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轻声：“豫侯。”
“谁？”
“为了等你？”白朗一愣，话自嘴中脱口而出时显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和谁说话。
我垂眸看手中奏折，漫不经心地答：“为了等一个人。”
“自然不是我，”我摇摇头，起身自书案后走出，推开了窗扇，仰面望着碧蓝似洗的天空，惘然，“他们要等的，原本是真的豫侯。”
“……其二呢？”白朗咋舌半日，这才想起问出我未说完的话来。
豫侯若不回，楚、梁纵是灭了齐国也不会放心下来。
“两个原因。一来时候未到，彼时的楚、梁军队自齐国边境一路战至金城这里，军乏马疲，士气就算再恢弘，也抵挡不住金城城内外的军队合成一线时为了不亡国而背水一战的决心和斗志。而如今他们经过了长时间未战的休顿，军队的战斗力已然恢复，自信绝对有将齐国的所有军队困死围拢、一战歼灭的能力。”
白朗倏地自椅中站起，急躁地来回踱了几步后，大声道：“那末将这就命人通知侯须陀将军不能中计，万不可此时入城。”
白朗锁眉，低眸沉思时神色困惑如初：“若是如此，为何之前却又几次三番阻止侯须陀入城？”
我懒懒叹气，笑：“不必了。侯须陀那边我已派人过去了。”
我扬眉一笑，道：“你说得没错。他们此举正是诱侯须陀领兵回城。”
白朗怔然：“公主早就知道楚、梁会有此举动？”
白朗不解，指着地图道：“楚、梁两翼空出的正是金城可直通郯城的方向。莫不是他们不怕侯须陀领了玄甲军入城救援？”
我回过头，抿唇望着他，笑而不答。
蒙牧依我的话将豫侯回金城的消息传扬出去后，果不出我所料，围在北侧的楚军和东面的梁军拔营起寨，昼日连退三十里。分散兵力时，看似不慎，在两军交界处无端端空出一道可直通金城的大道来。
白朗凝眸思了片刻后，眸间骤然亮起，似是突然了悟过来。他抬头看我，微笑：“那接下去……”
我叹了口气，在两仪宫外徘徊良久后，终是没违东方莫的心愿，转身回了长庆殿，埋首行军策谋中，再未分心。
我挑眉，横眸看向地图时，笑意深深：“便如他们所愿，明早咱们就来个班师入城又何妨？”
怕只怕，王叔病重，自昨晚到现在根本就没有醒来过，而东方莫担心我的心绪受影响，这才让人给出话来，既是唬住了宫里所有不知情的人，又想安稳住我此刻已七上八下的心，使我能够凝神对敌。
是夜亥时。漏残银箭，月夷光稀。
说是以王叔的名义，话却分明是东方莫的口气。旁人不知的，只当是真的豫侯回来了，王叔托付国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但王叔却心知肚明回来的人究竟是谁，纵是他再放心我，也断然不敢把齐国国运就这么交到身为女儿身的我手中。
看似静籁的夜色下，宫城外却乌泱泱聚集着万余兵马。只是众军整列肃然，军马调教有素，除了偶尔有马蹄轻踏声回响苍穹外，大军屏息凝神，安寂似无人。
用过早膳后去两仪宫见王叔，行至宫前却被东方莫派人给挡了回来，说是王上仍在休息中，临睡前只嘱咐我好好筹谋救城的计策和部署，若无召唤，不必再去两仪宫见他。
宫城城墙上，银盔黑甲的蒙牧单膝跪于我面前。
凤佩碎裂，似血的颜色沾染其上，衬着雪白的地砖，一时红得妖艳……
我伸手自袖中拿出令箭给他，笑道：“领军自秘道出城后，一切就看将军的了。”
只是这样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换衣衫时，有玉佩自衣间滑落，叮当落地的刹那，看得我舒展的眉紧紧蹙起。
蒙牧双手举过头顶，捧过令箭后，声音定然：“末将得令，定不负豫侯之命。”
我负手站在原地，笑得恣意。
我拢袖垂手，望着他：“那你去吧。一切小心！管住自己的性子，万不能做出节外生枝的事情来。”
窗外没有声响，沉寂半天后，忽地有人“啪嗒”一声恼火地关了窗扇。
“末将知道！”蒙牧起身，黑色战袍随风飞扬时，他猛然转身，快步下了城楼。
想了想，我随手将他的斗笠扔出窗外，道：“还是戴上它吧。不然长庆殿出现了两个豫侯的话，怕等不到敌军攻来，宫里就要大乱了。”
少时大军开始井然有序地移动，兵马自菘山秘道口鱼贯而入。
聂荆的脸腾地红至耳根，瞪了我一眼后，忙转身开了窗扇跃了出去。
我站在城墙头怔怔不动，低头望了许久。直至最后一个士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后，我这才缓缓抬了头，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我耸肩，慢慢收回了眼光，转身去榻侧穿了长靴。复而抬首时，我对眼前正目不转睛望着我的男人笑：“我得换衣服了，你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
耳后陡然有寒风掠过，吹得我瑟瑟发抖。手指微颤地抚上自己的肩头时，背上突地一暖，有绵软轻柔的感觉自指尖丝丝传入心底。有人拿了斗篷披上我的肩，淡声道：“回去吧。”
聂荆嗤然一笑，冷冷回头，哼了哼，不语。
我回眸，看清来人后不由得一惊：“你怎地还没走？”
我对他眨眨眼，笑：“师父的易容术果真高超。”
他迟疑了一下，放侧过身子，慢慢道：“我答应了一个人护你一生平安，也答应了另一个人要好好照顾你，在他们未回来之前，我不会离开你。”
正出神时，铜镜里陡然现出另一张相似的面庞来。他站在背后看着我，微斜的目光看起来古怪非常。
我一听困惑，想了想，方道：“前面一个我知道是无颜，还有一个——”
我伸指揉揉额，撑了手臂悄然坐起，光脚下地走去殿侧的铜镜旁，拿干净的丝帛蘸水湿过，小心而又仔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庞。镜中的人有着我最熟悉最想念的容颜，漂亮邪肆，优雅从容，看久了，我倒渐渐分不清此刻站在面前的镜中人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个在睡梦中屡屡出现的人了。
聂荆道：“穆。”
次日清晨早早醒来，睁眼时，朝霞浸染了满殿窗棂，彤然欲烧的红色光芒折射得殿里依然亮着的烛火皆失去了本有的灿然光彩。
“穆？”我重复，打量着他，奇怪，“你和他何时这般熟悉的？”
他怔了怔，起身，走去软塌上坐下，默了一会，合衣倒塌，面朝里。
聂荆不答，默了默，回眸看我：“夜深了，回宫麽？”
我一笑拉住他，伸手指着殿侧的软塌，道：“多日跟随，岂会不辛苦？休息一晚再走吧。”
我知他不会告诉我，于是不再问，点点头，转身就走。
对望许久，他眸光终是黯淡下去，沉声道：“你既不放心，那我离开。”
他一步一步跟在身后。
我笑得淡然，并不作声。
我忍不住问：“此时我要想尽办法与楚军对敌，你不觉得难过？”
聂荆望着我，冷冷一笑：“你以为呢？”
那人默而怔立。
“你来金城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半天后他才上前一步靠近我身边，低声：“你不难过就好。”
我蹙眉，他这样的话无疑已触及了我心中那道时刻处于警惕提防中的底线，再抬头时，我忍不住把身子往后挪了挪，与他隔开一定的距离。
我一愣，脸上表情一时却似被冰冻僵，许久，也恍不过神来。
“怕？”聂荆冷笑，轻哼了一声，似是自嘲，“若是怕，当初你就不会死而复活了。更何况楚军本就不擅水战，江上交锋本就是自寻死路，还是早烧了船断了他们那毫不切实的念想比较妥当。”
都是何苦……
我怔然：“你是楚国的公子，就不怕被你父王知道了怪罪于你？”
第二日金城外，有军绵延百里有余，马蹄踏尘飞扬漫天，旌旗如云飘曳流动，远远望去，似有十万之余的兵马自城东奔袭金城。城外守军先是手忙脚乱地防备一番，看到旌旗上绣着的金色图案后，这才欣喜若狂，赶紧拉开了城门，放下了越过护城河的铁索，让援军源源不断地驰入城中。
聂荆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挑眸看我，低声：“你原以为是他。是不是？”
一日士气昂扬。一日金城振奋。
“这么说，真的是你放的火？”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惊讶，我闻言坐起身，眼睛直直地望着他，问得很急。
长庆殿的书房里，辛苦了一夜的蒙牧喜色沾沾，满眸彻亮，满脸清爽，神采奕奕得似是刚刚打完了一场大胜仗。
聂荆拧了拧眉，回眸看我时，静如秋澜的眸间锋芒隐藏：“你又知道了？”
我亲自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好笑道：“什么事让你如此开心？”
我笑了笑，扬眉看他：“泗水江边放火烧船也是你闲得发慌才去做的？”
蒙牧举杯将茶一饮而尽，杯落桌上时，他朗声笑起，道：“末将不负豫侯所托完成了任务。五千军旗，我这次回城用了一千，还有四千留给了侯须陀。另又带回他五千精兵，运了三百辆车的粮草，足够城中将士用两月有余了。”
聂荆回首看床帷，漠然：“就当我没事闲得发慌。”
我莞尔，笑道：“这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怎么值得你高兴至此？”
心中陡然一跳，蓦地酸涩无比。我干笑几声，支吾：“这个……你问了做什么？”
蒙牧摇头，眸光一闪故做高深莫测状，压低了声音道：“豫侯，末将还在侯须陀那带回了一人。侯将军说那人可以一人之力敌万，是个神人般的人物，让我带他回来好辅佐豫侯。”
“即使他是那么的风流？”
以一敌万？那可真是神人了！我眉间一拧，根本不信他的胡话，笑着转身坐回书案后，低头看奏报。
问题如此突兀，听得我一愣。醒悟过来他指的人是谁后，我缓缓敛了眼帘，微微红了脸，颔首：“是啊。当真喜欢。”
蒙牧着急，道：“豫侯不信？”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迟疑许久，凤眸一扬，凉了声问我：“你当真喜欢他？”
我点头，应得诚实：“是不信。”
僵持了片刻后，我伸指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你再不说话，我就睡了。”
“那末将把他叫进来让您瞧瞧如何？”蒙牧边说话，边就起身欲往外走。
他不出声，侧过身子坐上榻，背对着我。
我抬手阻止他：“不用了。如真的是个人才，那让他随你去军中，给安排个副将或者都统的职位就行了。”
这样的理由听得我也禁不住笑了，我歪了歪脑袋，找了个自在的姿势与站得高高的他对视，问道：“为什么要跟来？”
“豫侯……”蒙牧红了脸，神情认真非常，他张了口还要再说时，书房门却被人叩响。
聂荆笑，伸手从榻侧拉了一张新的锦被盖在我身上：“我是刺客。最擅长、最喜欢的便是不留痕迹地自如出入那些看似戒备重重的地方。”
“公子。奴有报。”内侍细锐喑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你怎么进来的？”
我揉眉，淡声：“进来！”
时下之局不容我分心伤情，我一言躺去榻上，安静了片刻，偶然扭过头再凝眸瞅着眼前的人时，心思猛然一动，这才想起有人闯入戒备森严的长庆殿时我该有的惊慌和失措。
门吱呀而开，内侍低头躬腰，进来时，双手举在头上似是托着什么。
聂荆不答，只道：“去睡会儿吧，我在这守着，不会再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进来。”
“门外蒙将军带来的那人命我将此物交呈公子，说是公子一望便知他是谁。”内侍轻声，小心地把手中的东西送至书案。
我不挣扎，任由他轻松地扶起我无力的身子。身着的宽大紫袍垂裾飞扬时，我伸指摸了摸身上倾覆的那柔滑丝绫，挑眉微笑：“你看看，他真的是风流入骨了，对不对？”
我抬眸随意瞥了一眼。
“地上凉。起来吧。”他低眸打量了我半晌，见我默然呆坐久久不动的模样，终是忍不住轻轻一声叹息，俯身下来，垂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一眼之后，脸上便失了颜色，嘴角微颤着，不能言。
入眼的衣袂深蓝似墨，我斜眼瞟了瞟，唇角慢慢勾起，一时仿佛有笑意浮上唇角。只是倏而视线便落至地上玉砖，入目的冰凉渐渐抽离了我眼中的温度，心底碎痛时，眸光也不由得迷散空洞。
“将那人叫进来……还有，蒙将军奔波一夜怕是劳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窗扇微微摇晃，不过是开启闭合、即便连萧瑟冷风也吹不入丝毫的瞬间，他却能魅影飘进，稳稳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