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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雪花飘洒下来,冰凉的一片,无声无息,落在禹明额头上,他望着地上渐渐堆积起来的薄薄的那片白,发着呆。

她挨着他坐下,涩然地想,如果不是刚才亲眼目睹,她无法理解他的心结有多重。

舒秦看他的侧脸,他眼睛是红的,她的心像泡进了盐水里,变得又酸又胀。

到了楼下,路过济仁的那座标志性的雕塑,禹明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他辨认上面的医生宣言,有点走不动了,拉着舒秦坐到台阶上:“歇一会。”

“别难过。”她轻抚他的眼皮,吻他的脸,“别难过。”

“好。”

禹明将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相信命运吗。”

“回家。”

舒秦拿出记录本看自己的学习计划。

舒秦仿佛感觉到什么,一抬头,忙要起身,禹明已经在她面前蹲下来了。

Peter所在的Y大在心脏手术及心脏麻醉享有国际声誉,她这三个月的目标,就是争取在Y大尽量多学习心脏手术中的“食道管超声技术”。因为这既是她的博士课题,也是她接下来想要研究的方向。

禹明望着她的侧影,想起当初在年会上,为了他笔记上的一个小污点,她跑得满身大汗,脚上的泥浆不知不觉甩掉了,他迈步朝她走去,越走越快。

她当即回邮件给Peter,说荣幸之至,而且她最想去的是麻醉超声workshop。

走着走着,他看见了舒秦,她坐在长椅上,眼睛里的忧虑藏也藏不住。

这正是Peter的专长,Peter很高兴,回说会让助手在会场等舒秦。

迎面有同事走来跟他打招呼,但是他耳朵仿佛被什么所隔绝,只能看到对方在说话,声音离他那么遥远。

发完邮件,舒秦兴致勃勃再看手机,禹明还没回,当地时间已经很晚了,来不及去办卡。

脚步如同踏在泥泞中,心口堵着一万种情绪。踽踽独行了这么多年,禹学钧如今重病缠身,但他没觉得释然,只觉得空虚。

她给禹明又发了消息,还是没动静。

他取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沿着走廊往前走。

这就有点不对劲了,当初禹明一拿到她的机票就把她的航班和落地时间都研究透了,绝不可能这么久不联系她。

他听到自己对他们说了一些话,然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越过他身边,推门进了病房。

舒秦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坐床边想了想,下意识点开浏览器查看明天ASA的具体会议安排,就在这时候,房外有人按门铃。

门关上,围过来一些人,有罗主任,有院长,有william,还有病房里的同事。

舒秦心口一缩,跳起来去开门。

“是么。”禹明回头看他,满脸讽刺,“我妈走的时候只让我好好长大,没让我原谅你。”

门打开,外面站着笑吟吟的戚曼:“舒秦,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在你母亲的事情上,我的做法欠妥。”他面色变了几变,终于开口,“我对不起她,我现在身体欠佳,比起你母亲当年丝毫不差,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我希望你想清楚。我想如果你母亲还在世上,她不会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你母亲也是医生,如果你连慈悲和谅解都做不到,有违你母亲临终的教导。”

舒秦失望极了,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笑笑说:“没关系,什么事。”

无论如何要把儿子留在身边,至于其他的,可以利用时间慢慢化解,活了这些年,他太清楚一件事,就是没有时间冲淡不了的东西。

戚曼尴尬地看着她:“我生理期提前了,想跟你借包卫生巾。”

他精明,强悍,一生当中赢过无数次,从未在人前示过弱,然而在这件事上,命运逼得他不得不低头。

其实底下售卖机有卖,但在还不太熟悉附近情况的前提下,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跟同学借了。

禹学钧倒回床上。

舒秦回身:“好,我去给你拿。”

“我不是你自我救赎的筹码,当初既然抛弃了我们母子,就别再想拿血缘关系绑架我。”

戚曼走了,重新关上门,舒秦在玄关站了一会,头一回意识到这是在异国他乡,最初的兴奋劲慢慢散去,她开始思念禹明和他们俩的那个家。

禹明将手搁在门柄上,想听禹学钧对当年的事说声抱歉,看来等不到了。

她默默回到床边给手机充电,戚曼又来敲门了。

惯于发号施令,最近却频频出现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叮咚,叮咚。”

他将所有的苦涩都咽下去,转身往外走,禹学钧喝道:“你去哪。”

舒秦去开门,手机响了。

禹明眼眶蓦地发涩:“我妈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碰上了你。”

舒秦扭头看名字,急不可待接通视频。

“早在你提出离婚前一年,就有人看见过你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但你瞒天过海,把婚姻的问题全部归咎到我妈身上,为了你的财产和那个女人,你在法庭上一次次羞辱我妈,后来我妈重病,你依然算计着将她唯一的亲人从她身边带走。我妈到死都没有诋毁过你的品行,可你呢。”

“你干嘛去了,怎么到现在才回视频,我都到这边好久了。”

禹学钧脸上阴云密布,纵使他不承认,儿子一眼就把他看透了。

“我知道你到了很久了,我也刚到啊。”

“所以那个女人能给你温情?“禹明讽刺地笑了笑,“不爱妻子了,你明明可以正常结束婚姻关系,为什么要背叛、欺骗、算计。现在发现这个货色不对劲了,所以才带病回国。”

“刚到?”舒秦呆了呆,“你到哪了?今天不在科里么。”

禹学钧断喝一声:“你不用总是提到你的母亲!你母亲太要强,我和她的矛盾存在已久,在她身上我没有体会到多少女人该有的温情。”

门铃声,舒秦转头看着那扇门。

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擅自跑到这儿来,经过我妈同意了么?”

“叮咚,叮咚。”

想起母亲临终时攥紧他手又松开的情形,禹明的心像被扎了一万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当年她走的时候还没有疼痛病房,到死都未接受过正规的癌痛治疗,就因为放心不下我,她活生生受了多少苦,我妈没生病的时候多漂亮,临终时瘦成了枯骨。”

一声又一声,像敲打在她心上。

禹明太阳穴突突直跳:“当年我妈为什么放弃抚养权?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怕她儿子没人照管,宁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耗死在国内。

舒秦错愕地看看门,又看看手机,视频里禹明不但不在科里,身后的走廊还特别眼熟。

禹学钧目光锐利如刀:“可是你无法否认你是我儿子,若不是你执意不肯放下心结,我们父子之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和你母亲之间的事太复杂,岂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夫妻关系是怎么破裂的,你母亲心里也很明白,当年她还在的时候,就放弃了你的抚养权。”

禹明在视频那头望着她:“开门,老婆。”

“别一厢情愿了。”禹明猛地打断这句话,“这些年我唯一庆幸的就是我从里到外都像我妈,我哪儿都不像你禹学钧。”

舒秦奔过去开门,整个人差点石化,外面站着个男人,不是禹明是谁。

禹学钧直视儿子,语调平缓:“就算你不肯承认,父子之间的血脉是永远割不断的,不信你看看你自己,你的智商、你的性格、甚至你的倔强,统统都遗传自我,你这么出色,只因为你的父亲是我。”

她瞪着禹明,嘴张了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狂喜还是该生气。

“我妈走了以后我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收起你的惺惺作态。”

他摸摸她的头:“傻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赛车模型,今年给你寄的是玩具公司发行的限量版本,去年是——”

舒秦听到自己牙咬得硌格作响,一下子跳到他身上:“有你这样的人吗,哎呀我去,太气人了,咬死你算了。”

禹明漠然望着他。

“咬咬咬,给你咬。”

“九月份你过生日,我让人给你寄了一份生日礼物。”他温和地说。

禹明关上门,抱着舒秦径直进了屋,将她放倒在床上,一边脱外套一边说:“给你咬,想咬哪就咬哪。”

曾经抛舍的东西,再拿回来又谈何容易,风光了这么多年,居然也有懊悔万分的时候。

舒秦掐掐自己,疼,所以不是做梦。

他挣扎着坐起,定定看着禹明,如今他除了手头的那点资产,所能抓住的,就是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难怪他这半个月表现得这么淡定,还经常鬼鬼祟祟的。

想得最多的,竟然当初是那个爱说爱笑的女人,和这个热血善良的孩子。

激动之下,她下口的力气大了点,禹明脱衣服的时候疼得“嘶”了一声:“轻点行不行,你不心疼啊。”

触及曾经的岁月,禹学钧心里空茫茫的。

并不解恨,下一口她咬得更重。

他的人生犹如靓丽墙漆一块块剥落,再不复表面风光。有时深夜惊醒,他茫然四顾,竟然感觉不到半丝温情。

“疼疼疼,我错了,好老婆。”

久卧病榻,连妻子都开始离心离德。

舒秦大笑:“怎么可能,怎么会!”

然而,当小儿子夭折,公司濒临危机,重病袭来。

“怎么不可能,怎么不会?”

他掌控着儿子在国内的所有动态,却不愿回来面对过往。过去和现在,被他清楚地割裂开来。

分会场,单独的一堂课。

他犯过错。尽管他不肯承认。

他还这么年轻,但因为这些年持续不断的“奔跑”,不知不觉就到达了这个高度。

因为那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禹学钧的人生不像他自己想的那么完美。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不愿想起那个幽暗的病房,不愿记起憔悴到不成人形的前妻,更不愿回忆儿子当年痛斥他的那些话。

“我也没存心瞒着你啊,科里早就出通知了,我还等着看你反应,结果你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的生活如此圆满,圆满到甚少想起异国的倔强儿子。

舒秦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多年来他站在人生巅峰,娇妻陪伴,小儿子承欢膝下,他在自己的帝国里挥斥方遒。

她心虚瞟他。

毫无温度的一句话。禹学钧颓然倒回床上,为什么回来。

“怎么有你这样的女人,你看你给我咬的。”

禹明开口了:“为什么回来?”

“你自己让我咬的。”

禹学钧勉强支撑几秒,陡然意识到,隔了十来年的时间,儿子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满怀崇慕地叫他一声“父亲”了。

“可我也没让你咬这么重。”

然而,当愤怒的情绪尽数褪去,儿子是那么的冷漠和遥远。

她心疼不已:“还疼吗。”

他撑起胳膊,妄图让儿子像小时候那样走到自己面前。

“疼。不行,我必须咬回来。”他压住她,埋头在她颈窝,恶狠狠咬了半天,连最轻的牙印都没留下。

暌违多年,儿子比他想象中还要高一点。

咬着咬着就变了味,两人呼吸交缠,他在她身上挥汗如雨,攀登的途中不小心低头看她,她目光如水,借由熹微的晨光微喘望着他,这一瞬间,他胸膛里某个地方悸动不已。从里到外,他和她每一个地方都那么契合。

房里只剩父子俩了,禹学钧望着禹明。

到了ASA会场,舒秦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无论是眼前坐落于市中心的建筑物还是禹明握着她的手,都告诉她绝不是做梦。

女人走了,律师喘着气离开,舒秦关上门退到外面,一步都不敢离开。

“咱们这算是补蜜月不。”禹明在晨霭中踏踏实实拉她上台阶。

她哪儿比得上母亲,她给母亲提鞋都不配。

“不算,顶多算一小半。”她望着他的背影,心就像被轻风托住高高飞舞起来,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年少时恨入骨髓,也曾走过极端,恨了这么多年,现在都到眼前来了。除了恶心愤恨,只剩下满心讥讽。

禹明停下来扭头看她,别的都不讲究,就这点没得商量。

他将这个女人的一切都看透了。

“你不觉得你跟我在一起每天都像过蜜月吗。”至少他是这么觉得。

好在禹明毫无反应。

比如现在他参加ASA,如果舒秦不在身边,总像缺了点什么。

这可是禹明的工作场所,她下意识攥紧禹明的手。

但因为有她,他整颗心就泡在蜜罐里。

舒秦厌憎极了,白天光线比晚上充足,她看得很清楚,这女人虽然不年轻了,但有一张顶漂亮的面孔,还不是最重要的,这女人太懂得在适当的时机如何将一个人的情绪挑到顶点。

“就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要补蜜月。”

路过禹明时,她把身上的柔弱都收了起来,意味深长看一眼禹明。

禹明想了想,逻辑还挺顺,她那么重视仪式感,从求婚到结婚,所有手续都齐全,单落了蜜月是有点不像话。

那女人慢慢缩回了手,因为她的贸然闯入,丈夫从语气到眼神都显得毫无温度,她恋恋不舍帮禹学钧盖了盖被子,直起了腰。

“这周我们去哪玩?”

禹学钧目光一厉:“走!”

“这周不算在蜜月里。等我交流完回去,我们每周要看一场电影,每周去顾伯伯家和爸妈家吃顿饭。”

那女人一动不动,眼睛里泪光点点。

“我们之前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禹学钧疲乏地闭了闭眼,摆摆手:“走。”

“要养成习惯。”

舒秦望着那女人,冷冷开腔:“如果你不想再激化矛盾,请你马上离开。”

“行吧,都你说了算。”

房间涌动着暗流,任谁都听得出禹明的意思,要想往下沟通,禹学钧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那个女人走,要么禹学钧和那个女人一起走。

这句话是杀手锏,基本百试百灵,舒秦满意地瞥瞥他背影,抬头打量眼前这幢建筑物:“我要利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在Peter的指导下狂练食道管超声技术。”

那女人一直用身体护着禹学钧,听了这话,噎了一下。

“然后呢。”

他指了指那个女人:“让她滚。”很平静,但不容商量。

“有朝一日跟你一样,也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他低应了一句,没敢多看舒秦,因为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禹明婚后在舒秦面前比以前低调多了,这回没嘲笑老婆好高骛远,只飞扬地笑了笑,攥紧她的手,在金灿灿的一抹曦色中,领着她进了殿堂。

这房间太冷,她是他身边唯一的热源。

阔大的走廊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华然璀璨的灯光映照每位来宾的脸,会场人来人往,国际专家云集。

她无限温柔,禹明喉头如同堵着棉花,“家”这个字眼,在他生命中缺席了十几年,从踏进这间病房那一刻起,他心里仿佛踏过一群脱缰的野马,四肢百骸被打散了,元气到现在未恢复。

走到禹明讲课的分会场,舒秦到走廊边的盥洗室整理妆容,出来时轮到某位专家上台讲课了,禹明在门厅里正跟罗主任和某位麻醉主编聊天,他们聊到了这次胸部麻醉的课题,也聊到了癌痛治疗相关进展。

悬着的心颤悠悠回到肚子里,她镇定地看着他:“我就在外面等你,今天过新年,我们一起回家。”

“这是我爱人。”

他从悬崖边上回来了。

她听到禹明向身边人介绍。

禹明喘息未定,目光却落到她脸上,眼里依旧燃着两小簇火焰,但毁灭性的炽热不见了。

舒秦看着禹明,他看着她,这是他的妻子,从头到脚都让他骄傲。

舒秦试着松开手,挪动步伐,慢慢从后面绕到禹明眼前,仰头看他。

舒秦嘴角溢出笑意,迈步朝他走去,掌声倾泻而出,门厅里的一方灯光照在禹明的脸上。

禹明盯着禹学钧,点点头没做其他动作。

他站在前方,就像高高的山岗。

她抵着他的脊背感受片刻,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好。”

全文完

舒秦呼吸急促不敢松手,但她能感觉到,两个人相贴的地方,那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营养液和地雷,这章比较难写,写了很久,抱歉让大家久等,本章也有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