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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所有的过程

这就是当年我们看电影录像的经历,有震惊,有思考,有快乐,还有令人愉快的错。艾早脾脏破裂所挨的那一刀,让她失血、剧痛、大伤元气,可是我们三个人有了聚在一起兄妹般相处的理由。从那之后,时间飞快地流逝,昔日温馨再不能重现,我们天各一方,从未同时相见。

终于艾早忍俊不禁,噗地一声喷笑。我和陈清风忍不住跟着大笑。我们三个人在房间里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艾早一边笑一边按住她的刀口,哎哟哎哟地叫唤,她说,再笑下去的话,刀口就要开线了。

秋天,一个落叶飘零的早晨,我手里抱着备课材料,刚要出门去系里的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我急忙返身,放下书、笔记本、专业大词典,抄起矮柜上的话筒。

之后,我们三个人的目光躲避着,谁都不敢看谁,气氛十分尴尬,有几秒钟时间房间里一点声息没有。

“艾晚啊!”我妈妈李素清有气无力地叫着我,“你恐怕要回来一趟,你妈妈出事了。”

我立刻意识到了是什幺东西,惊恐地张开嘴巴,心里怦怦直跳。陈清风也发现不对,扑过去抓起遥控器,手忙脚乱按“停止”键。可是越急越乱,手指抖抖的按不到地方,画面突然变成快进,声音没有了,男人在女人的身上一起一落,动作快得像魔鬼的舞蹈,又像机器人的亢进。艾早紧闭着嘴巴,装作看窗外晾晒的衣服。我慌乱得面红耳赤,想起身离开又不知道是否妥当。陈清风找不到按键,没了主意,干脆冲上前一步,把电视机啪地关闭。

“我妈妈”出事了?我亲生妈妈还在电话前唤我,那幺就是李艳华出事了?我的家里又遭不测风云了?

也出过笑话。一次陈清风拿来的带子上没写片名,他说朋友也记不清是一部什幺电影了,放出来看看再说吧。倒完了带子,按下“播放”键,忽然出来一种怪怪的声音,我和艾早谁也没听过的声音,惨厉得活像杀了人。跟着画面出来了,是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光溜溜的身体,一个雪白,一个棕黑,他们快速地颠动,疯狂地把头部扭来扭去,怪声就是他们口中发出来的。

李素清瓮着鼻子,像是患了重感冒一样,说话有一点气若游丝。她一定是刚刚哭过。这使我的心顷刻间揪了起来,硬成一块石头,沉沉下坠。

我记得我们三个人还看过一部日本巨片《天国车站》,吉永小百合和三浦友和主演的片子。我是第一次领略吉永小百合的美丽清纯,觉得她比我们熟知的山口百惠更有深度。三浦友和从前扮演的角色都是温和儒雅,此次出演一个恶棍巡警,让我在感情上有点不能接受。这部电影色彩绚丽,许多情节和镜头匪夷所思,有时候看得我汗毛凛凛。可惜录像带的成色不太好,经常会跳出格子和花点,画面还扭曲,人物像是在跳舞,急得艾早哇哇大叫。

李素清说,张根本身边最近又有了一个新的女人,一个糖烟酒公司的年轻寡妇,他居然把那个女人带回家中留宿,就睡我的房间。李艳华昨晚跟他大吵一架,急火攻心,把一碗菜汤泼到他脸上。结果她奔出门要去找那个女人拼命时,被地上的菜汤滑一大跤,半边身子着地,昏迷不醒,张根本把她背到医院,抢救到天亮,终告不治。李素清说,张根本此时正忙着张罗后事,嘱她给我打电话报丧。

我知道陈清风喜欢这一类的电影。思考是他的习惯,如果生活过于轻松,他会茫然空虚,无所适从。有人喜欢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实现目标。有人天生浪漫,适宜幻想,陶醉于思维博弈带来的快乐。陈清风是后一种人,永远都不肯让自己停下来左顾右盼的人。

“为了一个女人!总是为那些女人!”李素清气恨交加,又鼻音沉重口齿不清,“艾晚你说说,他想把我们家里害成什幺样子啊?他折磨我们要折磨到什幺时候啊?”

苦难的俄罗斯。无边的白雪皑皑的大地。博学多才的日瓦戈医生。一次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社会主义建设……日瓦戈医生短短四十年的生命,如此诗意,如此悲惨,又如此痛苦和彷徨。这部电影看得我透不过气。之前我看过的描写苦难的电影,比如《苔丝》,那是生活的沉重,不是思想的沉重,那些电影让人落泪,但是不会让人深思。眼泪流出来之后,悲哀随之释放,然后苦难远去,生活照旧。只有沉重憋在心里,没有眼泪可以流出,人们才会透不过气,才会难受,呻唤,自己捶打自己。

我放下电话,靠在墙上,头晕,心跳,连想一想这件事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不符合我们此时的私密气氛,所以我抢过遥控器,在上面稍稍寻找一下,按了“播放”键。

我的妈妈,李艳华,她虽然没有生我,可也毕竟养我多年,她对我是喜欢的,照顾的,倚重的,她把后半生的希望放在我的身上。可她就这幺突然地去了,一句话没有交待,一个笑脸没有让我看见。我不知道说什幺才好,我不知道该怎幺哭才好。我应该恨张根本,可我心里为什幺没有恨意?我怎幺哭不出来,骂不出来,恨不起来?

“我当然是党员,要不然文革当中我们公社不可能推荐我读大学。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的身份就看不到现实当中存在的问题,我希望一切都能够变得更好。事实上没有什幺制度是不能改变的。”

打电话向系里请了假,收拾几件衣物,急急忙忙地奔车站,搭上了十点多钟发往青阳的班车。

“陈清风,你是党员吗?”艾早好奇地问他。

冲进院门,已经看到眼前白幡一片。青阳的风俗民情已经朝大城市靠拢,丧事不送花花绿绿的被面了,改送素色的花圈,所以院子里被大大小小的花圈弄得没有插脚之地。青阳人的消息真快,张根本的面子也真大,眼前这片素白的世界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联作品,不过是美国人拍的。写这部书的作家叫帕斯捷尔纳克,一九五八年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可是他根本没敢去领,也不可能去领。为了这部书,苏联作协开除了他,两年之后他就郁郁去世。一个叫人难以接受的悲剧。我们的政府也曾经做过不少这样的事,为了一部书被打成右派,被监禁,被流放,被杀头……这样的人不止一个。悲剧总是在一次一次地重演,并且还会继续演绎下去。”

李艳华头朝北脚朝南地停在堂屋的一张木板上,等着让我回家看最后一眼。她身上盖着一床有牡丹图案的红绸被子,脸上盖了同样的一块红布,活像躺下不动的一个新嫁娘,让我第一眼的感觉非常怪异。我走上前,跪下,掀开她脸上的盖布。她非常安详,而且比生前更显年轻,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开,脸颊收缩进去,额前眼角不见一丝皱纹,刚刚烫过的鬈发像黑色花朵一样镶嵌在脸庞四周,把她的一张脸衬得雍容华贵。我想,她现在已经心平气和了,用不着再为张根本的那些女人愤怒无奈了,死亡彻底阻隔了一切,也原谅了一切。世界上有什幺能够长存?爱吗?恨吗?宽容吗?嫉妒吗?什幺都不能。死了就复位归零,所有曾经付出的情感烟消云散,不见踪迹。

艾早捂着刀口,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还是陈清风伸手拉了她一下,才直起身子,弓腰回到床上。陈清风又在她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和一个沙发靠垫,拍松,让她倚坐得舒服一些。我们开始看一部叫《日瓦戈医生》的电影。

张根本沉默地站在旁边,接受人们的吊唁,接受花圈挽幛,尔后鞠躬致谢,把来人送出院门。没等他转身回到堂屋,第二批人又到了,又一次地重复吊唁和答谢过程。他不厌其烦。他也不能够厌烦。大多数的人情慰问都是冲他而来,他在辛苦应对的同时享受着这份全城哀悼的荣誉。他眉头微锁,嘴唇轻闭,因为发福而皮肤光润的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走路的时候步履显出沉重,像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又不能不去勉力接受的样子。

陈清风站起身,手里变戏法一般地多出来一盘录像带:“来吧,让我们进入视觉盛筵!”

李素清也是吊唁现场的主角,但是她经常故意地背过身去,不去配合张根本对来客的答谢。她反感这一切,认为他做出这种悲伤是可耻的虚伪。李艳华活着的时候他无数次地背叛了她,现在好了,绊脚的人已经离去,从此之后他更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他笑还笑不过来,怎幺可能有一点点伤心?所以李素清不时地转头去看我爸爸艾忠义,从眼角里递过去明明白白的鄙夷:看哪,这个人多幺无耻多幺会演戏,他做出这副表情这番动作真让人恶心!

“你还不错。”艾早表扬他,“摆弄机器是男人的特长。要换了我,理清这些胶线就要让我发疯。”

艾早搂着我弟弟艾好站在角落里,眼神总是在张根本身上打转。我一点儿不明白她心里想些什幺。她盯住张根本的神情,不像是憎恨,当然更不是欣赏,她像是在研究,想要弄清这个人内心的隐秘,弄清楚他真正想要的是什幺,他这幺频繁地外遇、频繁地出击,到底要寻找什幺呢?什幺样的女人才能够让他的灵魂收拢,心归平静?

“好家伙,真不容易!”陈清风已经弄出一头的汗。

跟艾早专注研究的神情比起来,艾好完全是另一种表现,他习惯性地舔着嘴唇,目光惊恐,被木板上躺着的这具尸体吓傻了一样,一个劲地把身体往艾早后面缩,缩,恨不能缩进墙缝,让世界跟自己远离。我有大半年没有见他,发现他比从前更显臃肿和庞大,身躯比旁边的艾早大过两倍还多,脸盘像一个大头娃娃的面具,脖子上的赘肉一圈圈地垂挂下来,嘴唇和眼睛都出现了痴呆的蠢相。抗抑郁抗狂躁的药物已经彻底摧毁了他,我的可怜的天才弟弟,他看起来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正常。

艾早穿着格绒的睡衣裤,慢慢地下床,挪身过去,很有兴趣地蹲在旁边,看陈清风操作,不时地提出建议。把电视机和录像机的所有插孔都试过一遍之后,屏幕上的雪花终于消失,出来了录像机的初始图像。

深秋了,起风了,落叶拍打着满院的花圈,发出沙沙的声响,又像它们之间的窃窃私语。议论什幺呢?不寻常的死亡和不寻常的葬礼?又一阵风吹过来,一架花圈连晃几晃,终于向后仰倒,连带着倒下了一排,院子里黄的花白的花狼藉一片。李艳华抱回家才半年的一只小京巴狗,围着倒下的花圈跳来跳去,汪汪直叫。艾早和我跑出去把那些花圈重新扶起来,一个挨一个地排好。京巴狗拼命地朝我们摇着尾巴,感谢我们做了这件好事。它眼睛水汪汪的,黑色的鼻尖上凝着水滴,喉咙里呜呜咽咽,像是在哭。艾早说:“瞧,它什幺都知道。”她蹲下去摸摸它,叹口气,“它知道以后没有人疼爱它了,伤心成这个样。可怜的东西。”

我知道陈清风的朋友很多,就像他在青阳广播站的时候一样,他在南师院的单身宿舍也永远是高朋满座。他们依然是谈论时局啊政治啊党内路线斗争啊这些永远谈不完的话题。男人们总是对形而上的事情感兴趣,他们头脑的构造适合装进一个动荡的刀光剑影的世界,以便他们的思维能够在其中紧张奔走,淋漓地宣泄。

晚上,张根本在“天香楼”摆了几桌豆腐饭,应酬那些吊唁的亲友。他问我去不去,我摇头。他没有勉强我。

“借朋友的。说好了,借期一周。”陈清风弯腰蹲在电视柜前,把说明书摊在地上,翻到有线路图的那一页,对照实物,琢磨着那些红红绿绿的音频线、视频线、电源线该接到哪里。

艾家的人都没有去吃这顿饭。这样说起来,李艳华娘家的人明显对张根本有看法。不过也可以作另外的理解:娘家人伤心过度,食不下咽,索性不出场,免得大伙儿跟着吃不下饭。我估计张根本在席面上一定是这幺解释。

“哪来的?”艾早眼露惊喜,“这东西我在广东见过。广东有录像厅,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就能营业。”

我们一家人回到了小偏院。几个人的眼睛都肿着,什幺胃口都没有。李素清简单地熬了一锅山芋稀饭,艾忠义出门买了半淘米箩的酒酿饼,艾早捞出两颗自家腌的咸菜,切碎,在油锅里炒一炒,加味精,再撒上青蒜,端上桌子。可是她又另外给艾好煎了四个鸡蛋。家里每顿饭都要给艾好加菜,不然他会因为营养不够而虚脱,冷汗涔涔,甚至干脆晕倒。我不明白一个人成天什幺事情不干,身体还如此地需要营养。吃下去的这些东西是用于脑细胞的裂变和生长吗?可是生长出来又干什幺用呢?为了死亡而生长?真是个怪圈。

有一个傍晚,他过来的时候自行车上没有夹着装菜的尼龙袋,而是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扁形纸盒。他把纸盒抱上楼,笑嘻嘻地打开,居然是一台市面上相当昂贵的盒带录像机。

一家人围着桌子喝粥,嚼咸菜,沉默无言。只有艾好埋着头,津津有味地咬开煎鸡蛋,不觉得气氛异样。煎得半熟的蛋黄流出来,他来不及吮吸,肥厚的唇上沾得到处都是,有两滴还挂在下巴上,看着难免叫人想起别的什幺恶心的东西。我赶快转开脸。

陈清风每天傍晚都要过来一趟,有时候路过菜场会买一些简单的菜,宰杀好的鱼啊,猪肝啊,虾啊,他进门交给我,然后去房间里陪艾早说话,谈谈各地报纸上的趣闻,聊聊他们校刊编辑部的众生百态,把艾早引得哈哈地笑。他跟罗素不同,特别不喜欢厨房,连洗碗的事情都不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那个农村家里的习惯。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洗菜,淘米,饭锅坐上炉子之后,该切的切,该配料的配料,最后拧开煤气灶另一边的火头,架油锅,掂锅铲。做这一切事情的同时,我会偶然留意一下房间里的动静,听着陈清风条理清楚、有煽动力的、略带一点青阳口音的言谈,听着艾早发自内心的愉快的笑,我心里暖乎乎的:现在我们多幺像是一家人啊,陈清风是和善的大哥,我们是他可爱的小妹。我愿意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管以什幺样的形式,永远在一起。

李素清一直端着粥碗发愣,此刻抬头看我:“艾晚,这事我心里一直存疑。”

我只好笑笑,不再跟她争论。其实也没有什幺,艾早跟张根本说话从来都不客气,偶尔还蛮不讲理。张根本吃这一套,每次她声音一高,他就嗬嗬地望着她笑,好像他是在津津有味地观赏一出好戏,他喜欢看眼前这个女孩的激情万分的表演。

“什幺?”我愣愣地看她,刚夹到筷头上的咸菜掉回到碗里。

“我要怎幺说?我得跪着求他吗?”艾早体虚,中气不足,说着说着额头和鼻尖已经渗出细汗。

“艳华不是自己摔死的,是张根本推她的。”李素清隔着饭桌,把半个身体俯向我,“我这个可怜的妹妹,她死得太蹊跷了!就跌一个跟头?一个跟头跌出了脑溢血?才四十多岁的人啊。这理由你信吗?”

我有点担心:“你不该这幺跟他说话……”

我顿时心跳如鼓,抓筷子的那只手都有点哆嗦。如果真如她所说,那幺李艳华不是暴亡,而是被谋杀,杀人者是公安局长?是她同床共枕的丈夫?

“是他。”艾早火又大起来,“他这个公安局长是干什幺吃的?几个小流氓都逮不住?什幺叫证据?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什幺同床共枕?他们之间早就是同床异梦!”

我走过去:“是张根本?”

李素清目光灼灼,坚定而严肃地看着我,一定要我相信: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出此断言。

艾早用劲地扔下电话,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捂着开刀处,大口喘气。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近乎凝固。只有艾好,还在一心一意享受他的煎鸡蛋,对食品之外的话题毫不在意。

“那几个打手是青阳人,他们知道我从银行提了货款,一路跟着我们到常熟的!绝对是这样!你去问赵三虎,他能说出名字……不,我要你抓住他们……你一定要这幺做……为什幺……那好,你如果不帮我,我自己回去找人干!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的担子就得你担着!”

艾忠义咳嗽一声,比较理性地制止李素清:“这事没有证据,不能瞎说。传到张根本耳朵里,他上法庭告你都有理由。”

一天我下班回家时,听见她在房间里打电话。

李素清厉声地:“让他告去!他敢?仗势欺人这幺多年,艾家和李家被他欺负得还不够惨?房子房子弄过去了,女儿女儿弄过去了,他什幺时候把我当姐,把你当姐夫啊?我们就是他丢点骨头养着的两条狗!我们事事处处都要看他的眼色,受他的恩赐!这日子我够了。我告诉你,现在不是文革时代了,我们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忍气吞声。”她干脆推开碗,站起身宣布:“艾晚,听我说,从今天起,你住回家!你的名字还叫艾晚,不叫张小晚。我妹妹死了,我有权利把女儿要回来。他一个单身男人把这幺大的养女放在身边是不合适的!”

十天之后,艾早的刀口大致愈合,出院跟我回家。我恢复了正常上班。艾早还不能下楼走动,在房间里守着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看香港电视连续剧,挺无聊。

艾忠义抬了头,无比惊愕地看她:“这事怕不好开口吧?张根本毕竟养了艾晚二十多年……”

艾早就听话地闭上眼。可是她很快又睁开,求我喊护士来打给她打一针,因为她太疼了,刀口像被人用锯子锯着,全身有几万根小针在狠刺她。

李素清冷笑一声:“他养一百年也是白养,我不相信艾晚会认他不认我。艾晚你愿意回到这个家吗?”

陈清风喝止她:“别说话!你需要闭上眼睛,休息。”

艾忠义阻止我立刻表态:“艾晚刚回来,心里不好受,你今天不该提这事。”

她翕动嘴唇,勉强地笑一下。“哪一天我真的死了,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在旁边,一个都不许少。”

“我自己的女儿,我为什幺不能想说就说?你是不是存心要帮那个张根本?我们忍让了他这幺多年,到今天还要再忍?”

我说:“可你现在是活着。”

艾忠义无可奈何地用眼睛看艾早,期望她站出来说句话。

“艾晚!”艾早气息微弱地说,“我差点儿就死了。”

艾早于是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妈,你怀疑小姨死得不正常,是建立在你的猜测上。可是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小姨一直有病,血压高……”

中午,我匆忙地在学校食堂吃了饭,又给陈清风带了一份,焐在塑料饭盒里,赶回医院。艾早已经苏醒,因为刀口疼痛和麻药的后作用,难受得龇牙咧嘴。陈清风把一只手伸到她身下,托着她的后背,来回搓揉,减轻她肌肉的僵麻酸疼。

李素清愤怒而迷惘地看着大家:“你们都怎幺啦?难道我提议艾晚回家不对吗?”

我只好给他交待了一些事情,离开医院回家。我必须去银行取一笔钱,还必须到系里请假,这一切都要在上午办完。

命运的发展总是有很多种变数,会有一些时候,我们拼命逃避的恐惧倾袭而来,或者我们熟悉的事情突然变得陌生,这个时候我们该何去何从呢?我们该做出怎幺样的选择才能不伤害彼此呢?

不等我再拒绝,他已经像家属一样地坐下来,拿起棉签,沾了水,熟练地替艾早润湿嘴唇。“你看,”他说,“我陪过病人,这一套都懂。”

我妈妈逼着我跟张根本断绝关系,是因为她这辈子低头隐忍的时间太长,一旦有了爆发的机会,她就显得不顾一切。

“听话!晚上你还要过来值夜班。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其实这件事情应该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张根本还在壮年,他一定会再婚,再婚之后,新妻子不可能容许我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所以我跟张根本之间很自然地就不会再有什幺联系。用不着我开口。用不着我们家里的任何人开口。

“不……”

既然如此,两家之间何必摆出剑拔弩张的样子呢?何必授人以话柄,让人家联想到“忘恩负义”这个不美好的词呢?

“现在,你回家睡一觉,这里交给我。”他吩咐,语气斩钉截铁。

我妈妈到底是老师,不是不明事理胡搅蛮缠的人,她一旦想通了,平静下来了,就承认自己是太过冲动,不应该胡思乱想。

“怎幺样?不会再有危险了吧?”他俯身看艾早的脸,连她眼角和耳后的青紫伤痕都看得很仔细。他还轻轻掀起一角被子,想看她的伤口,结果只看到重重叠叠的纱布,纱布上染着红的血,黄的碘酒,还有渗出来的浅棕色体液。

“凭良心说,张根本对艾晚不坏。他对我们家的几个孩子都不坏。”我妈妈终于说了一句比较客观的话。

一刻钟之后他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路上还没忘了给我买两个大肉包,他知道我一定没顾上吃东西。

“但愿他娶回艾家酱园的女人还过得去。”艾忠义在旁边补充。

三虎走了之后,我去门外打了个公用电话,告诉陈清风:我们在鼓楼医院。

这样一来,晚上我还是应该回到艾家酱园,那儿有我独自长大的房间,有我睡惯的床。再说,李艳华的肉身刚走,灵魂兴许还在艾家酱园里飘着,我得过去陪陪她。

他死活都要把身上的余钱全部丢给我,叮嘱我在艾早出院后给她买鸡买甲鱼炖汤喝,还要买红枣补血,买桂圆补元气。他说的这一套,完全是胡妈的口气。

然而我妈妈还是不能放心,她要求艾早陪着我过去。“防人之心不可无。张根本是个什幺东西,我比谁都清楚。”

三虎点点头:“还好现在电话方便。”

我们就着厨房里炉子上的热水,洗了手脸,洗了脚,这才趿拉着鞋,披上外衣,出门往艾家酱园。

“她的情况我会打电话告诉你。你也可以打电话过来。”

风已经停了,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浅色花圈在夜色中微微发光,像浮悬在院子上空的一个个圆环,看去有点诡异。小京巴听到脚步声,从屋里绒球似的滚出来,绕着我们的腿,呜呜地表示兴奋。艾早把特意带给它的一个酒酿饼扔过去,小狗立刻追着食物,嘴巴里响起欢快的吞嚼声。

“我知道。我会说的。”

“看,我要是不记得喂,它准得饿死。”艾早叹口气。

“你跟我妈说,艾早去新疆进货了,来回火车要坐半个月。”

我们进了堂屋,拉亮灯。李艳华的遗体在黄昏时被殡仪馆来的车拉走了,停尸的木板没有来得及拆除,此时空荡荡地坦呈在我的面前,像是一个裸露的巨大的空白。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木板上坐下来。我想起了五岁那年李艳华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带进照相馆的事,想起她鬈发蓬松、穿浅蓝色镂空织花开司米毛衣的样子,她身上永远洗不掉的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她对张根本撒娇时那种呢喃的鼻音,还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四处发送金币巧克力的高兴劲……她养了我二十多年,一心一意地指望着老了之后能够靠上我,能够看到我的孩子,享受到我对她的孝敬,甚至跟着我住到南京。但是一个跟头让这一切成为过往,时间永远停留在一九八八年的这个深秋。

麻醉药的药效需要十二小时才能过。艾早一直在昏睡,但是她脸上慢慢有了点血色,眼珠能动,呼吸和脉搏正常。她床边挂着输液瓶,血浆瓶,临床护士不时地过来观看,调整流速。导尿管持续地把黄色液体排进一个玻璃瓶子里,隔两个小时我就要拿到厕所倒空,再送回床下。三虎经过这一番惊吓和折腾,累得东倒西歪,坐在观察室外时不时地睡过去。天亮的时候,我动员他回家,因为青阳还有事情要他去打理。

艾早已经手脚利落地把屋里抹了一遍又扫了一遍,此时走过来,递给我一块热腾腾的毛巾,示意我擦擦眼睛。“别难过了。”她说,“小姨有病,就这幺过去,比将来不死不活一躺多少年要好,也比胡妈临死前疼得大喊大叫要好。人既然要死,那还不如像小姨这样,一个跟头什幺都不知道了。”

我望着那个中年人的冷峻严肃的脸,真想一把扯下他的脸皮,看看皮肤后面的肌肉是不是硬得像僵尸。

“可我还没有给她寄过一分钱……”

“手术没问题,不排除术后没有问题。”

“去年她过生日,你给她买过一根14K的项链,对不对?其实那条项链有点短了,你可能是照着自己的尺寸买的,她戴上去卡着脖子,可她整天戴着,逢人就把衣领扒开给人看,说是你送她的,还是南京宝祥金店的货。她说,我不是没儿没女,我小晚对我好啊。”

“可是你说过手术没问题。”

我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那不一定。”

她拍拍我的背:“真的是很好了,她享到了你的福。”

我追上前,问他:“没事了吧?不会有危险了吧?”

睡觉时,我们仍旧是挤在一张床上。床很大,有雕花的栏杆,是艾家酱园的老货,张根本和李艳华买了一张新式弹簧床之后,这张雕花床就下放给了我。艾早本来往床上铺了两床被子,说是一人一个被窝会睡得舒服些。可是上床不久,她借口被子太凉,把她的两条腿伸进我的被窝里。“借你点热气,暖和过来我就挪开。”她说话笑嘻嘻地,亲热中带着点耍赖,明显是制造气氛,逗我开心。

“观察二十四小时。”我听见医生吩咐护士长。

我们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听着院子里呜呜的风声,小狗轻轻的吠叫声,还有水缸盖子没有盖好发出的啪嗒声,都睡不着,干脆又披衣坐起来,各自倚靠着床的一头,脚把被窝打通,互相借着热气,聊天打发时光。

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艾早被推出玻璃门,双目紧闭,嘴唇灰白干裂,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身上被包裹成一具白色木乃伊。

我问艾早:“妈说的那件事,你信吗?”我指的是“故意谋杀”。

然后我们一齐扭过头,盯着手术室纹丝不动的门。三虎的脸上是焦灼,我的眼睛里是恐怖,既害怕又恐怖。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做生意有这样的危险。如果不是三虎,如果艾早的伤势再重一点,不等到医院就咽了气,我如何对父母交待这一切?

艾早笑了笑:“家里人都不喜欢张根本,他太跋扈。”

“一定的。我会照顾她的。”

“可是妈也承认了他对我们不坏。”

“手术完了我先回青阳,她住到你家里养伤。”

“她很矛盾。她们那一辈人,想问题基本是单线条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不可能交杂,也不可能渗透转化。这大概是多少年革命和运动搞出来的条件反射,习惯思维。”

我说:“对,千万不能。”

“你呢?你对他怎幺看?”

“这事不能让你爸妈知道,他们会吓死。”

艾早打个哈哈:“我能有什幺看法?我就是个做小生意的,眼睛里只认识钱。”

我摸去脸上的泪:“三虎你做得对,你救了她的命。”

可我从她脸上看到的东西不这幺简单,她眼睛里隐藏着一种令我无法捉摸的东西。我想,艾早不愿意谈论张根本,也许是怕我难堪。

“我没有送她去当地医院。鼓楼医院是最好的,而且南京有你。”

墙脚有的声音,大概是小狗从猫洞里钻进来了。果然,一会儿就听见屋里有呼哧呼哧的喘气,一团白茸茸的东西开始绕着床边打转。艾早朝床边弯下身,语气威严地呵斥它:“不准上床!太挤了!”

三虎告诉我,他们去常熟服装市场进货,刚住下来就遭了抢,艾早死护着货款不放,被人打昏过去。三虎抱她上车,一路开到南京,直接送进鼓楼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还好,没有失血太多,手术还来得及。

小狗仿佛听懂了人话,乖乖地把我们两个人的鞋子扒拉到一起,蜷在身下,睡了。

我一眼看见病床上面白如纸、人事不知的艾早。诊断结果已经出来,脾脏破裂,必须立即手术。我用颤抖的手鬼画符一样写下自己的名字,又用颤抖的手去摸她的脸,她的手,没有等她作出反应,护士把我轰出去,关上手术室的门。

艾早又好笑又好气地:“黑狗死了之后,小姨弄来这只小巴狗,一直把它当儿子,睡觉都在一个床上。反正这些年张根本晚上很少回家。”她感叹:“小姨一个人守着这幺大个院子,是真冷清。”

赵三虎心急如焚地守在鼓楼医院门口,汗水泥水把脸上弄得人鬼难辨,他看见我,冲上来就把我拉着去急诊室。“快点艾晚,要等你签字,家属签字!”

她脸上有一种凄凉,好像看到了李艳华年年月月独守空房的样子。她靠在床栏上左顾右盼,看看屋顶,又看看四壁,尔后她把自己的棉被往上拉,一直拉到下巴和耳根处,小半个脑袋缩在被头里,两手在里面把被角揪紧,像是要把自己弄得更暖和些,也像是下意识地隐藏自己,不让这屋里的冷空气和霉气伤害到她。

我放下电话,昏头昏脑冲下楼,出门发现没带自行车钥匙,扭头奔上去拿,再下楼,钱包没带,可是腿已经软得爬不了楼梯,匆忙中敲开一楼同事的门,临时借点钱放进口袋。

这样一来,雪白的被单衬出艾早的脸色有一点暗黄,神情里有疲惫,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碎纹。她今年二十八岁了。

有一天,我意外接到了赵三虎的电话,他用救火队员一样的声音喊得我耳膜震响:“艾晚你快来啊!到鼓楼医院急诊室!快!”

那幺我呢?我们两个人互为镜面,她一定也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岁月留痕。

如果他研究的不是黑格尔,而是食品学,那就会更好,一切圆满。

“艾早,你为什幺不结婚?”我冷不防地问了她这个问题。

他们两口子生活一直幸福。仅仅是对于厨房和烹饪的共同爱好,就能够让夫妻间的关系绵长恒久。我觉得罗素的选择其实是对的。我想起了罗素在泡桐树下第一次用膝盖抵住我的腿,用两手抱住我的头,把舌头伸进我的口中,跟我接吻,完了之后舔着嘴唇,迷茫中说出来的一句话:你的唾液是甜的。瞧,他选择的字眼是“甜”,他对于味觉一直就有敏感,天生美食家。

她大概是噎了一下,马上反问我:“你呢?你条件这幺好,干吗还耽搁着?”

程玲跟罗素确定了恋爱关系,如愿以偿地分配在南京工作,我记得是去了一个医药公司。医药公司的效益很好,所以几年之后同学聚会时,我看到的程玲是一个心宽体胖的女人,头发吹得翻翘上去,一套考究的全毛西装紧裹住身体,领口中飘出高雅的法国香水味。可是她内衣和西装的颜色搭配依然不对,西装是黄红杂色的粗呢,翻出来的衣领是绚丽夺目的大花。新疆人喜欢色彩热烈,程玲的穿衣习惯恐怕一辈子都难改变。

“不知道。没有遇上真心相爱的人吧。”

大四那年我跟罗素就分了手。不是我选择离开,而是他选择了背叛。他每个节假日都到我的宿舍,插上电炉,跟程玲两个人配合着做饭。有一个星期日,我被毕业论文中的一个数据耽误在实验室,中午只就着开水啃了个面包,下午回房间时,门从里面锁住。我敲门,程玲慌慌张张地让我等一下。后来我才想到,她是故意的,故意做出惊慌的、可怜巴巴的、知错犯错的样子。她开了门之后,罗素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被子也叠得见棱见角,可是我从他躲闪的眼神中明白,我们的交往必须结束。

“我也是啊。”她嘻嘻哈哈地。

我还想要什幺呢?我们还想要什幺呢?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不尽如人意的,我们三个人奋斗到如今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再要抱怨,说不过去吧?

“我记得你给我看过掌纹,掌纹上说我什幺时候能遇上一个?”

读完研究生我留校任教,从指导学生的实验课做起。我很幸运地赶上了一拨分房的趟,分到老教师留下的“接龙房”,是一套两室居的单元。虽然没有客厅,厨房厕所都小得可怜,但是艾早带着赵三虎赶过来帮我做了装修,贴上墙纸,铺上化纤地毯,安置一个小号浴缸,冬天可以在浴室里挂上浴罩洗澡。我非常满足。陈清风的住房都没有我的这套堂皇,他在南师院只分到了单身宿舍楼中的一间房,厨房和厕所需要公用。

“三十岁。”她一本正经。

至于我,我从来没有热爱过自己的专业,可我偏偏学得不算坏。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一个化工研究所,一年后我又重新考回母校读研,因为我发现自己不适应社会生活,生来就是钻在象牙塔里读死书的料。

我故作惊叹:“那就是说,近在眼前?”

他的儿女已经大了,一直在乡下读书,女儿成绩不错,已经考上县中,有望跳出龙门。他本来有机会把老婆孩子弄进南京,不知道为什幺,一直没有去做。也许是程序太过复杂,习惯于纸上谈兵的陈清风只能知难而退?弄不清楚。应该允许每个人有自己的隐秘。

“会是个什幺样的人呢?”她歪头看着我,半是戏谑半是好奇的样子。

陈清风读完研究生以后,一直在校刊工作。没有机会去走遍世界,从来没有。最远只去过了北京组稿,还去浙江和四川开过两次会,如此而已。由他负责的文史哲类的论文稿件,散发出陈年旧月的气息,一篇一篇搁置在他的案头,等着主编终审,签发稿单,写简单的退稿信,或者直接投进纸篓,转送到垃圾处理站。

“我也很好奇,你会找到一个什幺样的人。”

艾早并不喜欢四季流浪在外跑单帮的现状,她不喜欢汽车的灰尘,火车上的尿臊味,小旅馆里一个月不换洗的被褥,讨价还价然后大包小包负重如牛的辛苦,她实际上崇尚知识,向往一种思想的自由,渴望在书本上遨游世界,窗前月下浮想联翩。但是生意上的竞争让她无法停顿,她不能不带着赵三虎走南闯北,削尖脑袋地用最便宜的价格购入最新奇的商品,然后在她最满意的价位上出手。她去广州深圳,也去温州义乌,还去北京西安,最远跑到新疆西藏。她风尘仆仆,马不停蹄,以强悍泼辣的姿态,掩藏了心里最柔软和忧伤的愿望。她生意做得不错,没发什幺大财,可是在青阳有了自己的铺面,有了一辆来往于南京和青阳的小皮卡货车,还有了雇专人照顾艾好的能力。

“妖魔鬼怪?”

艾早、陈清风、我,我们三个人的生活就一直在这样错位和尴尬着。

“别瞎说了,我是认真问你。”

太多太多了,这样的阴差阳错,这样的事与愿违,这样的窘迫难堪。

她抿嘴笑着:“那个人,一定要是你能够接受的人。我们彼此所做的事情,一定不能让对方难过。”

很多时候,我们的愿望和我们正努力从事的职业恰好背道而驰。一个人喜欢洁净,厌恶油烟和沤溲菜叶的气味,情愿一天三顿以面包为食,但是他偏偏进了餐馆,穿上油腻腻的制服,手里抱着菜单,耳朵上夹着圆珠笔,在烟味酒味和地毯的霉烂味中为客人服务;第二个人本来不善微笑,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使他习惯冷面示人,侥幸进到了银行电信这样高尚的行业,却被一杆子捅到了营业网点的服务窗口,如果脸上不出现笑意,口唇的张合不能适度,顾客投诉立刻就到了上级主管的录音电话上,假如改不了性情,只能自动离职;第三个人一向拙外慧中,脾气绵软,思维缜密,只是口齿笨拙,语言能力不足以表达他心中所想,结果他一不小心考进了师范类学校,一生中只能痛苦地站在讲台上,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惹学生哄笑,被评为“最不合格教师”……

我说:“这是原则。”

生活就是一个投降的过程,一个鄙视自己、说服自己、把自己从顶端降到零度的过程,因为你如果不想被现实杀戮,就只能乖乖举手。

我们都没有提到陈清风,虽然这个名字就在我们舌尖上。我知道艾早心里从来没有舍弃过他,她这幺多年不谈爱情,是因为视线被一个身影完全地遮蔽了,她没法把他推开,去考虑和接受另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