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张着巨大的翅膀，肆意潇洒，乘风而上，从日出到日落，像山风一样自由。
程迦记得有人说过，只有在很高的地方才能看到鹰，因为，鹰只在很高的天空飞。
风被束缚，便消弭停止；鹰被束缚，便反抗至死。
程迦走上山坡远眺，山谷里鹰在盘旋。
程迦的目光久久追随着那只鹰，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她不自禁地呼吸一口气，肩膀上的疼痛清晰刺骨地传来。
天空一片灰蓝，东方的山上云层翻滚，浮现出粉红色，要日出了。
她静了一秒钟，于是又深吸一口气，疼痛再次丝丝来袭。
程迦想抽烟，走得离车远了点，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去。
身后有脚步声，程迦听出来是彭野。
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握着口袋里的那枚子弹。
车开到十几公里外的一片灌木丛里，停下来加油。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
得尽早赶到下一个村庄，找医生给程迦换外用药开内服药。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边，也没看她。
大家把身上烤干后，立刻起程。
他个子高高的，像一棵白杨树。他远望山谷里翱翔的那只鹰，孤独，自由，不可束缚，他觉得程迦像极了那只鹰。
彭野看了她一眼，脸色还是很苍白，她没什么表情，冷静又漠然，没有半点痛苦的神色，也没有和周围的人说话。
此刻，程迦的心应该在那里，在那只鹰那里。
尼玛经过，要搀她，她拒绝了，自己走过来，蹲下烤火。
风在吹，太阳在升起。
彭野原想过去扶她，再想又没起身。
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身后传来开车门的声音，程迦换好衣服下车，她步子有些摇晃。
起风了。
石头见状，也就不多说了。
彭野本能地张开五指去探风。
彭野用力抓了抓头，没回应。
程迦抬头望，他的指间有一斜蓝天日出，鹰在穿梭。红色的阳光在他的手指之间涌动，筋络血管清晰可辨。
石头又叹道：“老七，这么多年，你一向做事果断，但这事儿，我看你是把自己搞得这么一塌糊涂。当断不断，害不了她，栽的只会是你自己。”
彭野微眯着眼，望着指间的那只鹰，他说：“程迦，明天是个好天气。”
断她的路，也断自己的路。
越野车终于绕进可可西里。
所以对她狠。
一路冰原，阳光洒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里。
彭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分寸。”
程迦躺在车后座上睡觉。
石头道：“我看着你们俩迟早要搞出点事来。”
“程迦，你想控制你身边的人和事吗？”
彭野蹙眉深吸手中的烟，在肺腔里转一圈又滚出来，道：“我和她什么事也没有。”
“程迦，当你感觉失去控制力的时候，你会发狂吗？”
“你要是想玩，那就和她玩，玩一路了，路归路桥归桥；你要不想玩，就别把自己给搭进去。她潇潇洒洒地走了，你陷进去出不来。程迦这姑娘有股子妖气，没准上辈子是狐狸。我是怕她哪天真会把你的心给剜出来。到时你就废了。”
“程迦，你还是不能控制你的情绪吗？”
讲到这儿，石头索性把话挑明。
“程迦，你还是渴望刺激吗？”
石头又道：“程迦这姑娘吧，说不好，人挺好；说好，却也不是个好姑娘。看她那双眼睛，就知道她这人经历多，不交心。她不会留在这儿，人不会，心也不会。”
“程迦，你又把药扔了是不是？藏哪儿了？”
彭野没吭声。道理他都懂。
“程迦，我这是为你好！”
石头戳着火堆，火星四溅，他道：“老七，你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影响不好。程迦是来工作的，说白了也是同事，和外边找的女的不一样。说难听是在内部乱搞，你不在乎，也得为她想想。肖玲那晚说的话咱都听见了，要不是十六借着送药去打断，还不知能蹦出什么话来。我不懂网络什么的，但十六说程迦是什么网上的名人，网上的人要看不惯谁，说话可难听了。那可就不是你嘴里的‘看不惯’了。”
程迦痛苦地皱着眉，摆了一下脑袋，猛地睁开眼睛，却望见车窗上一条蓝蓝的天空。
彭野一下无话可讲了。
她静了静，望着，出神。
石头道：“我那天看见程迦从你房间出来，衣服没穿好，鞋也没有。”
天很蓝，蓝得让人心里敞敞亮亮、安安静静的。
彭野微微皱眉，“你今天怎么回事？”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这里的天空，比方医生的话和药疗效好多了。
石头叹了口气：“你刚和尼玛说看不惯她，你要真‘看不惯’她，那就好啰。”
彭野说，今天是好天气，明天也会是好天气。
彭野听出他话里有话，忍了忍烦躁道：“说。”
路途顺利，没有风雨。
那两人走了，一直没说话的石头终于开口：“程迦拍完照片就走了，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再来这儿。”
明晚会到达保护站。等他们回到工作区，所有可能性都不会再有。
十六拍拍尼玛的头，“两人都太硬，谁也不肯先服软。”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着子弹挖出去那一刻极致的痛与昏眩；想着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脱掉T恤的那个瞬间。
尼玛不懂，“为什么啊？”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经过高山上的小村子。
走远了，十六嘀咕道：“这两人啊，还有得斗。”
车停在一处茶馆附近，彭野带程迦去深巷里看藏医。
尼玛不吭声了，起身跟着十六去搬柴火。
藏医是一位白胡子老头，程迦坐下后，彭野给他说了程迦的大致情况。
彭野道：“以后你就管她叫哥了。”
老头冲程迦勾勾手，说：“来，我看看伤口。”
尼玛不同意道：“迦姐很好的。”
程迦坐过去，解开衣服，让他拆了纱布看。老头下手没轻重，把伤口的纱布揭下来时，程迦微微皱了眉。
彭野不耐烦地皱一下眉，说：“看不惯她。”
老头皱眉，说：“这是枪伤啊。”
尼玛说：“为什么要怄她呀？”
彭野说明了实情。
彭野冷淡道：“怄她她也不会少块肉。”
老头说：“好在不深，这挖子弹的刀法挺好。”
尼玛瘪嘴，“哥你非得说不想耽误行程，不想送她去医院，我看程迦姐那眼神，她要被你怄死了。”
程迦淡淡道：“您这是观摩艺术品呢。”
十六说：“你这是为她好，她那身板，没赶到医院，就得染破伤风了。现在紧急处理了，能换药的中医、藏医哪个村子都有。”
老头摸摸胡子，“嗯，精神不错，应该不怕疼的。”
彭野吸进去一口烟，问：“说什么？”
程迦：“……”
十六叹气，“哥，你怎么不和程迦说清楚呢？”
老头很快开了几服汤药，现熬一剂，又弄了些草药，捣来捣去准备敷伤口。
彭野从兜里摸出烟，还是程迦给的玉溪，他拿一支，给兄弟们几支，就着篝火点燃，抽了起来。
屋子里充斥着咚咚咚咚的捣药声，那老头看着年纪大了，精神倒好，力气也大，捣个几百下毫不费劲。
石头他们围在树下生火，彭野走过去，尼玛说：“咱们等迦姐烤暖和了再走。”
彭野问：“要不要我帮忙？”
程迦嘴唇苍白，说：“我自己来。”
老头挥挥手，说：“你们不懂。”
彭野最后找来了那套藏族衣裙，问：“要我帮你吗？”
程迦半躺在藏医家的摇椅上休息，面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布的坡上挂满彩色的风马旗，在阳光下迎风飘扬。
程迦含糊地嗯一声。
程迦问：“那是什么地方？”
彭野说：“我去你箱子里给你找几件干衣服。”他又递给她一瓶水和几粒药，“把消炎药吃了。”
老头头也不抬地捣药，说：“走风坡。”
她浑身湿漉，冰冰凉凉的。彭野抱着她走到车边，把她放到车后座上。
“走风坡？”
今天的事。你且记着。
彭野解释：“风到那个坡上，从不停歇，所以叫走风坡。”
彭野没回应了。
一年四季都有轻风的山坡。
她在他怀里，歪头靠在他肩膀上，气息微弱道：“你记着。”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山坡上轻轻飞扬，难怪。
彭野把她从车前盖上抱下来，“嗯？”
“那上边还有个寺庙，是方圆几百里最灵验的。”老头儿说。
程迦握着子弹，整个人有些虚脱无力，说：“彭野。”
程迦没接话，哪儿的人都爱说自家神仙佛祖灵。要真那么灵，人都可以当神仙了。
他抚了抚她额头和脸上的发丝，把车前盖上的子弹捡起来摁在她手心，低声说：“留个纪念。”
老头把药捣好，给程迦敷上，出乎意料的不疼，反而清清凉凉的。汤药也煮好了，程迦皱着眉，一口气喝干。
彭野给程迦解开嘴上的布和手上的绳子，她手腕都磨红了。
老头表扬她的态度，说：“嗯，不错。”然后扔给她一粒软糖。
彭野皱眉，拿刀背敲他脑袋上。十六捂着头逃走。
程迦：“……”
程迦的伤在胸脯上一点儿，因她躺着，十六眼睛渐渐直了。
她把软糖塞进嘴里，吃了。
彭野说：“是酒喝多了。”
她扭头看，老头正把药一包包交到彭野手里，反复地叮嘱哪个是外敷哪个是内服，哪个多久换一次，哪个多久吃一次吃几粒，哪个得熬多久……
彭野低头看她，她目光柔软而安静，落在他光露的身躯上。
彭野抿着唇，蹙眉听着，时不时点头，一副认真记忆消化的样子。
十六在旁边打下手，小声道：“哥，程迦不对劲啊，一滴眼泪都没流，现在还傻傻的，一直盯着你看，是疼蒙了吧？”
程迦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又想抽烟了。
白布绑在她嘴上，程迦还张着口，眼神却笔直而又柔软。不像承受了剧痛，反而像刚刚得到心爱的玩具。
出了藏医家里，程迦问：“那些药的用法你都记住了？”
彭野声音不似刚才淡漠，自己都没意识到带了点轻哄，说：“好了。没事了。”
彭野说：“记住了。”
他一边做一边看她几眼，程迦的脸色在月光下更白了，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涣散，发丝凌乱，额头上不知是雨还是汗。
程迦哦一声，道：“现在要上车赶路吗？”
彭野迅速给她上药，擦干她的身体，绑好纱布和绷带。剜除子弹后，他的手反而有些发抖。
彭野嗯一声，隔几秒钟，问：“你想干什么？”
子弹准确无误地给剜了出来，掉在车盖铁皮上，叮叮咚咚。
程迦说：“想去后边的山坡上走走。”
她整个儿蒙了，深蹙着眉仰起头。极致的痛苦与昏眩下，她却看见，那时，天空下着月亮雨。
彭野应了。
程迦的脑子轰然炸裂，瞬间没了声音。
一路上，两人并没怎么讲话。
彭野拿酒洗了刀刃，又浇在程迦伤口上，程迦呜咽一声，全身紧绷而抽搐，手上的绳子绷紧成直线。下一秒，刀刃刺进身体，用力一剜。
山上一串串旗帜飞扬，横亘在两人之间。
程迦没声音了。
气温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会儿有些热，把外套脱了下来。她手里拿着相机，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过来搁手里。
彭野要动手，怕程迦咬到舌头，他把身上穿的最后一件T恤给脱了下来，把白T恤拉成绳卡在她嘴里，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程迦没拒绝，也没说谢。
程迦不喝，用力摇头，可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捏着她的脸，她如何使劲也摇不动。烧口的烈酒灌进喉咙，一股热流冲遍全身，烧进脑袋。
彭野见她脸板着，问：“还生气？”
彭野把匕首咬在嘴里，一手拿酒，一手捏住她的脸，把她的嘴撬开，烧酒往她嘴里灌。
程迦只说了一个字：“怂。”
程迦挣扎，挣脱不开绑在手上的绳子。
因为说对她没“性”趣，因为说不想浪费时间。
他跨跪在她身上，双腿夹住她的上身，把她肩上的衣服拨开，又从石头手里接过烧酒。
彭野笑了一声。
彭野语气很平地道：“我今天就敢了。”
程迦冷漠着脸，“别不承认。”
程迦眼睛全红，“彭野，你敢，你敢！你今天剜我一块肉，我把你心剜出来！”
彭野吸了一口气，说：“我也没否认。”
一枚子弹嵌进她的血肉，血一点点往外渗。
路前面有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堆成一座小塔，每块石头上都刻着色彩各异的符号。
他抓住她的衣领，拿刀一划，冲锋衣、针织衫一水儿割裂。他把她的衬衣和内衣撕开，大半截白花花的肩膀和胸脯暴露出来。
程迦回头看彭野：“这是什么？”
彭野担心她挣扎中撞到头，又脱了件衣服垫在她脑袋下。
她在藏地见过好多次。
“彭野，你敢！”程迦嗓子哑了，踢踹彭野。他用膝盖摁住她双腿，把外衣脱下来，将她的腿绑得严严实实。
“玛尼堆。那石头叫玛尼石，上边刻着的是符文。”
彭野二话不说，把车顶上的帐篷绳子扯了下来。程迦预料到他要干什么，又踢又踹，可架不住彭野力气大，两只手被绑在车两边的后视镜上。
“干什么用的？”
程迦道：“老子忍你先人！”
“祈福。”
石头在一旁好说歹说：“程迦，你忍一忍，挖出来就好了。咱们平时都是这么……你忍一忍啊……”
“用石头祈福？”
尼玛难过极了，明明不是为了省时间和怕危险，七哥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呢？
“这里的人认为世间万物，山河湖海，土木树石，都拥有自然的灵性。”
尼玛不敢上，十六也不敢。虽然平时他们在无人区受伤都这么紧急治疗，可程迦好歹是个姑娘家。一群人摁着欺负她一个实在说不过去。
程迦稍稍扬了眉。
她抓着彭野的手，指甲深深抠进他的手臂，她扭头看他们，眼睛红得像血，“你们敢！”
彭野问：“怎么？”
程迦吼：“你们敢！”
程迦淡淡地道：“自然界里最有灵性的是人，人却要用石头祈福，不奇怪吗？”
彭野虽死死摁着她，但她折腾成这样，也无法下手。他冷着脸，对车下发傻的三人下命令：“来把她摁住。”
她说：“与其在石头上刻字祈求上苍，不如求自己努力坚定。”
程迦眼神像刀，手在彭野手臂上又抓又挠，死命挣扎。
彭野低着头笑了笑，踢了一下脚底的冰晶。
“放开，你放开！”
程迦抬眼看他，问：“你笑什么？”
他一手摁着她的胸口，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军刀，对石头说：“烧酒。”
彭野回头望向远处的青山蓝天，道：“正因人不够坚定，才想从更坚定的东西里寻求慰藉。因为，最有灵性的是人，最无定性的，也是人。”
彭野一言不发，大步上前，抱住她的双腿把她扛到肩上，走到车边，一把放倒到车前盖上。程迦起身要滑下来，彭野一跃上车，把她摁倒。
程迦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冷笑，“也对。祈求爱情美满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对方的坚定。”
程迦甩开彭野的手，立刻朝自己的车跑去。
彭野把她这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问：“你有过不美满的爱情？”
彭野回头对石头说：“把烧酒拿来。”
程迦说：“爱情这东西，陷在里边的时候，以为是爱；出来了，才发现只是一摊泥。”
她想去医院请医生取子弹，而不是在野外不用麻醉地让他拿刀从她身体里挖一块肉下来。
彭野没再问了。
疯了！
过一会儿，程迦问：“有用吗？”
饶是程迦，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
彭野黑眸沉沉，说：“我给你取。”
程迦说：“用这玛尼堆祈福有用吗？”
程迦咬着牙，眼睛里全是恨，“我说了，我要去医院。”
彭野说：“没试过。”
彭野把她扯回来摁在车身上。
程迦问：“你没有什么祈愿？”
程迦心寒，转身就走，“你们走你们的，我自己开车回去。”
彭野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拿脚踢着枯草上的冰粒儿，有一段时间没说话，阳光从冰粒反射到他脸上，一闪一闪的。
彭野平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有。”
她说：“你觉得送我去医院是浪费时间？”
“是什么？”
她捏紧了手里的烟，肩膀上的疼痛一抽一抽的，她的神经被撕扯着。
他没抬头，但微微侧过脸来看她，眼睛眯着，说：“这怎么能告诉你？”
彭野却无动于衷，黑眸冷静，像一只审时度势的狼，盯着她眼睛深处，像在探寻更里层的意识。程迦脸上的愤怒没有任何伪造。
程迦不强求道：“那就不说吧。”
程迦咬牙道：“呵，我肩膀里有颗子弹。”
她抱着相机往前走了，走开不远，淡淡的声音随风传来：“祝你得偿所愿。”
彭野不近人情地说：“走回头路耽误时间，而且危险。”
祝你得偿所愿。
云层笼罩过来，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了。
彭野听了这话，就没拔动脚。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风坡上山风涌动，落进山下的峡谷。他不禁回头，望天空中的风声。
程迦抬起眼睛看他，语气有点儿冷：“你说什么？”
等他继续要走时，看见前边程迦从镜头里抬起头来。
“继续赶路。”彭野的声音传来。
她刚给他拍了张照。
肩膀上丝丝绵长的痛感叫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活跃，持续不断的刺激从肩膀上源源而来。她点了一下烟灰，拉开车门，说：“送我去医院。”
雪山，枯草，冰川，风马旗，蓝天，玛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程迦隐忍地皱了眉，问：“你们现在要和我谈这个？”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没有异议。
十六和尼玛都震惊了，“这什么时候弄的？”
他走上前，问：“要我给你拍一张吗？”又补充一句，“你这一路专给别人照，自己也没留下点。”
她脸色苍白，人却很平静，右手拿着一支袅袅的烟。左肩膀下，胸部上方破开一个洞，鲜血缓慢地往外渗。
程迦抬起眼皮，无语地看他。
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下来，她靠在车边的身影渐渐清晰。
“怎么？”
她慢慢呼出一口烟，平静地说：“我中枪了。”
“摄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别人的水平，尤其是给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说，“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给别人拍出一张好照片，别人却回报你一个次品，不如不报。”
黑暗中，她烟头上的火光燃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仅是照片，别的事也一样。”
彭野皱眉，“你又怎么不爽了？”
他转眸看她，又笑了笑，说：“不放心我的照相技术？”
“往回走。”程迦靠在车边，没有半点要上车的样子。
程迦抬头，说：“我更信我自己。”
彭野想了几秒钟，在枪战来临之前，他们正陷入冷战。彭野说：“程迦，现在别任性。”
彭野问：“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谁拍的？”
彭野把她的箱子放到车上，回头看她，天太黑，她的脸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程迦静了一秒钟，突然别过头去，笑了。
周围很安静，只有下雨的声音。
她低着头，眼睛望着身后的风马旗，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又看他，说：“你关注我了。”
程迦说：“往回走。”
彭野没正面回答：“没事干的时候搜了一下。”
石头边往车上搬袋子，边道：“往回走，得好几个小时。估计会碰上刚才那帮人……你问这干吗？”
程迦平静地问：“好看吗？”
大家收好东西走到车边，程迦问：“最近的城镇在哪儿？”
“什么？”
众人很快开始收拾东西，程迦独自走到一边，靠在大树上，点了根烟抽。彭野以为她刚才吓到了，需要自己平复，便任由她了。
“那些照片好看吗？”
天空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了。
彭野缓缓地笑了，却没回答。
彭野说：“赶路。”
程迦说：“人好看，还是景好看？”
石头问彭野：“老七，现在怎么办？追吗？”
彭野又笑了笑，还是不答。
面对盗猎者，如果能尽量让对方丧失行动能力，就不能取其性命。
程迦说：“说啊。”
彭野说：“我知道。”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想了想，他又小声道：“哥，我不是故意打他脑袋的。”
程迦扭头继续往前走，一串旗子拦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弯腰，彭野抬起绳子，她走过去了，问：“想知道谁拍的？”
尼玛愣了愣，刚才开枪时的冷静稳重全不见，不好意思地揉揉头，“都是七哥教我的。”
“谁？”
十六搂住尼玛的肩膀，夸赞道：“不错，会是咱们队的接班神枪手。”
程迦环顾四周，很快敲定一个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从彭野背上的包里拿出三脚架，支起来，把相机放上去，调整高度、角度、快门光圈，各种参数。
彭野简短有力道：“有进步。”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过来：“看着。”
尼玛答：“两个肩膀，两个肚子，一条腿……一个脑袋。”
镜头显示屏上是覆着冰晶的山坡，堆着玛尼堆，一串串风马旗在飞扬。
彭野问：“怎么样？”
程迦摁了自动拍摄倒计时，10……9……
尼玛从灌木丛里滑出来，飞快溜到这边来。彭野也松开程迦，走出土坑，石头和十六正赶来会合。
她立在三脚架边，松了头发，双手抓了好几下，让它蓬松。
人走了。
彭野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5……4……
不久后，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坡脚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
突然，身边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飞进镜头里，亚麻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她裙子上的绣花在阳光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世界安静了。整个山坡安静了。
3……
但很快，乌云再度遮盖月亮，山坡陷入一片漆黑。
一面红色的旗子扬起来，模糊了镜头的近角。
对方的枪也瞄过来，子弹数连发，响彻天空。
2……1……
哀号惨叫声此起彼伏。
她回头，嫣然一笑。
彭野冷着脸，迅速判断人群里“四肢健全”的人，砰砰砰……
风托起她的长发和蓝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儿。
他打中了一个头头。
风还在走，四周却似乎突然没了声音，那一瞬，彭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咔嚓。与快门声重叠。
彭野冷冷地咬着牙，用力推了一下步枪的保险栓，不做任何停留再度起身，枪架在左手臂上，砰的一声，那个人倒在地上，捂住腿往后爬。他身边的人都涌上去拖他。
那画面定格在屏幕上，完了。
彭野探头去看，有个人一枪打过来，他迅速躲回。
彭野缓缓从屏幕上抬起目光，落到现实里。
程迦听见坡下不远处一阵毫无章法的乱开枪，外加痛苦惨叫，骂骂咧咧。对方正迅速撤退。
程迦表情淡淡的，笑容撤得干净。她捋了捋头发，朝他走过来，问：“怎么样？”
尼玛开枪了，砰！砰！砰！砰！砰！砰！
彭野往后退了一步，平静地说：“自己看。”
而他轮廓分明的脸清晰在了月光里。
程迦端起相机看了一会儿，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一瞬间，风吹走了乌云，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雨后的山坡。
彭野没回答，立在一旁拿了根烟出来点。
他对着天空开枪了，而这手枪声似乎是某种信号。
程迦等着他点完烟抽着了，眼神笔直地看着他。
“1……”
彭野问：“怎么？”
程迦见他的手摁在一把手枪的扳手上，对着天空……
程迦道：“我问你话呢。刚这张怎么样？”
“2……”
彭野说：“还行吧。”
天太黑，她看不太清他的脸，只有低低的声音。
他拔脚往山坡上走，一言不发。
风在吹，他低低地道：“3……”
她刚才灿烂的回眸一笑，是在……勾引？
彭野却望着天空上的云，握着枪，极深地蹙着眉。
他明明知道她有目的性，可知道又有什么用？
对方的人正缓缓靠近彭野所在的土坑，连程迦也听见了脚步声，她抹开眼睛上的雨水，看向彭野。
她回头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崩塌得片瓦不留。
数发连射后，枪声停了，雨也变小了。灌木丛里渐渐有股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呜呜的夜风。
他完了。
彭野开枪引来对方疯狂的反击，数发子弹打在土坑边缘，泥土四溅。彭野迅速压低脑袋，把程迦护在身下。
山坡上有座很小的寺庙，和程迦从前见过的不一样。是座白白的塔，暴露在阳光下，接受风吹日晒。塔上挂着彩色的经文。
程迦昏眩而痛苦，喘不过气，她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腰。
四周有燃烧的香，一排排信徒在附近留下油灯。塔底开着几束不知名的小花，花心黄灿灿的，绕了一圈粉色的花瓣。
她像是要糅进他身体里。
程迦问：“这是什么花？”
彭野压在她身上，浑身肌肉都紧绷着；雨水也打在她脸上，她喘不过气，每次开枪都是一次后坐力的爆发，两人在坑里颠簸，身体一次次撞击。
彭野说：“格桑花。”
一连串枪声在程迦头顶炸开，步枪巨大的后坐力冲击在彭野的肩膀上，也一次次冲击着他身下的程迦。黑暗让触觉格外清晰。
原来这就是格桑。
“你再忍一忍。”彭野把她拉过来，挡在身下，枪口瞄准五六个潜伏上山坡缓慢靠近帐篷的人影，扣动扳机。
程迦问：“有什么寓意吗？”
程迦穿了雨衣，可浑身还是湿透，冷得牙齿咯咯直打战，雨水糊得她睁不开眼。
彭野说：“意思是美好时光和幸福。”
说完，尼玛爬出土坑，溜到上坡斜上方的灌木丛后去了。
美好时光，幸福……
尼玛沉默了几秒钟，说：“好。”
程迦不自禁地抬头望天空，白塔映在蓝天之下，旷远，干净，一尘不染。
彭野说：“够了。过一会儿石头把他们引上来，我打掩护，你做主枪手。”
彭野说：“你要有什么心愿，在这儿许吧。”
尼玛说：“十枚。”
程迦去附近走走。
彭野问：“你枪里多少子弹？”
绕着塔有几排转经筒，她摸着转经筒，步履不停，经筒在她身后接二连三地旋转。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头发湿漉漉的，一簇簇贴在额头上。
心愿。
尼玛答：“十来个。”
程迦走了一圈，什么都没想出来。
很快尼玛伏身爬上来，溜进土坑。彭野问：“多少人？”
她没有任何心愿。
人影散开了，彭野没有继续开枪，视线太模糊，怕打到石头和十六。
她盘腿坐在白塔下，摸出根烟来抽，心里空荡荡，安静极了。
彭野瞄准黑暗中连成一片的几个人影，扣动扳机，山坡下传来一声惨叫。
身体健康？事业有成？爱情美满？婚姻幸福？父母安康？
彭野迅速脱下身上的雨衣给程迦穿上，架起枪趴在土坑边缘，石头和十六在前边打掩护，正被逼得往帐篷边退。
她没有任何心愿。
他们的帐篷在坡腰，车停在坡顶。
佛祖也说她没救了。
彭野护着程迦迅速爬到帐篷背后的山坡上，把她隐藏在一个土坑里。他扎营时看了地形，附近灌木多，从下往上看全是灌木，从上往下看，却视野开阔一览无遗。
过了很久，程迦无意地一转眼，看见远处彭野爬上了树。
身后枪声来来往往，程迦在雨里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树上系风马旗的绳子松了，他抓着绳子两三下爬上去，把绳子重新系好。
尼玛灭了火堆。帐篷外黑漆漆的，只有模糊的天光，暴雨如注，四周的树影像鬼魅。
整棵树的树枝都在剧烈地晃荡。
彭野脸色冷峻，不等她自己起身，一只手把她拎起来，揽在怀里急速往外走。
她忽然就想变成那棵树。
程迦猛地睁开眼睛，暴雨打在帐篷上噼里啪啦响，风声雨声里，掺杂着远处多声枪响。
她深吸一口气，往后靠去，脑勺撞到木板上。程迦捂着脑袋回头看，是个功德箱。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彭野用力晃她，声音压得极低，“程迦！”
程迦把烟掐灭了，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淡淡道：“佛祖啊，我不信你灵验，跟你说这些也不恰当。要觉得我亵渎你，你让我死了下地狱。但……是你让他把我拉回来的……”
夜里依稀听见下雨声，稀里哗啦打在帐篷上，后来有人进了帐篷换班，有人出了帐篷值夜。
程迦把钱塞进功德箱，拍拍木箱的头顶，说：“今晚，你就得让我把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