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被她知道祁司是这样的情况,估计会吓坏吧。”江政站在急诊室外同高扬说,“还是先别和她说了。”
这辈子他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医院,祁司还在ICU生死不明,这边的季悦笙又进了急诊。
高扬手撑着膝盖起身,深深地叹了口气:“嗯,还是先别说了。她的情绪相当不稳定,那会儿差点哭晕过去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少说也有十几处,一个女孩子……”
凌晨两三点,江政才赶到医院。
两个大男人在坚强的季悦笙面前相视无言,高扬抹了把脸说:“你先在这儿陪着,我去好好审审抓到的那些家伙。”
那些她不忍伤害的人却亲手杀了她的平乡,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平乡的家在哪儿,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嗯,一个都别放过。”
怀中的季悦笙仍在哭泣,哭到失了声。
高扬郑重地点头,背身离开了急诊室。
高扬望着那具小小的尸体,闷声说了句:“叫救护车。”
外面的夜透着微微亮的光,那还不是即将到来的曙光。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人生的偏差极大,公平难平,只能尽力。
随后进来的同事查看了下满身是血的平乡,给出了答案。
清晨来临,江政守着季悦笙彻夜未眠。还没能通知她的父母,这也让江政有些愧疚。怎么说,孩子肯定希望一睁眼能看到亲人,心里有委屈就可以发泄。
“死了。”
这么说起来,他连汪海挺也没有通知。
警察进入各个房中搜索,比江政早到一步的高扬看见瘫在地上哭到快要昏厥的季悦笙,忙蹲下扶起她,可是她连站都站不起来。
“算了,还是等孩子醒了再说。那边的祁司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来的不是江政。因为路途遥远,江政怕来不及便先联系了这边局里的同事,但找到准确地址又花了他们不少时间。虽然及时救下了季悦笙,但……
唉,江政搓搓脸,看着躺在病床上包扎严实的季悦笙。肩上的伤口缝合好了,脸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也做了处理,右手手掌心的伤恐怕需要几个月才能愈合。
一声枪响,及时赶到的警察打掉了那人手中的菜刀。一会儿工夫,好多警察冲了进来,三两下卸下了他们手中的“凶器”。
“唉——”他扶额又叹了口气。
“嘭——”
季悦笙睡到现在,眼睛还是红肿非常。
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平乡的尸体。
对于那个小男孩的事,江政了解甚少,但季悦笙那悲痛欲绝的模样,他就算不知情也能够猜到。
季悦笙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气,哭到身后的人拿着那把带血的菜刀朝她砍来,她也毫不在意。
“话说回来,要是祁司知道季悦笙伤成这样,估计那缝好的脾又要裂开了……”
这个她费尽心思找到的孩子,这个她答应了要带他回家的孩子,这个会在她疼痛时给予安慰的孩子,这个无条件相信她的孩子,这个只是她赠了一条围巾就以命相报的孩子,就这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只是用了短短三分钟不到的时间。
左右为难,江政慎重考虑之后决定把这个难题扔给汪海挺。
她跪在那里,身子拼命地弯着,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她全部坚持下来的力量在这一刻无声的告别中灰飞烟灭。
可是还没等他拿出手机拨通汪海挺的电话,季悦笙居然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她没有叫喊,没有挣扎,只是陡然间睁开了双眼。
“啊——”季悦笙凄厉的喊声在这个深夜里回响。
那双眼睛轻轻地眨啊眨,好像在适应这里的环境。红肿的双眼沉重,她想要抬手揉,却发现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受不了,也忍不住,哭着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他的身上,可血液竟还是浸染了她的衣服,和没了声息的平乡一样都是红色的。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江政立马放下手机,上前关切地问。
“平乡……”
季悦笙看清了身旁的人,还没有完全清醒,却问了句:“祁司呢?我现在就要见他。”身体虚弱,就连声音也失去了辨识度,她说的话就像是呓语,听得人恍惚。
“平乡,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你坚持住,我答应要带你出去的!”季悦笙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如一张纸。她的双手举在空中,不知道该触碰哪里。惊恐之下她扯下包在自己手上的围巾,不管不顾地塞在了他的伤口上,想要止血。可是大量的血从围巾里渗了出来,一下子就湿乎乎的。
“他……”江政倒是听清了,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生硬地岔开话题,问她,“是不是饿了?我给你买早饭吃。想吃什么?多远我都给你买去。”
脚背感受到微弱的触碰,季悦笙垂下头来,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平乡,脖子上被深深地砍了一刀,翻开的皮肉血腥残忍,动脉中的血不断地喷涌出来,一下子就染红了他瘦小的身子。他嘴巴一张一合,生命垂危。
季悦笙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江队,祁司在哪儿?为什么你在这里?”
季悦笙迟缓着回身,视野范围内是一个手持菜刀的人,那刀锋上还滴着血,一滴一滴地坠落在地面上。
江政不知道季悦笙做的噩梦,她不止再一次梦见平乡死了,她还梦见祁司命悬一线。昨晚那个人说的话好像成了现实,她惊醒就是因为梦太真实。
“平乡?”
“那个,他……”江政平生最不会的就是撒谎,为人耿直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面对需要祁司的季悦笙,他给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季悦笙喜出望外,伸手想要去拉平乡,却忽然感到脖子上一阵温热,有什么东西溅到了她身上,顺着她的脖子滑进了她的衣服里。
季悦笙见他欲言又止,平乡死去的悲痛再次袭上了心头。她奋力地坐起身,不管手上打着的点滴,固执地要下床。
“平乡,我们……”
“你放开我!”她声音突然放大,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现在她连坐起身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浑身疼到麻木。
“咔嗒”一声,千辛万苦之下门终于打开了。
说好要带平乡离开,可是平乡死在了她的眼前。说好活着出来找祁司,结果她连祁司在哪儿、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
手抖到不行,后面的人同他们只有几步之遥。
是不是这一切都归咎于她的无能、她的多管闲事、她的有勇无谋?如果不是她想当然地跳上车,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平乡就不会死,祁司也不会下落不明……她的初衷明明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跑到门口,才发现在无月的黑夜下,她竟然连钥匙孔都找不到。那种从恐惧深处涌上来的紧迫感令她慌了手脚,好不容易摸到了钥匙孔,插钥匙又插了半天。
为什么寻找真相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她想不通。
“马上!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悦笙!悦笙!”
这逃跑的路程远到不可预测,明明那扇门近在咫尺,却因为后面的人穷追不舍变得胆战心惊。季悦笙在这过程中心惊肉跳,浑身颤抖。
突然间,悲伤的情绪不可抑制地吞噬了她的意识。江政被毫无预兆再次晕倒的季悦笙吓到大声呼叫护士医生,狭小又拥挤的病房里随时都传递出一种危险的讯号。
季悦笙扔掉了手中的钢管,接过孩子手中的钥匙,拉过他的手就拼命向大门口跑去。
“不要再刺激她。”
“平乡,快!”
这是医生对江政的叮嘱。
门口处的男人差点忘记了平乡的存在,一个不小心竟被钻了空子。他没有同那五个人追上前,而是转头回到原先那几个人睡觉的地方,一进去就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快要到下午的时候,汪队带着季悦笙的父母来到了医院。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前不久才刚刚发生过。
“妈的!”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江政却觉得异常煎熬。他拉住汪海挺,不让他跟着季悦笙的父母进病房。
身后的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季悦笙回头,发现平乡打开了门在朝她挥手。她立马转身跑向前。
两个人并肩来到了吸烟区,互相点了支烟。
这一排房间尽头,平乡已经取到了钥匙。那枚大门的钥匙就被藏在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与其说是藏,不如说是随意放置。
“祁司现在还不知道是生是死,这话要怎么委婉地说给季悦笙听。”江政抽了口烟,沉重地问。
季悦笙面不改色。从小到大,骗她的人无一例外都成功了。正因为没有经历过什么,她总是很容易就相信别人。现在也还一样,可只有祁司的事情,除非她亲眼所见,不然,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一个字都不信。
汪海挺夹在指间的烟还没吸一口已经掉在了地上,他一步上前,揪起江政的衣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悠悠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这会儿那个男的倚靠在门框上,完全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他双手交叠环胸,故意刺激季悦笙:“一定是你男朋友吧?不然不会拼了命地来救你,可惜啊,他在你昏迷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你最好还是委婉地先跟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不知道是生是死’?”
“哦,忘了告诉你,那个男生已经死了。”
江政拿下烟,神情有些颓唐,对汪海挺粗鲁的举止他没有任何意见。但该说的还是要说,至少他知道的事情应该告诉他们的队长。
她在一步步后退的同时,突然笑了笑。她脸上的伤痕渗着血,混合着脏东西,更显得她狼狈难堪。
于是,那些个失去了关键部分的故事拆成了片段被汪海挺所知。尽管被拆分成了零散的片段,汪海挺还是听出了故事的暗黑性质。
这一次,她要自己活着出去找到他。
他不明白,这两个孩子为什么总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他明明都那样警告过他们了,可是他又不敢说他们做的是错的。
“你很勇敢。”他的声音就像是一道光,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季悦笙知道,无论如何,祁司都不会嫌弃她,因为他懂她,知道她所有的心思。
“高扬抓到那伙浑蛋了是吗?”汪海挺问。
那么祁司呢?
江政沉默点头,片刻之后才说:“抓到了六个人。其中一个据说是悦笙认识的一个朋友的青梅竹马,小时候就失踪不见了。他们这次去的就是那个……哦,叫俞小睿的家,之后才出了这样的事情。”
她自然负伤累累,却赌上了警校的荣誉,誓死也要离开这里。她被乱棍击打的时候想到了汪队,可能是因为伤到了头部的原因,她觉得汪队一定会十分嫌弃地警告她,出去以后别说是他汪海挺的学生。
“那这个青梅竹马是嫌疑人之一吗?”汪队不解地问。
以一敌五,季悦笙这辈子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可如今却发生了。她一个警校生,只学会了半吊子的擒拿术,体能更是遭人诟病,却在这里展开了肉搏。
“说来话长,但这个叫林智的家伙除了被迫成为乞丐乞讨之外,没有任何嫌疑。据他交代,他没有参与过任何一起偷盗案件,他和那个……去世的小乞丐只负责乞讨。”江政说到这里,又猛抽了口烟。
她手中的钢管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挥舞着,伤到了他们的膝盖,砸中了他们的脚趾,却始终不肯落在哪一个致命的部位上。
“奇怪。”汪海挺提出质疑,“这么说他们只抓到了五个人,主犯抓到了吗?”
她眼里面目狰狞的他们挥动着手臂,那同衣服布料摩擦响起的声音刺耳惊惧。
“逃掉了。”
在这个空间里,明明没有风,季悦笙却听见耳边刮来呼啸声。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在等待汪海挺来的期间,江政和高扬通了电话。高扬也表示奇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他们一开始以为出口只有季悦笙找到的那一个,却不想在另一个房间堆满杂物的角落还有一个隐藏的出口。
季悦笙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但好在那一刀因为钢管的阻挠并没有砍得很深,不然她很可能倒地不起。
“这么说,那个人得以逃跑是因为有内应?不然那些杂物怎么重新堆回去?”汪海挺也深深怀疑,可是当时那几个乞丐都在追着季悦笙,没有时间做这个事情。
那重重挥下来的菜刀瞬间砍在了她的左肩上,她避之不及,殷红的血就从厚厚的衣服中渗了出来。
江政和汪海挺想到一处,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但人应该都是善良的不是吗?”季悦笙在心里问。
“我也怀疑过林智,可是高扬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昏迷在那个房间的门口。他头上被打晕的伤口是真的。”江政叹息。
孩子被父母虐待,孩子不懂反抗,从此学会了隐忍。于是他不懂什么叫正常的相处,他们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害怕,好好的人生到了最后满目疮痍。
汪海挺盯着脚尖看了看,随即又想起什么问道:“那季悦笙在天桥附近被打晕的事情……是谁干的?”
她回过头看了看前方不见影子的平乡,终于双手都握紧了钢管。她不相信人类之间以暴制暴会解决问题,虽然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处在一种失衡的状态。
谈话间,江政已经抽完了一支烟:“林智做的。他说当时俞小睿已经把他认出来了,他知道监视他们的人心狠手辣,怕俞小睿受到伤害。结果没想到,追上来的是季悦笙,所以他才将她打晕了。”
可是没有用,那五个人嗜血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季悦笙突然变得很绝望,因为她意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无能为力”。
“你要这么说,他打晕悦笙还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怎么可能会这样呢?人生就是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改变现状,只有活着才能去亲手重建绝望后的明天……
“难说。”
“不是这样的!”季悦笙大吼。
江政的职业敏感让他困在“谁也不信”的旋涡中,但他肯定这种怀疑态度不会有错。每个人都会撒谎,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撒谎。你分辨不出他的真假,全因你不知晓他握在手中的是什么利益。
他斜视着前方孤身一人的季悦笙,冷哼:“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怎么会懂你们这些人的需求?她不过是在说笑话,和你们父母一样欺骗你们的信任,然后又将你们推入地狱。你们怕什么,与其回去像一摊烂泥,不如死在这里。”
“没有抓到头目就等于功亏一篑。”江政吐露出实话,“抓到的那五个,根本不说话,高扬也没有办法。而且,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开车找到俞小睿的家,想做什么……”
他的言语前半部分“慷慨激昂”,后半部分结尾得轻巧抓心。他深谙这其中的门路,知道这群人比起尊严更需要什么。
汪海挺没有再抽烟,只是看江政抽完一支还要点一支,便伸手阻止了他:“我得去祁司那里看看。至于案件,要是有什么进展方便的话也告诉我一声,至少要给我的学生一个交代。他们破案属于误打误撞,可受伤却是事实。”
“这世上不存在对你们好的人,也不存在为了你们好的人。你们看着办吧,出去之后交给了警察,还不是照样把你们送回禽兽的家中。比起天天受折磨,每天生活在猪圈里又算什么?起码你不会挨打,不会挨饿,不会提心吊胆,甚至还有一群朋友。”
江政手上空荡荡的,那支烟被汪海挺夺走,他只好悻悻然地收起手,强打起精神同他走回病房。
对他们而言,时间太短,仓促到无法理解宽恕与原谅。
季悦笙一家都是高素质人才,父母虽然心情沉重,却没有对他们发难,只是静静地守着自家的女儿。妈妈看着满身是伤的宝贝孩子,强忍着泪水。这期间,他们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过汪海挺和江政,沉默地陪伴着季悦笙醒来。
身后追上来的那个男的针对季悦笙所说的话进行了强烈的反驳,他的话比起她说的更具有煽动性。那是情绪中愤怒与怨恨的种子,在这样负能量的浇灌下肆意生长。一群一直以来遭遇不幸的人,一直以来承受着暴力折磨的人,难以在短时间内学会接受爱。
三四月的天气最为舒服,蓝天白云都显得珍贵。可是这样难得的好天气也没有让祁司醒来,48小时变得特别、特别漫长。
“别听这婊子乱说!你们想想,到底是谁抛弃了你们,是谁一不顺心就打你们,还口口声声称你们是废物?做这些事情的都是你们的父母!他们毒打你,却还指望你们孝顺!我不是好人?我们要不是好人,你们一个个现在都还像条狗一样被你们所谓的父母暴打!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对你们好的人!”
江政指路,汪海挺开车,两人花了一个多小时到达了邻城的医院。到了之后,发现未到探视时间,汪海挺也只能站在门外看着ICU里半死不活的祁司。说来真的是个世纪难题,要怎么委婉地说出“半死不活”这四个字。
季悦笙握在手中的钢管越来越沉,她直觉这几个应该是最后一批转移这个地方的人。不然这么大的一个地方,为什么只剩下了他们?
呵,说得出来真是有鬼了。
“他们不是好人,你们离开这儿好吗?就算逃走、流浪,也不要再留在这里为他们卖命了!这不值得!”
“这要是让季悦笙看见,还不得又哭死过去。”江政再一次重复起了这个问题。
他们不做任何回答,手上的管制刀具随时都准备好伤害她。
汪海挺垂下头:“我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我要等到这个小子醒过来。”
“你们没有父母吗?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季悦笙为争取时间喊出口的话就像是弱者无助地质问。她胜算不大,只希望平乡能够顺利,自己能撑到活着离开。
“我陪你等。”江政拍拍他的肩。
他们对峙着,眼里的敌意分毫不减。季悦笙不明白,这些人是被迫成为乞丐,还是心甘情愿沦为此?她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逃,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医院外的绿树上早已抽出了新芽,他们甚至能够远远地看见鸟儿停在树枝上欢叫。只要不是乌鸦,他们一并都认为是喜鹊。
她吃力地推开那股想要压制她的力量,寡不敌众后退了几步。
人的心灵很脆弱,需要借助外界很多力量来一遍遍巩固内心。可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生存的吗?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找到一个依附点,安全又坚强地活着。
季悦笙将钢管横挡在了身前,锋利的菜刀当的一声砍在了上面,震得她手疼。
江政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回家好好睡过觉了,妻子的电话也总是每天不间断,也有埋怨,更多的是无声的理解。他们都知道彼此的不容易,因此才会组成家庭。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信念就是为了更好的明天。
“都给我醒醒啊!”
但对于罪犯,江政实在是难以理解。他们在这个社会上依赖的是什么?怨念?仇恨?嫉妒?又或是单纯的恶意?
傀儡,他们就是傀儡。
为什么会想去研究犯罪的心理,是因为好奇,还是为了能够避免甚至发现潜藏在身边的坏人?
恐惧蔓延,可季悦笙却停在了恐惧面前,左手在发抖,可钢管却强硬固执。那五个人一一扑向她,像是游戏中带着任务的角色,没有任何感情亦没有自己的思维。
江政想,或许这些都不是。结果虽然来自于实践,但传授给学生时却变成了一些理论知识,纸上谈兵谁都可以。更何况,每个人生而不同,世界每天都在变,人更是。他们没办法抓光世上所有的坏蛋,却也真心希望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努力地成为好人。
“你去找钥匙开门,我先挡着。”
做一个好人,很难的。
季悦笙跑的同时还回头数了数人数,那五个人里面并没有她所知道的在车上的那两个。他们同她和平乡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
比做坏人难多了。
“五个人。”
两周后。
虽然季悦笙不清楚钥匙为什么藏在那里,但是她没有时间多问。因为身后那些人已经攻破了一道关卡,手持着菜刀还有和季悦笙手中一样的钢管紧追其后。
本应该还在医院休息的季悦笙不顾劝阻非要去看祁司,而与此同时,祁司已经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继续治疗。
平乡熟练地打开门,招呼季悦笙快跟上。然后他伸手指了指最尽头的那间房,告诉季悦笙,大门钥匙就藏在那儿。
简言之,祁司还好好地活着。
这门其实根本经不起敲打,三两下就能给拆了。这时平乡又领着她到了房间的尽头,拉开尽头的帘子,她发现这一排房间都是打通了的。放眼望去,中间也隔着几扇门,但是没有上锁。
大家一开始都没有告诉季悦笙,祁司已经转到了她所在医院的事实,想着要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料季悦笙变聪明了,她从他们一大早开始酝酿的假装不知情的微表情下发现了真相,她欣喜若狂。
屋外那群像是丧尸一般的人手持各种可以伤人的工具疯狂地砸这扇门,季悦笙的心脏被那咣咣的砸门声给折腾得够呛。
除了暑假,季悦笙从没和祁司分开如此之久。当初,江队支支吾吾不肯说的时候,她真的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甚至一度以为那个浑蛋说的是真的。
显然,平乡是带她暂时躲一躲。
可是,她的祁司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掉?
“这里能出去吗?翻窗吗?”季悦笙以为平乡的目的是这样,可是她一拉开窗帘顿时陷入了绝望,窗户都被安上了防盗网。
“祁司!祁司!”
季悦笙慌不择路的同时也陷入了思考,抬眼看见另一扇门前的平乡正朝她使劲招手。于是,她卖力跑向他。待她走近时,平乡推着她往房内去,然后“嘭”的一声将门关上。
她肩上的伤口还绑着绷带,她却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他的病房,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祁司的名字。突然发现,他的名字其实很难念。
“平乡。”
“嗯,我在这儿。”
里里外外好几层,可能这么说不准确。但这些房间统统都被隔间隔开,好像牢房一样,可除了那间屋子,其他房间一个鬼影都没有。
听见了季悦笙叽叽喳喳的声音,祁司艰难地回应她,却带着无比的温柔。他身上的伤可以用一个“惨”字来形容,毕竟他是真的差点死掉。
季悦笙被眼前这惊悚的一幕吓得够呛,握着钢管转身就跑。跑出这间屋子,她才发现,这里就是个巨大的牢笼。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辈子都不敢再尝试了。
屋内的另外一人见同伴倒下,慌乱得歇斯底里地怒吼了起来。顷刻间,那些原本躺着睡觉的乞丐突然坐了起来,就像弹簧一般。
“祁司,我好想你呀。”季悦笙一扫往日的阴霾,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乖乖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说,“见到你真好。”
“都给我起来!抓住她!抓不住就砍死她!”
祁司躺在那里,侧着脸微笑着回握住她的手:“我也是。非常想你。”每说一句话都觉得异常辛苦,但他却觉得即便承受痛苦,也要和季悦笙说话,也要回应她的情感。
钢管有些沉,击打出去的力量一定不一般。季悦笙看着那人应声倒下,她并不后悔自己没有用钢管击中他的头部。她本意仍旧不愿伤害任何人,但眼下她只能采取这样的措施来保护平乡和自己。
他努力地不去看她身上的伤,努力地无视她不怎么能动弹的右手。可还是心如刀割,他知道她受了很多苦,知道她明明不想当英雄,却又做了英雄该做的事情。
季悦笙在心里呐喊了一声之后,狠狠地将平乡推了出去,随即举起手中的钢管就朝离她最近的人身上挥去。
“对不起。”他嘴唇微启,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跑!”
季悦笙打量着他,感觉他都消瘦了一圈。过分的激动与溢出来的情感使得她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从不觉得哭很丢脸,只是觉得因为自己的没用,害得那么多人受到伤害。她内疚又自责,可无力回天。
不是所有事情都会等你准备好之后才开始,不是所有逃跑机会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才需要把握好结局到来之前的每一天。这每一天都应该活得有价值,活得有盼头,活得不窝囊。
“不是,不是这样的。”她红着眼睛,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她不愿再提及平乡的死,可怎么办,无论如何都绕不过。
但是——
“我只是很难过……”
“没事。”季悦笙轻轻摆摆手,代替话语安慰,顺手就摸到了门后边放着的一截生锈了的钢管。她紧紧捏着钢管,担心不擅长使用左手的她在挥出去的一刹那钢管会脱手。
“难过”之后,就是哽咽得再也无法说一句完整的话。季悦笙高兴地来,却在见到祁司之后又一次崩溃了。哭会疼,是因为扯到了伤口,会哭是因为失去了太多,伤到了心。
伴随着脚步声,手电筒的光也随之扫了进来。而结果是一目了然的,本该躺在地上的季悦笙不见了。
祁司无言,慢慢抬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地安抚她。他在昏迷的时候也做过一个梦,没有梦见别的,就梦见了季悦笙。
就在两个人快要走到门口时,季悦笙却突然一把拉住平乡,躲在了门后。因为她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正焦急地朝他们靠近。
梦见她穿着警服正装,手上拿着警帽,招呼着自己过去拍照。他以为那只是单纯的毕业合照,却不想梦里的他却忽然对她说:“嫁给我好吗?”
那门同屋内所有的东西一样,腐朽糜烂。
这一幕,他是主角,却是从上帝视角观望得知。他看着自己和季悦笙在警校标志性建筑物下相依偎,画面美好。
平乡点头之后又摇头,肯定又否定让季悦笙一时无言。他牵着她的左手越过地面上摆放凌乱的东西,一点点靠近那扇敞开的木门。
但也有上帝不知道的事情。季悦笙有没有答应,他不知道,那个梦到后来变得很模糊。直到现在,他也只能记得这个重要的片段了。或许那会儿就连自己的身体机能都觉得命不久矣,于是在梦里给了他圆梦的机会。幸好做了这个梦,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他们都和你一样?”季悦笙不敢开口说话,只是指了指那些人,用手势表达出了这样一个意思。
“悦笙。”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替她擦去眼泪,“你比以前更加勇敢了。你做得很好,至少最后你还是信守承诺将平乡从地狱里带了出来。”
没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周遭“埋伏”着这么多人的季悦笙后怕至极,她深信不疑,当一个人受伤之后,其他器官也会跟着衰弱。
季悦笙哭得更厉害了,这几天她一直在压抑自己。平乡死的那晚,她好像将眼泪都哭光了。接受治疗时因为不知道祁司的消息,整天意志消沉,导致伤口总是发炎,愈合得很慢。她自己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好了。
反应过来的季悦笙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人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尸。他们身上和身下都裹着棉被,呼吸平稳,看样子应该是在睡觉。
平乡的死,成了她心上的缺口。
站起来之后的季悦笙环顾四周才明白,平乡那会儿为什么会迟疑地抬头。全因为这房间里其实都是人。
这世上每天都有太多人死去,死去的人无法改变大环境。可生命的消逝却足以改变某些人的命运轨迹。外表上看起来丝毫未变,实际上现在的她早已不是以前的她了。
季悦笙没有被伤痛打败,却被一个孩子感动得热泪盈眶。最后,在孩子微不足道的力量搀扶下,她站起了身。可能是昏睡太久了,身子都在发麻。
但偶尔也有幸运的人,比如林智的父母。失踪了十三年的儿子失而复得,整个村子都在为他们高兴,恨不得宴请全村的人。这样的兴奋喜悦好像连花草都被感染了,那一夜之后盛开得尤为鲜艳。
“平乡……”
林智回到家,面对父母没有表现过分的热情,反而有些疏离感。他不喜家里人触碰他,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他蹲在那里,摸了摸自己的手指,然后俯身对着季悦笙受伤的手吹了吹气,希望她可以不要再疼了。
在俞小睿看来,他一点都不感动,甚至还有些冷漠。她善解人意,以为林智遭遇了太多不幸,对重拾的亲情也感到别扭。她偶尔犯糊涂,此刻却也愿意沉浸在林智回来的兴奋中。她自己觉得,这就是命运,不可言说的命中注定。
不可否认,关键时刻说出的话总是带有煽动的情绪。可对方是个孩子,他或许听不懂话语里除了情感之外的成分,但是他能真切感受到诚意。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带着父母做好的点心送到林智家。林智的妈妈自从重新拥有了儿子,就每时每刻都处在高兴中。
“我们要一起逃跑。”季悦笙压低声音道,“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平乡你一定有家,我要带你找到自己的家,找到自己的父母。相信我吗?”
“他在楼上。”林妈妈笑得很开心。
“你知道出口吗?”季悦笙重新将希望寄托在了平乡身上。她就是相信平乡是善良的,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更何况她受伤的地方包着的围巾尤其能说明一切。?平乡没有犹豫就点头了,但是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对着季悦笙摆摆手,意思是逃跑是行不通的。
俞小睿没有犹豫就上了楼,偏巧撞见了洗完澡的林智。不得不承认,干干净净的林智清秀好看,比起小时候真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祁司?对了,祁司呢?他没有追上她,而且她还被那两个人带到了这里。祁司发生了什么?季悦笙没办法回想,她被顺利带走也就意味着祁司很有可能遭到了意外。
“你怎么来了?”林智对她的出现感到意外,快速转身从床上拿起衣服套上。
以她现在的情况,一对一都很可能失败。
而俞小睿在林智转身的刹那,隐约看见了他脖子上的文身,好像是数字,她没有看清,也没有在意,只是说:“这是我妈妈让我送给你们的。”
双手双脚都没有被捆绑,季悦笙只是被扔在了这里。她如果要逃,真的没有问题。可是,这里只有平乡一人吗?那么外面呢?
“你放那儿就可以了。”林智依旧不冷不热。
“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吗?”
俞小睿将点心放在电视机旁,有点失落。转身要走的时候,她不甘心又问了句:“你小时候到底是怎么不见的,你还记得吗?”
比如为什么要逃跑?上次逃跑之后为什么又出现在了这里?是谁打晕了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太多太多问题,让季悦笙最后选择了理智审视现在的处境。
问出口的一刹那,她就后悔了。因为她看见林智突变的脸色,那是愤怒,又或者是紧张,她不得而知,但知道他绝对是不高兴了。
平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盯着她受伤的手,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他身上依旧裹着前几日见过的衣裳,她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
“我……我先回去了。”她急着想要离开,赶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
“你,不会说话?”
“小睿。”
小孩迟钝地摇摇头,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继续摇了摇头。季悦笙看不清他的神情,却领悟了他所“说”的意思。
哪知,林智叫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知道点平乡其他的事情。
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比起“睿睿”,“小睿”似乎带着一种刻意拉开关系的意味。
“谢谢。”季悦笙用手肘支起了半个身子,同仍旧蹲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平乡道谢,“平乡,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你自己有名字吗?或者说,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吗?”
林智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你真的不记得吗?”
手上的那条围巾曾经是她的。
俞小睿微微一怔,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是茫然地摇摇头。她回忆过那么多次,可每次都无疾而终。
季悦笙想要坐起身子,下意识地用手撑起了地面,手上那钻心的疼痛差点让她叫出了声。可是,她却意外地看见了那受伤的手被一条围巾笨拙地包裹着。
“他们当初想要拐走的孩子是你,不是我。”
平乡从来没有开口和她说过一句话,但是她听得出他呼吸的轻重以及频率,这些都不会有错。
林智的双眸忽而犀利,充满着危险气息,那一字一句像是从胸腔迸发出来的强烈谴责,让俞小睿摸不着头脑。最后,她一言不发地仓皇而逃。
“平乡?”她虚弱地唤了声自己给小乞丐取的名字,“我听出来是你了。”
过去的记忆被一点点唤醒,突然间,什么都不一样了。
声音悉数进入了季悦笙的耳朵,脑袋昏沉,可听力丝毫没有减弱。她身处黑暗中,看不清周遭的情况,只能凭借着外面的光亮隐约看到身侧的人。
“棒棒糖喜欢吗?”
“再等等,等他们把下一个点的位置发给我们,我们就撤。这里是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说完,他将烟头踩在了脚底下。
“嗯。”
他们的影子随着左右摆动的灯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给你吃。”
那间屋外还有一间房,两个抽烟的男人正在焦灼地商量着什么。一盏橘黄色的灯悬挂在低矮的天花板中央,照着这来回踱步的人。
“谢谢叔叔。”
“中途掉了也有可能。接下来怎么办?”
……
“她身上怎么会没带手机?”
“睿睿,你快回家,我听见你妈妈叫你吃饭了。”
“没有。”
“哦,那再见,林智。”
而她微微睁开眼的刹那,看见了蹲在她脑袋一侧的黑影。那黑影摇晃着脑袋,沉默地看着她挣扎……
林智不是以前的林智,故事也全部都推翻重来了。她的记忆骗了她,到底骗了她哪里,她不敢回想。
黏稠的地面散发的味道和空气中弥漫的是一样的,腥臭得如尿骚味一般。在这样作呕的气味下,那双手的主人渐渐恢复了意识。
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血手的指尖微微抖动,尽管血液凝固在了五指上,残忍得不敢直视,却还是能依稀分辨出这原是娇嫩纤细的手指。而这手的主人和那床残破的棉被一样,被扔在了光秃秃的水泥地上。
只是这个变化隐藏在暗涌之下,表面上平静如水,实则激流不断。所有人都在这种伪装下战战兢兢地配合着,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个旋涡在哪儿。
老鼠循着血腥味在一只“血手”周围绕圈。这被破坏的肉体也很香,但似乎还不是它的正餐。它怕人,怕活人,它感受到她拼命觉醒的力量,于是它又只好藏了起来。
不止林智,出院后的季悦笙也变得不像从前。她开始爱上了跑步,爱上了费力喘气的八百米,爱上了各种体能极限运动。
破烂的棉被一角爬过一只老鼠,它抬起头嗅着这儿新来的气息。非常新鲜,新鲜到它以为是一顿被遗忘的美餐。而这个地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带着浓烈的阳光的味道了,好闻到忍不住想要破坏。
在室友看来,她在变相地折磨自己。事实上,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她忘不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忘不了那种痛苦到死去的感觉。但是,她又不能死,有生之年她要抓到那个人,她一定要让他跪在平乡的墓前忏悔。
可怕的习惯令他们跳跃的心脏不再渴望阳光,他们的双眸看不见光明带来的生机,他们就在长年累月中被“驯化”了。
塑胶跑道上,季悦笙固执地一圈一圈地跑着。
不只是它们,就连原本需要阳光滋养的他们都退化了。为了生存,他们不得已汲取了暗黑的能量。他们与细菌同床共枕,身上感染着一切正常人不愿触碰的东西。慢慢地,他们愿意被侵蚀,愿意甘于此类活法。
她是沧海一粟,却能引起风浪。
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滋生着各类不健康的细菌。它们本就喜好脏兮兮的环境,狭窄无人靠近的角落是它们的最爱。
而在风浪来临之前,
阴冷潮湿的地方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暗无天日。
我们不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