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迦？”是林丽的声音。
程迦手机响了，她拿起看来电显示，皱了皱眉。
程迦抿紧嘴，万哥要不是看到相机里林丽的艳照，也不至于撩起火对她动手动脚。但没等她问，程迦还是道：“你那些照片都毁了。”
程迦想起阿槐来的那晚，她独自坐在房间，抽着烟看电脑上彭野给她拍的藏族服饰照。而在灶屋里和彭野四人一起拍的照片，没了。
“……谢谢。程迦，我请你吃顿饭……”
而她的电脑和其他相机还有镜头一起，被十六他们拉回保护站了。
“不必。”
程迦凉笑一声，“我每天都会把存储卡里的资料转到电脑里。”
她一堵，林丽卡壳了。
彭野皱眉，“什么意思？”
程迦说：“挂了。”
“为什么不想？”程迦拿筷子夹起一串面条，说，“回去了一定要把黑狐删掉的照片找出来。”
“等一下，程迦。谢谢你啊。救我的事，谢谢你；照片的事，也谢谢你。”
“但黑狐删了一张。”彭野低眉，把筷子插进面碗，说，“现在说这些没用处了。存储卡是没了，可你的危险也解除了。照片的事别再想了。”
“挂了。”
“没什么长处，就观察力能凑合。”说到这儿，程迦微拧眉，“如果那天在客栈屋顶看到可疑人，我一定会察觉。”她多少有些费解，“奇怪的是，在猎户木屋里回看照片，也没发现。”
“程迦……”
彭野哼出一声笑，“难为你看得到。”
程迦不耐烦地道：“你还有什么事？”
“这筷子上有颗心。”程迦把两支筷子并在一起给他看，木筷上一处暗色印记，一边一半，像桃心。
“以后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这次我真的很谢……”
彭野拆着筷子，眼睛却盯着她，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在看什么？”
程迦挂了电话。
她因散着头发，不经意微微偏着头，看上去竟比平日里妩媚。
她拿起筷子吃面，过半秒钟，说：“林丽脱险了。”
彭野拆了双筷子递给她，程迦拿过来，看了看。
彭野不予置评。
程迦还要问，老板端面条上来了。
这碗面，程迦同样吃了个精光。
“……生活。”
吃完面出去，天已经黑了。各家餐馆铺子前亮起小彩灯，夜里凉快，出来的人也多。
“那很多年了。”程迦夹着烟，歪一歪头，湿发从肩膀垂下，“在北京做什么？”
程迦点了根烟抽，走了没几步，彭野说：“我去买瓶水。”
“嗯。”彭野淡淡道，“那会儿5号线还没通。”
程迦站在路边等他。
“初中毕业后跟我妈去了上海。之前在北京。”程迦瞥一眼桌子上的污渍，问，“你去过北京吗？”
晚风清凉，她抓抓半干的头发，吐着烟圈。
“没。”彭野拿了只纸杯，把烟灰敲进去，问，“你待了多少年？”
隔着烟雾，她看见路对面有个女人，个子娇小，体型丰满；穿着白色吊带红色短裙，配黑丝和高跟鞋。
程迦吸了口烟，问：“你去过上海吗？”
她浓妆艳抹，四处张望，冲路过的男人们柔笑，在招徕客人。
彭野点点头算了解。
程迦掸了掸烟灰，见她朝自己走过来了。
程迦说：“十块。”
街上有摩托车开过，女人娇俏地小跑起来。
彭野问：“你们那儿多少钱一碗？”
程迦盯着她看，她也看到了程迦，友好地微微一笑，然后理了理头发，擦肩而过，往她后边去了。
程迦坐下了，说：“比我们那儿便宜。”
程迦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抽了一口烟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回头一看。
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烧烤炒菜吃不起，两人找了家兰州拉面，六块一碗，上两碗。
彭野刚走出小卖部，手里还握着瓶水，正低头和那女人说着什么，竟似乎在笑。
彭野抬手拍拍她的背后，程迦扭开身子说不用，彭野于是低头一口烟吹在她脸上，程迦皱起眉又是几声咳嗽。
他身上的T恤还没干透，湿湿地贴紧他的身体。
那烟又劣又烈，程迦开始不太习惯，抽一口咳几声，刺激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
程迦拿过烟，转身就拆开拿一支抽，剩下的扔给彭野拿着。
骚男人。
彭野掏钱给老板。
程迦夹着烟，站在路边，冷淡地看着小卖部门口的两人。
她抬头看彭野，说：“要这个。”
彭野和她说了什么，是笑着的。
程迦认得那是彭野、十六他们常抽的那种。
很快，那个站街女回头朝程迦看过来，有些抱歉地缩着脖子笑笑，招招手，然后噔噔噔走人了。
老板摸出一包黄色的，说：“五块。”
彭野走过来，程迦冷声吐出一句：“就会聊骚。”
程迦问：“最便宜的多少钱？”
彭野反问：“说你自己吗？”
程迦走上前，低头看玻璃柜子里的烟，都是她不认识的牌子。
程迦抱着手夹着烟，拔脚走路，问：“熟客？”
老板把玩具递给他们，小孩儿们呱呱呱嚷着，风一般卷走。
彭野说：“不认识。”
程迦说：“太闹。”
程迦说：“不认识别人大老远从街对面跑来找你睡。”
彭野问：“你不喜欢？”
彭野说：“不认识还有人大老远从上海跑来找我睡。”
程迦努一下嘴，转过头去了。
“……”程迦回头，拿眼角冷冷地斜他。
彭野目光挪到她脸上，变得安静，“嗯。”
道路前边有人在搬烧烤摊，正后退着看没见来人，彭野拎住程迦胳膊把她往一旁拉了拉，道：“看我干什么，看路。”
程迦抓抓湿漉漉的头发，随口问：“你喜欢小孩？”
程迦扭回头，微湿的长发从他手臂上划过，留下一串湿润。
程迦漫不经心地看他们一眼，对小孩和玩具都没什么兴趣，扭头却见彭野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几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
程迦问：“你刚和那女人说什么了？”
“我要的是旁边那个，不是小的。”
“嗯？”
老板从夹子上拆下玩具，小孩儿大声抗议：“不是那个，我要的是红的！”
程迦道：“你说话之后，她看了看我，笑得很奇怪。”
“我要买枪。”
“我和她说，你先来的，我答应做你生意了。”
程迦和彭野才过去，后边几个黑乎乎的小孩冲上来挤去前边，踮着脚给老板钱，争争嚷嚷：“我要买那个手机。”
程迦：“……”
小卖部货架上灰扑扑，摆着各类零食、日用品，柜台上方挂了个蓝色的晾内衣的圆形架，夹着劣质的塑料玩具。
“还挺有职业道德。”她把烟头扔进垃圾箱。
彭野拎住她胳膊，说：“去看看。”
横过马路，程迦问：“你和阿槐也这么认识的？”
程迦摇头，没停下脚步。
彭野嗯了一声，拎着她的手臂，注意力都在来往的小车、摩托上。
狭窄的道路上人来车往，路边的餐馆开始搬桌子摆塑料椅子准备夜市。经过一家小卖部，程迦望了一眼玻璃柜，彭野问：“想买烟吗？”
过了马路，他才回味过来，垂眼瞧她，她脸上淡定极了。
太阳已经下山，空气依然燥热。但不用再穿外套戴口罩，倒一身轻松。
彭野问：“她和你说过？”
可此刻这样安静相拥的机会，也只剩今晚。
程迦反问：“你找的她吗？”
他从未遇到过她这样的女人。
彭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她就晓得说：“对啊。”
“她说第一晚，你喝醉了在街上撞到她，她把你拉回家了。”
他说：“没断胳膊少腿，好事。”
彭野还是漫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尘埃落定，他去她身边，她平静淡定，只字不提，不安慰，不怜悯，也不哭诉。
“她说是她找的你。”
他被打被辱，她不看，不哭，不叫，也不求，不给旁人可怜他、看他笑话、看他无力。
彭野好笑，“不都一样吗？”
遭人踢打掌掴，她一声不吭，不给旁观却无能为力的他更多痛苦。
“也是。”
彭野下巴抵在她肩上，也没有说话。他从未遇到过她这样的女人。
走了几步，彭野笑出一声：“你们还讲过这些？”
程迦没挣脱，任他。
程迦不答，走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阿槐床上功夫好吗？”
她才转身，彭野从背后抱住了她。
彭野稍稍一愣，笑了笑，没答。
程迦松开他，“好。”
程迦说道：“问你话呢。”
彭野淡淡弯了弯唇角，说：“出去走走。”
彭野有点儿无奈，刚要开口，程迦说：“别糊弄我。”
“是吗？”程迦一只手落下去，摸摸自己的手背，道，“我不觉得。”
彭野于是闭了嘴，微微吸着脸颊，斟酌半刻，说：“她入那行，是受了训练的。有人教。”
“很软。”彭野说。
程迦明白了，道：“那就是很厉害了，还真看不出来。”
“你刚才揉我的手了，是什么感觉？”
彭野说：“你也很厉害，也看不出来。”
“什么？”
程迦斜眼瞧他，“哪里看不出来了？”
程迦头靠在他背后，开口道：“什么感觉？”
彭野摸了摸鼻子，只笑不答，隔了一会儿，道：“不过……”
过了一会儿，彭野给自己绑好了伤口，手掌落下去，覆在腰间她的手上，轻轻揉捏了一下。
“不过什么？”
她头发上的水滴在他背上腰间。
“她很会叫。你差了点。”
电视开着，楼下在喧嚣，他和她却沉默安静。
程迦淡哼一声，“你还不是只想上我。”
她抱着他，像黄昏里倚在一起的两根树枝。
彭野头皮一麻，隔了半秒钟，却又忍不住笑了。
两人都没说话。
走出没几米，彭野手机响了。程迦站在一旁平静地等待。
他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给自己拆绷带。
“喂……嗯……找到了……明天回来……估计……”他回头看了程迦一眼，说，“明早十一点能到……嗯，好……回来吃中饭。”
程迦赤脚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一手抓着他的腰腹，一手抚摸上他的胸口。
他放下电话，看着程迦，程迦也看着他。
程迦倚在洗手间的门框边看他的背影，他擦着手臂，背上线条紧绷，因为擦手的动作，身子微微晃动着。
街上人来人往，他们看着对方，没说话，也没动作。
日光昏暗，老式电视机里，男女说着情话；百叶窗外的街上，人声嘈杂。
站了好一会儿，彭野说：“走吧。”
西晒的房间里沉闷而燥热。
离招待所不远的地方有家饭馆，门口除了餐桌椅，还摆着影碟机、电视和音箱，放着流行歌曲，有个年轻人握着麦克风唱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音响震得人耳朵聋。
落日余晖，透过百叶窗照在他赤裸的身躯上。
年轻人声音不好听，调也上不去，基本靠喊，一嗓子又一嗓子，唱到“心还在”时，一长串撕心裂肺的破音。可捧场的人还挺多，围成半个圈鼓掌叫好。
夕阳西下时，程迦从洗手间出来，彭野站在窗边的桌子旁，低头给自己拆绷带，擦伤口。
小镇上娱乐不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不像程迦看过的晚会，表演完了，观众冷淡地看着，稀稀拉拉拍几下掌；也不像程迦听过的音乐会，乐手们齐齐起身鞠躬时，听众早已开始散场。
他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没那么严重。”他揉揉她的头发，笑了笑，“也没少块肉，多大事？”
程迦停下，站在人群外沿看那唱歌的年轻人，彭野跟着她停下。
彭野走过去蹲下，轻拍她头发上的尘土，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彭野，我欠你一条命。”
音响声很大，围观的人说话也靠嚷：“五块钱唱一首！情侣对唱七块钱！唱得好的话，老板免费送一首！”
黑狐的人在哈哈大笑中离开。
“没评委！怎么知道唱得好不好啊？”
她又想起今天下午。
“老板说！听着乐就是好！”
程迦随后进去冲了个凉，洗去身上的尘土和汗水，又简单地洗了头。洗完看见彭野晾在架子上的T恤，她抬手摸了一下，潮湿，柔软。
年轻人一首惨烈的歌唱完，餐馆老板问大伙儿：“唱得好不好啊？”
没一会儿，彭野光着上身出来，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众人喝彩：“好！”
洗手间里传来水声，程迦喝了几口水，一天的颠簸，泉水都变得燥热。她拧好水壶，坐在床上打开电视机，里边播放着无聊的爱情剧，男女主爱得要死要活。
“那就送一首！”
程迦接过来，他松了手，错身从她边上走过，进了洗手间。
得，年轻人继续唱《One Night in北京》，越发扭曲诡异。
他沉默无声地喝了几口水，把水瓶递给她。
音响像炸雷，围观人群大声喝彩，气氛热烈，像明星歌友会。
彭野没说话了。
彭野立在程迦身后，杵杵她的背，说了句什么。
程迦过去关上门，说：“以后没什么机会了。”
音响声太大，程迦没听清，回头，“嗯？”
彭野把水吞进去，道：“讲价这事儿你不擅长，以后多跟石头学学。”
夜里的热风托起她的头发，在她白皙的脸颊边飞舞，她的眼神平淡而安静，看着他。
她冷哼一声，“笑什么？”
光影交错，周围的世界安静了，彭野有一瞬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程迦回头，见彭野仰头喝着水，唇角还带着笑。
程迦仍平静地看着他，耐心等待着。
给了钱，老板娘出去了。
彭野想起来了，低头凑近她耳边，重新问了。
程迦道：“那就算了。”
程迦还是没听清，却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荚清香。
老板娘嘴快道：“不能更便宜啦，你看，我们家是这附近最干净的，小姑娘洗床单拖地干得辛苦嘞，我要给她开工资的。”
周围的炒菜、烧烤、菜市场、人群汗臭混成一团，各种味道混杂，只有他的与众不同。
程迦抿抿唇，回头看老板娘，说：“这价格能便宜点儿吗？”
程迦抬眸，眼神静如止水。
彭野从背上卸下背包，准备掏钱。
彭野弯着腰低着头，问：“你想唱吗？”
程迦回头看彭野，“就这个。”
程迦抓住他的腰，踮起脚尖凑近，说：“我想回去了。”
进了招待所，程迦说先看房间。很简陋，一张床一个柜子一把椅子，外加一台老式电视机。洗手间设施陈旧，但干净。地板墙壁床单也都干净。
“摇滚”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已在人群内层。
程迦琢磨一下，道：“没想到二十六块还挺多。”
彭野直起身，牵住程迦的手。
“……”彭野笑了笑，把车钥匙拧出来，“那也够。”
她没挣脱，他带她出了人群，音响声在身后轰鸣。
“还有明早。”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不疾不徐地走进招待所，上了幽暗无人的楼梯、走廊，开了门。
“二十六块够吃了。”
程迦跟在他后边进屋，落了锁，转身，他已贴得很近，高大紧实的身体抵着她。
“今晚得吃饭。”
程迦背靠门板，仰起头。
“明早就到了。”
昏暗中，他的眼睛清黑明亮。
程迦说：“那我们就只剩二十六块了。”
彭野环住她的腰，他低下头，轻轻啄她的眼睛。
彭野把车停过去，说：“就这家。”
房里的气味也是简陋的，百叶窗外音响换成清婉的女声。
“是吗？”程迦坐起来伸伸脖子，在窗户边上望。的确，彭野看中的是这片最干净的。
“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这晚以后，音讯隔绝……”
彭野说：“那个看上去没这个干净。”
“这晚夜没有吻别，仍在说永久。想不到是借口，从未意会要分手……”
程迦拇指往后指了指，道：“刚那边有家四十块的。”
他和她紧紧搂抱在一起，好像明天的太阳不会再升起。
彭野说：“这家。”
周围的一切模糊成了背景。
往前边一点，有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招待所，六十块一晚。
窗外嘈杂的人声、歌声、车辆声。
彭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又只是笑出一声。
弥漫进屋的啤酒香、烧烤香、床上的樟脑香、洗衣粉香。
程迦说：“嗯，时间不够。”
百叶窗里偶尔闪过的摩托车灯光。
彭野看那家店里实在太脏，说：“不住这个。”
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像沉进温热的水里。
程迦无话可说。
夜深了，窗外的声音渐渐消散，偶有几个路人走过，说话声像夜里的窃窃私语。
原来是钟点房。
怀里的女人睡着了，睡颜安静，竟有些脆弱。她侧着身子，手还搂着他的腰。
车开近了，才看见孕妇身后挡了几个字：“3小时。”
彭野看了她很久，楼下有女孩走过，轻轻哼唱着那首未完的歌：
彭野微微皱眉，“有那么便宜？”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指的是菜市场巷口的一家招待所，玻璃门上贴着“20元”，门口站着一个嗑瓜子的胖胖的孕妇。
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
程迦目光扫视街边，指一指，说：“那个吧。”
提琴独奏独奏着明月半倚深秋
附近有个菜市场，各种食物的腥味从巷子里涌出来，弥漫整条街。
我的牵挂我的渴望直至以后
乡镇街道很窄，很久没修过路，路面坑坑洼洼，到处是垃圾。
彭野欺身过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雨少，干燥，小镇脏得灰蒙蒙的。
几小时前，小卖部门口。
到了公路，离保护站就不远了。两人没有继续往回赶，在镇中心兜来兜去找招待所。
站街女拦住男人的去路，娇俏地问：“先生，需要我陪吗？”
傍晚时分，彭野和程迦到了青藏公路附近的一个小镇。
男人笑了笑，说：“你看那边那个……对，抽烟的女人……那是我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