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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夕姐,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考虑再三,路初月还是给经纪人回了这样一条微信。

她过敏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对什么过敏。酒?肉桂?面粉?坏运气?抑或这个世界里形形色色的奇怪的恶意?这过敏症状时好时坏持续了一个多月,路初月不得不去医院查找过敏源。

“是杜星和无花果的事吗?你先不要回应,我们商量好应对方法后,公司会以工作为重心发微博作声明。”

被各种转发和评论@得烦不胜烦的路初月只能关闭了陌生人评论提醒,忍住眼泪揉了个大面团,将制作圣诞热红酒视频时剩下的肉桂研磨成粉,连夜烤了一打肉桂卷,然后坐在客厅里,一个人把这十二个肉桂卷一口气统统吃完。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路初月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脸肿成了猪头,红色的肿块布满额头和面颊,还开始往脖子上蔓延。

“不,我要说的是别的事。”扔在玄关的环保袋里的,是早已在医院拿到的报告,她的过敏源一栏清晰写着:麦麸。一个烘焙达人突然对麦麸过敏,是不是她喜欢的工作也准备要和她说再见了呢?

这条微博并无意外地引发了骂战。支持路初月的网友们纷纷留言:“是偷来的幸福吧?抢来的幸福也好意思晒?”而另一派自称“无花果”的粉丝则坚定地为自家爱豆撑腰,两派粉丝再加上围观群众的热情参与,“美食达人男友劈腿美妆达人”的话题一不小心就上了微博热搜。有营销号干脆难掩嘲讽意味地总结:“网红何必为难网红?”

“我想休息一阵。”

“胖胖的月牙”那条置顶微博下,点赞数最多的依旧是杜星的微博“贪吃的肚腩”一个月前留下的评论:“宝贝,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没有情侣用一句“宝贝,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作为告别的吧?所以,路初月只能把杜星的沉默当成人生里的又一次不告而别。谁能想到,在微信盛行的年代里,曾经那么亲密的人依旧会失去联系。直到圣诞节那天,“无花果的小花”在微博发了一张牵手的照片,配了五个字:“迟到的幸福”,并宣誓主权一般@“贪吃的肚腩”。

十分钟后,经纪人的回复过来了:“也好,我明白。需要现场参与的活动我都先帮你挡了。如果有优质的客户,要求微博或微信的合作,还是会让你挑选再决定可以吗?图片和视频由团队帮你完成。”

在路初月的世界里,面粉的重量,糖与盐的克数,水与牛奶的分量,烤箱的温度与时间是必须绝对确切的,那其余的事大概差不多就行了吧。杜星让她开始明白,比起相爱的罕有与偶然,离弃才是爱情中更常见的部分。因为人性,厌倦几乎和死亡一样确定无疑,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而不是概率。就像无论是什么口味的面包配方,糖这种调味料都是必需的搭配。

“好,谢谢大家。”

后面的节目录制中,两人的互动全都被镜头记录下来,借剪辑的助力,在数千万观众的关注下直播了恋爱的全过程。回想起那场恋爱,路初月最深刻的记忆是,深夜歌舞伎町那些明亮如白昼的霓虹灯,让人觉得如此寂寞。我们并没有错估爱的伟大,只是高估了自己彼时的判断。盲目与其说是爱的一部分,不如说是寂寞的一部分,是人性的一部分。

路初月到工作台前,就着窗外的光线一笔一画地把所有她喜欢吃的含麦麸的食物写下来。然后放了满满一浴缸热水,躲在水里,等待溺水般的恐惧替代失恋的无措,将自己淹没。从浴室出来,她五年来第一次关了手机睡觉。醒来手机里有十几条未读短信和微信,都是妈妈发的。赶紧拨电话过去:“妈,你找我?”

深夜的新宿,年轻人们嬉笑打闹,看起来毫无心事的轻快模样,乐队在演奏一首欢快的歌曲,待客的出租车停在路边,司机下车听着广播抽一支烟。有人喝醉了,睡在装啤酒的塑料箱上。路初月到路边的自动贩卖机给杜星买了一罐乌龙茶。回程的出租车上,他把拉环放在路初月的手心。

“为什么发你这么多微信都不回?”

“因为我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追到你,你很醉人。”听完这句话,路初月的脸一下子红了。如今想来,杜星能靠说话吃饭是有原因的,早在数年前他就已懂得土味情话的真髓。

“睡觉的时候我把手机关了。”

“为什么?”

“你们网红也会关手机的吗?”

“可是我觉得晕乎乎的。”

“妈,我最近失恋,你不要对我这么狠。”

“橙汁是没有酒精的。”

“我看那个杜星,最近微博不停掉粉,活该!你看他天天穿得跟婚礼司仪似的,你喜欢他什么?”

路初月清楚记得东京站的录制结束后,杜星带她躲过众人单独出去吃饭,在新宿选了一家以牛排闻名的西餐馆。“做饭这么辛苦,好好吃一顿放松一下。”他这句话让因为高强度节目录制而疲惫不堪的路初月满心感动。席间杜星一口饮料都没有喝,回去的出租车上路初月问他是不是那家餐厅的饮料有问题,他说没有,只是担心自己会醉。

“妈……”虽然果决地截断了老妈的话头,路初月还是忍不住偷偷在心里补了一句:“他不仅穿得像婚礼司仪,说话也很像。”

在东京录制节目的时候,路初月以面粉和对虾为主食材,做了包括鲜虾天妇罗、鲜虾馄饨与鲜虾意面饺在内的十道风格迥异的点心,一战成名。尤其是最后决胜局的荞麦冷面,晶莹剔透的碗用虾头与梅子熬的汤冰冻而成,吃的时候冰碗渐渐融化,汤的鲜味渗入面中,待面吃完,冰碗完全融化,只留下关于美味的回忆。正应了日本隐士文学白眉鸭长明在《方丈记》中那句“人生便如雪佛,自下逐渐消融”,令在座的评委们印象深刻。

“哦对,你去过医院啦,医生怎么说?”

两个人当初也是因戏结缘,拍摄一档叫《我能借用你的厨房吗》的美食真人秀节目时认识。节目组在世界各地的五个城市里找了五间风格迥异的餐厅,并给嘉宾有限的食材购买费用,餐厅主厨和餐厅的VIP客人负责为他们做的菜品打分。节目录制全程,嘉宾不可以使用网络或查找参考书籍,考验的是嘉宾的烹饪技巧和知识储备。

“过敏。”

可惜,路初月对感情似乎没有这样的直觉,也没遇到优秀的导师。三个星期之前,路初月的前男友、美食节目主持人杜星被网友发现和美妆达人“无花果的小花”在真人秀节目中假戏真做,网友纷纷从两人在节目和微博上的互动中找到了暧昧的蛛丝马迹,作为正牌女友的路初月却至今没有得到男友的一句确切解释。消息刚爆出来那几天,路初月像握着定时炸弹似的盯着手机等杜星打电话给她——或者找她当面解释说那是为了节目效果,又或者带着歉意提出分手——但是他一点音信都没有。

“大概是太累了,免疫系统抵抗力差。什么时候回家过年,让你爸给你做好吃的补补?”

一次主厨用新鲜空运来的南美对虾做了炸虾球当配菜,路初月吃完困惑不解地说:“这么好的虾,为什么不白灼,方便又好吃?”主厨阿伯听完愣了一下,立马夸她是大将之风。“大道至简,懂得美食真谛哦!”感觉他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当我关门弟子好不好?”“好!”一老一小拉钩为凭,两张泛着油光的脸闪闪发亮。主厨阿伯是忙得满脸汗水,路初月是吃得太开心,满脸走油。

“过几天。”

和因为兴趣半路出道的美食达人不同,路初月不是光靠摆盘和滤镜有了如今的人气,她是在专业的餐厅厨房里学的做菜。路爸爸曾执掌城内最红的私房菜馆之一“露月轩”,现在路爸爸半退休享受生活,看路初月醉心网红事业无意继承衣钵,便将“露月轩”与旗下三间分号交给专业经理打理。父亲明令禁止女儿以及任何非餐厅正式职员进入厨房区域,尤其是在对外营业期间。当同龄人都在流连溜冰场、游戏厅、网吧的时候,路初月最想偷偷去的禁区却是餐厅的后厨。只有每个月换新菜式的时候,她可以破例坐在厨房与餐厅之间那条走道的拐角处,等着新菜被端过来。不晓得是哪位厨师做的,也不知道烹饪程序,路初月和路爸爸只需要尝一下,给出评语,盲选中得分最高的三道菜将成为当月的“厨师推荐”。

“你这个过几天是过几天呀?”

大学毕业那年父母为路初月买的小公寓面积只有四十五平方米,她把光线最好也最宽敞的卧室改建成了工作室,食物的制作和拍摄都在那里完成,自己则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一条不到五分钟的美食视频需要一天的拍摄和起码一天的后期制作,这还不算前期策划和准备的时间。但是路初月觉得很快乐,因为,如果她觉得好吃的食物别人也一样觉得美味,对她来说就是双倍的幸福。

“两三天吧。”

路初月是位美食达人。她的微博“胖胖的月牙”专门分享烘焙方法与简餐菜谱,原本只是出于喜好将自己钻研出来的方子与大家分享,三年前签约经纪公司后开始了有计划地宣传推广,如今“胖胖的月牙”有了两百万粉丝,她自己打理的微信号“胖月牙”也已有五十万订阅用户。经纪人小夕曾说长着苹果脸、气质甜美的路初月是天生该吃美食节目这口饭的:“看她吃饭的样子,不用说什么话就会觉得那道菜特别好吃。”这就是可遇不可求的观众缘。

“两还是三天?”

经纪人小夕的微信立马传来:“宝贝你不能更棒棒了!刚有五个餐厅公关想和你预约下午茶直播哦,我给你选报价最高、环境最好的哈!等我好消息。”

“两天。”

“焦糖奶茶里放多少香草更好喝呢,什么时候再出甜品教程?”

到浴室照一下镜子,过敏的红斑已经消退了不少,只留下淡淡的粉红色印记。路初月把工作室没有用完的过期食材全部分装入几个垃圾袋中准备丢弃,再把料理台仔仔细细擦洗干净,最后清空了冰箱内积存的外卖。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酸甜苦辣呀,这个道理还是你告诉我们的呢。”

拎着数只沉甸甸的垃圾袋开门前,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卫生间把杜星留在这里的牙刷、剃须刀、毛巾统统扫进了垃圾袋。处理完垃圾一身轻松的路初月喝着热茶重新打量自己的工作室,暂时不去细想这井井有条的假象后面那些冗杂的取舍。虽然说不上有多么相爱,但一个在你生命中出现并停留过的人,总会留下各种痕迹,它们像细小但粗粝的沙,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摩擦你细微的情绪。

“还有我们啊,会一直喜欢小姐姐你的哦。”

喝完茶路初月去厨房洗掉了那只茶杯,滴水的茶杯在冬日清晨的阳光里闪着剔透的光,那是没有记忆也没有留恋的澄澈的光亮。如果记忆也能像茶杯一样被清洗,是不是一种幸福?路初月决定今天就回父母家过年,躲进爸爸的厨房才会有的温暖的食物香气中。出门前她给客厅的柠檬树浇了足够的水,它在满屋的阳光里看起来依旧是那安静的样子,舒展着绿色的纤细手掌般的叶子。路初月摸一摸叶片尖,和它告别:“再见,你要等我回来。”

“啊,这是确定分手的节奏吗?”

快过年的城市,因为空荡而愈显无边无际。路初月开着她那台三个月没洗、都快变成泥土色的小甲壳虫回到家,妈妈正在客厅看电视剧织毛线。到房间把包放下,发现房间已经仔细整理过了,从高中睡到大学毕业的单人床上,铺着粉红色带荷叶边的床单,不用说,此刻阳台上一定晾晒着同款被单和松软的羽绒被。

“想和你一起喝咖啡。”

路初月在妈妈身边坐下:“妈,谢谢你帮我铺床。我们今天晚饭吃什么呀?”

“草莓奶油蛋糕吃了会胖吗?”

“当然是你每次回家吃的那种满汉全席大餐。你爸去菜场大采购啦。对了,去把你爸的车移到地下车库去。过年期间小区会有不少人来走亲戚,把车位让出来。”

“等你的新美食视频哟。”

路初月到小区找到爸爸停在楼前的车开进地下车库,熟门熟路地倒车入库,却听见砰一声巨响,倒车雷达这才后知后觉地急促尖叫起来。来不及慌张,她条件反射地一脚刹车,然后赶紧下车查看。自家的两个车位旁边是对门邻居何伯伯家那个长期空置的车位,此时不知怎么停了一辆簇新的黑色奔驰。车库这块区域光线不好,再加上车身颜色太深,心不在焉的路初月居然没有看见。虽然车速并不快,碰撞并不严重,但左侧车前灯已经碎裂。

“按你上次分享的方子做了枫糖乳酪蛋糕,男朋友很喜欢。”

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运气差到如此地步。愣了半晌,路初月只能哭丧着脸回到车上,从手套箱里翻找到纸笔,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和情况说明后,将纸条夹在奔驰车的雨刮器下。回到车里打开音响,CD机里只有一张徐小凤,只能打开了广播。地下车库信号不好,路初月就着沙沙声坚持听完了两条新闻三条广告和一条天气预告,下车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吃完了一块洒满沙子的蛋糕。

“哪家咖啡馆好喝啊,等你推荐呢。”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车库,一开电梯门就闻到了久违的饭菜香,是爸爸炖的鸡汤到了火候。深吸一口气,还能依稀辨认出糖醋小排和蛋饺的味道。路初月决定,先不拿这出意外打扰父母,回头找个时间再偷偷把爸爸的车开到4S店去修理。推门进去,客厅里除了爸妈,还有一个穿黑色毛衣的高大身影。

按下发送键不到三十秒,手机屏幕上的回复与转发提醒就像走马灯一般滚动起来。

“还有一道鸡汤,马上就好。”爸爸正热情招呼他,“至远,吃了晚饭再走。”

“你的人生是否像我的一样,太少相逢,太多告别?我喜欢的季节总是匆匆而过,衣橱里的衣服都来不及整理。我喜欢的咖啡馆突然关门了,留下我一个人回想最后一杯咖啡是什么味道、又是在什么时候与谁一起喝的。”

“不用客气了,路伯伯,我一会儿得出门,下次再来吃饭。”

8:30,手机提醒准时响起,路初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始编辑微博。128G的手机里装满各种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图片,因此内存常常不足,她想了半天决定只发一条纯文字:

是邻居家的大哥何至远,路初月记得他去美国留学那年自己上初三。十余年没有见,面前这个高大的陌生人毫无印象中至远哥哥的影子,那个帮她做数学作业的至远哥哥好像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瘦。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路初月没有开灯,在一片昏暗中摸索着走到客厅角落的沙发床边。矮几上是上午出门去医院时留下的半杯乌龙茶,她拿下戴了一天的口罩,把半杯冷茶一口气喝完。杯子放回矮几时叩在桌面上,在黑暗中发出巨大的声响。路初月把头埋进抱枕,闻到夜色的冷意。好想大哭一场啊,但成年人哭起来实在很尴尬,所以决定还是忍一忍吧。沙发床边的柠檬树静静站在夜色中,衬着窗外都市上空灰蒙蒙的光线,它看起来如此葱郁安静,如同一位无言的守护天使,朝着在黑暗中蜷成一团的路初月伸出绿色的手掌来。

“初月?”何至远不确定地喊她名字。

光顾很久的小超市上个月结束了营业。不久前,住处楼下的咖啡馆也关门了,只记得老板之前提过说他想回老家结婚。此刻路初月最喜欢的这家花店也毫无征兆地结束了三年的经营,如露水从她生活中蒸发。它们好像都故意要与她不告而别。

“至远哥哥。”仰头打招呼的路初月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有戴口罩,赶紧又低下头。何至远想伸手像小时候一样揉她头发,却突然想起来面前的路初月已经是大姑娘,他努力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她肩膀:“好久不见。”是多久呢?他皱眉算一算,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年。

深夜行人稀少的街头,穿着鼓鼓羽绒服的路初月站在花店橱窗外,愣愣地看着搬得空荡荡的店铺,墙角来不及丢弃的玫瑰与康乃馨枯萎成一片墨色的阴影。她的倒影里是一纸店铺转让的告示,她的倒影后是整个城市的夜色与霓虹。空驶的出租车慢悠悠开过,尾灯像困倦泛红的睡眼。那一刻路初月发现她的生活里突然充满了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