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是侧着躺在沙发上的,一只胳膊撑在头底下当枕头,睁开眼睛后一滴眼泪就不偏不倚地流到另一只眼睛里。
开口说完这句话之后,喉咙就火辣辣的疼。老安他是真睡着了,我推了他好几下才悠悠地醒来。
老安却丝毫都没有察觉,甚至还一脸睡意地问我:“怎么不去睡觉啊?”
“回房间睡吧。”
我张了张嘴,又揉了揉眼睛,揪了揪嗓子看着老安。
半夜我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不舒服,身体也软绵绵的,爬起来扶着墙走到客厅去找水喝,打开客厅的灯,忽然就发现老安略微臃肿的身体蜷在沙发里睡着了。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了,于是伸出手推了推老安的肩膀。
“老安我难受。”我说。
44.
再后来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也晕晕乎乎的,甚至忘记了当时老安睁开眼睛时掉眼泪的那一刹那我完全不敢置信的震惊和心疼。
可是我却知道,那些“想念”里蕴含的情感,全部都是他对她从未逝去的爱。
醒来后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我睁开眼睛看了看白墙壁白床单白被套,目测是进了医院。好死不死地又想起了我同桌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我立刻就想起今天是周四,不是在家休息的日子,就立刻要跳下床。
他却把“想念”这个词用到了我身上。
老安从外面推门进来,大吼一声“不许动”,我就真的维持着下床的动作没有动。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那么多分分秒秒时时刻刻的时间里,他从不说爱。
“你还发着烧呢,要去哪儿啊?”
他不说爱,只道想念。
“上学啊,”我看着老安,“已经迟到了。”
难过的时候,老安总是很煽情。
“我给你请了两天假,都病成这样了还上什么课啊!”
可老安却在我说出“我去过花店”的同时开口,告诉我,那人想念我,想念前面的副词是“很”。
我觉得老安是天使,虽然作为天使老安略微显得臃肿了些,可这丝毫不代表老安有一颗善良的心。
我只能觉得她狠心,抛弃老安,也抛弃我。
请两天假的意思是我可以躺在床上迎接周末,而不是坐在教室里背无聊的ABCD。我这个想法一出现并顺利地涌出口,老安就立刻ORZ了。可是后悔也没用了,虎毒还不食子呢,老安就得这么惯着我。
我一度觉得她虚荣,贪慕浮华,可她毕竟没有嫁给军官,没有嫁给老安曾经说过的政府要员,而是和老安结婚了;我觉得她自私,可很小的时候她带我出去吃饭,路遇一个行乞的老奶奶,她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她,而我们连坐公交车回来的钱都没有;我觉得她水性杨花,就连周围的邻居对她的评价都不好,可老安却有一次冲我发火,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老安忙着去大夫那儿纠结我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发烧,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老安说我十点才吃早饭,先不着急吃午饭,等他去花店转一圈再给我带饭回来,这个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想,我到底是不是老安充话费送的。
我从来都看不清杨女士,也不了解杨女士。
床头的手机响了,“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同桌”这几个字,再次把我的眼闪瞎了。
早上喊杨女士吃早餐,杨女士赖床,他就把早饭端到房间里。我曾经无聊到跑到他们卧室门口偷听他们讲话,老安用温柔得出水的声音说“乖,起来吃一口,好不好”,我当时听了只觉好笑,可如想起来,竟觉得鼻子发酸。
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同桌烧包的名字旁还加了个张牙舞爪的头像。
老安是个男人,且是个粗枝大叶神经大条的男人,可是在杨女士面前,他却细心到如老妈子一般。
头像上他两排齐整的大牙咬在一起,面目狰狞,却莫名地戳中笑点。
后来我长大了,有了人类正常的思维和意识,老安还是一如既往地将我和杨女士宠溺得无法无天。
我去,那货什么时候又把我手机偷走自己装上头像了?!
所以,在我没有记忆的那段时间,老安因为我,过得很辛苦。
按下接听键,来不及说出那个“喂”字,我同桌如丧考妣的吼声就从听筒里传出来了。
老安说我出生之后特别聪明,聪明到没有人类正常思维,一见到杨女士要抱我就哇哇大哭,老安接过哭声立刻就停止了。
“同桌你去哪儿了啊?!你可不能退学啊!有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同桌你怎么能厌学呢!”
老实说,很久以前当老安对我说起他追杨女士的过程和手段之后,我相当嗤之以鼻——这种糊弄小姑娘的把戏不但没品还特让人窝火。可老安说杨女士就吃死缠烂打这一套,而且老安说给杨女士起完“交际花”那个外号的半年后,他们就结婚了。
45.
老安年轻时特玩闹,见着漂亮姑娘刚开始耍酷来着,可杨女士兴许是见惯了男人这一套,根本就视老安为二氧化碳;后来老安改了策略,也暴露了本性,除了弄条毛毛虫吓唬吓唬杨女士,近距离骚扰、破坏杨女士的自行车车胎之外,老安还给杨女士起了一个特风骚的外号――交际花。
我将贴着耳朵的手机拿远一点,尽量不被那傻缺影响智商。
听老安说,杨女士年轻时是他们那一带有名的四大美女之一,人活泼开朗,很容易相处,爱笑,笑的时候右边的酒窝要比结婚后要浅。
在他终于停顿的间隙,我才插上话。
那个人姓杨,我姑且喊她杨女士。
“别闹了成吗?头疼。”
43.
电话的另一端我同桌终于安静下来,连声音也变轻了,可听到我耳朵里却莫名地有种微妙的感觉。
“她很想念你。”
“什么病啊?”
“下午放学我去花店了。”
“绝症。”
我于是松开他的手,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之前,我又转身看老安。
停顿了将近有一分钟,就在我以为电话是不是被掐断了的时候,我同桌才无比忧伤地吸了一口气。
老安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可是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老安现在该是有多难过,多无力才会对我说出这句“别闹了”。
“同桌,那你安息吧,我再物色个同桌坐我旁边。”
老安一定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他却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冲我摇摇头,说:“晓晓别闹了。”
“……滚!”
我说:“老安你不要这样了,就算她来找你,你也不要理她好不好?她不喜欢你,真的。我宁愿你给我找个别的任何人当后妈,我宁愿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她!你不要找她了,好不好……”
挂断电话,我盯着天花板无聊地发呆,直到彻底听清从远处一直绵延到病房门口的高跟鞋的嗒嗒声。
我才没有哭!我用力地摇头,双手贴在脸上,手心里却濡湿一片。我拼命拉着老安的手,就连说话也语无伦次。
脚步声在病房门口停住,我却在一瞬间,分明听到了自己巨大的心跳声。
他说:“晓晓啊,你怎么哭了呢?”
一秒钟、两秒钟、十秒钟,我捂住胸口,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失去了心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是老安,叹了口气。
很长时间没有过的,压抑的、难以呼吸的紧张感。
我有些负气地挥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半晌没听到老安说话,我居然先慌了。
和自己的心跳声相同频率的脚步声却戛然而止。
“你给我找个后妈,这样家里就完整了。”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生怕透过玻璃窗,就会看清那人的轮廓和面容,就会连恨她,都舍不得。
“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都有种错觉自己又睡了一觉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才又重新响起,却分明是渐行渐远的声音。
我开门见山,丝毫不拖泥带水,除了语气里夹杂着的颤音,轻不可闻。
离开了。
“老安,你要不给我找个后妈吧。”
离开了。
我抬头看了墙上的时间,八点二十分,这个时间让我不舒服。
又是离开了。
估计老安看我在沙发上装僵尸有些意外,可不知怎的,我分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抱歉的味道。
空气里密密麻麻地遍布嘲讽。
“你怎么没复习功课呢?吃饭了吗?”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说:老安你怎么这么贱呢,人家已经把你抛弃了,已经不要你了,只不过见面了一下,你怎么就不是你了呢?
——你不是不想见她吗?
老安回来得有些晚,开门之后他哼着歌在玄关处换鞋。我坐在沙发上,并没有打算和他说我去过花店的事,可看到他的样子,我却觉得异常悲哀。
这就是我想要的。
42.
我一点也不想她。
“想念”这个词的分量,到底也比不上“恨”吧。
46.
你总说安安懂事,安安漂亮,可那么懂事、漂亮,那么让人心疼的安安,为什么你却不要了呢?
听到过心碎的声音吗
老安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当我陪着醉酒的他号啕大哭的时候,一部分是被老安吓的,而另一部分,却也是因为她。
不同于实物打破后的碎裂声
可是更久以前,在我还是个天真烂漫、从不咄咄逼人的小姑娘的时候,那个人分明就喜欢我喜欢得无可救药——她说安安真漂亮,说安安真懂事,说安安可爱漂亮得让人心疼。
混合着痛苦与迷惘
在老安心里,那个人才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就算那个人势利虚荣,就算她再无理取闹,就算她背着老安做了多么对不起老安的事,老安从来就没有对她高声说过一句重话。老安这辈子只把两个女人宠上了天,一个是她,一个是我。
一点点感受着心脏里满满的东西被蚕食,被掏空
我想着前几天客厅空气里的香水味,沙发里陌生的气息,看着老安局促笑容里的紧张,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直到一整颗心风化成沙
跑着跑着,可当我真的跑到花店前,我却没有走过去的勇气。我躲在垃圾桶后,看着老安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眼睛里的光都是温顺的,丝毫没有先前老安经营花店和便利店时一副油腻商人的精明。
心跳尚存,脉搏如斯
老安花店门口那个穿着大红色外套长靴短裤,戴着巨大的耳环的女人,即便是只看到她的背影,即便那么多年的时间已经模糊了那个人的面容,可是我还是无比确信,那个人,就是老安嘴里口口声声说的“那么好的人,她怎么就不要了呢?”里的“她”。
听不到声音
我有比赶着去投胎更重要的事情。
心碎没有声音
我暗暗地说了句“债贱”就坐回位子。本来我是打算直接回家的,可远远地看到老安花店的时候,我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公交车到站停后,我一把将前面准备下车的人推开,一个箭步就冲下去往老安的花店跑,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的人大吼:“该死,赶着去投胎啊……”
只有痛彻骨髓的疼
下午放学,我甩了我同桌直接坐公交车走了。透过车窗,我以为会看到我同桌张牙舞爪愤愤不平的样子,可那个傻缺居然站在我们一堆同学中间咧着嘴笑得风生水起,而那些同学中间,穿着白色白外套,纯洁得像个天使的女孩,可不就是教主夫人吗?
亦没有声音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