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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曾是惊鸿影照来

“好,我教你。”他点头。

舒念有些意外,他未曾想过伊笑竟然会想要跟他学做生意,不过如今伊家门庭败落,好好的一个商户人家,变成如今这般落魄,谁都不会甘心的吧。

“我要让伤害我的人,不得好死!”伊笑喃喃道。

“我要学经商,你是最成功的商人,跟你学,肯定不会出错。”伊笑缓缓说道。

舒念吃了一惊,他被她话里的恨意吓到了。他不知道她竟然恨杜家恨到这样的地步。不过换作是他,只怕会想将整个杜家挫骨扬灰吧,她失去了才两个月的孩子,失去了爹,一个好好的家破败成了这个模样。

“你要做什么?”舒念有些诧异,她竟然这样平静地就跳过了杜慕筝的话题。

“学做生意,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好的,你要有心理准备。”舒念想了想说。

“舒念。”伊笑仰起头看着他的脸,“我能不能拜你为师?”

伊笑点点头,显然已然做好了准备:“无论多久,我都接受。”

“这似乎是你第二次对我说你恨他。”舒念记得,第一次是在舒家别院,她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说了这三个字。

“好。”舒念点了点头,“那么,收拾收拾,搬到舒家别院去吧,这个地方就暂时关了吧。”

“我知道。”伊笑平静地说,“我恨他。”

伊夫人听说伊笑要跟着舒念学做生意,倒是没有反对,甚至还有些欣慰。小环收拾了三个人不多的行李,上了马车,就往舒家别院去了。

“这样好吗?”舒念从回廊里走出来,刚刚伊笑和杜慕筝之间发生的事情,他都看见了,“他是杜慕筝。”

杜慕筝近来情绪十分不好,因为伊笑根本不肯见他,他吃了几次闭门羹,这才意识到,伊笑肯定不是因为爹刚去世,心情不好,或者顾采衣去和她说了什么话,让她对他那么愤怒,那么冷漠。

伊笑替桂花树浇完水,这才走入廊中。

可是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错,他不知道。

“等你冷静下来,我再来看你。”杜慕筝说完,转身走出了伊笑的视线。

“还想着那个伊笑啊。”顾采衣端着一碟葡萄走进来,看到杜慕筝心事重重的样子,冷哼道,“还傻傻地想着人家,人家根本对你不屑一顾,早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他的手用力握成拳头,却最终无力地放下。

“你说什么!”杜慕筝怒喝一声,“我不许你说她的坏话!”

我嫌你脏。

“慕筝,你还不知道?”顾采衣被他怒喝,竟然不恼,反而笑了起来,“全洛阳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舒家公子把伊家母女都接到舒家别院去了。”

“我叫你滚,我嫌你脏!”她一字一顿,用冷若冰霜的语气对他说。

“你胡说!”杜慕筝猛地站起来,一把掐住顾采衣的脖子,那眼神充满杀机,顾采衣这才有些害怕。

“笑儿。”他的脸蓦地一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放手,慕筝,你想做什么!”她边说,边用手掰他的手,可是他死死钳制着她的脖子,她掰不动他的手!

“采衣,哈,采衣。”她说着,往后退了两步,“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才有资格替你生下子嗣,我真是傻得厉害,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真的想和你白头到老。”

“是不是你干了什么,是不是你!”杜慕筝大吼道,“顾采衣,你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杜慕筝顿时一头雾水,“是不是采衣跟你说了什么,你别听她胡说。”

“你松手!”顾采衣挣扎着,他掐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我没有骗你,不信你自己出去问问,我没有骗你。”

“你扪心自问。”伊笑冷笑道,“杜慕筝,你的少奶奶怀了你的孩子,你高兴吧?”

“舒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倘若可以成为舒家的大少奶奶,总归是比当杜家的一个妾要强太多。”顾采衣用尽全力说,“慕筝,你别傻了,你的伊笑她已经不是你的了,她已经跟别人走了!”

“笑儿。”杜慕筝错愕地看着伊笑,他不明白她为何会变成这样,“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胡说,你胡说!”他用力推开他,脸色白得吓人。

03

他转身跑了出去,他拼命否定顾采衣的说法,可是他记得伊笑说:“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才有资格替你生下子嗣,我真是傻得厉害,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真的想和你白头到老。”

伊笑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她气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咬牙切齿地说:“杜慕筝,你给我滚,滚!”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难道她当真在意名分吗?

“啪——”

可是她要的名分,他给不起,永远给不起。

杜慕筝点点头,他说:“是的,笑儿,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你不高兴吗?”

他跑到伊家,却发现伊家大门紧锁,找人问,都说是被一辆很奢华的马车接走了。他又赶去舒家别院,这一次他终于见到了伊笑。

“他是不是还说,等我养好了身体,就派人上门来提亲?”她轻声问。

舒念陪她出来,她站在舒念身边,娇俏可人,面带微笑。

“没用的,伊小姐,等你养好身体,我再派人上门提亲。”

她说:“杜慕筝,你来做什么?”

“只要你没有子嗣,你就能嫁进杜家,他就能永远与你在一起了,以后他会和郡主有孩子的。你若想带孩子,让郡主生一个过继给你养活。”

“我来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他顾不得舒念也在这里,他害怕他不问,就没有机会问出口。

伊笑脑海里忽然响起杜老爷的话,他说:“你还不懂吗?慕筝知道我来这里,他知道我要做什么。” 

“抱歉,杜公子我要不起。”伊笑冷冷地望着他,“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永远在一起。

“为什么!”他不愿意放弃,执着地追问,“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笑儿,没事了,以后我会照顾好你,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他说着走上前,想要给她一个拥抱,“我爹已经答应我们的亲事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因为我不想当你的妾,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她不想背负这个名分背后的那份血债,她没了一个孩子,他却只关心她为什么不要他了。伊笑啊伊笑,你真是可笑至极,竟爱了这个人那么那么多年。

他愧疚地说着,却被伊笑打断了:“你当然没想到,谁能想到呢,这也是我没想到的。”伊笑淡淡地说。

杜慕筝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脸色青白一片,好久好久,他颓然地低下了头,低声道:“明白了。”

“我知道你怪我,我也没想到……”

再明白不过了。

“保重身体?”她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那语气像是杜慕筝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多谢杜大少爷关心。”

这一次顾采衣没有骗他,伊笑不想只是个妾,可他能给她的全部,也不过是她不想要的,妾的位置。

“笑儿,你爹怎么突然去世了?”杜慕筝跑进来便关切地问,“你没事吧,笑儿,你要保重身体啊。”

04

伊笑正半弯着腰照顾一株桂花树,这桂花树是她为死去的孩子种下的。

杜慕筝失魂落魄地回去了,然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喝闷酒,酒壶丢得到处都是,满室都是酒的味道。

伊老爷断七那天,一直没有露面的杜慕筝终于出现了。他像是才听说了伊家的变故,仓促地跑进伊家来找伊笑。

杜夫人唉声叹气,杜老爷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伊老爷下葬之后,伊家似乎一下子衰败下来,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不到一个月,铺子关的关,卖的卖,家里家丁、用人全都遣散了,只有小环说什么也不肯走。

“早让他把伊小姐娶进门,不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吗?”杜夫人抱怨道,“现在慕筝把自己关在书房,将自己弄成了个废人。”

伊笑刚刚小产,根本淋不得雨。

“你怨我,我怨谁!”杜老爷也很气愤,他没想到郡主竟然会骗他,她根本没有怀孕,她不过是逼他对伊笑下手而已。他白白没了一个孙子,还赔进去一个儿子。

等到伊老爷下葬,立起墓碑,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匆匆烧了纸钱和衣物,大家也都急着回去了。

“采衣这还真是……”杜夫人嘟囔着,“早先说好让慕筝纳妾,现在又死活不依,这一天一个主意,真是难伺候。”

伊笑抱着伊老爷的牌位,她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眼睛被悲伤浸满,只是看一眼,便会跟着伤心起来。

“咳咳。”一声咳嗽从门外传来,杜夫人立马住了嘴。

铅灰的天色下,白色的发丧队伍显得尤其凄凉。

不多会儿,顾采衣就带着婢女走了进来,她福了福身子,给杜老爷杜夫人请了个安:“爹,娘。”

拎着包袱走出伊老爷的房间,小环跟着发丧的队伍朝洛阳郊外走。一路过去,纸钱纷飞,也不知是不是连老天爷都怜悯伊家的遭遇,天阴阴的,像是要下雨。

“是采衣啊。”杜老爷招呼了一声,有些闷闷不乐。

小环将伊笑扶出去,她去老爷房里拿昨天收拾好的衣衫,那些是要烧给老爷的。她推开伊老爷的房门,拿起包袱,转身却发现衣柜没有关,她走过去打算关上,却发现衣柜里有一件粗布衣衫,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拿,粗布衣衫下面,有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她目光一颤,愣了一瞬,然后颤抖着手将盒子拢进了袖子里。

“慕筝这么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是个办法,爹可有什么法子让他出来?”顾彩衣问道。

伊笑将一朵白色小花别在伊笑鬓角,她苍白的容颜宛如透明的,看上去好似一尊琉璃雕琢的娃娃,精致美丽,却没有生机。

杜老爷没好气地说:“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你是他的妻子,自然是你要照顾好他,难不成还要我们老两口去照顾他?”

“小姐你放心,已经整理好了,我一会儿就会带过去的。”小环忙应道。

“爹别生气。”顾采衣知道,他这是暗中指责她骗他怀了杜家子嗣的事,“我再想想办法吧。”

“小环,老爷身前穿的衣物都整理好了吗?”伊笑问道,“我娘怕是没有这个心思忙这些。”

虽然憋屈气闷,但顾采衣还是服了个软,她自然不怕杜老爷,只不过在这个家里,她要站稳脚跟,不能没有这老两口的支持。

小环替她梳头,听到她的声音近乎破碎,鼻子一酸,就要哭出来了。

从杜老爷那里出来,顾采衣又一次回到书房门口,她用力敲了敲门。

伊笑穿了一身白,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喃喃道:“宝宝,在那边要和爷爷好好的,是娘对不起你们,是娘的错。”

“慕筝,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样把自己关在里面,爹娘会担心的。”顾采衣劝道,“你不在意我,但是你总不能不在意爹和娘吧。娘为了你,都生病了。”

第二天,伊老爷发丧的日子。

然而里面毫无反应,顾采衣觉得奇怪,书房里过分安静了。

不过他没有继续劝伊夫人,这是她所能陪伴丈夫的最后一夜了。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舒念心中一酸,有些不忍。

顾采衣脸一白,立即大声喊了几句,喊了许多人来,用力将书房的门撞开了。

“我没事,我想再陪陪老爷。”伊夫人眼睛通红,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当初明明说好了,我先死,可是他却死在了我的前头。”

满屋子的酒气熏得人眼睛都疼,顾采衣急忙冲进去,杜慕筝趴在书案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舒念走到伊夫人身边,轻声道:“伯母,您也去歇会儿吧,您已经在这里跪了一整天了。”

顾采衣一边差人去请大夫,一边命人把杜慕筝抬回了房。

想到这里,她从地上站起来,任由小环扶着她回房歇息去了。

大夫很快来了,把了脉说是喝了太多的酒,伤了心肺,吃几服药好好调理一下,就不打紧了。

伊笑动摇了,她本想在这里跪一整晚,她想在这里陪着爹,可是舒念说得有道理,她身体还未好,若是倒下了,娘亲一个人要怎么办。

顾采衣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她亲自去熬药,然后端着药回来,小心翼翼地喂给杜慕筝喝下去。

“明天就要发丧了,你要养足精神,才能送你爹最后一程。”舒念劝她,“不然你倒下了,你娘怎么办?”

这么照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杜慕筝才睁开眼睛。

偿还她尚在腹中的胎儿,偿还她爹爹的性命,还有她娘亲一夜转白的乌发!

一时间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他望着熟悉的房间,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却因为醉酒的缘故,头晕得厉害,险些摔倒。

她跪在他的棺材前发誓,穷此一生,她定要杜家血债血偿!

“小心。”顾采衣从外面进来,急忙扶住他。

她爹的尸体在家里摆了七天,都已经发臭了。

“你走开。”杜慕筝如避蛇蝎,躲避她的触碰,“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恨杜家,她恨杜慕筝。

“你喝多了,睡过去了,我让人抬你进来的。”顾采衣说着又想上前扶他。

恨,宛如遮天浪潮席卷了天与地,将她吞没。于是她一片空白的大脑和心脏全部被锥心刺骨的恨填满了。

杜慕筝却躲开了,像是她的触碰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药一般。

她投入全部的感情去爱一个人,最后从鬼门关走了一圈,丢了半条命又从地狱爬回来了。她还活着,一定是因为老天爷觉得对她不公平,让她活下去,活下去将那些伤害全部狠狠地还击回去。

顾采衣眼圈一红,哽咽道:“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你现在只有我了,难道你要一辈子为她独身?”

她是全天下最不孝顺的女儿,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为什么要让她活下来?她宁可死掉,死掉就不用再面对这个人世间了。

“那也不关你的事。”杜慕筝冷冷地道。

心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更大的悲哀吗?

“我真的有那么差吗?”顾采衣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你看看我啊,虽然我的确拆散了你们,可是我是因为爱你才这么做的。你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对你的感情吗?我甚至都不奢望你爱我,只要你别漠视我,不要这样讨厌我。”

这便是哀莫大于心死吗?

“你想跟我上床?”他一把扣住她的下巴,凑近她耳边,用冷若冰霜的声音道,“我就算去找青楼女子,我也不会跟你上床!”

她坐在那里好久好久,她明明很难过很难过,可是她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他说完推开她,大步走了出去。

她爹在听说她有可能保不住命的时候,一口气没提上来,就这么暴毙而亡。

“杜慕筝!”卧房里传来顾采衣撕心裂肺的喊声,可他根本不想听,她的死活,与他毫不相干。

可是小环和舒念告诉她,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死去的是她的爹。

是她要跳进这个人间地狱,他成全她。

伊笑睁开眼睛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她以为她一定已经死了,否则她的心怎么会毫无知觉?

从今往后,他能给她的,便是在地狱里陪着她。

舒公子真是个好人,只是不知道小姐会不会继续执着于那个杜慕筝。

夜已经很深沉,顾采衣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她想她或许真的错了,可若是时光倒转,她想她还是不甘心放过杜慕筝。

而伊笑,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七天才睁开眼睛。这七天,舒念一直留在伊家,尽心尽力地帮忙。小环看在眼里,暗暗在心里叹息。

可是她想她可以换一种方式,若是可以倒转时光,她一定宁愿成为他的妾,让他一辈子欠着她,就算不爱她,也要对她好。

伊老爷的尸体被收敛在棺材里,但是伊夫人坚持不肯发丧,她说,老爷一定还记挂着伊笑,只有伊笑醒了,他才能入土为安。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她才从地上爬起来,她想她或许可以试着挽回一些什么。

她曾以为“一夜白头”只是个玩笑,却不曾想,当真有人因为过度伤心而一夕白头。

只要杜慕筝不要再醉生梦死,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愿意试着妥协退让。

那天伊夫人到底还是没能扛住这样的噩耗,再度晕过去了。等她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她一下子白了头,小环记得,夫人有一头非常美丽的乌发,却在一夜之间全白了。

于是第二天,她坐了轿子径直往舒家别院而去。

02

他不是爱伊笑吗?那么她把伊笑带回去送给他,他应该会很高兴的吧。

“啊。”伊夫人脑中铮的一声,紧绷的那根弦断掉了。

她下了轿,小丫鬟上前叩了叩门,不多时门就开了。

“老爷他殁了。”小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只是开门出来的竟然是舒念,他见到顾采衣,神色仍旧是冷冷的:“不知杜少奶奶来访,有何贵干?”

“老爷他怎么了?”伊夫人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她全部的心思都还在伊笑身上。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顾采衣有些不习惯别人对她这样不礼貌。

“夫人,老爷,老爷他……”她迟疑地看着伊夫人,心中很是不忍,她怎么能同时接受两个惊天噩耗。

“我想我这里并不欢迎你。”舒念一点都不怕得罪顾采衣,是以说话分毫情面都不留。

因为人死了,总要料理后事的,这大夏天的,死人放久了,就该坏掉了。

“我想见伊笑。”顾采衣明白,舒家的大少爷,的确有这个资本。

“大夫说,是喝了堕胎药。”小环据实回答,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伊夫人另外一个噩耗。

“抱歉,伊笑不见闲杂人等。”舒念说完,转身就要走。

伊夫人眼前一黑,险些又要晕倒,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支撑住:“怎么会小产呢,怎么会这样的……”

“喂!”顾采衣怒了,本来她来这里,就觉得是低声下气了,现在却被舒念如此奚落,她堂堂一个郡主,却被说成是闲杂人等。

“小姐……小姐小产了,大夫说小姐身子极弱。不过已经喂了药,大夫说是暂时稳住了。”小环小声诉说着情形。

“不知杜少奶奶可还有事?”舒念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已不耐烦。

“你说,我能承受得住。”伊夫人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跟伊笑说,我让她进门,我与她不分大小,这是我最后的让步。”顾采衣说。

伊夫人是在傍晚的时候醒来的,她醒来第一件事情,自然是问伊笑。小环知道那些事情都是瞒不住的,迟早都要告诉伊夫人,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舒念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回了别院,哐当一声将门关上,连回答都吝啬给予。

小环忙得满头是汗,伊家在一瞬间遭遇了巨大的灾难,明明前一秒还是百花满庭的好人家,眨眼就成了最不幸的人家。

顾采衣气得半死,她指着别院大门,怒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不识好歹的东西。舒念,你别以为你是舒家人,我就怕了你!”

而小环那边,大夫说伊夫人只是一时受到惊吓,不多时就会醒来,但是要紧的是醒来之后。伊老爷猝死,伊笑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这两件事情让伊夫人知道了一件,那都是要命的。

她说到这里却又说不下去了,张口闭口几次,最后愤愤然地甩袖上了轿子。

一碗药喂下去,终于止住了血,她脸上的死气也稍稍驱散了些。

舒念走进别院,伊笑正在看账册,见他回来了,便问:“是谁来访?”

她的喉咙动了动,他心中一喜,忙喂给她第二口。

“一个疯婆子。”舒念的神色很平常。

“伊笑,听得到我说话吗?”他没有放弃,继续喂给她喝,“你听着,你不能死,你给我喝下去,你娘病倒了,她不能没有你,你听到了吗,伊笑?”

“这年头,疯子到处横行,比疯狗还多。”伊笑在院子里听到了顾采衣的声音,她说,“想不到,我们两个竟成了狗男女。”

可是药却喂不进去,她已经不能吞咽了。

“疯狗乱咬人,人怎能乱咬狗。”舒念一点儿都不介意,他接过账本,轻笑道,“看账学得差不多了,该去市集走走了。今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走吧,出去转转。”

舒念看着伊笑的脸,心中满是怜惜。她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机。他轻轻将手枕在她脑后,然后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药凑近她的唇。

05

稳婆被他眼中的寒气吓到了,忙说着好,接过银子就出了伊笑的闺房。

洛阳的大集,是每个月的二十号。

“好了,你出去吧。”他说着,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她,“今天的事情不许说出去,我若是听到什么闲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今天的洛阳城里水泄不通,尤其是靠近集市的地方,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稍不注意,便会被人潮卷走。

“血还是不能止住,没办法,出血太多,能不能保住命,很难说。”稳婆说着侧过身子,让他看看伊笑的脸,“你看,她这个样子……”

“注意别和我走散了。”舒念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折扇,一端握在手里,一端递给伊笑。伊笑伸手抓住扇子另一端,舒念嘱咐道:“不要松手,一会儿人太多。”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舒念有些急,“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好。”伊笑点点头,握着扇子的手,下意识地更用力了一些。

那稳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见到舒念,顿时皱起眉头:“公子你怎么能进来,不怕触了晦气?”

舒念就带着伊笑从东市走到西市,几乎每个摊位前,他都会停下来问一问价,然后要伊笑记住这些价格。伊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记这些价格有什么意义。整个集市上,每个小贩的价钱都是差不多的,浮动不会超过一文钱。

“大婶,她怎么样了?”舒念走过去询问道。

当走到一个摆放首饰的摊前,舒念执起一根玉簪递给伊笑:“送你。”

当舒念抓好药,煎好端进去时,伊笑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有稳婆在照料她,小环则去查看伊夫人的情况了。

“送我?”伊笑有些诧异,不明白舒念为何要送发簪给她,因为发簪可不是随随便便送的,除非他……

“我去抓药,你照顾你们家小姐,请个稳婆来照顾她!”舒念吩咐完,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他想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不顾一切地奔跑吧,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想要努力抓住。

“别以为是白送的,你先收着。”舒念掏出二钱银子给小贩,“这个我要了,不过老板,送我个如意结吧。”

大夫很快开好了药,小环拿过药方要去抓药,却被舒念拦住了。

“好的。”那小贩也是个会做生意的,立即从货架上取下一个非常漂亮的如意结递给舒念,舒念接过来拿在手上,继续带着伊笑往前走。

“快开药!”舒念最镇定,伊老爷倒下去的时候,他就猜到怕是不好,这是气急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死了。

接着舒念带她去了一个更小的摊位,这一次,他没有买东西,他将那个别人送的如意结,一文钱卖给了那个小贩。

他没有说完,但是小环和舒念都知道了他想说什么。

“一般一个如意结,可以卖到三文钱一个。”舒念边走边说,“一文钱,几乎只是打如意结所需要线的价钱。”

“伊老爷已经……已经……”

“你要用一文钱做什么?”伊笑不觉得他缺这一文钱,她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图。

大夫如梦方醒,他连忙弯下腰,给伊老爷号了脉,然而过了一小会儿,他的脸色就变得很糟糕,他拨开伊老爷的眼皮,发现他的眼珠子已经翻上去了。

舒念神秘一笑,他带着伊笑在集市里转了一个下午,神奇的是,他就用那一文钱,赚到了两钱银子。

“先救伊老爷!”舒念当机立断喝道,“快!”

“这是怎么做到的?”伊笑看着舒念掌心里的两钱银子,眼睛瞪得老大,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到的。

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舒念回头去看,却见伊老爷满脸铁青地朝后仰倒。大夫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两边好像都是要命的症状,他都不知道该救哪个了。

“我记得下午我一直带着你。”舒念似笑非笑地说。

“咚——”

“也就是说,这根簪子是白得的?”伊笑手里握着簪子,心中骇然。难道说他在簪子摊位前停下,将簪子买给她的时候,就计算好了要赚回买簪子的钱吗?

大夫说完转身就去开药方。

“我让你记住每个小摊贩上每样东西的价钱,就是让你知道,在这个集市里面,哪怕只是一文钱的差异,也是一个很大的市场。”他说着指了指对面的小酒楼,“走吧,走了一下午也饿了,找点吃的,填饱肚子再说。”

小环急忙请了大夫来,大夫号了脉,说了声:“小姐这是小产了。她应该是喝了堕胎药,她现在非常虚弱,我开个药方试试,能不能救回半条命,就看她的造化了。”

伊笑低着头看着手中握着的发簪,再抬头看着舒念的背影,她手里还捏着扇子的一头,而扇子的另一头,被他抓在手里。

伊老爷还能强自镇定,但他的整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要到现在她才真正觉得,他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之前只是被舒家大少爷的外衣包裹着,她以为他只是懂得经商之道,却不知道他懂得这么彻底。

他急匆匆将她拦腰抱起,顾不得她一身的血会弄脏他的白袍,他就这么抱着她跑回伊家,恰好此时伊老爷和伊夫人回来了,看到了满身是血的伊笑,伊夫人当时就吓得晕了过去。

她自问不能让一文钱变成两钱银子,而且时间只有一个下午。

可是他只看到她眼睛里最后一抹亮光宛如熄灭的灯火一样,瞬间暗了下去,跟着她就失去了全部意识。

吃过了晚饭,洛阳城的夜集也开始了,市集里处处张灯结彩,街上的人比白天似乎更多了些。

他当时吓坏了,他将她从泥土和草丛里拉起来,急切地呼喊她:“伊笑,伊笑,你醒醒,你醒醒啊!”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那个花灯夜,她与舒家人走散了,一个人找了个地方喝酒赏月,却意外听说了有关于杜慕筝和顾采衣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那天他抵达洛阳,来伊家找她,到处找不见人,后来看到有人行色匆匆地从后山的小道上跑开,他狐疑地一路走了过去,却发现了倒在血泊里的她。

她在想,如果她那天没有听说那些,她现在是不是还在京城,或者说已经渐渐淡忘了杜慕筝其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深入骨髓地恨着他。

他之所以来洛阳,是因为两个月已经过去了,他掐着日子,想着伊笑也快要嫁给杜慕筝了吧。他想,他或许也该好好同她道个别,这样他才能继续往前走。

回到别院,小环给她端来一盆热水,她脱了鞋袜将脚泡进去,走了半天的路,脚累得不行了。

舒念当时看了那封信,心里其实很失落。但是如果这个选择会让她快乐,那么他会祝福她。

不过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去的每一天,舒念都带着伊笑在洛阳城的商铺里闲逛。不过收获倒也不是没有,伊笑本就记忆力过人,不过几天,便把洛阳城里每一家商铺的名称以及经营什么、什么价格都摸清楚了。

伊笑走后,他收到了她写来的一封信,她在信里告诉他,她已经决定和杜慕筝在一起了,就算以后会痛苦她也认了,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推开一个踩着荆棘朝她走来的人。她还说,若是顺利,两三个月后,她就要嫁进杜家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入了冬,伊笑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跟在舒念后面学了快半年了。

他其实有些后悔,假如那天伊笑说要回来的时候,他拦住她,一切是不是就不用走到如今这般决绝的地步?

这些天里,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杜慕筝,但每次伊笑都是和舒念走在一起,遇见杜慕筝,也只当没有他这个人。

之前的伊笑,不过是为情所伤,郁郁寡欢而已,可是现在的伊笑,尖锐、偏执,不听任何人的劝说。

对于爱你的人,最大的报复就是对他视而不见。

看着这样的伊笑,他觉得无能为力。她像是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他只要朝她伸手,她就会竖起满身的刺,将靠近她的人刺得遍体鳞伤。

“过年我得回京城,你确定不同我一起去吗?”舒念问伊笑。

“你爹若是还活着,他也不希望你这样糟践自己。”舒念叹了口气,但他知道他是怎样也劝不动她的。

“不,我想,是时候让伤害我的人感觉到疼痛了。”伊笑冷笑着说。这些天她学得很认真,加上她本就是商户人家出身,学起来更是事半功倍。

“不要管我,你让我跪着。”她大声道,“让我这个不孝女跪着,除了跪在这里,我不知道怎么办啊,舒念。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女儿吧,总是让爹娘操心,疼我爱我的爹,已经被我气死了啊!”

“也好,纸上谈兵,终究只是嘴上的。”舒念说着,递给她一大沓银票,“这些就是你的如意结,不要丢我的脸。”

舒念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温声道:“你身子还未好,大夫说你不能久跪,这样以后双腿会疼的。”

“好,到时候我双倍奉还。”伊笑接过银票,信誓旦旦地说,“不出半年,我定要叫杜家倾家荡产。”

“我没事,我没事。”她抽回手来,喃喃道,“我真的没事。”

“别忘了,杜家可是洛阳首富。”舒念笑着提醒她,“杜家不是省油的灯,你不过跟着我学了半年而已,只半年就叫杜家丢盔弃甲,是不是有些太过自信了?”

“你做什么!”一声低喝传来,跟着她的手被人抓住了,她瞬间回过神来,眼前是舒念满是担忧的脸。

“但若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可以半年内让杜家倾家荡产,那么谁还能相信我?”她说着,侧目望他。

身边是娘亲断断续续的哭声,面前的火盆里,是新烧着的纸钱。她双目无神地看着,手无意识地伸向火盆,火的温度让她觉得疼,可是还不够,还不够抵消她心里的绞痛。

他怔住了,蓦地一笑:“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她从未这样决然地恨过谁,就是当初杜慕筝要娶顾采衣,她都没有这样恨过他。

“好了,你快上路吧,不然等你到京城,天又要黑了。”伊笑将舒念送上马车,目送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对杜慕筝,深入骨髓的恨。

“小姐,进屋吧,外面凉。”小环拿了一件披风走过来,她将披风搭在伊笑肩上,“舒公子真是个好人,小姐,我若是你,我铁定要他娶我。”

跪在蒲团上的伊笑,看着满目的黑与白,看着放在面前的那口棺材,心中涌上一种强烈的感情,她确定这一定是恨。

“你这个鬼丫头。”伊笑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小环,最近怎么都不太看得到你人影呢?”

都是那样强烈的感情,要怎样区分出爱与恨呢?

“那是因为小姐你太忙。”小环抱怨道,“小姐,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去看看伊夫人了?”

有时候伊笑会想,到底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

“对, 我该去看看我娘了。”这些天学做生意,忙得她脑袋发胀,已经好几天没去和娘亲说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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