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一个大男人,会做什么呀?洗个碗都能摔三个。”婆婆一脸焦急的样子,“倩倩,你别多心,我不反对花钱找人帮忙,只是一来呢,现在好的阿姨很难找,何况再好的阿姨也比不上自己的母亲贴心。这二来呢,我听人说,现在学校的老师都可以找人代课,课时费就给代课的那个老师,也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只要跟校领导打好招呼就行。你看这样好不好,让你妈妈在那边操作一下,损失的费用呢,我们来出。你妈妈要是愿意过来照料你的身体,我们这边也放心一些。三胞胎可跟单胎不一样,别人四五个月才显怀,你的肚子马上就能赶上了。”
我心里冷笑不已,我妈妈跟婆婆年纪一样,也还未到退休的时候,现在重庆的一所小学任语文老师。“我妈学校的事情也挺多的,哪里是一时半会脱得开身的。我现在还照应得过来,等以后身子沉了,再请个阿姨帮忙吧。”我不卑不亢地回答,“何况吴浩不是也在吗。”
我极其别扭,语气也带着不爽,道:“我妈就算要过来,也用不着这边给钱。您说的这种代课方式,以前是用人这么干,后来上头有文件下来,严令禁止了,未必行得通。何况我妈也是高级教师,现在带着一个毕业班,不是当真说走就好走的。”
婆婆想了片刻,笑道:“也是。我这也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下子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吴浩小时候也多亏了他奶奶和外婆帮手,我那时候天天上班,产假又短,哪有精力照顾孩子呀。”她偷偷瞥了一眼我的脸色,继续说道,“如今你比我可要辛苦多了,一下子来三个宝贝,别说小孩出世以后得人手照料,这孕期就得好好看护着,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我这边呢,刚动完手术,还在调养期,内退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办得下来的。所以,我在想,能不能让你妈妈来深圳先照应一下。毕竟你们母女俩,很多事情也方便些。”
婆婆面上讪讪,低声咕囔道:“我这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马上要做妈的人了,多为自己考虑一些总是没错的。”
我忍不住接话道:“妈,别折腾这了,这些家具都没用多久呢,到时候给包个防撞条就行了。新买的家具,甲醛还没释放完,更不安全。”
公公皱了皱眉头,制止了婆婆蚊吟般的抱怨,道:“行了,你别在那自顾自的瞎指挥。亲家母家里有自己的事,不一定能适应深圳的生活。我看这样吧,我们两条腿走路,倩倩回去问一声你母亲,能操作自然最好,实在不能,我们这边也开始物色阿姨吧,反正迟早都是要请人的,孕期便过来适应适应,比到时候孩子出生了手忙脚乱的要好。”
公公素来不管这点小事,只浅浅地说道:“你看着办吧,想换都给换了,我没意见。”
公公的总结陈辞结束了今晚家庭会议的讨论。我跟吴浩回去的路上,吴浩面上颇有些不满,抱怨道:“你怎么对妈那种态度说话,她也是为了你和宝宝好。你这么顶撞她,搞得大家多尴尬。”
我怀了三个宝宝的消息成为了晚上家中的讨论话题。吴浩有些懵昏,似乎还没接受自己要成为三个孩子父亲的现实。公公面上平静如水,晚餐却比平时多吃了一大碗米饭,想必心里也是极其喜悦的。婆婆收拾完碗筷,在沙发上坐下,半是得意半是喜悦的口气说道,“倩倩一下子给我们家带了个三喜临门来,想着以后三个宝贝在这个跑来跑去的画面,可得让人羡慕死。老吴,咱们这些家具得换换,你看看这个茶几,四个角都是尖尖的,万一小孩子一下摔着磕着了,可不得了。还有那个柜子,那么大一块玻璃,撞上去可太吓人了。”
我方才的气本已消了大半,被他这么一激,又冲了上来,口不择言道,“我怎么顶撞她了?怀之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等有了宝宝,自己马上办内退,在家好好享受天伦之乐的。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怎么打起我妈的主意来了?你妈要上班,我妈也不是家庭妇女。不来深圳,她在家过得逍遥快活得很。你妈凭什么把我妈当成阿姨来看,还给钱?我妈就算过来,也是看在我的面上,不缺你这点钱。会不会说话啊,有这么侮辱人的么?”
主治医生似乎暗自松了一口气,在我的产检手册上龙飞凤舞地写上,“不适随诊”几个字。
吴浩被我急速的你妈、我妈吵晕了头,强硬地说道:“你的心思怎么这么歪啊,什么叫打你妈的主意。做母亲的过来照顾一下自己女儿和未来的外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了一眼婆婆期待的目光,微笑着摇摇头,坚定地说:“暂时先不用吧,等以后肚子大起来了,行动当真不方便了,再考虑休假的事。”
我冷笑不已,“那可不一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动的什么脑筋,怀孕之前一门心思想要抱孙子,现在一看来了仨,怕日后照料孩子辛苦了,所以趁早先把我妈弄过来,等孩子出世后,外婆就顺理成章的挑起带娃的重任,你妈有的是理由在外围搭个手,看看热闹吧。”
主治医生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我,面上有些为难,说道,“现在年轻人想法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律师可是好职业,生娃耽误了事业人家可不一定愿意。我的意见是,如果身体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比如见红啊、腹痛啊,孕期坚持上班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整天呆在家里心情也未必能愉快。但考虑到你一下怀了三个,身形也不是那种人高马大款的,要是吃不消,我帮你开一段时间的保胎假条也是可以的,毕竟国家法律保护孕期妇女,你们单位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吴浩冷瞥了我一眼,道:“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哪里像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讲的。这等心思和眼界,跟一个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
婆婆接着说道:“她现在天天还在上班,又是律师,每天忙成那样。我说干脆早点请假,在家休息。三个宝宝,每天这么上下班颠来颠去的,我这心里可不放心了。老吴,你得帮忙想想办法,开个保胎假条什么的。”
我心里冷笑得痴狂,语气却愈发冰冷,“我也想有风度,有涵养。不愿去管也不愿去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可你看看自结婚后,你家给过我优雅洒脱的机会么。你问我对你家有什么不满意,我告诉你,我就是不喜欢你父母牺牲别人利益时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认为只要付一些钱,根本不管别人是否愿意。不过他们还不是最糟糕的,毕竟他们还有一点补偿的想法。最可怕的是你,吴浩,你把所有的获得都当成了理所应当。结婚这么久,你为我们这个家主动做过什么?况且你向来什么不顾不管惯了?又为什么因为我一句话语气不太好,回头就跟我发飙了。”
主治医生跟婆婆相熟多年,也不在意,便笑道:“你这什么方法,吐了再吃,你吃得下啊。一会我给你开些维生素吧,调理一下,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你也尽量保持每天运动。还有就是不要生气,工作压力太大的话,就回去休息。怀着三个宝宝,肯定各方面都艰难一些。”
“刘倩,你说话要摸着良心,我家哪里对不起你了。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哪里不是竭尽所能地在帮衬你。出个国,做个试管,别人都住公寓,你要住别墅,都依着你。现在只不过让你回去问问你妈愿不愿过来帮忙一阵,你就这么多抱怨。说到底,还不是你一下子怀了三个小孩出来,搞得大家都乱了阵脚。”吴浩也几乎丧失了理智,口无遮拦地说道。
婆婆在一旁,连忙接着说道:“没事没事,以后我每天给你炖汤喝,吐也没关系,吐了再吃,总能吸收一部分营养的。”
我气极了,地下停车场里指示的灯光在这一瞬间闪耀成一团一团刺目的线条,我只觉得一口鲜血被憋在喉间,连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争吵的力气,抡起手上的手机,便向吴浩的脑袋狠狠砸了过去。
我欲哭无泪,哀声道:“我实在吃不下东西,闻到饭菜的味道就想吐。吃完饭,还没等消化,就又吐光了。”
Iphone易碎屏的传说果然不是虚言。在吴浩脑袋上猛砸几下之后,他的脑袋还没破皮,手机屏幕却龟裂成了几个大块。吴浩虽然气得嘴唇发紫,在冷色的白炽灯下像受凉一般微微发颤。但他终还是不敢动手还击,只是一味的躲让,避免让我继续击中面部。最终,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躲进卫生间里去处理额头,避开两人的继续刺激。
两个医生相视一笑,也将头挤了过去,三个人看了看,主治医生笑着说:“现在还看不出来。再过两个月吧。不过这怀三胎的辛苦程度可比双胎要大许多了。孕妇这段时间别想着减肥和身材的事,要多吃些营养,身体里三个孩子等着你这口饭呢。”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许久,终于将大脑中的一切放空。痴痴呆呆地看着客厅顶上那个华丽温馨的吊灯。突而想起来,这次争吵的源头竟是如此不值一提。我双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努力做成拱卫的形状。脑中却在想,这即将到来的三个小生命,作为他们的母亲,我又能凭借什么力量去保护他们。我们像一块完整的水晶走进婚姻,却被生活中的琐碎杂质击打得混沌不堪,最终与他们一道沦为砂器。
婆婆的脸笑得五官都看不见了。她盯着显示屏看了半天,心里有些吃不准,又咕囔地问道:“这多的一个究竟是孙子还是孙女呀?”
回归现实,我再一次认真思考拥有一套属于自己房子的可行性。今天的交锋让我绝望而清醒的认识到,无论吴浩在英国接受了多少年的西化教育,无论吴家父母表面上演绎得多么开明且现代化,他们骨子里仍是中国传统家庭的那一套伦理逻辑,即父系原生家庭是根,媳妇是叶,子息是枝。嫁入婆家的女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仅是带着一具血肉身躯过来,所有的社会关系、生产资源皆源自婆家的供给。在这种环境下,女人最大的价值便是由身体滋生出来的生育价值。这套逻辑,中国人信奉了两千年。在工业化发达的现代社会里,未必成立,但却仍然滋滋长存,成为人们思维上的一种惯性。而这种理念与我信奉且企图营造的核心小家庭观念实在相去甚远。或许这正是双方矛盾不断的根源所在。
我躺在床上,心里不知是喜还是悲,原本怀双胎就已经够折腾了,如今再多来一个,我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深深怀疑这薄薄的容量能否装下三个宝宝。
当然,换一个角度来说,我也未必成为了自己想要做的现代独立女性。如今我住着自己没有半分产权的房子,经营着靠公公关系给予的事业,连去泰国住得舒服一些都是由公婆买单,这种情形之下,除了去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小媳妇,我还能怎样呢?Aggie说我在婚姻中步步被动,受制于人,她说得没错。我在外面伪装得再坚强能干,底色却如中国所有的妇女一般狼狈和不知所措,只将婚姻系在一条纤细的感情线上费劲地维系。
不多时,婆婆便跟着主治医生一起来到B超市。主治医生查看了片刻,笑嘻嘻地转过头对婆婆说:“你媳妇可真能干,这可是个好消息,有一个受精卵自然分裂成了两个,原本的双胎如今要便三胎了。你们家日后可热闹了。”
没有底牌、没有后援,在这段婚姻中,我在自己的利益上步步退让,终于连身体利益的底线也未能守住。也正因如此,一遇到冲突,我便表面上暴躁如泼妇,心底脆弱如水晶。想到此处,眼泪悄然而下,瞬间便浸湿了整个面庞。我想到了最坏的结局,如果有一天我与吴浩当真走到了离婚的地步,法院会怎么判这三个孩子的抚养权?一旦最坏的事情发生,对于这一段婚姻,我果然什么都守不住。
医生认识我,便笑着说道:“别担心,宝宝挺好的,只不过有一个孕囊里出现了两个胎心。你等等,我让主治医生下来看看。”
我猛然坐起,从后脊梁骨出渗出一阵接着一阵的冷汗。
孕12周的时候,我去医院建册产检。做B超的医生将探头在我肚皮上探索了许久,样子很是疑惑。我心里担忧,急忙问道:“是不是宝宝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