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多。”程迦淡淡地说，“对方车里的人喝酒了。”
彭野说：“你父亲走的时候，你多大？”
彭野是知道的，被他弟弟晃了的那辆车司机是酒驾，所以冲向程迦父亲的车时，没踩刹车。
程迦并未察觉，看了那对父女一会儿。她想起她的父亲，也有母亲，还有原野上的小犀牛和象宝宝。她想，怀孕得慎重，孩子是责任，是托付。
早该是时候了。他松开她的腿，直起身，刚要说什么，程迦调低座椅，说：“我睡了。”
彭野想起什么，笑容就收了。
彭野于是说：“好。”
程迦说：“我爸也这么温柔。”
接下来的旅途，他没睡着。
那小女孩趴在爸爸肩上吧嗒吧嗒掉银豆豆，彭野略微笑笑，“难以想象。”
到了香港，转机去上海就快了。要到上海时，程迦身体不舒服的症状彻底好转，她才想起来问：“去西宁的票买了吗？”
程迦说：“我小时候也这样。”
“没。”
程迦看着。彭野也看。
“原就打算回来的时候顺道看我？”
小女孩不依，越哭越伤心，父亲把她抱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哄着她，亲吻着小姑娘泪湿的脸颊。
彭野看着她，“嗯。”
隔着走廊，坐了个带着女儿的父亲。小孩坐飞机时间太长，又辛苦又累，发脾气呜呜直哭，父亲把小孩儿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
程迦寻常地说：“没地方住，让你应召上门一晚。”
但男人手劲大，收着力，捏得又酸又软，程迦也就没挣。
彭野第一次去程迦家，干净，冷感，看得见黄浦江上的东方明珠。
程迦并不习惯。彭野是不喜欢在公共场合举止亲密的人，她也是。
彭野也看到了整面墙上摆满的相机，他觉得像程迦的眼睛。
坐了七八个小时，程迦腿有些水肿，她弯下腰揉腿。彭野见了，俯身给她揉捏。
他特意走近了看，程迦回头见了，道：“不怕吗？来过我家的人都怕那个。”
程迦想想跑南非一趟，的确折腾，但——“还行，说不上辛苦。”
彭野说：“那他们应该怕你。”
彭野说：“辛苦你了。”
程迦于是问：“你不怕我？”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还在看她，淡淡地问：“怎么了？”
彭野淡淡地笑笑，想起那个夜晚，女中学生身上沾着血，怀里抱着相机，她的眼睛和相机镜头一样。
程迦道：“没。”
彭野心口一块石头压着，在她面前格外沉重无力。他终于转头看她，声音不大地道：“程……”
彭野问：“还犯恶心吗？”
“你先去洗澡吧。”程迦说。
程迦略微皱眉，觉着他今天不大对劲，但也说：“那就牛奶。”
“……嗯。”
彭野拦住，说：“不用了，牛奶。”
彭野立在淋浴间里，用冷水狠狠搓了几把脸，不禁讥笑自己，当初去青海的时候也没此刻踌躇不定。
起飞后不久，空姐过来送餐，问要什么饮料，程迦说：“咖啡。”
程迦沐浴液的味道弥漫在四周，是青橄榄，他早已熟悉的她的体香。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别的对话。
半途，程迦推门：“彭野，我来了。”
彭野：“……”
彭野回头，隔着水流纵横的玻璃，她一件件脱了衣服，赤条条地走进来。他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转一下水龙头，把水温调热。
“……这黑人兄弟比你还壮，他那箱子比我的还小。”
程迦头发上脸上全是水，安静地问：“你累了？”
彭野平静道：“别摔下来砸到你的头。”
“你累了。”
程迦看他一眼，“矫情了。”
“我不累。”程迦说。
坐下后，旁边有人往上塞行李，彭野看着，抬手护住程迦的头。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大掌抚着，黑眼睛湿润，“洗完澡去床上，我来。”
“就两件衣服，很轻。”程迦说。
程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间，他一路怪异的举动都有了解释。
上了飞机，程迦把小登机箱举起来放进行李柜，后边彭野几步上去接过，嗓音低沉，说：“我来，你别动。”
她吸了口气，说：“彭野，我没怀孕。”
彭野票早订了，程迦后买的，跟着他坐，没买头等舱。
彭野一愣。
飞机得在香港中转，头一段从约翰内斯堡去香港的旅程要十三个小时。
“就是水土不服。”
程迦很平静，彭野起初有些心事重重，后来平静了。反倒是程迦，渐渐变得心事重重。
彭野一时间没说话。程迦看他那表情，不是失落，也不是庆幸。
在候机厅等飞机时，两人没怎么说话。
她说：“你看到小票了？”
无意间一瞥，彭野看见了Pregnancy Test Kit。
“嗯。”
他看了一会儿，从塑料袋里拿瓶水来喝，却意外抓出一张小票。
“被吓到？”
他所有积蓄都准备用来给保护站建立保护区现场勘查小组。
“那倒没有。”他笑了笑。
彭野看着，不经意咬起了嘴唇。
“我很惶恐。”程迦微垂下眼。
南非钻石，世界闻名。
她的身体不适合，还有她的心态。
过安检后，程迦去了趟洗手间，彭野等待的时候，看见对面精致堂皇的钻石店，一片白灿灿的光。
她抬眸看他，“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两人从约翰内斯堡回去。
“我知道。”彭野握住她后脑勺，用力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那时的紧张和谨慎，他都看进了眼里。
彭野的考察之行很快结束，程迦的身体没好转也没恶化。
“彭野，”她睫毛刮过他的下巴，轻声说，“我没准备好。”
“那就不吃。”
“我也知道。”他说。
程迦沉默了半刻钟，低声道：“回去就好了，我不想吃药。”
“你等我一段时间。”
他握住她的双手，拇指肚抚着手背，问：“一个人困在家里很无聊。再一天就回去了。抱歉，你生病，我也不能陪着照顾你。”
“好。对不起。最近我失控了。”
两人都没说话。
“我也是。”她说。
捡完了，彭野来到她脚边蹲下，仰望她。
彭野，你再等我一段时间。等我的身体与心灵都准备好了。我愿意给你生孩子。
她别过眼睛去，他又走回来，弯腰把药粒捡起扔进垃圾桶。
他握住她柔白的手臂，搭在自己脖颈上，一抬头，望见床头墙上程迦的照片。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她，略微笑笑，“谁拍的？”话说得云淡风轻，身体动作却下了力道。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外边的风吹进来。彭野转身去把水杯放好。程迦看他一眼，他刚好回头在看她。
程迦咬牙道：“自己拍的。”
程迦垂着眼坐在床边，也知道触怒了他，就冷静地等着他发火。
他的脸如同以往，严肃又认真，带着无尽的温存，浑厚隐忍的低吼发自胸腔，眼睛像捕食的野狼一样死死盯着她。
他问：“这两天你原本的药也没吃？”方妍开的药。
她被那双黑色的眸子吸着，似醉似醒，怎么就从睡一夜，变成了睡一辈子？
彭野手心的药撒在地板上，水也洒出来，泼湿了他的手腕。他抿紧嘴唇，低头看她，她倒恢复了淡漠平定的样子。
时差颠倒，程迦在正午醒来，拉着黑窗帘，卧室里光线很暗。
程迦无端烦躁，打他的手，“说了不吃。”
彭野在她身边沉睡。
“说话都没力气了。”彭野拿了药，倒杯水，过去她面前，“吃了药才会好。”
程迦轻轻下床，赤身赤脚，走到吧台边喝水，照例吃了方妍开的药，却减了量。
程迦扭头望着窗外的树林，面无表情。
慢慢来。
彭野皱眉，“这是任性的时候？”
她点了根烟，思索。她知道她心里那道坎是什么。她拿起手机，考虑很久了，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程迦冷淡道：“不想吃。”
“喂？”
彭野回头，略微恼怒地道：“解释一下。”
“……妈。”
程迦察觉到，回头见了彭野，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过他身边，坐到床边。
“嗯？”
彭野站在门边，脸色微变。
“在干吗呢？”程迦不自在地搓着后颈，烟灰摇摇欲坠，赶紧把烟拿到前边来。
直到有天晚上，彭野回来得早，进门时意外听见程迦的呕吐声，走进洗手间就撞见她把药冲进下水道。
“……做头发。”程母的声音也有所缓和，问，“最近忙吗？”
接下来几天，程迦没跟彭野出门，留在屋里休息。她说吃了药，情况好转了。
“不忙……我明天回家吃饭。”
到了第二天，程迦身上轻微发烫，仍是不肯下床。彭野叫来医生，说是水土不服，没什么问题，也开了药。
“好。我让张嫂给你买好吃的菜。”程母又说，“你今天中午就可以过来。”
彭野拧不过她，晚上两人早早睡了。
“我中午有事。明天来。”
彭野掀开被子把她身上翻来覆去检查一遍，看有没有毒虫叮咬的地方，确定没有，才让她好好休息。自己还是连夜出了趟门买了治水土不服的药，程迦却不吃，几乎要吵起来。
程母说：“那好。”
“没。”程迦合着眼睛，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今天走累了，还有点水土不服。我上次来非洲也这样。休息下就好了。”
程迦挂断电话，略略呼出一口烟。
彭野没料到她也会跟孩子一样犯脾气，伏在床上摸她额头，问：“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彭野从昏暗的卧室出来，客厅里一地阳光，把他刺激得眯起眼睛。
程迦却不肯，钻到床上躺着，缩进被子捂住口鼻，“睡一觉就好了。”
程迦光着身子和脚丫，跷着二郎腿坐在高脚凳上，面前一个木质画架。她一边画画，一边抽烟。
彭野见状，重新穿上衣服，说：“去看医生。”
落地窗外阳光灿烂，她的身躯笼在光雾里，白得几乎透明。
回到房间，程迦还是一阵恶心，跑去洗手间呕吐。
彭野走过去，弯腰从背后搂住她滑溜溜的身体，她在画油画，类似波洛克的抽象主义风格，但色彩更明快。
程迦似有隐忧，垂着眼，也想了想，说：“嗯，或许受凉了。”
彭野问：“画心情？”
彭野微微皱眉，想了想，说：“这边到傍晚了气温低，你衣服穿少了。”说着，握紧她有些发凉的手。
程迦回头仰望他，愣了愣，才说：“是啊。”
程迦摇摇头，“有点反胃，没事。”
“我以前不配合方妍，不和她说话，她就让我画给她看。”
彭野握住她手腕，拍她后背，“怎么了？”
“以前的画呢？”
彭野嗯了一声，刚要说什么，程迦一皱眉，捂着嘴别过头去，像要呕吐。往复几下，脸色发白。
“在暗室里。”
程迦沉默了，隔一会儿，她说：“摄影展的钱过段时间会转给保护区。”
“我去看看。”他通知她。
“很少。关注度不大，没什么宣传效应，企业都不情愿把钱往这儿捐。”
“随意。”
“你们那儿慈善捐款多吗？”
彭野起身，看一眼窗外，又看看程迦的照片，拉上了窗帘内层的白纱。
彭野说：“找上头拨款，拉赞助收捐款。”
他走进暗室，看到很多照片一排排晾在墙上。显影纸，相机纸，胶卷，显影水，油墨，数码冲印机，电脑……齐全得像在照相馆。
程迦问道：“那怎么办？”
程迦在外边说：“抽屉里。”
“没钱、没人、没时间。”
彭野拉开抽屉，看见了画。密密麻麻的点，杂乱无章的线条，深浅不一的斑块，阴暗冷淡的色系，不像外边她正在画的那幅。
“把这个借鉴回去，难度大吗？”
他一张张看完，以为还有，拉开下边的抽屉，结果看见了自己。一摞A3纸大小的照片上全是他。每张照片都有文字描述，他看到他立在走风坡上，风马旗，玛尼堆，他望着蓝色的天空。
“几年前。”
高原风情，一行小字：“彭野，保护站三队队长，脾气很硬，心却很软，他说追捕盗猎者不是为了把他们关起来，而是让他们不再做。他喜欢画地图，看星空，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
等到和保护队的人分开，回到住处爬楼梯去房间时，程迦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件事？”
彭野此刻心是软的。
他笑了笑，又走到前边去了。
他又看到一张：黄昏时分，荒凉的高原上青藏公路绵延远方，烧羊皮的火堆只剩灰烬，他站在灰堆边。暮霭沉沉，西天只剩最后一丝红光。
程迦道：“我睡了大半天才出来的。”
这张下边只有一句：“最后一个男人。”
走到半路，彭野落到后边来，到程迦身边，低头问：“累吗？”
彭野把相片收好，走出去，语气平定地道：“程迦。”
她想，她应该学他，做一个防守者，不再消耗，保守本心，在自然中获得宁静与沉淀。
“嗯？”她回头看他一眼，画笔上沾着明黄色的颜料，又继续画去了。
看似枯燥、寂寞、平庸，却是责任、决心和坚守。
“我有事要和你说。”
可渐渐地，她从彭野身上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力量，防守的力量。
程迦又回头了，看他半刻，见他是严肃的。
以前，她一直是个进攻者。冷漠疏离的外表是她进攻的武器。她想创造自己的世界，走自己的节奏，过上随心所欲的刺激生活。
“说吧。”她放下画笔。
往回走的路上，程迦想了很多。这段时间以来，她的内心是平静的。
彭野眼神笃定，朝她走去。门铃响了，彭野脚步一顿，回卧室穿T恤。程迦也套了件睡袍去开门，竟是程母。程迦意外，有几秒钟没说话，“……妈。”
他也不知怎么，在说话的间隙会时不时回头瞄一眼，看看她，神色不变，又转头继续说话。
“有上心的人了？”程母问，走进来。
程迦在拍照的间隙，偶尔会看他，他一身迷彩服，背影高大，英气十足。他认真说话时会习惯性地微微皱眉，侧脸轮廓分明。
程迦没答，母女俩交流甚少，但母亲的嗅觉着实可怕。
一天的考察结束，往回走时，彭野仍和摩根讨论着。
正说着，彭野从程迦卧室出来，程母一见，脸色就变了。彭野神色也不对。
彭野点点头，若有所思。
程迦关上门，说：“妈，这是……”
摩根说：“对他们手软，他们还会再来。”
“彭先生。”程母说。
摩根的队员们把盗猎者绑起来，彭野说：“你们比我们那儿狠。”
彭野终究颔了颔首。
战斗迅速结束。
程母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彭野飞扑过来将程迦摁在身下。两人趴在草丛里，看见子弹乱飞。几声枪响，一位队员直接爆了对方的头。他们对其他盗猎者也毫不手软，根本不避开关键部位。直到对方缴械投降。
彭野道：“好。”
一瞬间，荷枪实弹的队员们迅速发动攻击。
程迦警惕，“你们怎么……”
现场取证完毕后，一行人往回走。走到半路，前方出现骚动，摩根立刻警惕地对弟兄们示意。来了盗猎者。
“别管。”程母走去书房，程迦看彭野，撞上他复杂的眼神，他什么也没说，跟着去了书房。
所以彭野来了。
程母立在窗边，声音不大：“你厉害。”
他们把动物当人对待。
彭野平静地看她。
即使不是现场抓获，这些犯罪证据也能将罪犯送入审判庭。
“她上一次主动跟我打电话，是要户口本和江凯结婚。”
有朝一日，抓到盗猎分子，就能找到是哪杆枪进行杀戮，哪个人开了枪。
彭野神色仍是未动。
这样，有朝一日，追回丢失的象牙和犀牛角，就能知道这是哪头大象和犀牛身上的。
“彭野，”程母压抑着音量，“她不认得你，你不认得她吗？”
克鲁格不仅最早把盗猎列为犯罪，还在这一层面上往前迈了一大步。他们把每一次杀戮视为谋杀和犯罪现场，提取弹道和犯罪者遗留的诸如脚印指纹、衣服纤维、毛发皮脂等信息，列入数据库；同时把被害动物的DNA等生物信息也保存起来。
“我无能为力。”这是彭野最真实的感受。当年的错他控制不了，如今和她的发展他也无法控制，“我道歉。”
程迦这才明白彭野此行的目的。
“道歉的话我听过很多遍，没有任何价值。你弟弟和那个酒驾的肇事者一样，都有罪，可他现在过得风风光光！我不会告诉迦迦，你自己从她身边消失。”
它很快被带走，一行人开始戴手套穿鞋套，搬出工具，像对待犯罪现场一样检测脚印、纤维、弹壳、子弹。
“对不住，”彭野说，“我不会放开程迦。”
小象被关进笼子里，垂头趴着，没什么生气。
程母怒斥：“恬不知耻！”
世界各地的大象孤儿院数不胜数，少部分帮助小象走出心理阴影，大部分把它们当作吸引游客的招财树。
这声把外边的程迦引进来。门推开，谈话戛然而止。
大象是有感情的，亲人朋友的缺失会让它们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程迦冷脸看着两人，走过去，最终，却不经意地拦在彭野面前。人比彭野细小一圈，却是保护的姿势。她这维护的背影给彭野心里插了一刀。
“因为想妈妈呀。”
程迦看着母亲，“怎么了？”
“为什么？”
“迦迦，他……”
小伙子用蹩脚的英语说：“存活率不高，它们很多会不吃不喝，惨叫，撞笼子，撞墙。”
“程夫人！”彭野心口一惊，“我和她讲！”
程迦别过头去，见一个黑人小伙子红了眼眶。她想到了尼玛，走过去问：“小象救得活吗？”
程母不给他机会，“他家的人间接害死了你爸爸。”
可动物是会流泪的，只是人依然看不到。
骤然的死寂将三人裹挟。
动物不会说话，所以人听不到。
程迦抿紧嘴唇。良久。
程迦从未听过大象叫，回头望那只象宝宝，在它乌黑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滚滚的泪水。
“程迦……”彭野的声音在程迦背后，很低、很冷静，却带了一丝旁人不可察觉的轻颤。
队员们把小象抬起来放进笼子，奄奄一息的象宝宝拿鼻子揪住妈妈的尾巴不放，张开嘴，发出一声撕人心肝的悲鸣。
程迦说：“妈，你先回去。”
“小象不肯离开妈妈。”摩根看着那可怜的孩子，道，“这头大象是族群里的长者，掌握着一个族群寻找水源养育后代的所有经验，它死了，对整个族群是极大的打击。”
程母顿时要怒，看程迦眼神冷定，终究离开。
程迦问：“为什么不带小象走？”
程迦没看彭野，走去书桌边拿了根烟点燃。她转身，靠着桌子，看他，眼底没什么情绪。
他指着周围的大象脚印，告诉彭野和程迦，大象是一种非常重感情的动物，这头母象死后，族群的大象们在周围守护了至少四五天，不让秃鹰、鬣狗咬食，然后才离去。大象还会抚摸死去同伴的尸骨，为它们哀悼。
彭野也看着她。
摩根查看后说它很幸运，如果鬣狗群来了，小家伙会被咬死吃掉。
过去，那场罪是他存活一世唯一的软肋；现如今，她一句话，就能把他击溃。
程迦走过去拍照，刚才巨大象身遮挡着，绕过去才发现还有一头小象，奄奄一息了，还拿鼻子缠着妈妈的尾巴。
他有多强硬，这处软肋就有多致命。
腐臭味招来大量蚊蝇。
程迦并没有沉默多久，呼出一口烟，说：“你忙，这种必要的事都忘了讲。也不迟，说说吧。”
摩根说，母象的象牙比公象小很多，但盗猎者不会放过，有时甚至屠杀刚长出牙的小象。
这话里给的希望太明显，以至于他并不能轻易相信。
“切掉面部是为了保存完整的象牙根。”摩根对彭野说，“大象和犀牛被取走象牙和犀牛角后，一般都不会立即死去，然后，活活疼死。”
程迦一支烟抽完，彭野也把事情讲完。
一行人赶过去，在低矮的灌木丛里找到一头巨大的非洲象，象牙连同整个面部被割掉，露出黑红的血肉和巨大的森白的头骨。
她始终没看他，也没插话，只听他讲。
摩根也发现了成群的秃鹰，骂了句：“该死。”
他没管好弟弟，和他一起深夜飙车，闯红灯晃了一辆车，对方为躲避，冲进对面车道，而那司机酒驾，没踩刹车，撞向程迦父亲的车。
和在可可西里一样，这是有大型或大量动物死亡的标志。
那场车祸，她只知撞他们的酒驾司机坐牢，却不知前边还有这一晃。
远方天空，很多只黑色的大鸟在空中盘旋。
彭野说完了，等待审判地看着她。
程迦抱着相机拍照，忽然，她在镜头里发现了异样。抬头，她望见了秃鹰。
程迦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一行人没有久留，继续往前走。
“你抱着相机坐在红色吉普车顶，十六问你是谁，你说你是程迦，摄影师程迦。”
“疼，但保命要紧。”
隔着烟雾，她无言沉默的间隙，他五内翻腾，心跟挖出来扔在雪地里滚了一遭似的。
程迦盯着，问：“很疼？”
“程迦，”彭野动了动嘴唇，“如果你需要时间冷静，我可以先走。”
母犀牛很痛苦，一汪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小犀牛担心妈妈，急得在网里拼命挣扎，拖着三个高大强壮的黑人在草地上滑。
程迦抬眼看他，“走去哪儿？”
“对。毒素里添了颜料，带紫红色的就是有毒的犀牛。”
彭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为了不让人盗猎？”
“睡完就走人，什么德行。”程迦低头把烟摁进烟灰缸，起身就往门外走。
“新研发的，人接触了对身体有害，但对犀牛无害。”
“程迦。”彭野喊她。
“毒？”
程迦回头，却目光清浅，语气寻常道：“你不是说过了吗，过去不用交代，交代未来就行。”
“给犀牛角注射毒素。”
彭野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他突然朝她走一步，却又瞬间停下。
程迦走去彭野身边，沉声问：“这是干什么？”
四目相对，她看出他的惶惑，而他十二年的自我救赎，她早用十二天看进眼里。
彭野他们走过去看。工作人员拿着小桶粗的针管，给犀牛角内注射液体，把它染成紫红色。
他说：“你不怪罪我？”
一只小犀牛在妈妈身边绕圈圈，急得横冲直撞，被几个工作人员拿网套住。
“有没有罪，人都得往前走。宽不宽恕，人都得活下去。”程迦说，“背负着罪，再一路向善。这就是人生啊。”
原来在给它打麻药。
彭野一瞬间眼眶微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话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被小女人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弄得鼻酸。扔在雪地上的心被捡回来搁在温水里泡着，要融了。
犀牛跑了不一会儿，就摇摇晃晃，轰然倒塌。
程迦并不习惯处理此刻的他，也留给他空间，淡淡地说：“我继续画画去了。”
没过一会儿，前边遇到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围着一只犀牛奔来跑去。犀牛在发怒，朝人攻击。白大褂们飞跑躲闪，四下逃开。
她走了，彭野转头望窗外，遮着眼睫上的湿雾，摇着头笑了。
程迦来过非洲，但去的是中部的私人保护区。克鲁格保护区有一百多年历史。有人保护，大象和犀牛的数量和种量也都在锐减。无法想象没有保护区，非洲的野生动物境遇会如何。
十二年，压在心头的负与罪；在这一刻，全被这女人卸下了。
程迦听他和彭野讲着近几年保护区的盗猎情况，他们竭尽全力，可动物仍频繁被屠杀，以大象和犀牛为主。
我们不是圣贤，我们会犯错。但我们曾经的错，让今后的人生更清醒。
同行的有当地的管理队和护卫队，全是黑人，队长叫摩根。
背负着罪，再一路向善。这就是人生啊。
程迦戴着帽子，穿着迷彩服，踩着高帮的靴子，跟在彭野身后不远。
程迦这女人，哪哪儿都好，他很确定。
草丛里蚊虫扑闪。
程迦这女人，哪哪儿他都爱，他也很确定。
茫茫非洲大草原，动物成群聚集在河边喝水，长颈鹿、斑马、犀牛、角马……吃饱了的狮子在草丛里睡觉，猎豹趴在树枝上打盹。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