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喜欢一个人,其实只需要一眼就能够确定了。
这个事实,狠狠地揪住舒念的心,以至于让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月亮偏过西墙,看着天际泛起鱼肚白,看着第一抹朝阳落进窗户。他索性穿衣起床,他想再去确认一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她。
他匆匆洗漱完毕,屏退了下人,独自去找伊笑。
他喜欢她。
伊笑也一夜没有睡着,形容有些憔悴,原本白皙的脸越发显得苍白。
是的,他喜欢她的那份执着。
他要进去,她恰好出来,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舒念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她惊得抬头看他,满眼都是心有余悸的神色。
假如可以让她一直待在身边,总有一天,她会像喜欢杜慕筝那样喜欢他。
于是在这一瞬间,他确认,他的的确确喜欢她。
这样时间久了,她对他的喜欢,总归是会淡去的。
“啊,对不起。”伊笑先回过神来,急忙往后退开一步,“有没有撞到你?”
是否在潜意识里,他就不希望她知道,更甚至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道才好?
“我没事。”舒念说着,看着空落落的掌心,蓦地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知道,却没有动过将理由告诉她的念头。
“这就好。”伊笑说完就要走,舒念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伊笑不解地看着他,舒念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是的,他知道理由的。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你是要去哪里?”
其实让她不这么痛苦的方法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就是将杜慕筝为什么要娶顾采衣的理由告诉她。
“我想……”伊笑顿了顿,接着说,“我想去打听一下杜慕筝和顾采衣之间的事情。”
是否那时候他就有了私心,不让她与杜慕筝有独处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她?甚至在杜慕筝回头找她的时候,故意蛊惑她来京城?
“我以为你放下了。”舒念心中有些沉闷,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再平静地面对她对杜慕筝的念念不忘。
是在第一眼吧,她拎着酒坛子,踉踉跄跄地走,她不经意地一个回眸,恰好落入了他的眼底,毫不设防地,就坠入了他的心里。于是他上前扶住差点跌倒的她,当着杜慕筝的面,非要带走她不可。
“我也以为我放下了。”她苦笑了一下,“可是昨天夜里,我一整夜没有睡着,我努力了一整夜,试图不要再想他,可是当太阳照进窗户的瞬间,我发现我全部的努力都在阳光里化为了尘埃。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我必须弄清楚杜慕筝娶顾采衣的原因。”
倘若是这样,一切失常都可以解释为因为喜欢而冲动。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舒念的语气有些急躁,与他一贯的沉稳冷静不符,“若是知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知道他仍爱你,可是事实无法改变,他已经有了妻室。”
等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一切与她相关的事情都回顾一遍时才发现,他似乎真像小环猜测的那样,对伊笑有种类似于喜欢的感情。
“我知道。”伊笑都要哭了,“我全都知道啊,我真是天下最大的笨蛋,我为什么一开始不想着弄明白这个,反而成天悲春伤秋,只顾着难过。要是早点知道,说不定我可以阻止他娶顾采衣。”
小环的话犹如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他心里翻起滔天巨浪。
“你阻止不了的。”舒念打断她的话,他不想看到她自责的样子,“就算你知道了理由,你也无法阻止他娶顾采衣。”
同样辗转难眠的,还有舒念。
伊笑怔住了,她定定地看着舒念的脸,然后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促地问:“你知道对不对?舒念,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我昨天问了好久,我问了好多人,可是没有人知道原因,他们都不肯告诉我。”
这太让人沮丧,太让人绝望。像她睁开眼睛,只有窗外的圆月,然而这月亮,照不亮她想要的未来——有朝一日,她可以不再喜欢杜慕筝的未来。
“他们不是不肯,是不敢。”舒念轻声道,“怀亲王是皇亲国戚,谁敢非议郡主的私事。”
她爱他,从未改变过。
“可是……”那些喝酒的食客不是说了好多吗?
是的,尽管她嘴上说了很多次她不爱杜慕筝了,尽管她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却还是无法更改她仍深爱杜慕筝的事实。
“那些人只是喝多了,口无遮拦才敢多说了几句。”舒念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无奈地说,“别再打听这些了,对你没有好处的。”
伊笑本已经强迫自己不再理会杜慕筝其人其事,可是今天在酒肆听到的那些话,让她没有办法再视而不见。
“所以其实那些人都知道,对不对?”伊笑的眼睛里迅速聚集起水汽,氤氲成泪珠,在眼中打转,她却拼命忍着,不想让眼泪落下来。
在京城的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她这个模样,让舒念看着很不忍心,他情不自禁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想要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尽管后来她知道,杜慕筝是故意躲着她,不让她见到。
可是她却用力推开了他,错愕地看着他,她被他刚刚的拥抱吓到了,此时一双眼睛里全是惊愕之色。
她记得三个月前,杜慕筝来京城查铺子账册,在京城待了两个月,回去之后,就传出他要娶顾采衣的消息。他变得非常忙,她时常都见不到他。
“是你说过,这世上不只一个杜慕筝。”舒念直直望着她的眼睛,试图看进她的心底,“伊笑,这世上,并非只有一个杜慕筝。”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她从舒念面前逃开,找了好些人打听杜慕筝的事情,是的,她发了疯似的打听与他有关的一切。
“可是……”她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然后缓缓蹲下身,将自己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她就可以不再难过了。
今夜的月很圆,但是伊笑知道,明天的月亮才是最圆满的。
“可是就算这天下有无数个杜慕筝,也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个。”她喃喃地说,“都不是他,全都不是他。”
03
“真的就这么喜欢他吗?”舒念叹息般地问,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想要触碰她的发丝,却又颓然缩回了手。
若不期待,为何要在杜府大门口,当着杜慕筝的面,拥她入怀?若不期待,为何三番五次做出不符合他原则的事情?
她的确需要拥抱,的确需要安慰,可是她不需要他。
假如小姐喜欢的人是你,她一定也会像喜欢杜少爷一样喜欢你的。公子难道不期待吗?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里一阵一阵地疼,这种感觉他第一次体会,他从不曾为了谁而感到难过。
舒念心中蓦地一动。
他难过的是,他无法让她停止痛苦。
“但总有一天会不再喜欢的。”小环耸耸肩道,“公子难道不期待吗?有一个人,像小姐一样,全心全意只喜欢你一个人。假如小姐喜欢的人是你,她一定也会像喜欢杜少爷一样喜欢你的。”
如果她能喜欢他就好了,他一定不会让她这样痛,痛到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
“呵。”舒念轻笑出声,“你家小姐,她好像很喜欢杜慕筝。”
“就这么放不下他吗?”他低声道,“假如知道了他娶顾采衣的理由,你会稍微好受一些吗?”
“你若是真心喜欢我家小姐,请好好待她,小姐是个很重情的人。”小环看他没反应,接着说,“若公子无此意,还请不要与小姐过于亲密,也不要做出什么会让小姐误会的事情。”
“我不知道。”伊笑无措地摇摇头,她不知道强装坚强更容易让人崩溃。
舒念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脑子里竟然认真地在思考小环提出的问题。
“假如你真的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杜慕筝与顾采衣的这门亲事,是怎么回事。”舒念递给她一只手,“先起来吧。”
“公子谬赞了,小环天生愚笨,是小姐教得好。”小环应道,“公子想知道我家小姐的事,莫非公子是喜欢上我家小姐了吗?”
伊笑怔怔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有那么一瞬间,她将舒念看作了杜慕筝。
“聪明的丫头。”舒念轻笑道,“想不到伊笑身边,还有这么个伶俐丫头。”
以为是他,朝她伸出了手来。
小环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低头瞧见了桌上的空酒杯:“刚刚小姐在这里喝酒?”
尽管只是那么一瞬间。
“可以跟我说说你家小姐的事情吗?”舒念轻声问。
04
小环困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她没事,刚刚走开,你坐下吧。”舒念淡淡地答。
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京城里的千金小姐、风流才子、能人异士自是不肯错过良宵。于是便有人组织了赏花诗会,顾采衣那天也去了。
恰此时,小环急急忙忙跑来,四处张望时,瞧见了舒念,于是跑近急切地问:“舒公子,可有见到我家小姐?我不小心同她走散了,到处都找不到她。”
京城里,从不缺阿谀奉承之徒,怀亲王的掌上明珠,单单只是这个身份,就能让人趋之若鹜。
他没有追出去,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喝着闷酒。
然而顾采衣坐在华亭中,将那些阿谀奉承之徒视为无物。
她说完,丢了一粒碎银把酒钱结了,转身就跑开了。舒念坐在那里,目光深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不知什么样的男儿,郡主才愿意看上一眼?”有人愤愤不平地说。
“我不知道。”伊笑忽地站起来,“对不起,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怎么也要舒公子那样的人物吧。”有人悄悄瞥了一眼寻了处僻静角落低头看书的舒念。
舒念眉心微皱,宛如一块上好的缎面被人揉乱:“你出来散心,不就是为了忘记他吗,怎么又在乎起他的事情了?”
没错,那天舒念也去了,身为舒家掌事人,必要的应酬还是要到场的。
“流言蜚语也不会是空穴来风。”伊笑沉声说。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时,有人从亭前小路打马而过,得得马蹄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那些人不过是说些流言蜚语,你不必放在心上。”舒念见她怔怔发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猜到她定是想到了杜慕筝。
顾采衣也朝骑马人看去,恰巧这时候,骑在马上的那个人也回头看了一眼。
可是她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天早上,舒念送她回去,在半道遇见杜慕筝,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分明还是有爱意的,但是她那时候已经好似惊弓之鸟,害怕再受伤,将自己伪装得很冷静,忽视了他眼底的伤。
便是这惊鸿一瞥,顾采衣便怔住了。有人说过,喜欢一个人,只需要一眼。的的确确只是一眼,顾采衣便折落了一颗心,等她回过神,那骑马的男子早就消失在梅林深处,寻不见踪影了。
若非爱她,怎么会抛弃自己,与顾采衣成亲?
但是被顾采衣瞧上的人,要找出来,在京城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她以为杜慕筝必定是爱上了顾采衣。
后来没多久,顾家人便打听出来,那是洛阳杜家的大少爷,名叫杜慕筝。要说杜家,那也算是有名望的殷盛人家,怀亲王见过杜慕筝,也是极满意他的人品相貌的。
再后来她去杜家找他,开门出来的却是顾采衣,她以杜家女主人的架势,迫使她离开。
当下便差人去找杜慕筝,将他请到家中做客。席间,怀亲王便提出要将女儿许配给他。杜慕筝当时就拂袖离开了,只留下一句:“多谢王爷盛情,我已有钟爱之人,做王爷的女婿,恕我没有这个福分。”
她想起那天在桃花林里,偶然遇见杜慕筝和顾采衣,她以为杜慕筝已然喜欢上顾采衣了,她向他确认,他什么也不说只要她忘记他。
王爷气得不轻,自己难得开个口,竟然被人当场拂了好意,自然是十二分的震怒,他当时拍碎了一张茶几:“不识抬举的东西!”
她从未好好去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并不是没有去想,而是她痛苦得没有心情去想。那会儿她满心只想着杜慕筝不要她了,她慌张无措,却未深想他娶顾采衣的原因。
怀亲王倒也不是奸恶之人,只是他就采衣一个女儿,自小便宠上了天,顾采衣在家闹,无论如何都要嫁给杜慕筝,怀亲王爱女心切,自然不肯看她糟践自己。
杜慕筝为什么要娶顾采衣?
对于怀亲王来说,要对付一个手中无权的杜家,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自来商怕官,饶是你再有钱,朝中无人,也不好行事。虽说杜家在朝中也有几个得力的靠山,但是与皇亲国戚怀亲王比起来,那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些人很快就散了,于店家来说,无非是又空出来一张桌子,可以招揽新的食客,但是伊笑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举着酒杯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恰好此时,杜家进贡给皇上的贡品要经怀亲王之手,于是只是一点小小的手脚,杜家便遭了祸事。
“嘘,你不想活了,非议皇上。”话说到这里,自然有人警醒了。这世道,皇上可不能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在京城,天子脚下。
杜家进贡的那批贡品里,有一样是寿桃,那被动过手脚的寿桃,被皇上赏给了一个妃子,那妃子吃下之后当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那舒家是什么人家,就算是怀亲王,也未必会买账,舒家上头,可是通着皇上。”
皇上自然是龙颜震怒,当场下令要将杜家满门抄斩。
“我可是听说郡主曾说,那些莽夫走卒是不嫁的,要嫁也要是舒家大公子那样才貌双全的,怎么怀亲王没有强迫舒公子娶她?”
杜慕筝四处奔走,他去找了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人,但奇怪的是,没有人肯出手帮忙,最后还是一个与杜家关系极好的人看不过去,让杜慕筝试试去找怀亲王。
“人家是郡主,怀亲王的掌上明珠,看上的人,就是远在天边,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嘛。”
杜慕筝拒了怀亲王的提亲,这事儿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很多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不能说。
“不会吧,这样他为何又娶了郡主?”所有人都很不解,一迭声问着话。
杜慕筝并不傻,他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厄运震惊了,是以没有联想到这祸事是从何而来。
“那杜慕筝的确生得俊,而且据说在娶郡主前,人家就有一个钟情的姑娘。”
他很快想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他愤怒地去见了顾采衣,他对顾采衣说:“我是死都不会娶你的,顾采衣,感情是强求不来的,我不爱你,就是娶了你,我仍旧不爱你,那样的生活,生不如死,你这么聪明,肯定会明白。”
“有这事儿?”有人很是诧异,“难道那杜慕筝貌比潘安不成?我听说郡主眼界很高,从十四岁就有人说亲,甚至皇上都给她指了几门好亲,但她都不肯从。”
“不会的,你娶了我,我们一辈子会在一起,那么长的日子,你总会喜欢上我的。”顾采衣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她嫁给他,就一定会让他爱上她,一定能让他为她痴狂。
“不过我倒是听说,是郡主瞧上了那公子的人才相貌,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定会让那杜慕筝娶她的话。这是我家婆娘说的,她当时就在场,亲耳听到的。”
可是杜慕筝宁愿死,都不肯娶她。
“肯定是误传,郡主谁不爱啊,娶了郡主等于平步青云,杜家估计上赶着要娶吧。”
“你不怕死,可是难道你要整个杜家都被你牵连?”怀亲王走进来,冷冷地说,“皇上可是下令满门抄斩,你要拉着整个杜家为你陪葬吗?”
“那杜家大少爷不是不肯娶郡主吗?宁死都不娶郡主,怎么一眨眼,郡主和那杜家的少爷就成亲了?”
杜慕筝的脸色蓦地一片惨白,他的手捏成拳头,又轻轻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掌心早就血肉模糊了,他很想说他不怕死,可是他不能让整个杜家被牵连。
正说着话,边上走来几个人,叫闹着要了一坛酒,在伊笑隔壁桌坐下,吵吵闹闹地说着话。说的都是些八卦琐事,伊笑本不想去听,但他们却提到了采衣郡主,她就下意识地留意那些人在说什么。
这是他今天来这里的原因。
“我也是无意间走到这里的。”伊笑说。
“你想让我怎么办?”杜慕筝轻声问,“你们想让我怎么办?”
“我四下走走,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里。”他淡淡地道,“你呢?”
“娶采衣,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娶她。”怀亲王冷笑道,“只要你成了我的女婿,我没有道理不救杜家。”
伊笑轻笑着,饮尽了杯中酒:“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你忘记伊笑。”顾采衣这些天也没闲着,自然是把杜慕筝钟爱的姑娘打听得清清楚楚,“当然,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在成亲前,你要全身心都留在我这里。等我们成亲后,我准你娶她回来当个小妾。但是你必须记住,我顾采衣,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他径自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与她的酒杯轻轻一碰,仰起头,一饮而尽。
“你们太卑鄙了!”杜慕筝几乎咬碎了牙,要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没用,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他竟然守护不住他和伊笑的爱情,在怀亲王面前,他脆弱得像个三岁的孩子,毫无反抗之力。
“一起喝一杯?”她举杯邀约,他便缓缓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无商不奸,杜慕筝,你是个商人,你比我懂。”怀亲王说着大笑而去。
“一个人喝酒,是不是有点辜负这如画月色?”一个略嫌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伊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溶溶月色下,三丈开外的地方,舒念穿了一身绢白单衫站在月影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杜慕筝站在那里,像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肩膀就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垮了,他愤怒,他不甘,可他无能为力。
她走了一段,停在一个露天酒肆前。因为走得有点久,双腿有点累,她在桌边坐下,要了一壶女儿红,一个人对着月亮慢悠悠地喝。
多么可悲,多么叫人难受。
她并不慌张,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不用担心有什么歹人。
他不得不答应这荒唐的亲事,不得不辜负他最深爱的姑娘,他懊悔了一百遍,如果那天没有打马从那片梅林路过,该有多好?
街上行人很多,伊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众人走散了,回过神时,身侧尽是些不认识的人。
那之后,怀亲王将一个哑奴推到殿前,说那是乱党,故意投毒为了刺杀皇上。他甚至拿出了实实在在的证据,让人不得不信服的证据,原来一开始他设下这个圈套的时候,就想好了如何解决。
一行人出了舒府,走入夜色中,往远处灯火辉煌处而去。
这件事情并未传出京城,因为怀亲王下了命令,谁敢胡说八道,就等着变成哑巴。
伊笑冲着众人笑了笑,微微福了福身子,算是招呼。
05
“伊姑娘是府上的客人,可不许怠慢了她。”舒夫人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伊笑身边,伸手拉了她的手握在手中,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原来是这样吗?
收拾妥当,伊笑领着小环,跟在传话丫鬟后面去了前院。这会儿整个舒家女眷都出来了,此时都好奇地打量伊笑,那眼神带着探究,让人很不舒服。
杜慕筝娶顾采衣,原来竟然是这样可笑的理由吗?
用过晚饭,有舒家的丫鬟来传话,说是今天晚上城里有花灯,舒夫人邀伊小姐同去赏灯。伊笑不曾推脱,她来京城本就是为了散心,京城的夜市据说很好玩,出去看看也好。
伊笑想起杜慕卿说过,也许杜慕筝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只是不愿意去想。
小环的住所就在伊笑边上的小房间,那本也是贴身丫鬟的住所,小环住在那里,倒也不算是委屈了她。
或者说,她将他们之间的感情看得太简单,以为无论什么样的苦衷,都不会是杜慕筝不要她的理由。
不过因为舒老爷和伊老爷是旧友,她在舒家住下倒也不算名不正言不顺。
但是她忘记了,这世上还有一把残忍的利刃,那就是生与死。
万般无奈,她盛情难却,只好暂时在舒家住下。
“怎么会这样呢?”她喃喃地将这个疑问在唇齿之间辗转了无数遍,“为什么会这样?”
伊笑本打算去住客栈,然而舒老爷和舒夫人双双盛情挽留,舒夫人更是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
当一切残酷的真相摆在她面前,她没有觉得好过一点,反而更加茫然,更加慌乱,更加不知所措。
02
知道他没有背叛她,知道他竟然背负了这样的苦衷,她只是心疼,疼得让她连呼吸的时候,都像有刀子在轻轻地割着喉咙。
“这说的什么话。”舒老爷顿时板起脸来,“你是伊老弟的掌上明珠,便等同于是我的闺女,到了这里就像到了家里,去住客栈这种话,万万不许再说了。”
要怎么办好呢,怎么办才好?
伊笑应道:“见过老爷、夫人之后,打算带着随身丫头去寻个干净的客栈歇脚。”
她不知道,她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见到杜慕筝。
“不知道伊姑娘此次来京城,可有落脚处?”舒夫人趁着空隙,忙问道。
她想见他,发了疯地想。
但见伊笑举止从容,应对之间落落大方,舒夫人倒是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对伊笑却是越看越喜欢。
要到现在她才明白,离开洛阳根本没有办法消减她对他的思念,事实上在她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的那瞬间,她就开始了漫长的想念。
她看着伊笑,觉着她容貌、身段都是极好的,就是家世差了些,花木生意,能有多大的家业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家养出的女儿,怕是会有些小家子气。
那思念宛如离离原上草,疯狂地生长,缠住她的四肢百骸,缠住她的心脏,她无处可逃。
舒夫人一直在打量伊笑,她暗自揣摩舒念带她回来的缘故,若是伊笑只是来拜访舒老爷,舒念根本不会带她同行,更不至于亲自引荐。舒念长到这样大,还从未带过姑娘回来,说亲的媒婆都快把门槛踩烂了,只是那些姑娘,舒念全都不中意,以至于婚姻大事一拖再拖。
她蓦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
“这次来京城,家父也让我带了几盆牡丹给舒老爷、舒夫人赏玩。”伊笑应对得很是从容。虽说伊家只是小门小户,但伊笑从小饱读诗书,不是那没有见识的乡野村姑,是以在舒家这样的巨贾之家,也不至于紧张到说不出话。
舒念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他眼底潜藏着似海深情,可她看不见。
“哦!”舒老爷的兴致更高了些,“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你要去哪里,伊笑?”他沉声问,语气里有旁人不易觉察的无奈和不舍。
“爹您有所不知,你极为喜爱的牡丹,便是出自伊家。”舒念在一旁介绍。
“我要回去。”伊笑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去见慕筝。”
“家父吩咐我,一定要来跟舒老爷、舒夫人问个好,若是家父知道您二老一直惦记,一定很高兴。”伊笑也热情地回应着。
“去见他,然后呢?”舒念不愿意她回去,他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他不该因为看到她难过就心软将这些告诉她,这就等于将她重新推向了杜慕筝的怀中。
“我听你说过这事。”舒夫人接过话头,“当时我还说,有机会一定去洛阳,看看这位老朋友。”
“然后……”伊笑怔住了,混乱的脑中蓦地一静。
“原来是伊老弟的闺女。”舒老爷目光一亮,显然也还记得伊笑的父亲,“我年轻的时候出去游玩,被人偷了盘缠,好在伊老弟收留我,后来还给足我盘缠,这才让我平安回家。那时候我们都还未成家,想不到伊老弟竟生了个这样伶俐乖巧的女儿。”
是啊,去见他,然后呢?
“家父名为伊贺年,我们家是做花木生意的。”伊笑落落大方地略一欠身,“见过舒老爷、舒夫人。”
“你真的要当他的妾室?”舒念问道,“你可以吗?”
“哦?”舒老爷早就发现了伊笑,但是并未问,只以为是舒念带回来的美妾,此时听他这么说,倒是来了兴致,“不知伊姑娘的家父是……”
当他的妾室,可以吗?她脑中反复想着这句话。
“洛阳三月,自然是极美的。”舒念应了一声,转身将伊笑让到前面,介绍道,“这位是伊姑娘,是我的友人,她来京城游玩几天。爹,伊姑娘的父亲,还是您的旧友呢。”
“我不关心名分,妻和妾,有什么关系?”她喃喃道,“没关系的,我不在乎。”
“念儿回来了。”舒夫人迎了上来,“此去洛阳,玩得可还尽兴?”
“我知道你不在乎。”舒念叹了口气,“但是这样的生活,你能忍受多久?你会受不了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你对他的爱会慢慢消磨殆尽,你会恨他,你们会彼此折磨,最后剩下的,一定不会是美好的回忆。”
这样一路走到前堂,舒老爷和舒夫人都在,舒家旁支的叔婶来了几个人,看样子舒念在舒家的地位还真不是一般的高。
她猛地一颤,脸色变得惨白一片。
跟着舒念踏进舒家大门,穿过一道影壁,入眼便是一座粉雕玉琢般的小园子,下人们显然早就知道了舒念今天回来的消息,早早就候在一边等候差遣了。
“你没有想过,对不对?你从未想过你只是他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当一颗心被分成两半,原来的爱还会在吗?”舒念轻轻松开她的手。
舒念虽然话不多,但是他这个人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更改,伊笑无法,只好答应先跟舒念去舒家拜访舒老爷,然后要不要寄住在舒家,就另做打算了。
她失魂落魄险些摔倒,他想要扶她,她却推开了他,她终究是自己站稳了。
在路上,伊笑也和舒念提过,到了京城,她和小环会自己去找客栈,不过舒念没有同意,说是答应了伊老爷,就要好好照顾伊笑,平平安安带出来,就要安安稳稳地送回去。
她其实并不是个脆弱的人,她只是为情所困。情之一字,能轻易杀死一个壮汉,何况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
马车穿过人潮,径直行到舒家大门口才停下来。伊笑和小环走下马车,舒念已经等在前面了。
“只怪你爱得太深,少爱他一点吧,伊笑。”他轻声道,“那样,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抵达京城那天,正巧是三月半,许多人来赶集,整个长安城近乎水泄不通。洛阳虽然也极为繁华,但与京城比起来,就要黯然失色了。
“为什么爱一个人,一定要经历苦难?”伊笑蓦地笑了一声,“为什么就不能简简单单的,我爱他,他爱我,就这样白头到老,为什么一定不能这样简单地白头到老?”
从洛阳到长安,足足走了三天,虽说快马加鞭一天便能抵达,但马车走得不快,加上一路上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倒也惬意。
“因为世事无常,若那样简单,这世上又哪里来那样多的悲欢离合?”舒念从不知道,他竟然能说出这样多安慰人的话,他从未安慰过谁。
她苦笑了一下,索性合上眼帘,闭目养神。
原来有些事你以为你不会做,只是因为你不曾遇见那个人而已。像不用学习就会呼吸,在见到那个人的瞬间,你就会学会喜欢,学会甜言蜜语,学会一切你曾以为永远学不会的东西。
但是伊笑从她的表情里,已经读出了她未曾说出口的话。
“你说得对,这世上多少悲欢离合,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在受苦。”她终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说,“但我还是要走。”
“小姐,你别笑了。”小环有些不忍,“你笑得比哭还要难看”这句话她没忍心说出来。
“为什么?”舒念不解,“既然你明白,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没事。”伊笑强迫自己镇定,压下心中翻滚不息的情绪,对着小环笑了笑。
“总要好好说声再见吧。”她凄然一笑,眼底像是落了细碎的花,“总不能……满怀恨意地告别,好好说了再见,才能好好走下去,不是吗?”
小环见她脸色大变,急忙关切地问:“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马车太颠簸了吗?”
“你会忘记他的,对不对?”舒念有种直觉,若是他不问,不说,任由她这样回去洛阳,他一定会后悔的。
她连忙放下帘子,脸色变得很不好。
“我会忘记他。”伊笑点点头,然后转身,没有再看他一眼,跨出门槛,再走了几步,消失在了舒念的视线尽头。
心猛地一阵拧痛,像是心脏被人用力揪了一把。
伊笑跑出舒家,她行色匆匆,甚至连小环都没有带在身边。她寻了一匹快马,翻身上去,马鞭扬起,重重地抽在马屁股上。
她看到有个人追着马车在跑,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因为太过熟悉,她认出那个人是杜慕筝。
马儿,你快些跑,快些跑,这样就能快些见到他了。
马车行到洛阳城门口的时候,她掀起边上的小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便愣住了。
从京城到洛阳,快马加鞭,只消一天工夫。伊笑一路不曾停歇,好几次她累得都坐不住了,到最后仍旧咬牙挺了下来。
舒家不愧是极负盛名的商贾,这一路返京,足足带了六辆马车,伊笑和小环坐了一辆,舒念则单独一辆,剩下的装着些洛阳出产的珍奇玩意,伊家的牡丹,也挑了几盆极品安置在车内。
当她骑着马冲进洛阳城时,浑圆的月亮已经到了头顶,马儿狂跑了一天,此时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伊笑推脱不掉,只好妥协了。
她摔在地上,双腿酸疼,好一会儿她竟然都无法站起来。
一切交代妥当,伊笑带着小环上了马车,她本不打算带走小环,让她在家里照顾爹娘,但伊夫人坚持要小环跟去京城,说是在外面没个人照顾怎么成。
她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天边的圆月,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怎么都停不下来。
“好。”伊笑有些哭笑不得,原来爹娘这么放心她跟舒念走,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稍稍能站起来,一面想着再也不要这样不知死活地策马狂奔一天,一面艰难地挪着步子朝前走。
伊夫人笑道:“你这孩子,舒公子看上去就是个正人君子,而且昨天我同你爹谈起这个舒公子,巧的是你爹年轻时候,和舒家老爷还是旧友,这样算起来,我们更放心了。你安心在京城住上几天,好好玩玩,散散心。”
这里靠近西郊的桃林,伊笑知道那里可以歇脚,她满头大汗地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桃林。她背靠着一株桃树,大口大口地喘气。
“昨天小环已经帮我收拾好了。娘,我和舒公子同去京城,您不担心吗?”伊笑忍不住疑惑地问。
忽然,她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朝这里来了。她惊得朝那边望去,只见溶溶月色下,似云团般的花潮中,出现了一个墨绿色的身影。
伊笑满腹疑窦不知从何问起,伊夫人这时候走过来,询问伊笑行李可有收拾妥当。
她的心猛地一揪,接着“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有机会一定去,这次小女去京城,就拜托贤侄照顾了。”伊老爷说完,便拉着伊笑到一旁交代事情。
杜慕筝!
“一定带到。”舒念笑着应允,“也欢迎伊伯父来京城小住。”
他失魂般往前走,手中拎着一坛酒。才几日不见,他就瘦得厉害,是谁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贤侄一定要帮我向舒老爷问好,年轻的时候,我们还一起下过棋、喝过酒。”伊老爷心情显然非常好,自从被杜家气病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高兴。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没有负她,自始至终,都未想过要辜负她。
伊笑很吃惊,她看向舒念。他冲伊笑微微颔首,面上看不出丁点端倪,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让爹娘这样轻易就答应了。
“慕筝!”她忍不住喊他。
没等伊笑开口,伊老爷就埋怨起来,怎么不早点告诉他,她打算去京城游玩这件事。
他朝她看过来,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似乎想要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他醉意蒙眬间的一个幻影。
只是让伊笑吃惊的是,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找爹娘的时候,舒念已经在前院和伊夫人、伊老爷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这些天,他看过她无数幻影,总是站在花树下冲他笑,他伸手去抓,她就不见了。
伊笑和小环想了一夜,都没能想出一个好理由。
“慕筝啊!”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去想,她朝他飞奔而去,像一只灵动的蝴蝶一般,飞落他的怀中。
01
仿佛,只有那里才是她独一无二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