文质彬彬、老态龙钟,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小混混儿。”韩夕文说,“在他十九岁的时候,他跟着一帮黑人兄弟打劫了一群来自曼哈顿上东区的有钱姑娘,这些姑娘根本不应该在那个时候去布鲁克林。其中有个姑娘叫露西,亨利从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就像好莱坞的电影明星。”
“忘恩负义?”
“所以一见钟情了?”
“会不会有些……”
“起码亨利爱上了露西,不过他知道自己和露西之间有不可逾越的沟壑,家庭地位、肤色、信仰等。后来‘越战’爆发了,在《平权法案》颁布前后的那段时间里,黑人为了赢得社会的尊重,踊跃参军,以表示自己对美国的服务,亨利也是如此。”韩夕文说,“‘越战’是何等的残酷,好在露西成为亨利在遥远的东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他们保持着通信——对了,露西那个时候是军队里的护士。但亨利绝口不敢提出‘爱’字,以至于当亨利回国后,他都没有告诉露西自己回来了,他知道,自己必须先要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于是,在朋友的介绍下,亨利登上了曼哈顿的观光邮轮。”
“请允许我这样解释。”韩夕文说,“人的一生中,至少应该有两个家乡:一个是你出生的地方,这个家乡你可以逃离、可以强迫自己遗忘,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另一个,就是你对自己和对世界的认同,你可以选择去符合自己价值观的地方,你在那里生活,你在那里创作,那么,这个地方就是你的第二故乡。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第二故乡比第一故乡更值得人们去寻找、去奉献。你只有找到自己的第二故乡,才会找到自己人生的追求和意义。”
“就是这艘船?”
“当我们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注定回不去了,是这意思吗?”
“不是这艘船,是这艘船的前身。”韩夕文继续说,“三年里,他勤勤恳恳地工作,从服务员变成了讲解员。有的时候游轮会经过露西居住的上东区,他看着灯火辉煌的街区,知道露西就住在某间明亮的屋子里。渐渐地,露西给他的信件已经塞满了一箱;渐渐地,露西不再给他写信了。”
“这种讲法很诗意。”韩夕文说,“不过的确如此,你觉得很残忍?”
“如果他真的爱露西,就应该告诉她。”
“我听别人说过这样一段话,大概意思是,只要你一旦离开了家乡,你就再也回不去了,是这样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啊。当亨利三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在船上工作了八年,成了副船长。有一天,一群贵妇登船,他一眼就认出了露西——只有露西的左手没有戴戒指。没有任何的准备,或者说,亨利已经准备了足够久,他终于在游船即将靠岸的时候通过广播向露西求爱,把当年抢来的手镯还给了露西。露西也一直在等他,她相信亨利一定能从越南活着回来,她也相信亨利一直在为弥补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而努力。
“一个是世界上著名的城市,一个是在中国都排不上号的小县城,你说呢?”
“亨利和她在游船上结婚了,之后,他们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在船上度过,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在船上度过,十周年纪念日也是,二十周年纪念日在朋友的另一艘船上度过,三十周年纪念日,四十周年纪念日……当亨利打算在七十岁彻底退休时,露西离开了人世。
“不,就指实实在在的方面。”
“老亨利为纽约服务的近半个世纪,他亲眼看着哈德逊河两岸的变化,游船升级了七八次,讲解词也随着周围的变化更新了数十稿,他熟知纽约的一切,但他也知道纽约不是整个世界,他一直想着等自己退休后,会带着露西去看全世界,去给露西讲更多的故事,然而这次露西却无法继续等他了。
“你指情感的寄托?”
“在露西离开之后,老亨利孤独地去了那些曾经许诺会带妻子一同去的地方,等他回到纽约,他选择重新回到游船上,继续当讲解员,每天都随着游船回到第一次遇见露西的地方。在六十年前的那个傍晚,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拿着玩具枪抢劫,却让一个女孩儿把自己的心和全世界都抢走了。
“是不是我们的家乡在任何方面都比不过纽约?”
“这就是你眼前这位老船长的一生。”韩夕文说。
“什么?跟纽约比?”
“是真的吗?”祝晓楠有些动容。
“跟纽约比呢?”
“当然……”韩夕文说,“是我编的啦!”
“好跟不好,得看和哪里比。”韩夕文说。
“你……”
“那里不好吗?”祝晓楠又问。
“我只是想用这个故事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第一故乡完全可能和自己心中的第二故乡重合。”
“一个小县城。”韩夕文说得没有丝毫情感,“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游船在码头停稳,游客陆续离开。韩夕文和祝晓楠刚站起来,那老讲解员就看到了他们。
“中国,你的家乡。”祝晓楠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家乡在哪儿。”
“嗨,亨利!”韩夕文主动打招呼。
“回哪里?”
“哇,韩!”老讲解员放下播音器,和韩夕文拥抱了一下。
“你有想过回去吗?”祝晓楠突然问。
“他真的叫亨利?”祝晓楠已经分不清韩夕文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了。
“这里有个跳蚤市场。”韩夕文指着右侧说,“明后天是周末,我们可以抽空过来逛逛。”
“每次都是同样的故事,但每次都是不同的姑娘。”老亨利打趣完从他们身旁走过,“从来不失手。”
船在州长岛下转了一圈,朝布鲁克林大桥方向挺进,很快就划过了布鲁克林的高地散步大道和丹波区。
“替我向露西问好。”韩夕文对着老亨利的背影说,“有空的时候再一起喝一杯。”
他至少有七十岁了,头发已经全白,尤其是鬓角那边。脸上布满老人斑,虽然背有点儿驼,但口齿清晰,不像其他黑人那样带着浓重的饶舌口音。另外,他还不时地讲些笑话,尽管没什么人在听,总之,像极了摩根·弗里曼。
“你不是说是你编的吗?”
船上的游客们顿时举着相机,对着自由女神像“咔嚓、咔嚓”一阵快门,祝晓楠却看着坐在最前排的一位黑人老解说员出了神。
“一部分是。”
观光游轮半小时前从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附近的第八十三号码头出发,经过贾维茨会议中心、切尔西区、哈德逊河公园和纽约证券交易所这几个地标建筑后,此刻正好抵达埃利斯岛,再前方,就是自由女神像。
“哪部分是编的,哪部分是真的?不会只有名字是真的吧?”
落日慢慢淹没在泽西市哈德逊河与大西洋交汇点更远的方向,即便在夏季,很多人亦然不顾烈日的灼晒登上洛克菲勒中心的顶层,耐心地等上一整个下午,就为了拍下这场纽约日落的美景。
“当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