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你可以拿下眼帕,我不介意的。”
沉默传了一阵子,沙哑的声音再起时,他几乎有些认不出是禳福的声音。
破运震了下,又听她有趣中似乎带有几分紧张的嗓音道:
“当然。”他以为她误会自己在偷看,连忙澄清。
“我背对着你,你想偷瞧也不成啊。”
“你还蒙着眼吗?”
“不,我没有想要偷瞧--”拉下眼帕,首先瞧见的是垂在桶外那头又黑又长的头发,随即,是雪白的肩身--
“好。”转身回去。
他不是没有瞧过她的裸背,在天水庄里有几次她在屏风后头发出异响,吓得他连忙冲过去瞧,通常都是匆匆一瞥,就不敢再看下去,不像今天这么地“正大光明”--思及此,连忙收敛起胡思乱想,微颤地捧起她的长发。
破运愣了一会儿,想起她可能累坏了,便点头道:
“破运--”
“你帮我洗头发,好吗?”
“嗯?”他撩起她的长发,露出她的雪颈--他咽了咽口水,试图专注在如丝绸般的黑发。
他的脚步停住,没有回头。
她的皮肤极白--从她背后可以观到清澄的水面下有一副美丽的身躯,他赶紧收起放肆的目光,暗暗克制,开始轻柔地洗揉她的头发。
“你--”
“你真的没有事吗?”
“水热了点,刚开始会有点不舒服,忍一忍就好了。”他说道,慢慢地将她放进桶中,听见她在水中待好了,才将湿毯抽起。
“没,当然没有。”他跟着搭腔,努力转移注意力,随口说:“要论身手,我还算灵敏,只是顺手要救人,便不小心滑落陡坡,彭兄他们不知我轻功好,可以翻身爬上去,才以为我跟张老伯他们遇难了。”背着张老伯走回来,着实花了一番工夫。又怕她在家等不着人,特地借了灯笼冒雨回家去。
禳福微仰首,瞧见他刚毅的下巴,若不是整个身子都被紧紧包住,她会伸出手摸看看--这念头强烈地留在心里,死赖着不肯走,让她连眨了好几次眼,才能勉强忍住自己加速的心跳。
想起她也冒着大雨探他下落,他心中只有感动。
“小心了。”薄毯落在她身上,隔着毯子抱起她的身子往浴桶走去。
原以为他爱她,终究比她喜欢自己的成分来得重--他心里早有准备了,毕竟先动情的是他,付情最久的也是他;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在她心里,他竟能占有不少的分量,他该知足了,真的。
他的嘴唇掀了掀,终究没有说出心里想说的话,只是柔声道:
指间穿梭着她又柔又细的发丝,几乎舍不得松手。指尖不小心碰触到她的背,像被烫伤似的赶紧缩回,注意到她似乎也颤动了下。
她轻轻应了声,随即破运转过身,正确无误地走到她面前。
“水冷了吗?”他关心问。
“好了吗?”
“没有--还很热着。”
禳福闻言,便乖乖地褪下湿冷入骨的衣裙,解到抹胸时,她偷瞧他一眼,他正背着自己蒙上眼,她垂下视线,双颊有些热地脱下最后一件衣物。
她的声音又开始沙哑起来,这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破运怕她真的受了风寒,说道:
“我?这点雨,一点也没有让我受寒。”
“你闭上眼睛,我要冲水了。”拿了杓子往水里掏去,不经意地瞧见水面下毕现的春光。
“你呢?”
他胀红脸,连忙闭上眼,胡乱冲水,听见她咳了好几声,也不敢张开眼,一直等到冲完了她的头发,才快步退离两步,哑声道:“准备起身了。”
“你先把湿衣脱下吧。”
狼狈地回到内室,头有些晕眩,脑中不停闪过方才偷瞧到的那一幕。他暗恼自己的下流--他下流吗?他只是对心爱的女子难以克制而已。
他忙里忙外,来回倒了好几次热水,才将浴桶灌到七分满,又从房里拿出旧毯,对坐在一旁看着他忙碌的禳福说道:
他也想要碰触她、抚摸她,那一天其实他可以借酒装疯--她是他的妻子,行周公之礼是理所当然--只是,他做不出来啊!
“水热好了,你再等等。”
他相信就算那一夜,他真以醉酒之名占有了她的身子,她是不会抗拒的,甚至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算是她的丈夫了,要共度一生的丈夫。
※※※
但,他总想要她在心甘情愿之余,再多那么一点点的情嗉在啊。
她的唇间重复地逸出“欢迎回来”的字眼,他闻言,垂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是的,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破运?”
颤动的双肩掩去她的半张小脸,他没有低头看她流了多少眼泪,只是小心地、怜惜地将流进他心口里的泪珍藏起来。
她的叫声,让他回过神,抹了抹潮红的脸庞,蒙起眼睛,顺手拿起另一条干净的旧毯往外头走去。
“你终于回来了--”
“小心点,我要抱你起来了。”他说道,弯身以毯包住她的身子,却忽然发现两条裸臂自动自发地环住他的颈子。
她--在哭吗?
他停住。
“你回来了!”
“怎么啦?”她问:“你很介意弄湿吗?”
他正要答话,她又叫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细声细气的,分不出是不是又突然想捉弄他了。
“你回来了!”
他摇摇头:
双臂紧紧缠上他的颈项,她的脸埋在他的心口上,一头长发湿答答地垂在他的手臂上,她淋了多久的雨?
“不会,你稳住了。”
“福儿!”
一把将她抱起水中时,又觉得她的脸颊好像窝进他的胸前,他敛神快步走回内室,将她放坐在床上后,很快地松开手。
见她浑身湿透,他脱下蓑衣正欲为她披上,忽又瞧她松掉拐杖,他大惊,连忙丢了灯笼,冲上前及时抱住她无力站稳又扑向出口己的身躯。
“快盖上被子,我去拿衣服给你。”
在漆黑到连路都瞧不见的路上?
“啊--”
她一个人?
他背着她停住。“又怎么啦?”
“福儿?”他诧异万分:“你怎么在这儿?”她身边没有任何人,那就是一个人来的?
“我忘了告诉你,我把衣服都洗了。”
火光几乎刺痛了她的眼,她却没有闭上,只是目不转地一直望着那持拿灯笼的男子。
他先是一愣,随即勉强微笑:
那灯笼摇曳了下,随即用极快的速度出现在她面前。
“不碍事,贴身衣物没洗就好,之前我收了几件干净的--”
“破--破运?”才几个时辰没有说话,她已开始结结巴巴了。
“都洗了。”她很镇定地说。
低哑的声音试探地,充满防备,但在她耳里听来却若天籁。
“--一件都不留?”
“谁?是谁在前头?”
“嗯。”她钻进被窝里,眨着眼看着窗外的雨。“你介意我裸着身睡吗?”
大雨之中,灯笼停住了。
“当然不--”他清了清喉咙:“不要着凉最重要。”
明明知道破运是活着的,明明知道的,她却还是心急如焚,不由得拼命地走过去。
她又应了一声。等到他熄了烛火,也在地铺上睡好时,她又道:
是有人来通知她消息了吗?
“这床,真小。”
灯笼移动的速度好快,往她这方向走来,会往这儿走来的,直通只会到她家。那,在三更半夜冒着大雨而来。
“--是啊。”
是灯笼?
“如果挤两个人,不知挤得下吗?”
在没有时间的雨中,不知道走了多久,忽地瞧见前方远处有一抹小簇的光,若隐若现的--
她的声音又沙哑了,他确定没有错听,往下从床上看去,只见她窝在被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伸手几乎不见五指,如果有人来通知她消息,会不会错身而过了?脑中晕沉沉的,总觉得恐惧的网子一直阻碍她的思考,她只能一直一直往前走下去。
“我--不知道。”
还是她走得太慢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以为她睡着之时,她有些丧气的:
她走错路了吗?
“今天,我真怕你回不来了。”
怎么还没有到呢?
这话题他能应付,不由得暗松口气,微笑道:
每走一步,拐杖便深陷泥泞里,她费力拔出再走一脚,如此重复,没多久就气喘吁吁,满脸大汗了。
“你忘了我是一个可以活很长很长的长命人吗?”
她没有迟疑地往黑暗走去。
“是啊--跟你那么说的人,一定没有办法体会我的心情。”
她没有独自一人出门过的经验,这几个月来若要出门,也是破运抱着她在附近吹风看星星,再远一点就是偶尔进城,从未让她一个人走离家门。
说他长命百岁的就是她啊。破运愈来愈觉得不对劲,从旧被里半爬起来,瞧见她清秀的侧面。
夜好黑,家里连灯笼也没有--就算有,双手持拐杖方能站立的她,连多余的手来拿都没有。
“福儿,你今晚是怎么了?”
雨一下子就打湿她的衣服,她浑然不在意,吃力地往最近的人家走去。
“每天每天见到你,是一件再当然不过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外头还在下雨,她慢慢在外衣上罩上他过大的旧衣,戴上斗笠,拿过拐杖一步一步走出门。
“我不会消失。”他柔声说道。
想要窝进有他气味的地铺里,却知道自己闲着一定会胡思乱想,于是决定去探个消息。
她慢慢转过身,绣被微滑,露出她白皙如玉的纤肩,他暗暗心跳不已,连忙调开视线。
好像,曾经有谁这么告诉过她?是--余沧元吗?还是鸣祥?她忘了,只是突然间,这句话在她脑中浮现,让她明白往昔自己的愚蠢与可笑。
她见状,垂下眼。
“呃--就像做菜一样,就算知道那道菜的味道是什么,没有亲自去尝,又岂能经历刹那留在舌尖的感觉呢?”
“我知道你不会消失,可是,我竟然开始怕了--”第一次,怕到不能自已。
到头来,就算能预知未来又如何?生命过程里的每一个喜怒哀乐,心里复杂的情绪没有亲自去体会,又怎知其中点滴?
原来,人的感情是可以一直往上加的。才以为是喜欢了,却没有料到在不知不觉之中迅速攀升累积
是啊,明明知道他会活下来的,不管经历了什么。可是--心里的烦躁不安又是为了什么呢?
体认到自己对他的情爱有多可怕,忽然觉得可以开始体会他爱着自己的心情了。
“应该回来了,不是吗?”她喃喃道。“他是个长命百岁的人,所以,我何必要怕呢?这只是他生命中不算太好的经历而已--他会活到很老很老--”
尤其,她才开始体验,而他却已经经历了好几年的折磨了,思及此,不免对他多了点怜惜。
黑了多久呢?怎么她一点概念也没有。
她也终于可以了解偶尔瞧见他望着由凵己的眼神里包含了多浓烈的情欲以前从来不觉得他帮自己沐浴有什么不对的,但,现在他一个碰触,就会让她打从心里发颤,因为,她明白他的体内藏了多少的情,而她的身子里已经产生了可以与他相呼应的感觉。
把脸埋进他的衣物里,用力闻着衣服渗出的气味,恋恋不舍等到抬起脸望向窗外时,已经天黑了。
她--不想忽略。
破运回来了,会不会嘲笑她呢?
“福儿?”
穿针引线老半天,衣角的洞补起来了,真的不算太难嘛,只是不小心把袖口和破洞缝在一块而已。
“我记得,你说,我在你眼里很像糖?”
昨天--应该是昨天吧?总觉得山口己好像有些恍惚了。那些娘子军抱着衣物还聊边补,她有暗暗观察了一会儿,似乎不是很难--只是补个小洞而已,这点针线活儿对她应该很容易。
“是啊,怎么突然--”
读了一个时辰左右,书上到底在写些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经意地抬头,瞧见墙上挂着破运的衣服。她还记得那衣服是她在城里失忆后撞见破运时穿的,有些旧,看得出他穿了很久--在天水庄里是不是就曾穿过这一件,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只知道她对这件衣服的印象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专注瞧着这件衣服,忽见衣角有个破洞未补,她想了一下,放下无心看的书,挖出针线来。
“现在,你想不想吃糖呢?”她细声问道。
每本书的页尾都注明此书是何时买,她丈夫是何时还积欠的书钱,见此,禳福不禁莞尔一笑。
“现在?这么晚了,又没有--”
接着她抿唇想了又想,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可做,只好回到房里拿出蓝家小娘子送的书来读。
“真的没有吗?”
外头还在下雨,洗了衣服没地方可以晒干,只好挂在小小的木屋里头。
破运暗暗看了看四周。“没有糖啊。”
她翻出破运几件旧衣,慢慢走到厨房去洗衣。
她很无力地叹息着,他正要问到底怎么回事,她双颊酷红,掀开被子的一角,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
屋子的后头有口井,平日破运都是到那儿取用的,出门一刖怕她取水不成,反而掉进井里,特地先替她装好一大桶子的水在厨房。
“你想吃糖吗?”
禳福见无事可做,便慢慢地翻出衣服去洗。
他瞪着她。
彭嫂子看她没事,陪她吃完饭,便离开了。
良久
“我没事。”禳一幅神色自然地笑道:“破运算过命的,他是一个很长命的人,今年他才二十多,不会有死的。”
“我好冷喔,你一定要想这么久吗?”
彭嫂子又带了一锅肉来,小心翼翼地瞧着她。
黑夜里,地上的身影终于移动了,上了窄窄的小床,两抹黑影慢慢地--先从凸起的唇相触一次、二次、三次--柔软的长发缠住彼此的身躯,然后逐渐相叠,合而为一--
屋内的人,忙着整理家务。先是看哪儿有灰尘便往哪儿擦,后来干脆丢了拐杖,慢慢在地上移动,每移动一寸,便细心地擦着地板;擦完了,流了一身的汗,算算时辰也不过是中午。
沙哑轻颤的声音再起:
窗外的雨,滴答滴答地下。
“以后,你想吃糖时就吃--糖对你再也不是奢侈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