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何意?”阿雾不解,脸上的笑容却再也挂不住。
阿雾一时没听明白楚懋的意思,但肯定是贬非褒就是了。
楚懋虽在笑着,但眼睛里射出的光却比冰碴还扎人。
楚懋抬眼看着阿雾,嘴角忽然翘出一丝笑容来,“真没想到荣先生这样的人居然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阿雾只见楚懋缓缓站起身,走到自己眼前,两人之间不过两拳的距离,阿雾硬着头皮没往后退。楚懋的拇指和食指轻佻地捏住阿雾的下巴,逼她抬起头看着自己。
但阿雾心底被楚懋渐渐养回来的骄纵气却收不回去了,只觉得无论如何,楚懋或多或少都会让着她的。这是显而易见的恃宠生娇,只是阿雾自己不愿深想。
阿雾为楚懋眼底的冰凉而心惊,一颗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却还是碰不到底。
阿雾何等人也,早就意识到了楚懋的心思,只是她不愿回应,所以装傻耍痴,自以为聪明地玩了一手拒绝,既避免了楚懋的过度亲近,又不影响彼此之间的“情谊”。
“只是多了张锦绣容颜,心还是一样的腌臜。”楚懋说完就放开了阿雾,好像再没兴趣看她一眼,“你下去吧,别再来冰雪林。”
至于楚懋这边,打她一进府,对她就是十分尊重的,到后来越发娇捧起来。便是阿雾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那样恣意地打压何佩真,若没有楚懋支持,她也是不敢的,再到后来打 发梅影、梅梦这种楚懋身边得力的大丫头,他也是一声儿不吭,便是她对五皇子下了狠手,他也只是口头上说了她几句,又急急描补。
阿雾的手在袖底气得直哆嗦,脸上依然同上京的无数贵妇人一样,保持着呆板的无动于衷。她脑子里混乱一团,不知是哪里触怒了楚懋,那日离开时的怒意,同今日的冷漠相比,简直算不得什么情绪。
虽说家里郝嬷嬷掌着内宅,但也是要处处顾忌阿雾,对玉澜堂的吩咐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哪怕是有个龃龉,但多数也是出自为楚懋好的思量。因此说来,阿雾并未受什么磋磨。
阿雾长这么大,还从没这样尴尬难堪过。老太太当初逼她的时候,那也不过是她愚昧的偏见所使,而今日楚懋的冷漠,却俨然阿雾自身的不足而致。她还从没被人用“腌臜”来形容过。
如今到了祈王府,由于身份不同,脚下也艰难,阿雾才收敛了这性子里的缺点,但如今却不知不觉里被楚懋给养回了不止一丝半点。
“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阿雾万般想不通,只能归结到是有人在这中间挑拨离间了,而她居然一点儿没察觉到。
于崔氏,阿雾也是要霸占她所有的关心的,有时候连荣三老爷的醋她也要喝上一壶。
“李延广,把王妃请到红药山房去。”楚懋连扫一眼阿雾都懒得。
“殿下倒是心疼相思。”阿雾酸不溜丢地道,这酸意也不是男女之间的酸涩,而是阿雾性子里的霸道习惯而已,譬如当初长公主,阿雾便只许她疼自己一人,便是她两个哥哥也不能分走几分,至于那两个嫂嫂,历来都只能看她的脸色。
阿雾吸了口气,随李延广出门,却在转身的时候,听楚懋道:“把玉狮子也拿走,至于玉貔貅,你上街去随便选,记王府的账上就是。”
阿雾的一片苦心白费,心下也恼火。说实在的,这些人都是她再三斟酌,真心将相思搁在自己夫妹的位置上为她考虑的人选,半分没有欺弄之意,偏偏楚懋不识好人心,拒绝得这样干脆。
阿雾挺直了背,转过身拿起楚懋桌上装玉狮子的匣子。
“相思不能远嫁,姑姑这些年都依赖她,便是出嫁了,想来也希望她时常能回来看看,何况,她若嫁得远了,万一受点儿委屈,我们也是鞭长莫及,只恐伤了姑姑的心。”楚懋将单子递回给阿雾,这就是不考虑的意思了。
“看在荣先生的分儿上,我不同你计较。你若安安分分地做你的祈王妃,你要的荣华富贵自然有,如若不然,换一位王妃也不是难事。”楚懋沉声道。
“天子脚下人人的眼睛都长在头顶,看不见人,只看得人的出身。倒是这几家,以前来往时,听说家中太太都是为人和善的,而且挑媳妇也只要家世清白就行,看重的是女方的品貌。譬如这第一家的白夫人,她的大儿媳妇,就只是当地一个秀才的姑娘。”阿雾细细说道。
阿雾转过身,走出了门。
楚懋扫了一眼那纸上写着的一溜人名,皱了皱眉头道:“家世都不错,怎么都是京外的?”
红药山房侧边的院子已经支起了长凳,上头趴着个年轻男子,嘴巴里堵着布巾,正瑟瑟发抖。上首坐着郝嬷嬷,见阿雾来了也不起身,只微微点了点头,她身边站着相思,冲阿雾福了福。
阿雾本就是没话找话说,见楚懋抽走玉狮子,明显有点儿嫌弃自己的意思,多少还是有些尴尬,“殿下年前交代我的事,这几日得了空,我拟了张单子,还请殿下过过目。”阿雾将单子搁到楚懋的书案上,拿镇纸压了。
“打吧。”郝嬷嬷冷声道。
而外头听了“玉貔貅”三个字的李延广却又向里头多看了两眼。
阿雾没想到楚懋叫自己到红药山房来,却是来看人挨打。
楚懋没答话,从阿雾的手里抽走那玉狮子,放入了匣子里,搁到桌上。
阿雾听着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又见那趴着的人雪白的臀上只见红,不见伤,顿时知道这人是活不了了,这是要打死人的打法。若是打个皮烂血流,那才是主子开恩,给个教训而已。
阿雾自然是不知道李延广心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她摸了摸玉狮子道:“殿下打碎了我的玉貔貅,不是说要赔我一个的吗?”
阿雾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别说杀人了,连杀鸡她都不敢看,她转过身就想走,却听郝嬷嬷道:“王妃请留步,还不去请王妃坐下。”
哪知这位没碰到钉子,今儿又来难为他们了。
“你敢。”阿雾瞪向郝嬷嬷。
所以那晚阿雾要寻楚懋,李延广也由着她进去,只盼望她在里头碰了钉子,以后也就不用再来冰雪林麻烦他们。毕竟,一个是王爷,一个是王妃,他们下面的人实在为难。
郝嬷嬷依然是面无表情,但阿雾身边的紫扇和紫宜,早被红药山房的仆妇制住,紫宜的脸色更是难看。
李延广只觉得阿雾是在同他故意作对。说实话,上回这位王妃来冰雪林,他的确存了点儿私心。一来,他和梅影、梅梦处了这么些年也算有点儿交情,就这样轻易地被王妃撵走了,多少有点儿兔死狐悲之感。
“圆春,去请王妃坐下。”郝嬷嬷又道。
如今桌上摆着的是已经去了的崔七郎的遗作,玉狮子雕得玉雪可爱,却又不失狮王之气势,脚下还滚着一只绣球,栩栩如生,雕工精湛,堪称难得的精品,这叫李延广再上哪儿去寻一只回来?
阿雾这才看清楚,郝嬷嬷身边站着的人正是圆春。
好在这么些年也就出过那么一次。
到了这个地步,阿雾如何不知,若她执意要走,难堪的只有她自己,僵着一张脸正对着挨打的人坐下,手脚冰凉,但背一直挺得直直的。
这可不是件易事。玉好的,雕工不一定好,雕工好的,玉又不一定好。有名的玉匠要么在宫里,要么就要去苏、扬一带寻,这俩地儿,一地儿费人费情,一地儿费工夫,都不好弄,所以李延广是恨死了碰这玉狮子的人。
不过四十杖下去,那人就咽了气。阿雾的耳里、眼里都是那人的惨叫和死不瞑目的样子。
这书桌上的玉狮子平时是谁也不许碰的,但凡被人摸过,那玉狮子和摸过的人就一块儿扔了,而李延广又要辛辛苦苦地重新寻上好的玉狮子回来。
阿雾回到玉澜堂的时候,后背的冷汗此刻已经冰凉,她心知不好,却也先顾不上这个,留下紫宜问道:“那个人你认识?”
唯独这位惹了主子不高兴的主儿,却全然不怕,居然还敢动桌上的玉狮子,真正是害人。
紫宜猛地跪到地上,“那人是冰雪林的一个小内侍康海,都怪奴婢不够谨慎,上回自打主子吩咐后,我就留意了冰雪林的人,那康海因同奴婢是同乡,所以走得近了些。平日里王妃打听王爷的行踪,全靠他透露一丝半点。”
一旁伺候的李延广大冬天的都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一脸哀怨。这几日冰雪林上上下下的日子都不好过,做主子的阴沉着脸,下头的人哪敢有个喜色,凡事都要打起平时三倍的精神来伺候,否则一个不好挨板子都算小的。
其实康海也觉得冤,以他的身份根本接近不了祈王,所知也不过细枝末节,就这样也没同紫宜多说什么,只是偶尔透露一点儿祈王在不在冰雪林而已。就这样,被发现后,经李延广一通审问,他就明白自己肯定是难逃一死了。主子的消息,哪怕是一丝半点儿,也绝不许人泄露,他这是犯了大忌。
阿雾倒是不怵楚懋,依旧笑盈盈地道:“殿下这只玉狮子真可爱。”阿雾从桌上拿起楚懋的“爱宠”。
因而临到头,即使阿雾去观他挨罚,他也半点儿没求,只因为早就认了命。
楚懋坐在桌案后,不冷不热地看了阿雾一眼,也不叫坐,就将她晾到了一边。
阿雾一听紫宜所言,就知道这回祸闯大了。可惜每个人都有侥幸心理,事发之前,她总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探楚懋的消息,可事情一旦捅破,其后果偏又难以承受。
所以阿雾整个下午坐在榻上的小几边,咬着笔杆儿拟了张单子,晚饭前打听楚懋回了冰雪林,这才匆匆赶了去。
更何况,这件事好巧不巧地偏在这等要命的时候捅破了。阿雾甚至不敢想,这件事到底是楚懋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捂着,借这个时候发作,还是真是凑巧这几日捅破的。
过了正月二十,楚懋又开始忙得不见人影,好些时日都没回过玉澜堂了。阿雾琢磨不透楚懋这么大的气性是打哪儿来的,但遇到这样的事儿,总是要她先放低姿态和软地劝一劝才能好。
不过阿雾经由这件事,也读出了楚懋的意思,今儿他不惜当着郝嬷嬷和相思的面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叫她威信扫地,就是要让她明白,这府里谁才是真正的主子,若是不能顺着他的意,那就只能自食恶果。
而至于为何大晚上的,楚懋突然去了冰雪林,玉澜堂上上下下都没人吱一声儿。
前些时日楚懋的温情,甚至纡尊降贵地陪她去看花灯节还替她揉脚的事,简直就像是梦里发生的一般,而现实是这样的残酷冰冷。
到清晨,阿雾醒过来,还特地吩咐了紫坠拣了一碟她做的楚懋爱吃的千层酥油饼和一碟芝麻萝卜酥,并另外两样清爽小菜,一同送去冰雪林。
所谓的温情,也不过是主子的一时喜恶而已。阿雾自己也是做主子的,如何能不知道主子喜恶的易变。
阿雾看着楚懋的背影,既担心,又着实松了口气,缓缓躺下,一夜安眠。
阿雾这会儿就像是沉在湖里的人一般,自身难保,眼前一片黑暗,再无一丝光明。
连阿雾想要提醒他,他的玉佩忘了系的话都还在嘴边,他就已经出了门了。
“王妃,王妃……”随着紫扇和紫宜的惊叫,阿雾迷迷瞪瞪地发现,自己怎么就倒在紫扇的怀里了。
“你先睡吧,我去冰雪林。”楚懋穿上衣服,很快就出了门。
阿雾强撑着精神想直起身,这种时候她的自尊绝不许她这样懦弱地倒下去,只可惜偏偏事与愿违,她只觉得浑身好像被绳子捆住似的,挣脱不开,而且脑子一阵尖锐的疼痛,其后就再没任何感觉了。
“殿下?”阿雾不解楚懋缘何会有这等大的反应。她这样说话,难道不是让两人今后相处得更自然些吗?彼此也不用再费许多心神,他们本就是最牢固的利益共同体。
紫扇和紫宜被阿雾吓得措手不及,口里一个劲儿地呼喊着“王妃” “主子”,外头听到喊声的彤文、彤管也赶了进来,合着力将阿雾抬上了床。
阿雾看着楚懋的背影,肩膀十分僵硬,像是在强压下什么一般,而阿雾看不见的袖底,楚懋的手正握紧了拳头。
“快去请大夫呀,愣着干什么。”这时候最镇定的还属平日里最文静的彤文。
“你先睡吧。”楚懋掀开被子下床。
紫宜听了,摸了摸脸上的泪,转身往外跑,到门口还被门槛绊了一筋斗,爬起来又继续跑。郝嬷嬷那头听得王妃一回去就晕了,虽没为难紫宜,还吩咐人赶紧去请邹大夫,但是红药山房的人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鄙薄。
楚懋的脸此刻只能用阴沉的白来形容,心就像被人握着,狠狠地拧了一把似的。他的好王妃,是在以这世上最最婉转的一种方式拒绝他,却还要表现出一副对他感恩戴德、誓死追随的样子。
这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装疯卖傻、要死要活的把戏她们可是听多了。
阿雾也不气馁,“我只是想告诉殿下,我也早就说过,殿下无论做什么,我这一生都会不离不弃地陪在殿下身边。”
紫宜自己闯了大祸,这当口哪里还顾得上看她们是一副什么嘴脸,焦急地去二门等邹铭善过来。邹铭善一到,就被紫宜风似的卷着往玉澜堂去。他一路小跑,嘴里道:“姑娘莫急,姑娘莫急,老朽这胳膊腿可要散架了。”
“哦?”楚懋挑了挑眉毛。
“邹大夫,王妃等着你救命呢。”紫宜急得跺脚,一路跟邹铭善说阿雾的症状。
“那回我和唐音遇险,正是殿下救了我。如果不是殿下,只怕我早就成了水下亡魂。”阿雾睁着一双真诚的大眼睛看着楚懋,眼里的感激并不虚假。
邹铭善道:“莫慌,莫慌,大概是受了惊,又风寒入体,这才晕厥的。老朽前几日才来替王妃把过平安脉,她身子底子可好着嘞。”
“哦?”楚懋的神情冷淡了不少,但还算留有余地。
紫宜却也不管,刚才阿雾倒下那样子,可是把她和紫扇吓坏了。
阿雾厌倦了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楚懋,而今夜楚懋的亲近让阿雾忽然觉得是一个机会,她显然并不愿意就这样轻易放弃,才决定兵行险着。
邹铭善被紫宜一路拖着走,心里怨怪年轻人就是没经过事儿,等他入了玉澜堂,只在床边瞅了瞅阿雾的气色,脸色就顿时一变。
阿雾垂下了眼睑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上一回咱们见面的花灯节?”阿雾抬头看看楚懋,“那回我陪唐音去找梅长生,在他屋里看到殿下了。”
好容易安下心,告诉自己别着急,千万别自己吓自己,这王妃的身子一直是他在调养,绝对的康健。邹铭善深吸一口气,将脉枕放在床边。紫扇抬了阿雾的手到脉枕上,口里急道:“邹老,我家王妃可有大碍?”
楚懋睁开眼睛,眼底冷光一转,“你想说什么?”
邹铭善的手指才一搭上阿雾的手腕,脸上就已经没了人色,“快去请太医来,这个病老朽实在……实在……”
“都说梅长生的青衣是一绝,殿下可喜欢听他的戏?”阿雾状似不经意地问。
紫扇和紫宜一听,顿时脸就灰白了,一旁的桑嬷嬷也得了消息,赶过来一听邹铭善这样说,就扑了过来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姐儿今天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楚懋这才懒懒地启唇,依然不睁眼睛,“怎么说?”
那头彤文见也指望不上这屋里的人了,自己赶紧跑了出去。
“殿下,是爱听曲儿些,还是爱听戏一些?”阿雾又问。
“要请太医?”郝嬷嬷愣了愣,回头吩咐鲁妈妈拿了对牌,去请今日不当值的太医来。
楚懋闭目不言。这倒难为了阿雾,她本想不管楚懋说什么,她都能绕到一边儿去,老话重提,哪知楚懋根本不接茬。
彤文走后,相思扶着郝嬷嬷去榻上躺着,又拿了药酒来替她揉膝盖,“姑姑,王妃这是闹什么呀,那边儿的人呀,真是一个比一个会闹腾。”相思别有所指地望了望楚懋妻妾住的方向,又继续道:“殿下本已厌了她,她闹上这一出儿不是更惹人嫌吗?”
当然无论如何,阿雾是绝不会往自己身上想的,在她的脑子里,从来都没想过楚懋这样的人,所言所行仅仅只是为了讨一个女人的欢喜而已。
郝嬷嬷看了看相思,眼里有一丝忧色,“这可不是王妃的性子。”
阿雾心想她果然所料不差,想来祈王殿下蓄养歌妓的园子也大抵如此,“殿下若是喜欢眉娘的曲子,将她收进园子就是。”何苦费这许多周折,后一句话是阿雾没敢直说的。实际上,阿雾也并不以为楚懋的心思是在眉娘身上,他去南苑,想来还是为了老五和老六,一如当初他去景园,为的也不是梅长生的戏。
相思讽刺地笑道:“她这也是急昏了头吧。”
“南苑嘛,是江南大盐商阮乐在京城的园子,里头住着他的几房小妾,还算风雅,京里头有身份的不敢去青楼楚馆,便喜欢去这种地方坐坐。”
郝嬷嬷垂了垂眼皮子思考了一下,“等会儿,太医来了,我们也去玉澜堂看看。”
“只是想带你去听一听眉娘的曲儿而已。”楚懋显然也发现了,阿雾对所谓的花灯节仿佛并无兴趣,以前两次花灯节偶遇,让他错以为阿雾是十分喜欢逛灯节的了。
“姑姑,这两天天冷,你的膝盖又疼,何必去替她凑热闹,我不许你去,你也太不爱惜你这身子了。”相思撒娇道。
阿雾转过身看着楚懋道:“殿下今日怎么想起带我去南苑的?”如果阿雾没猜错,按楚懋原本的意思本来应该只是随便逛逛花灯节而已,“我瞧着,那南苑不像话本子里头那些不规矩的地方。”
郝嬷嬷见相思如此,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实在舍不得她走错了路,一直不点醒她是怕她伤心,但是一时的伤心总比今后绝望好。郝嬷嬷将手覆到相思手背上道:“我知道你是心里怪她张罗着要给你说亲。”
楚懋静了片刻才道:“是我考虑不周。”
“姑姑。”相思羞恼地叫了一声。她从没向郝嬷嬷说过她的心思,但是她的心思太过明显,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也知道,但矜持使然,总不肯捅破最后一层纸。她知道,郝嬷嬷也是舍不得她嫁出去的。
阿雾忍不住抱怨道:“我也没多喜欢,只是刚才饿了。”
“相思,王妃她就是再糊涂,也不会自己想着给你张罗亲事的。”郝嬷嬷语重心长地道。
“你若喜欢,明日叫紫坠给你做就是了,若是觉得不对味儿,就把那摊主叫进来,在府上给你做一回。若是喜欢,多叫几次也无妨。”
相思的脸一白,其实她早猜到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姑姑!”
“嗯?”阿雾不解,楚懋缘何问起了这个。
郝嬷嬷又拍了拍相思的手。
阿雾闭着眼,缩着脚趾头,就听楚懋道:“我今日瞧你,是不是挺想吃外头那粉蒸牛肉的?”
“我不信。以前不是好好的吗?殿下也从没说过要……”相思的眼泪从眼角滚了出来,她抬头看着郝嬷嬷眼里的怜惜,说什么也不信,“不会的。便是以前殿下对她不一样,可现在她贪心不足,手居然敢伸到殿下的身边,殿下不也厌了她了吗?”
阿雾火速地收回脚,缩回被子里,“殿下,还是早些睡吧。”阿雾转过身,有些不敢看楚懋的眼睛,那里头有一团火,像是会烧人。这会儿阿雾也顾不上谈刚才的什么好处不好处了,本来是个很好的试出楚懋真心话的机会,真是可惜了。
郝嬷嬷不说话。
楚懋此刻却将阿雾的脚举到了眼前,透着灯光看了看,晶莹剔透处更甚美玉,“我瞧着挺美的。”
相思咚的一声跪到郝嬷嬷的跟前,“姑姑,相思舍不得你,我从小就在你身边,我是死也不会出去的。”
阿雾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她当然是不能嫌弃自己脚的,可也不能摸了脚又来摸鼻子。
郝嬷嬷摸了摸相思的头顶,虽说相思有自己的私心,但试问殿下那样的人,哪个女儿家会不倾心?而且相思又是她养大的,相思说舍不得她,那也是百分之百真心的。
“你自己的脚也嫌弃?”楚懋好笑地道。
“姑姑,帮帮我。”相思哭道。
阿雾刚退了一点儿红的脸又浮上了玫瑰胭脂色,揉了揉鼻子,带着点儿不满地道:“殿下,你的手才摸了我的脚。”
“傻孩子。”郝嬷嬷叹息一声,其实相思嫁出去未尝就过得不好,依楚懋的性子,定然会对她百般照看,可这样留在府里,最多也就是侧妃之位,而且依殿下的冷清性子,恐怕相思便是留下也不会得偿所愿。
楚懋忍不住捏了捏阿雾的鼻子,“你想要什么好处?”
“姑姑,王妃她……”相思姑娘从小就帮郝嬷嬷打理事务,虽是小女儿心态,可转眼已经想出了许多法子来。
只是阿雾觉得楚懋话里的“我们”二字,很有点儿意思,她忍不住向楚懋靠了靠,俏生生地道:“殿下,我们是想要什么好处呢?”
郝嬷嬷看着相思的眼睛,心里一惊,连忙道:“王妃的事,你不要插手。她是自作孽也好,天作孽也罢,你是绝对不能出手的。”
这个阿雾自然是明白的,两虎相争的时候,他才好浑水摸鱼,所以楚懋会主动去给楚懃寻大夫,阿雾是很能理解的。
“姑姑,你……怎么会这样想我……”相思难过地看着郝嬷嬷。
“老五提前退出竞争,对我们并没有好处。”楚懋道。
郝嬷嬷叹息一声,见相思如此,只能对她说得更明白些,“好孩子,她毕竟是殿下的正妃,又是殿下老师的女儿,殿下就是再生她的气,也要保留几分。今日是她手伸得太长,而我这个老婆子也是倚老卖老,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打一打她的手,为的都是殿下好。你若是也为殿下好,今后该怎么敬着玉澜堂,就还得怎么敬着玉澜堂。”
阿雾闻言,惊奇地看了看楚懋,不知家里这位祈王殿下什么时候和楚懃那种人混到一起了,“殿下,你和五皇子……”
相思愣了愣,大约听明白了郝嬷嬷的意思,“姑姑不用担心,姑姑是一心为了殿下,便是殿下知道了,自然也会站在姑姑这边儿。”相思原本还以为今日是红药山房大获全胜,王妃一如昔日烟云一般,却不知道这里头还有郝嬷嬷的手段。
“嗯,本来就是要让老六起疑才好。”楚懋随意道。
郝嬷嬷皱了皱眉头,相思还是没能理解她的苦心,只能无奈地叹道:“殿下便是不理解我老婆子,我也不后悔,我都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了,只是窥视殿下的事,有一就有二,今日只是探听行踪,明日就可能是其他机密,若不狠狠地打杀一番,只怕将来埋祸,殿下他……”
“可是你不是说五皇子要半个月才好吗,那今晚他……”阿雾的脑子现在迷迷瞪瞪的,被楚懋全部打乱了。
郝嬷嬷没说出口的是,这种事儿若放在宫里,那就是死罪,绝不可能只是轻松地打杀一个奴才就了事的。
楚懋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靠着,将阿雾的腿搁到自己腿上,并掩上被子,换了只脚给她揉捏,闻言笑道:“看来被你猜中了。”
相思这才恍然大悟郝嬷嬷的意思,为何这一次郝嬷嬷要倚老卖老,她呆愣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雾的眼睛一睁,“六皇子该不是在试探五皇子吧?”
“好孩子,今后你只要敬着殿下和她,殿下自然会顾着你的。她犯过的错,你不要再犯,姑姑我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郝嬷嬷就怕今后没了她,相思做出傻事来,其实也不是没这个意向,只是都被郝嬷嬷掐住了而已。
如何能不好奇,只是一时没顾上而已。五皇子、六皇子两位素来是互不搭理的,只有在隆庆帝面前才扮一扮兄友弟恭的样子。
“姑姑,你说什么呢,相思就要赖你一辈子,赖你一辈子照顾我。”相思强作欢颜道。
“你就不好奇老五、老六今日怎么会一起去南苑?”楚懋看了阿雾一眼。
郝嬷嬷心里头却愁丝难去,“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怎么能让殿下给我揉捏,我叫紫扇进来好了。”阿雾垂死挣扎。她不喜人碰触自己,便是平日有个劳累,也是让紫扇用美人锤敲一敲便好,这会儿也是被楚懋逼急了才说叫人的。
相思点了点头。
阿雾又叫了一声,也不知他按了哪里,只觉得腰身一麻,说不来是个什么滋味,看着自己的脚在楚懋的手里,越发显得娇小和白皙。
当郝嬷嬷和相思到玉澜堂的时候,赫太医正在写方子,“赶紧照着这个方子拣一服药,若是灌得下去那还有救,若是灌不下去……”赫太医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是楚懋就跟没听见这话似的,低着头,已经将阿雾的脚从被子里捧了出来,双手一上一下揉捏着,神情专注,并没有丝毫的轻佻之态。
“让我看看。”郝嬷嬷拄着拐杖,急急上前从赫太医手里接过方子一看,里头全是人参这种强吊人一口气儿的药,她脸色一白,“赶紧去拣药,我那儿有一支千年山参,相思你去拿。”
尽管如此,阿雾过后还是惊慌地抱住小腿,一个劲儿地往外抽,“殿下,我自己来就成。”女人的脚如何能随便被人摸,何况阿雾更是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快要被火烧起来了。
相思自然也看到了床上人那进气不及出气的样子,心里说不出个滋味来,盼着她就这么去了也好,可又怕连累了郝嬷嬷。她想虽然这样想,但脚下毫不迟疑地就往外走。
“哎——”阿雾被楚懋的中指在脚掌心涌泉穴处狠狠一压,忍不住叫出来,却也不得不承认,还蛮舒服的,又疼又舒服。
桑嬷嬷这时候已经哭晕了过去,玉澜堂是宫嬷嬷坐镇,同郝嬷嬷就这样对视着。药煎了来,紫扇的手颤抖着怎么也喂不进去。
阿雾的脸瞬间就涨红了,又羞又急,她哪里料得到楚懋会突然出手捉她的脚。只怪楚懋生得一副好容颜,清隽冷峻,眉眼间哪怕对着你笑,也自带三分疏淡。而且他大多数时间都自矜自持,两人便是偶然有肌肤相触,那也是事出有因,以至于阿雾哪能料到他还会出其不意地捉人脚。
“我来。”郝嬷嬷接过药,钳住阿雾的嘴巴,使劲儿往里灌,只可惜灌多少就流多少出来。
“我给你揉揉。”一双玉足,骨肉均匀,肤如膏脂,便是不看,光是掌心的触觉,已叫人神思荡漾。
赫太医在旁看了,只一个劲儿摇头,看着邹铭善问:“王妃平日里可有什么病症?”
阿雾的脚来不及往回缩,就被楚懋探入被子的手给捉在了掌心。
邹铭善摇摇头,“没有,身子一向都好。”
“有点儿。”阿雾忍不住娇声道,这也是种变相的埋怨,“唔——”
赫太医急道:“别灌了,把那山参切一片给王妃含在嘴里,快找人去宫里头请院正大人。”
“脚疼?”楚懋吹了灯上床。
郝嬷嬷唤了身边的佩兰过来,“你去找李延广。”
阿雾想想也是,便点了点头,手探到被子里的脚边,捏了捏,实在是走得痛了。
佩兰应声去了许闲堂,见李延广在外头守着,偷偷向他招了招手。
用过饭,阿雾背着楚懋打了个哈欠,走到床边,脱了鞋就欲躺下,却听楚懋道:“刚吃了饭,别躺下,你若困,我同你说会儿话吧。”
李延广见是佩兰,便走了过去,“你怎么来了,可是郝嬷嬷有什么事儿?”
楚懋清浅一笑,“甚好。”
“李公公,殿下呢?”佩兰问道。
阿雾头也不抬地答道:“很是不俗,可充作肉味儿佐粥了,怨不得仙侣老人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
李延广皱眉看了看佩兰,佩兰赶紧道:“是王妃病了,急着去宫里请太医院的院正贺大人,郝嬷嬷让我来跟你说。”
“眉娘的曲子唱得如何?”楚懋问。
李延广如今最不耐烦的就是玉澜堂的事儿,“殿下在议事,不许人打扰。我让吕若兴去宫里走一趟,成不成却不一定,若是贺大人正在给宫里头的主子瞧病,王妃那头也就只能等一等了。”
“上了的,我让她拿下去的,临睡了吃得油腻不易克化。”楚懋坐在阿雾的对面,一点儿没有动筷的意思,只看着阿雾细嚼慢咽地用饭。
佩兰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不知道郝嬷嬷的焦急,“嗯,麻烦李公公了。”
“怎么连丝肉味儿也没有?”阿雾埋怨道。
还算吕若兴的运气好,刚到宫门口,就见到了贺家的马车,赶紧上前说了情况,贺年方也不拿架子,直接就去了祈王府。
外头的小几上,紫坠已经替阿雾备好了菜,一碗清粥,一碟银丝豆芽,一碟香油拌豆腐丝儿。
“贺大人。”郝嬷嬷见了贺年方起身道,神态里自有一股尊敬。
阿雾这才想起自己的肚子来。
贺年方今年也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但是当太医院院正已经有六七个年头了,这样年轻就坐在这个位置,而下头没有一个不服他的,由此就知道他的医术是如何了得了,否则这当口,赫太医也不会急着让人去请贺年方。
“那眉娘是原礼部侍郎姜亮厚在江南时纳的一房姨娘,琵琶清曲,余音绕梁,名动江南,千金难请,后来姜亮厚一曲《喜春来》抱得美人归,哪知道他去后,大妇容不下眉娘,她这才抱琴出走,借住在南苑。为人孤高,卖艺不卖身的,很受追捧,不然她哪里敢这样下老五的面子。”楚懋走到床畔向阿雾道,“要不要用点儿消夜再睡?”
赫太医也赶紧迎了上去,说了阿雾的情况,又把用的药说了一遍。
阿雾回到玉澜堂,不解地看着楚懋道:“殿下,带我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一回来,阿雾就叫人把今儿穿的衣裳扔了,上上下下洗了个干干净净,恨不能搓破皮来,这才出了净房。
贺年方走入内室,看了看床上躺着的祈王妃。他这还是第一回见这位王妃,哪怕是躺在床上闭着眼,才不过一眼,就已经让人惊艳。贺年方一把脉,心里就叹了口气,只可惜红颜薄命。
那头阿雾随着楚懋出了门,外头的轿夫见门开了,立刻抬了轿子过来。
贺年方不信邪,又把了把阿雾的脉。这情况实在奇特,瞧这位王妃的脸色,就跟睡着了似的,并不见病容,非要说点儿什么,那就是脸色白了一点儿,可脉搏却孱弱无力,不仔细几乎探不到。另外,他听了前后情况,这种急症,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凶险才对。
那阿秀咬了咬嘴唇,退了下去,可到底还是不甘,回头换了身儿衣裳,赶在楚愈离开前唤住了他,“爷——”
贺年方最终收回了手,“我也无能为力,还是准备准备后事,说不定冲一冲……”
“下去吧,今晚你做得不错。”楚愈温声道。
连贺年方都说出了这种话,郝嬷嬷手里的拐杖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只留下阿秀一个人在风里可怜兮兮地看着楚愈,“爷。”
桑嬷嬷那头才刚刚醒,听了这话又扑到了阿雾的脚边,凄厉地喊道:“姐儿,姐儿……”紫扇和紫宜几个,也早就跪到了阿雾床边,个个哭得肝肠寸断。
楚懃冷笑一声,“咱们一块儿长大,你撅撅屁股,我还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散了吧,没劲,这骚娘们儿整晚就看你一个人,还说什么请哥哥我开心。”楚懃拂袖而去。
宫嬷嬷也已经泪流满面,“去请老爷和太太来,快去请老爷和太太来,让他们叫一叫王妃,让他们来喊一喊王妃。”
楚愈回头笑了笑,宛如温玉,顿时叫一旁的阿秀看迷了眼,“五哥想哪里去了?”
桑嬷嬷这会儿也回了点儿神,“对,对,快去喊老爷和太太。姐儿,姐儿,你倒是醒醒啊,你再看看妈妈呀,你再看看妈妈呀,你叫妈妈可怎么活啊,你好狠的心啊……”
“别看了,那可是老四的宝贝疙瘩。”楚懃讥讽道。
桑嬷嬷抱着阿雾使劲儿地摇,床上的人也没有一点儿感觉。
“呵,想不到啊,想不到,老四居然把她带到这儿来了。”楚懃看着阿雾的背影道,再侧头看楚愈,只见他一双眼睛痴痴送着阿雾。
紫扇听了宫嬷嬷和桑嬷嬷的话起身就往外冲,郝嬷嬷却冷着脸对一旁的相思使了个眼色。
“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玩。”楚懋向楚懃和楚愈点点头,便携了阿雾离开。
祈王妃去世这样的大事,不能不慎重对待,这府里最大的主子都还不知情,也绝不能轻易就传出去。
阿雾点点头,被人当场逮到女扮男装来这种地方,实在是叫她汗颜。
相思点点头,疾步走出了玉澜堂。
楚懋没理会楚懃,侧身为阿雾挡了挡,问道:“可要走了?”
郝嬷嬷对着贺年方道:“贺院正,你能不能开个方子试试,王妃不是还没、还没……我们再试试,不管什么药材,只要你吩咐……”
“原来是四哥来了,怪不得眉娘推了我的场子还敢出来唱。”楚懃对楚懋笑道,那眼睛却淬了毒似的往阿雾瞪来。
贺年方叹息一声,他行医多年,自然知道再珍贵的药用下去也是浪费,却也知道拗不过,坐下开了个方子,“煎一服试试吧,若是能灌下去……”
阿雾此刻也认出那“五爷”了,可不就是五皇子楚懃。他身边站着的老六,正是六皇子楚愈。
李延广听到佩兰传话的时候,简直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早晨还活蹦乱跳的王妃,这会儿就说要死了,李延广怎么也无法相信。
“哟!”那被唤作五爷的眼睛一亮道,“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若来传话的人是玉澜堂的,他肯定会以为这就是女人爱玩的把戏,但是来的是郝嬷嬷身边的佩兰,李延广就不得不认真了。
这下屋外头和屋里头的人却对了面。
许闲堂内,楚懋不快地扫了一眼打断自己说话的李延广,“什么事?”
屋里的眉娘听到这儿,抱了琵琶站起身,推开门就往外走。也不看来人,直冲冲就走了。
李延广趋着小碎步上前,在楚懋的耳边说了一句。
“不够,叫上眉娘,人老也有人老的妙嘛。”外头被唤作五爷的人一阵淫笑,“你说是不是,老六?”
“你说什么?”楚懋第一次对自己的听力有了怀疑。
“五爷,今晚阿秀陪你还不够啊?”
李延广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还没说完,抬头就见眼前已经没有人了。
阿雾还在回味,却听见外头有人高声道:“不是说眉娘今天嗓子不舒服,不开唱吗,怎么这儿又唱上了?”
楚懋赶到玉澜堂的时候,里头早前尖锐的哭声已经没了,一众丫头这会儿只剩掉眼泪的力气了。紫坠和紫宜这会儿正坐在阿雾的床头,扶着她的头往里灌药。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
阿雾的胸口处已经被汤药染成了褐色,半点儿药也没见喝下去。
先头,阿雾隐约猜到了眉娘的身份,本是蔑视的,可如今听了她的曲子,又惋叹佳人零落。
楚懋一进门,就看了贺年方,他的心沉得更加彻底,到床头看了阿雾的样子后,更是说不出话来,只郝嬷嬷留心到他抓着床帘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曲下来,听得阿雾如痴如醉,眉娘声音曼妙,不似少女清脆如乳燕初啼,也不似少妇柔靡如莺歌春林,乃是独特的清旷,前半阕的得意、靡艳,梦碎、惊觉,后半阕的怅惘、悲闷,认命、放逐,都在她的舌尖娓娓而出,唱得人的心绪随之而起伏、摇曳,最终沉寂,也恨不能杜康解忧,一饮入喉。
“我来。”楚懋一把拎开紫宜,从紫坠手里接过碗,看也不看地就喝了一大口,另一只手捏开了阿雾的下巴,俯身覆到了阿雾的唇上。
待唱到“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时,眉娘喉头一酸,又重复了一遍。
只是楚懋的嘴才离开,阿雾口里的药汁便又流了出来,但毕竟是下去了少许,连贺年方脸上都添了一丝喜色,“王妃若能用下药,那兴许还有一分机会。”若是药都用不下,那说什么都是白费。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紫坠见阿雾能用下少许药,脸上也不由自主带了一丝期望,赶紧又去倒了一碗药出来。楚懋以口哺之,总算是先吊住了阿雾的命。
眉娘拨动琴弦,曼声唱道:“绿叶阴浓,遍池塘阁,遍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晚上,王爷就辛苦些,若是明晨王妃能醒过来,那便有了三分希望。”贺年方不敢说死。
楚懋看了一眼阿雾,道:“拣你拿手的唱吧。”
“今晚还请贺院正就歇在府里。”楚懋在床边握着阿雾的手,虽是对贺年方说话,但眼睛却没看他。
“不知林公子想听什么曲子?”调弄好琴弦,眉娘才微微抬了抬眼,似怨含嗔地看了一眼楚懋,一湖秋波这才落在阿雾的身上,愕然后又低下了头。
府上这三个太医、大夫,自然不用说,今晚也是要歇在王府的。
少许,一个青衫翠裙的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抱着一把琵琶走了进来,冲座上的阿雾和楚懋福了福身,便坐到了下首,想来就是楚懋口里的眉娘了。她螓首低垂,手指试弦,态度颇为倨傲。
“李延广。”楚懋喊道。
此时阿雾早已是一头雾水,此地似烟花之所,又似大家后宅,瞧不出个名堂来。
李延广赶紧上来,也不用楚懋吩咐,就将屋子里的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只留了郝嬷嬷以及今日一直在阿雾身边伺候的紫宜,另外还有拉着床栏,死活不肯走的桑嬷嬷。
那女子这才应声在前头带路。阿雾这才发现这门后头是一个颇大的园子,江南特色、精巧雅致。那女子领他们进入一间花厅,随即就有小丫头来上茶,并进上果子点心。阿雾瞧她们进退有据,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李延广求救地看了楚懋一眼,楚懋没说话,李延广也就不再拽桑嬷嬷。
“去叫她,带上琵琶。”楚懋跨前一步,挡住了那女子的视线。
“紫扇呢?”楚懋问道。
“在。”那女子回答得心不在焉,眼光还在阿雾的脸上逡巡,极为无礼。
郝嬷嬷道:“紫扇想要回荣府请王妃的父母,我没让她出去,劳烦李公公去相思那儿把她带过来。”
“这是我玉生贤弟。眉娘可在?”楚懋问道。
紫扇被带过来的时候,一身的狼狈,手腕上还有被绳子捆过的痕迹。她目露凶光地瞪着郝嬷嬷,甚至楚懋,头高高地昂着。
当那女子的眼光从楚懋身上好不容易挪到阿雾身上时,顿时欣喜化作了惊奇,“这……”
半晌,楚懋才艰难地开口,嗓子已经有些哑了,“阿雾怎么会这样?!”
阿雾瞧着那女子烟视媚行、举止轻浮,心头升起了一丝疑惑。
紫扇和紫宜狠狠地瞪着郝嬷嬷,却没开口说话,在她们心里,早就将楚懋和郝嬷嬷看成了狼和狈。也不怪她们敢这样大胆,若今日阿雾死了,她们这几个丫头未必就有好下场。
只见门一开,出来个十七八岁的红衫女子,啐了一声道:“作死啊,也不知道轻点儿声,今晚客满啦,好走不送。”啐完,就要关门,哪知不过是随便地抬头一看,两只眼便锁在了楚懋的身上,顿时满脸的不耐化作了满眼的欣喜,“呀,林公子,快快请,快快请。”
“你们说话!”楚懋将手边的水杯向两个丫头扔过去,溅起的碎碴将两人脸上都割出了血痕。
而刘向已经得了楚懋的眼色,上前叩响了小门上铜环,只听得里头一把娇滴滴圆溜溜的声音似不耐地道:“来啦,来啦,莫再敲啦。”
郝嬷嬷和李延广在一旁看着都吓得不敢出声,别说是李延广,就是郝嬷嬷看着楚懋长这么大,也没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更别说是扔杯子了。楚懋责备人,素来是冷着一张脸,从没有疾言厉色过。
阿雾脸一红,一时没顾得上反驳楚懋给她随便取的字。
紫扇昂着头不说话,紫宜咚的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道:“王妃今日在红药山房看了杖刑,回来、回来就晕倒了。”
楚懋低头认真地在阿雾脸上看了片刻,“你生得这样玉雪可人,不如就叫玉生吧?”
楚懋还没说话,那头的桑嬷嬷听了就号了起来,“天哪!天哪,姐儿,我的姐儿,从小见血都晕的人,怎么……怎么……好狠的心啊,这是要你的命啊……”桑嬷嬷一个劲儿地捶自己的胸口,哭得撕心裂肺。
所以,阿雾摇了摇头。
在场的三个人听了桑嬷嬷的话,都有些发愣,谁也没想到阿雾居然怕血,看了杖刑,就到了如此凶险的境地。本来郝嬷嬷对紫宜说的什么看了杖刑就晕倒的话还不以为然,只当她们是找不到人怨,这才如此说的。
“叫我景晦吧,你除了小字阿雾,可还有别的字?”楚懋问道。如今的女才子为了风雅,于后院方寸之地也给自己取字取号,以自娱。阿雾前生就有“养鸭客”的号,这是她在画上的钤印,这辈子却没有这等闲情逸致。
郝嬷嬷和李延广都是宫里出来的,那里头的血腥,杖刑都算是轻的。楚懋则更是不提。谁都没料到症结会在这儿。连楚懋来时,心里想的都是莫非是有人对阿雾下了毒。
“殿下?”阿雾有些疑惑,这条胡同黑漆漆的不见人影,两边皆是青墙,只有这儿开了一扇小门,像是哪家的后门。院内伸出一枝红梅来,迎风而展。
楚懋的眼睛向郝嬷嬷和李延广看过去,口里喊道:“李延广。”今日是李延广送阿雾去的红药山房,但他可从没吩咐要让她观刑,不过是让阿雾知道他为何发怒而已。楚懋再不解女人心,也知道十五六岁的姑娘肯定没见过杖杀人,也绝没有要让阿雾看那血腥场面的意思。
最后轿子停在胡同深处的一扇黑漆门前,楚懋亲自替阿雾打起帘子,虚扶她出来。
李延广咚的一声也跪在了地砖上,膝盖磕得倍儿响,“奴才只将王妃送到了红药山房,就顾着回去禀报殿下了。”
轿子在胡同里弯七拐八地走了许久,且不说大晚上的阿雾根本就不认路,便是白日来她也得被绕糊涂了。
楚懋忍无可忍地一脚踢在李延广的胸口,将他踹出老远,喷出一口血来。
不用府上的车马椅轿,却去外头租,才让阿雾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探究。青帷小轿来的时候,她还是没能抵御自己的好奇心,躬身坐进了轿子。
郝嬷嬷看着这一切,手难得地抖了抖,她开口道:“殿下,这些都是老奴的不是,是老奴逼着王妃在一旁看杖刑的。”郝嬷嬷跪了下来,“老奴的一颗心只为殿下,苍天可表,谁也没想到会这样。”郝嬷嬷老泪纵横地道。
楚懋大约听出点儿意思了,回头吩咐李延广道:“去租两顶轿子来。”
楚懋的手颤了颤,哑着声音道:“姑姑起来吧,你对懋的恩情,懋一直记在心上。”那样的深宫,年幼毫无自保之力的楚懋能活着走出来,郝嬷嬷绝对是居功至伟的。
“不会。”阿雾回答得相当生硬。
郝嬷嬷听了这话,心里像针刺一般,她待楚懋如亲子,绝不仅仅是恩情。可今日他这样说话,那就是将她推远了。
这可真是问着了。阿雾姑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诗词歌赋般般都妙,唯独不会骑马。像她这样要强的人,最是讨厌别人问她不会的东西。
只是事已至此,郝嬷嬷也知道回天乏力,盼只盼阿雾能醒过来。
“不会,那儿是不夜天,现在去刚刚好。”楚懋答道,然后又问阿雾道:“会骑马吗?”
夜里楚懋又喂了阿雾两回药,丫头都疲倦得打起盹儿来,只有他还握着阿雾的手,替她理了理头发,像缎子一样柔顺,又香又滑。
“会不会太晚了?”阿雾婉转地回绝。但无奈她姿态优雅、教养绝佳,连笑容都还带着三分甜,以至于很容易让人将她的拒绝误会成体贴。
其实楚懋也不知道阿雾好在哪里。说实话,阿雾纵然美绝人寰,可天下之大,容色惊人的人也不止她一人,楚懋就见过。更何况,她心思深沉,手段也可谓毒辣,将她爹娘也玩弄于股掌之中,更一手安排了荣府三兄弟共享小妾的丑闻。早在她进府前,楚懋对阿雾的种种就已经是了如指掌。
可当下,祈王府的大门都看见了,阿雾沉重的步伐也轻快了,祈王殿下居然说还要去一地儿。
阿雾进了府更是好手段,收买人心,排除异己,哪怕她撵走梅影、梅梦的手段那样破绽百出,楚懋也还是认了。到后来,阿雾对他也耍尽了手段,种种刺探,楚懋岂会不知,他都由着她。
祈王殿下皱了皱眉头,这会儿就是送给阿雾吃,她也不肯下嘴的,只能忍着饿,想着一回府就要来上一碗燕窝粥,最好就着酱肉酥饼吃,再拌一碟三丝春卷,上头浇上厚厚的卤汁。
只是这一回阿雾实在是触及了他的底线,连他也要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他不过是她手里耍权弄势的玩偶,她要他喜就百般讨好,不喜就弃之如敝履,更兼居然收买他身边的太监,其后之目的,楚懋都不愿意去想。
竹叶包裹着新鲜出炉的粉蒸牛肉,粉嫩的牛肉、碧绿的竹叶、青绿的芫荽,看起来清爽又可口。然后阿雾顺着祈王殿下的目光就看到了老板娘系在身前的那油腻腻的围裙,以及她顺便在上头揩了一把的指甲缝里带着黑垢的手。
楚懋厌恶她事后到冰雪林来耀武扬威的样子,仿佛他就活该要原谅她,活该要被她弄得心上心下,喜怒难抑。
阿雾每看一种小吃,就瞄祈王殿下一眼,祈王殿下均两眼直视前方,丝毫不受这些街边摊影响。到后来阿雾瞄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祈王殿下也施舍了那卖粉蒸牛肉的两眼。
楚懋在宫里见多了这样的妃嫔。虽说他父皇贵为天子,其实在后宫也不过是那些女人争权斗势的工具,她们表面光鲜,谄媚可人,实际上内里比任何人都肮脏,就像流着脓的恶疮,而阿雾玩的这些手段,楚懋见过比她玩得更好、戏演得也更真的女人。本质上她和那些女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想靠着她们的美色和些许可人之处去控制男人,满足她们的私欲。
回来的一路上,冒着白烟,飘着甜香的小摊子实在不少,阿雾对它们的气味已经由嫌弃转变成了略可入鼻,眼睛更是数次不由自主地就往街边人们排着队围着的摊子飘去,白糖糕、大刀面、胡辣汤、羊肉泡馍、粉蒸牛肉、粉汤羊血、黄桂柿子饼……
楚懋厌恶那些女人,也更厌恶自己居然会心仪这样一个女人,不过是脸长得更好些而已。
晚饭为了养身,阿雾一向进得少,平日里用过晚饭就没什么活动,所以也不觉得饿。今日忽然走这许多路,那半碗粥根本就不顶饿。
楚懋反复问自己,他究竟是看上她哪一点儿了?
如果阿雾此刻是男子,而且还打得赢楚懋的话,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往他鼻子上招呼一拳。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她的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人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楚懋叹息一声,摸了摸阿雾的脸蛋儿,拇指在她的唇上来回摩挲,有些无奈地将她的手搁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着她的指尖。
还要去一个地方?
“你还没进过双鉴楼,你就甘心,阿雾?”楚懋在阿雾的手背上不算轻地咬了一口,牙印久久才消,但是床上的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阿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紫扇从打盹中醒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还有楚懋深皱的眉头,以及眼里沉沉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