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快别折煞我了,就算我有那熊心豹子色心色胆,也没您那灭绝师太的天赋异禀和后天的勤恳钻研啊,不然早上峨眉山投奔她老人家去了。”
“不是男的吗?颜子健过来了?还是哪个小白脸?小妞儿,不错,有前途嘛,这披星戴月的都快赶上姐的道行了,今天姐真是中头彩了,人呢,到底憋不住了吧,藏哪儿了?”她一下子来了兴致,脸上挂着中了500万的惊喜,捉迷藏般一个柜子一个柜子找,前所未有的精细认真,就像我小时候找我妈的荔枝罐头、八宝粥的神情,挖地三尺。
“你就吃独食吧你。”捉奸未遂她有些泄气,“龌吃了泰恩,不是要搬家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一洋妞,和阳子一起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还好我已经习惯,“龌吃了泰恩”就是“What's the time?”
“那开始我咳嗽的时候你怎么不做声?”
听她这么一说我挺羞愧,可不是我要搬家嘛,她这千金大小姐都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支援来了,我居然还赖床没起,敢情我自己搬家还没她这个外人积极?这么反省着,低着的头不经意间瞟见表,靠,才5点不到,赶着去投胎啊?当然我没敢发出声来。
“这个你倒是很清楚。”
“赶快收拾一下吧,sister me等下还有大事要办,一帮兄弟在楼下。”看她猩红的眼睛我知道她是过了丰富的夜生活后直接过来的。
我拿出手机还在狡辩:“大爷他是起夜吧。”
一般人也许听不懂,我们两人说话稀奇古怪得跟特工对暗号似的,但是我哪是一般人啊,这个会把“Who is this man”翻译成“这是谁的男人”的女人,我已经习惯她把“姐姐我”说成“sister me”,“卡恩”就是“come”,“你”就说“油”,另带对她无孔不入的鸟语习以为常。你说你喊救命的时候丢个help我还能认那么久吗?
“也不看看我打了你多少个电话,敲了多久的门。隔壁大爷都起来两次了。”
打开窗户,我吓了一跳,楼下呼啦啦一群小伙,黑压压的像一块幕布,他们冲我热情地喊:“小木姐。”我不见得真是他们的妈生的,他们叫我姐纯粹是因为我是他们阳子姐的姐妹,道上都这么称呼吧。
“你满脑袋都在想些什么呢?幸亏老娘我是个女的。大姐,你好意思,就你这么彪悍的架势哪个小偷能动你半个指头,你没把他们打劫了就不错了。”阳子提了提裤子,说这话的时候眼含热泪满脸委屈,“你是大错,我差点死不瞑目、含恨九泉了,你知不知道?”
我边冲他们挥手边喊:“同志们好!同志们乖!”然后转头问阳子,“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啊?又不是打仗。”
“你想死呢,大晚上的装神弄鬼?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一念之差差点就害我铸成大错了。”明亮的白炽灯下,整个房间亮堂起来,我惊魂未定,还真是阳子,两人身上洒满黄白色光芒。聚光灯打在舞台上,我用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咙,刀还神勇地架在她身上,她则像个蜡像,眼睛瞪得浑圆,眼珠一动不动,我被瞪得不好意思,赶紧收起自卫凶器,那造型着实有点,怎么说,尴尬?不雅?我也不太清楚黑灯瞎火中我挥舞的是打狗棒法的第几路第几招,眼看着她好好的一条裤子差点被我切成了开裆裤。
阳子一挑眉,波澜不惊地说:“so so,no办法,sister me人缘good。”
“我先去开灯,过来,跟着我走,我说一步你动一步听见没,老实点,不想被撕票的话。你要是敢动歪主意的话就死定了,老娘我可不是吃素的。”
我当场做呕吐状。
“你先举起手来,老实说,身上还有什么凶器,都交出来。不想死的话老实点,我的刀可是没长眼睛。”我举着刀在来人身上胡乱搜了一遍,“按我说的话做,不然我就真不客气了——”
“你能不能叫他们以后看见我不要叫我姐?我挺纯洁的一孩子,叫得跟black社会似的。”我边刷牙边跟阳子提意见。
我仔细一听,清冽中微微甘甜,高亢中略略沙哑,这人的声音不再如刚才那般尖锐,虽不是我熟悉的阳子的公鸭嗓,倒也有点熟悉的韵味。
“哦。那叫阿姨吧。”
“我是阳子啊——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吗——”
“算我没说。”
“谁是你妈妈?在哪儿?还组团来盗窃来了?”
或许是我身上与生俱来的狗腿子本性,抑或有奶便是娘的汉奸气质,本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原则,我不得不承认四个伙伴中,我跟大姐大——阳子走得尤为近,称得上形影不离。学前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过来,即使不同班也是同校,人生仅有和所有的毕业照上我们不是在前排搂着,就是后排她在我头上竖起个V,而这些冬彦妮、春一航原本约定一起参与的岁月却前后缺席了。冬彦妮高考后辍学,春一航大四下学期时立志做海归,镀金出了国,生活里不确定的因素那么多,偶尔的坚定于是显得尤为可贵。阳子绝对是我这辈子最铁的开裆裤死党,绝对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那种,将大姐大和监护人一角扮演得尽职尽责、入木三分。小时候一起去邻村偷桃子,被狗追得嗖嗖地上了树不敢下来,最后还是她冒着得狂犬病的危险,扳了根巨大的树枝哧溜就下了树,最后屁股上光荣负伤,白花花被展览了一个礼拜,全村男女老少都组团过来慰问……学校野炊,从家里带的锅被我抢锅巴时凿了个洞,是她凑钱买了胶水给我补上的,虽然那锅最终还是报废了,但是至少我没挨打。
“啊——妈妈呀——”
二年级时,我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要么趴在围墙上写爱告状的王二蛋的坏话,诸如“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放屁就是王二蛋”“大班长假积极,脑袋扣个西瓜皮,西瓜皮两瓣儿了,大班长完蛋儿了”;要么一遇到年纪比我们大一倍的周扒皮就欺负他,静悄悄地埋伏在茅房旁边,他一进去阳子一声令下,我们就以背《坐井观天》的声调朗朗出口:“周扒皮的屁,震天地,一震震到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看戏,闻到这个屁,非常满意,派了两个兵,去追这个屁”“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秋州,秋州秋州大解放,周扒皮的老婆卖冰棒,冰棒冰棒化成了水,周扒皮的老婆变成了鬼”“你骂我我不理,我到南村找老李,老李给我一杆枪,照你脑壳打三枪”“报告司令官,你的老婆在海湾,没有裤子穿,捡了一块布,做了三角裤。东补西补,还是露屁股”,一个比一个喊得响,直到他露着屁股提着裤子出来,一哄而散又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若不幸被逮个正着,每次倒霉的总是阳子,大人一定认为是她指使的,她也一个人扛着,坚毅、韧劲、大义凛然,从哪个角度看都神似拥有最性感鬓角与下巴弧度的天龙圣斗士紫龙,感动得我们鼻子冒泡、泪眼口水汪汪。
“你还要不要脸呢,小偷做到你这个份儿上还不如去撞死得了,还救命,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不许叫,再叫就把你砍了,听见没?”
上四年级那会儿,后桌的一个男生老揪我辫子,我被揪得嗷嗷叫,关键是有损我水手月亮美少女小兔的造型。阳子知道后,二话不说,背着棍子就去找那男生去了,忍者神龟般,特慷慨激昂。我也去了,不过是一只手拽着她衣角,一只手还小媳妇似的捂着脸,一步三回头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男生应该是有点早熟,才12岁不到,就足有1米7,虎背熊腰黑不溜秋的,鹰钩鼻子,看着跟一野人巫师似的,就差配药残害人类了,背后我一直叫他格格巫……最后的结果是,棍子虽然没派上用场,但是活生生揪了他一撮头发下来,第二天他就转校了。
“啊——救命啊。”
期末考试,阳子抄答案被抓个正着,语文老师拿着纸条逼问是谁传的。她打死不说,拿时任教导主任的她爸爸来威胁她依然不做声,视死如归。到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自己跳出来,两个人站在走廊上抄《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时,她还骂我傻:“你不站出来,就只要帮我抄一遍就可以了。”
“杀啊——老实点——别逼我动手——”
我的葫芦娃画册被收走,她潜进老师办公室帮我偷回来;我上学迟到,她把老师打铃的铁块藏起来;到村口大坪里看电影,她在地上画圈圈占座位,还指挥我们骑到春一航肩膀上;我说长大后要嫁给放电影的小王,趁换带子的空当她帮我打探到小王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后来我又说要嫁给《包青天》里的展昭,她也任由我抱着电视机亲……
“别啊,啊——”
那些事我一直记得。我常想,有这样的死党,我这辈子算是值了,要我为她做什么事情我绝对万死不辞。当然,这些酸掉牙的话我从来没对她说起过,不然她肯定得拿天马流星拳揍我。也是,如果她要跟我说这么酸掉牙的话,我指不定会拿北斗神拳打爆她的头。一定要说,顶多说她从小就如母鸡般将柔弱如我守护在她的翅膀之下,躲避掉老鹰的利爪和其他一切进攻。
“啊,杀啊——”
和颜子健在一起后,有一次他说,我对阳子他们比对他还好。
杀千刀的黑影并不退缩,小小停顿了会儿,开足马力又往里爬,速度明显比刚才快,躲在黑暗里的我看得不甚清楚,但是借着浅浅的月色是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影错不了,一闪一闪亮晶晶。阿弥陀佛。
这不算我们的主要矛盾,连最后一根稻草都算不上。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直到现在,我最大的遗憾是当时只是当作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没有发现他说起这个时的失落,没有听到他心底的不确定,没有跟他深入探讨血浓于水,没有探讨有一个与自己生命等长轨迹的小伙伴的陪伴,多么难能可贵,不可复制。我们吃过同一个妈妈的奶,穿过同一条开裆裤,挨过同一根藤条的打,罚抄过同一篇课文,策划过同一次离家出走,一路结伴走来的我们早已亲如姐妹兄弟,二十多年漫长的伙伴情谊扎根在心底,开出血脉亲情的花,就像身体上的手足、眉眼,不是说拿走就可以拿走的。不管其中一个人出了什么问题,只要一句话,其他人永远、一定、无疑、绝对是义无反顾的。最重要的是,以后我们可能再也碰不到这样的一群人了。
咳咳。我粗着嗓子咳了两声,多希望小偷会以为男主人在家而知难而退,火拼毕竟还是血腥了点,年纪轻轻的,就算是我轻轻地来了,轻轻地走的时候我也不希望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些我都没有跟他认真说起,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或许,这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疏忽。
春一航家是官僚世家,上三代从村长起家,口头禅尽是带着官腔的“同意”、“批准”。夏骄阳爸妈当英语老师,所以她说得最多的是扬城特色英语,三句话不离李雷韩梅梅句式。我家里开了个小小粮铺,最擅长的是跟陌生顾客谈天气。冬彦妮爸爸修理自行车,她最擅长的是不说话,埋头看言情小说或者写字,一说话就从诗词起,出口成章,信奉上天有好生之德,试图用中国几千年源远流长的文明感化一切恶念。四个家庭迥异,家境也有落差,但是那时候四个小家伙无忧无虑,每天穿着开裆裤快乐得像风筝一样在院子里飞。我们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葫芦娃兄妹,虽然没有喷火、千里眼、顺风耳、隐身术,但是很幸运,我们从小知道同根生的相亲相爱。比如,隔壁孩子过来玩时,春一航经常指着我们三人说,喏,长大了我要娶她们。语气像个将军,鼻涕还挂着,骄傲得不是一般的欠扁。可惜我当时也不是一般的不懂事和不懂矜持,春一航话一出,我们仨马上就为争谁当大娘娘、谁当小娘娘而大打水仗,那时候就连如今身材火辣的夏骄阳也十分彪悍,一屁股就把身后的我们扑通撞进了六水河。
我只是说:“这么多年,养一只小狗都有感情呢,何况一窝人。”
我们几个的名字是住村头的书记取的,他是同年代唯一上学堂超过十年的人,因缘、结局,所有一切的一切似乎就在当时已种下。春,生机勃勃如春一航,字典上说春还代表情欲,“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用在他这个襟怀坦白的风流鬼身上再贴切不过;夏,热烈如夏骄阳,一年中最热的一季,炙热如太阳燃烧得性感妖娆,没有曲折婉转,灿烂着滚烫的爱恨情仇;秋,分明如秋小木,像一尾鱼漂泊在夏冬之间,徘徊在冷热之间,金黄愉悦背后分明还有凋零的寂寥和忧伤;冬,冷清如冬彦妮,纯白清浅,眼中仿佛永远藏着一场深雪,与生俱来的温暖缺失,要与谁人诉说。我常想,这挑着木箱、身材佝偻的老人应该是一位得道仙人,至少得洞悉命理和世事,不然他随意一捋胡须,安放在我们头上的名字为何能如此亲切、妥帖,一直到后来,他看不见又看得见的,后来的后来。
(四)
春一航是我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从小与我一个院子长大,那时一起玩的还有夏骄阳、冬彦妮,她们住在两条小路几亩稻田的对面,因为同年,加上姓氏罕见的缘分,大家亲如一家。
阳子叼着根烟,跳上蹿下,指挥同志们,也包括我,哪些东西要搬,谁谁谁搬,放在哪里,要小心轻放之类的。看她那个亢奋劲儿,我多少明白她也许并非助人为乐,而是好这口。只是我担心吵醒了房东,也真是奇了怪了,一个早上没消停地天翻地覆,房东居然没醒,更奇怪的是连他们家的狗都没醒。
大概每个女孩身边都会有这样一个男孩,在一起时永无宁日,打打闹闹。在你书包里丢毛毛虫,在你的课本上写你是他的女人,课桌上一旦过三八线衣服上就多一条杠,你哭鼻子他在一旁笑得翻肚皮好像马上要死去……插你两刀也为你两肋插刀,好吃的糖果咬一口分你一半,早上在窗口叫你一起上学,晚上接你坐他的自行车回家,其他人欺负你他第一个冲出来,看着你笑他不知觉地嘴角上扬……我一直记得春一航和笑我“左撇子”的孩子打架的情景,为首的大头说我左手拿笔的姿势像一只得了痔疮的鸡,要笑掉他的大牙了。笑得果然疯狂,两颗雪白的大门牙真要掉下的样子。春一航不示弱:“假牙吗,那么容易掉?”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说:“衣服还是放箱子里吧?”
是,我是左撇子。我从小就是一个跟大家不一样的人,大家都用右手的时候,我用左手吃饭,用左手抄《吻别》的歌词,用左手描红,用左手丢手绢,用左手玩挑花,用左手扔沙包,用左手放风筝……就连在人群中也可以一眼被分辨出,不是因为足够优秀而脱颖而出,只是因为我用的是左手。人说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然后发明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我意不在说左撇子是真理,也不引以为傲或耻,而是以为,我们看似合理的,真相摊开往往很残忍。
“No,箱子占地方。”阳子斩钉截铁。
窗户窸窸窣窣的响声比平日高了两个分贝,一声一声地直袭我的耳膜,在黑夜里显得尤为恐怖。天哪,入室偷盗?加上刚才的噩梦,我的神经线依然脆弱,眼睛射出闪电般的精灵,耳朵竖得像天线,化身黑猫警长毫不犹豫地操起枕头下的大刀,金光闪闪。那是大一时春一航送我的节日礼物,据说是英国最正的牌子,而且那天是什么节日我是不清楚的。“国际左撇子节,最适合你,收下吧,不客气。小爷我很民主的,你是同意,是赞成,还是拥护,随你挑。”他扬扬自得的话里分明带着挑衅。一起的礼物还有一块手表,表盘从左到右逆时针开始计时,果然是很适合我。
我说:“盆子还是留着好不好,好几块钱哪。”
(三)
她说:“No,还米老鼠,How old are you?”
记得大约六年级时,长发飘飘的自然老师说海市蜃楼是光的折射而出现的幻觉,一般发生在沙漠大海。说完,背转身在木黑板上画了一幅演示图像,白色线条配上蓝色和红色粉笔的填充,生动而美丽。美丽的蝴蝶禁不住飞进窗子,在教室里扑闪扑闪不肯离去。那是大多数的孩子第一次接触遥不可及的大海,美不胜收。我们提议把校门前的小池塘挖大扩建,那项提议最终没能提上日程,不然,继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之后,扬城孩子很可能因为再创历史传奇而载入《新华成语词典》,作为理想道德文化纪律兼备的四有新人励志典范一代一代传颂膜拜。老师说,海市蜃楼,再古老点,西方国家当作死亡、不祥的预兆,谈其色变,秦始皇时期我们古人把它当作人间仙境,鼓捣着去采集仙丹灵药。那个时候,世界是那么稀奇古怪,又那么可爱。
“我不是怀旧嘛,我是想整个封神榜、聊斋来着,但是你也要人家厂商愿意做啊。”我弱弱地表示异议。
此人正是颜子健。回过头看,那时他身上能看出青涩的影子,有祖国花朵、社会栋梁的朝气,有万丈豪情心比天高的理想,有那个时代那个年纪的孩子身上所拥有的所有珍贵的气质。时光转了个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一次不打不相识会使我们后来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就像谁也不知道约定今生的我们未来的去向,时间的手轻轻一个翻转,一切抹平,让我们从路人变成恋人,又从恋人变成了路人,恋爱写成了恋爱过,好像一场海市蜃楼。
……
“我说客气的,本来我还以为你大八了呢。没事了,你走吧……大家相识一场,不打不相识,我大人有大量,念你初犯今天就放过你了,你要知恩图报,有事没事请我吃饭就行了。大一的没事长这么成熟干吗……”我一路嘀咕着。一寝室的人在我后面都已经笑翻了。
俨然是她在搬家,场面甚是热闹。
“没……没有,我也……也是大一。”他解释道,声音像是蚊子哼。
我得承认,这厮天生就是个领导天才。我、她、春一航、冬彦妮住秋家堡大院那会儿,跟邻村娃子打游击就全靠她指挥,期末考试不及格准备离家出走也是她策划,不然不可能那样妥当。砸了储钱罐,布袋装着钱票拴在裤腰带上,扯起大花床单,学郭靖收拾起一个包袱,画册、华华丹、牛轧糖、酸梅粉、万花筒、糖纸、跳跳蛙,往肩上一扛,挂了个军用水壶,最后还是阳子考虑周全,不忘带个弹弓防身。
“你大几啊?大六了吧。”我继续得寸进尺。
“好了吗?走吧。”阳子说。
“不四(是)你,四(是)鬼啊。”我用半土不洋的普通话阴阳怪气,“这里还有比你黑胖的吗?你会说话吗?你读过书吗?书里没教你不要随便叫女生姐吗?另外,姐我不姓谢,姐姓秋,叫秋小木,姐才大一,不要乱叫。”
“好。”
“叫——叫我吗?”他回头更加惊恐地望着我,不知道又有何事惹到了我。
“等下,我们留个字条。我来念,你来写。”阳子像个将军。
“哎,那个——那个——黑胖子啊,你站住。”刚迈出两米,我突然叫住他。
我撕下一张练习纸。
“谢……谢……学姐。”马甲男低头扯着衣角,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
“父亲母亲大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她念道。
喵了个咪的,你装什么装,别说换衣服,你就是裸奔,关起门来谁看得见啊。但是迫于舆论压力,我只能恨恨地一扬手:“算了,你——走。”说出的俩字像吐出俩炸弹。
“我们三个是女的。”我纠正。
“哎呀,你们到底搞什么搞啊,男生哎。人家要换衣服啦。”哎哟,我那个恶心,就像小时候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瓶健力宝,二氧化碳泉水般不断往外冒,内脏翻滚却吐不出来,只能仰着脖子放气,原来是隔壁寝室的“林志玲”。
“你猴急干吗,我还没说完。再加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什么没啊有的?”他还在狡辩,我用56式冲锋枪的眼神把他全身上上下下狠扫了不下两遍。
“孩儿走了,我们此去少林。少林好像只收男弟子是吧?”
即使覆盖了黑不溜秋的表皮层,他的脸依然可以看得出红光,血脉贲张,像我一样,只不过性质不同,他是担惊受怕而我是怒发冲冠。
“是的。《南北少林》里就是这么演的。”
“没……我没……不……我有……”
“那就再加上峨眉,此去峨眉修炼武功,仗剑走天涯,行侠仗义。勿念。春一航、夏骄阳、秋小木、冬彦妮敬上。”
“不是你,你那么紧张干吗?我又不傻。”
我写完,阳子看了看,眼一瞪:“怎么还有拼音?”
“学……学姐,不……不……是我。”
“巾帼、须眉不会写。”我挠挠头,弱弱地说。
“站住。”我眼疾手快,腾空而起一招轻功草上飞拦住他的去路,大义凛然。
“再加一句,不是考试不及格的事。”
怒吼声刚落地,只见一个黑黑胖胖的“马甲男”正好从二楼跑上来(我寝室在三楼,那一层的电源总闸刚好就在隔壁楼梯口),我像个关公一样站在楼梯口,双手叉腰,横眉怒目,只差没扛大刀了。他看情形吓得不轻,条件反射地就转身往回走。
一切收拾停当,我们一路唱着小曲儿,畅想落花流水日行千里的神功,一掌拍碎周扒皮的屁股,横踢大班长的肚皮,欢快地出了门。遇到小伙伴要入伙玩跳绳、弹珠,我们也不推辞,路上碰到了七大姑八大姨,也毫不避讳,自豪地说起此行目的。就这样,蹦蹦跳跳还没到村口,东西就被吃得差不多了,肚子咕噜噜地响。也难怪,华华丹、酸梅粉全是促消化的东西,炊烟袅袅,饭香味若有似无地飘进鼻子,五脏六腑一撒欢,我们便再也挪不动步子。一个对视,打道回府。几个人撒丫子往家的方向跑,一个比一个快,急赶慢赶,还好赶上了家里的晚饭。饭桌上,老爸甩出那张皱巴巴的字条,只说了一句话:“多读点书再走,三句话错了八个字。”眼神里是无尽的沧桑与无奈。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峨眉不是鹅没,武功不是蜈蚣,仗剑天涯不是方丈的丈,行侠仗义也不是行下丈义,也深深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
话说某一天,游戏打得正high、激情四溢,突然眼前一黑——停电了。电脑当机,我熬了一个通宵赢的一点积分输了个精光,瞬时连降三级,从知府跌为了布衣。我还打算官再大一点每天结一次婚呢,结果全部功亏一篑。我当时那个气愤实在不足以用语言形容,屏幕陡暗的一刹那好像真嫁不出去了一样,紧接着幽深的楼道里就响彻了我的怒吼,还带和弦回响:“喵了个咪的——加菲猫不发威——你以为我是米老鼠啊——哪个——杀千刀的——把电——关了?喵了个咪的——老猫我不发威——你不知道我是机器猫啊——哪个——杀千刀的——把电——关了?”事后,阳子夸奖我的声音像极了海豚音,而且至少是G5调。
直到现在邻村人见了我们还喊土匪王,方圆八百里没人敢上门提亲。我要30岁还嫁不出去我就真去抢亲了,我想。
虽然是本市鲜有的不知名三流大学,但学校对新生管理颇严格,三令五申禁止在寝室使用大功率电器。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值日生隔段时间断一次电。
“您这是被雷劈了还是怎么的了?毛哪儿去了?”忙碌的间隙我打量起了阳子的新发型,原本齐肩的卷发一天不见就齐了耳,成了惊世骇俗的一头短发。看起来虽一时不太习惯,倒也干练清爽不少,忽略妖气甚至多了几分流川枫花样美男子的味道,忽然就有了时空错乱似曾相识之感。《灌篮高手》刚出炉那会儿,篮球很是风靡了一阵,男生人人自诩“因为我是个天才”,班上女生也分成了个性鲜明的两派,流派和樱派。文具盒、课桌、书皮上贴满两人的贴纸,两派之间每天吹胡子瞪眼互相看不顺眼,倒是也没有制造出惊天之举,文斗武斗都没有。想起她当年在流川枫脸上画的胡子和麻子,如今我们都被放在时光隧道里雕琢,生活在眼前一字铺开,不,按着既定的轨道,奔向各自漫长的终点。
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刚进大学,那叫一个彪悍。
“这叫时尚,懂吗?”
直到后来,苍天有眼无珠,我终于罪有应得地从12楼掉到了这个死胖子的爱河里无法自拔。我当然没好意思昭告天下,主要是他跟我从小迷恋的勇敢、正义少年圣斗士星矢相去甚远,没办法像他果敢守护雅典娜般守护我,甚至连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智慧的黑猫警长都比不上,顶多就一包青天。于是不露半点风声,偷偷摸摸了好久,每次约会都得挑月黑风高的晚上,跟做贼似的,恨不得戴个头盔,一跺脚使出葫芦蓝娃的隐身术,生怕让人认出来。
她的时尚,我望尘莫及,甚至有点羞愧难当。当我们所有小屁孩还“画地图”的时候她就偷穿上了她妈的高跟鞋,大垫肩花布衬衣。小学三年级就穿着大红色健美裤水蛇一样出没在学校里,后来她横扫秋家堡大院众望所归地当上大姐大,不能说与红色健美裤没有一点关系。当然时尚也不是万能的,谁知道后来因为猩红的爪子而与少先队员失之交臂的她是不是悔不当初呢。
“死胖子啊。”说完我仰天长笑,威震苍天,没有一丝一毫的顾忌和形象,辨认不出性别。他居然也跟着呵呵地笑。
“你这家搬得挺喜庆的啊,还有安家费,弄得跟拆迁一样。”阳子说的我搬家搬得够喜庆、有安家费的原因不是政府拆迁,而是据说是一个海归看中了这栋楼,以高于市场行情数倍的价格买了下来,塞给了我们每户一笔安家费。有钱,我也就成人之美屁颠屁颠出去找新巢了。海归的眼光真是与众不同,这老掉牙的危楼居然能被相中。
但是之前我一直拿他当哥们戏弄,我傻啊,找那么黑胖一男的当白马王子。捉弄、恶作剧是常事。我没心没肺地问他:“你从12楼掉下来叫什么?”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不知道。”
“哎,小伙子,不是我八卦啊,你们老板是不是在这儿留下过刻骨铭心的一段情啊?”拿人手短,我跟看起来像傻海归管家的人热心搭讪,滴答着口水一边点钞票一边八卦,几次都数错了。
深究起来,颜子健拿下我,最为人称道,值得举国歌颂和提倡的壮举就是一个人默默无闻兼风雨无阻地给我打了一个学期的饭,一副为弱势群体甘为孺子牛的心甘情愿模样,一定要给他钱他也不推辞,火候掌握得恰如其分,似追求又不似追求,乍一看就是一个打酱油的。持之以恒的架势就像所有的东西都在变,都会变,而他和他的饭永远杵在我的课桌上,就连摆放的位置都不曾有变,像生命一样绵长,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安全感。但是半个月,一个月,就在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待遇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果断地断了我的铁饭碗,我就百爪挠心,食之无味,浑身难受,犹如一个毒瘾发作者,像有虱子在身一般在宿舍跳来跳去了好多天。这种战术比其他正常追求者瓢泼大雨般的猛烈攻势明显略高一筹,丝毫不等敌人设起防线,不知不觉就打入到了敌人内部,等敌人察觉,他早已经占地插上红旗。
“还是他想弄成个博物馆?”
2003年以前,我对颜子健并没有什么感觉,当然这跟我的没心没肺、后知后觉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干系。不高不帅,胖子一个,浑身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傻气。白目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白目就算了,比《美少女战士》里的呆头鹅海野都少了副代表考试无敌的渊博眼镜,也没有傻乐傻乐的樱木花道那样的一头醒目发型。
一身青色正装的小伙子循着发声源勉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看起来似乎不太愿意说话,我就自讨没趣地又数了一遍钱。
2003年,世界上最老的航天飞机灰飞烟灭,身体残缺的妇女、儿童、老人跟死神殊死抗争;杰克逊被卷入举世震惊的官司焦头烂额;大批量的女同胞被黄金右脚小贝迷得七荤八素;一场症状貌似感冒的非典型肺炎让世界尤其国内人仰马翻,卫生部报告中国内地累计病例5327例,死亡349人……
(五)
(二)
青春就是一场盛大的百老汇歌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歌曲连着舞曲,悲剧接着喜剧,幕布、彩灯、干冰挥舞缭绕,有条不紊,有板有眼地串联,戏里戏外地看着,互相做伴,彼此温暖,谁也看不出要走向哪里,什么时候什么表情,该吆喝鼓掌还是黯然离场。
我想啊,为了那一对金猪打死也不能分啊。就算分了,打死也不能说分了啊。
“朋克,你不觉得好看吗?”
没错,颜子健是我们家那死鬼。毕业典礼后仍然混在一起的一对伟大男女,生在这么一个快餐时代,这似乎比我最先学会机器猫的日文歌还稀奇,比黑猫警长抓到吃螳螂丈夫的妻子还莫名。大二我们班排话剧的时候,我们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立下了一个相当伟大的志向——成为我们班的地标情侣,赌约是如果我们60岁还在一起,又没翘辫子的话,全班集资送我们一对金猪。以至于毕业最后一次聚会他们还笑话我们,哎呀,秋小木,分了没?得到否定回答后,不怀好意地惊呼一声,怎么还没分啊?
阳子几步跃上车子,两手叉腰,唾沫横飞,群情激愤得跟演讲似的,令人叹为观止。小伙们自发地站成一列,虔诚的神态不亚于当年我们崇拜狼牙山五壮士。
这么晚了,应该睡了,不然就是手机没电了。梦都是相反的,量他孙猴子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大笑三声,我跟自己这样说,倒头鼾声又起。
“你一个我一个,你要哪个?”阳子在毛毛虫队伍里挑牲口似的挑了两个看起来颇像壮丁的主儿,转头冲我喊。
背上全是虚汗,被子都被我咬出一个洞来,才发现光怪陆离不过是一场噩梦,给颜子健打电话,黑暗里传来空洞幽深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从前他都是不关机的,他说知道我坏事做多了会做噩梦,所以晚上从不关机的。
“这……这……不好吧,当着这么多人,我是名花有主的人……而且我不太喜欢太多肌肉的……”我故意扭扭捏捏。
多年之后,在众多场合我无数次记起这个梦,那个时候虚无缥缈的一切,每一个细微动作、肌肤纹理的表情现在清晰如昨,太多的心酸难过梗在胸口,只能感叹,原来这世间的事,最初的最初都是早有定数的,只是当时惘然的我们浑然不觉。人生在世二十余年,上万个日日夜夜走过,我做过的梦何止上千——捧着盆子接钱,小花猫突然变成了机器猫,自己拥有了穿墙遁地术,连语文老师又生孩子了放假一个礼拜都没有实现过,隔天就全抛到九霄云外,我又如何能料到,其中不经意的它有一天会直指我们的去向?
“阿弥陀佛,同志,长这么丑,请自重。抬衣柜,两个人一边。你丫想到哪儿去了?”阳子将一条抹布直接甩到我脸上。
良心未泯的颜子健颤巍巍地掏出手机,另一只手还捉着我的手腕,眼里的焦虑与柔情像是下一秒就要满溢出来,年少无知无出息的我曾经那么陶醉在这样的温柔里,现在当然也不例外,我抚着他的脸颊脉脉含情。1-1-0,他一键一键地按着,铿锵有力。喵了个咪的,不是120,也不是柔情。所有的表情和鲜血一起从脸上滑落,我看花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看着他瞳孔里射出的光寒气逼人,像大麦地里的冰窖,彻骨悲凉……
尘埃落定,我招呼着同志们吃饭去。阳子大手一挥:“算了。”
眼看就要命中狗男女,一个轻功草上飞,腾空而起,天旋地转,时空错乱,我像失重的斑马般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上一秒的仪态万方全见了阎王。以最快的速度从那女人的笑声堆里爬起来,像骂人时那些脱口而出的字眼,那个时候我多想就此从这个世界消失,鸵鸟我扶了扶眼镜,继续生气。天马流星拳外加小李飞刀、打狗棒法、九阴真经,电光石火、飞沙走石,转眼之间凶器钉在了墙上,掷地有声,不偏不倚,离女人的头顶不差分毫,甚至空气里有了碎发的味道,和着血腥。乌红的液体像洗洁精瞬间在油污里扩散开,滴滴答答地流过额头、脸颊、下巴,流进了我的心里……天哪,我居然流血了?是我走火入魔了还是那条狗女会妖术?
我一听还挺感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想着这厮还记着给我省钱呐,含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
说时迟,那时快,抄起肉架上的一把杀猪刀。咦,好像冰激凌店不出售杀猪刀,不管了,代表月亮教训见势不妙要夺门逃窜的奸夫淫妇要紧。
“那多不好意思,都已经来了。”我脸上眉开眼笑。
“你们这两条杀千刀的狗男女……月之冕,接招……”暴戾的话音还没落地,肥硕的颜子健一眼看到了英姿飒爽站在风里的我,垂直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你就少装了。”阳子一眼看破我的假情假意。
听着他的绕口令,身边的雪花做着自由落体,落地无声,就如我二十多年清纯可人的玉女形象,就此尽毁。再定睛一看,那浓墨重彩的女人不是我,我说呢,端庄淑女、高贵优雅装了这么多年,好歹近朱者赤,怎么可能还满脑袋淫秽思想,而且我们一般都说猪头,什么时候改宝宝了?恶心加生气,小宇宙瞬间被点爆。
“那多不好意思,大家大公无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帮我这么大一忙,要不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
“接稳,这个接稳不是那个接吻,我说的这个接稳,不是你以为的那个……”
“你怎么不朗诵首诗呢?算了,姐姐今天另有安排,等下跟我去韭菜园。这么多年了,你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抠门十年如一日。”
“啊?我是说这颗樱桃给你吃,接稳,别掉衣服上了。”他似乎才意识到了话里的歧义。
阳子一句话跳跃得跟诗歌一样的本事也是十年如一日,一首歌能从《海尔兄弟》唱到《叮当猫》,再唱到《花仙子》:打雷要下雨,下雨要打伞。米奇和她妈妈上山去,遇到一只奇怪的小猫咪。大波斯菊是我的帽子,蒲公英在我身边飘荡,穿过那阴森的榛槐林,奋勇向前,奋勇向前,幸福的花仙子就是我……一品燕翅可以和烤瓷马桶共襄盛举,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我想起她来之前说的还有大事要办有点好奇。
“你这个流氓。你满脑袋都在想些什么呢?这么多人还在呢,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你把我当什么了?”今天的颜子健主动得有点不正常。
“什么大事?这次是哪家的公子要遭殃了?”作为深得真传的现代潘金莲,阳子从六年级就伺机接近男同学,在家勤练武林秘笈妄图点住他们的穴以期他们对她俯首帖耳,到现在还乐此不疲,手到擒来,甚至连窝边草春一航都没能幸免。学前班时我们四个在一个班,下完画画课,阳子、我、冬彦妮都是手拉手一起去厕所,主要也有春一航那小子居心不良主动勾引的成分存在,当时一定要牵着手跟我们一起去,到厕所门口还难分难舍,耍流氓性骚扰却摆出不耻下问的虚心求学样:“你们上厕所为什么蹲着啊?”啊,天知道!虽然在同一个班级,但我们原本就对他跟我们仨不一样,被分配进男厕所而好奇。
“是啊,来,张开。”
虽然未遂就东窗事发,但那大概创下民风质朴的20世纪80年代年龄最小的耍流氓纪录了。要不是春一航从头到尾笑哈哈,我们又始终稚嫩脸庞面带祖国花朵应有的单纯无邪,事件才没被无限放大成事故。得知情况后,大院的大人们聚集在一起,面色凝重,长吁短叹,最终由当老师的阳子妈妈出面给我们普及生理卫生知识,听得我们满面红光,其实囊括起来只有一句话:女孩子看没穿衣服的男孩子是会大肚子的。最后,我妈还不罢休,附带给我们讲了一个意味深长、深刻隽永的故事,故事也只有一句话:从前有一个孩子不听大人话,第二天,他死了。以致后来,看了麦兜的故事,我对她妈妈尤感亲切,跟见了自己亲妈似的。
“啊?”我的脸颊微微泛红,小鹿狂跳,心花怒放。
“同志,长这么丑,请自重。严肃点,别一天到晚尽想那些龌龊的事。”阳子拿一阳指戳我的额头。
“宝宝,快点,接吻。”颜子健跟我腻歪在小店里,亲密得无以复加,空气里充满香草奶油冰激凌的清甜,柔情蜜意。
“姐姐我成了一个浑身突突突喷发忧郁荷尔蒙的妙龄女郎,你要负相当大一部分责任。”面对她的倒打一耙我不无哀怨地说。
那时,我还是“死孩子”中的一枚。
“三克油。”她一边翻白眼一边颔首低眉。
新世纪初的扬城星光璀璨,人海浩瀚,高楼大厦林立,中东的战火还在弥漫,电视电台里热闹得不得了,满大街的人大声说笑,热情饱满,像要飞起来,在欢乐什么呢?很难讲,人群中无处藏匿的一张张麻木的脸,分布在中年以上的各个年龄阶段,或许他们只是在思考,或者满腔担忧。有什么值得那些死孩子上蹿下跳呢,岁月的杀猪刀挥过,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迟早你们跟我们一样。
临行,阳子在狗盆里撒了一包粉末:“再加个码。”她笑得奸诈,驾轻就熟,就像小时候在隔壁周扒皮的茶壶里下味精。我说他们怎么吵都不醒了呢。
(一)
年少,大概可以成为所有轻狂、胡作非为的免死金牌。
——张国荣《倩女幽魂》
从小,我们就不是好孩子,四人胜过五毒教恶人谷十大恶人,调皮捣蛋的事做过一箩筐。三岁还满村子找阿姨婶婶要奶吃,四岁挂着鼻涕尿床,把大黄狗抱到爸妈的床上睡觉,把野猫、蝈蝈、兔子,能抓到的小动物都往家里抱,把蓝白校服掐腰剪成了小背心小裤衩,十岁时跟着阳子坐着一台破烂的拖拉机打仗,一头栽在稻田里……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
童言无忌,年幼时,所有的缺点,所有犯下的错都可以被原谅,因为谁也没把这游戏太当真。成年后,重新洗牌,我们渐渐不能被原谅也不容易原谅别人,即使只是无心之失,因为那时我们活得一本正经,莫名地把一些东西看得太重,认真得过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