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一个客人?方便吗?”他问傅侗文。
半晌,谭庆项开了门。平日严谨的人,难得没有穿戴整齐,连领带都没有,头发也和平日不同,总之,有些怪。不过除去拘谨,人清朗了不少。
“看你高兴,不过是加一个位子。”
下到一等舱,傅侗文去叩门。
身后有动静,房间里是有人的。沈奚心头一震,目光忍不住往门缝里溜,见到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孩背影。她一下子睁大眼。
两人说这话是用母语,狙击手听不懂,见沈奚脸红,约莫猜到是先生在和太太调情。
“沈小姐,你能收敛一些你的好奇心吗?”谭庆项嘴边有笑。
离开房间前,傅侗文又觉得领带搭得不好,重新取出来一条,交到沈奚手里。这是真的难为她,她不会,他手把手教她,如同她教他如何编女人的长发。沈奚磕磕绊绊,弄完,傅侗文人站在走廊上了,才评价说:“看来,你也要多学几次才可以。”
“我是忧心你的安全。”她讪讪,眼睛里的话是“错看了你”。
两人虽有话没说完,但气氛却开始不同了。
谭庆项笑,拍了下沈奚额头,算是回应“少管闲事”。
早就乱了套的关系,急在这一时也理不清。
“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他说着,重新关上门。
她点点头,见他在笑。
沈奚五味杂陈地看着那扇门,又去看傅侗文,他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难道……露水情缘在他们看来很寻常吗?
“我有些话,”傅侗文看穿她的心思,“晚上回来说,好不好?”
结果,谭庆项也没给她机会去问。
下午说是怕出事,可眼下这样,又如何算。
他爽约了。彻彻底底为了一个褐发少女,将她和傅侗文抛弃在了晚餐饭桌上。她从吃奶油小薄饼和鱼子酱就期盼能看到谭医生女友的脸,可到熏鱼和烤面包没来,到牛肉汤没来,到鹅肝冻膏也没来……默尔索干白下了肚,沈奚已经放弃了。
“我来绑。”她接过,绑妥。
甜点和水果到时,谭庆项带着那个新女友赶来,坐下就将杯中酒喝干净:“抱歉。”
编到结尾,他举到她眼前:“好了。”
“你该对你女朋友说抱歉,菜已经上完了,”沈奚礼貌问,“你还要什么吗?”
她望他一眼,他在微笑:“样子马马虎虎,多来几次会好很多。”
那个女孩子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吃着甜点,不在乎主菜上完的事情。
沈奚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完成的,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
“她不懂英文,除了简单的几个单词。”谭庆项替她解释。
傅侗文生疏地,学着她的样子,将长发分开,又在她的示范下,学着她去将那一股长发编起来。细碎的发丝,不停擦着她的脸颊和锁骨。
“那你怎么和她沟通?”沈奚惊讶,方才傅侗文还说,他们已经在一起半个月了。
“这样……分三股。”她将手指间的三股黑发给他看。
谭庆项笑而不语。沈奚仍困惑,顺便将这个错看的人上下打量。
“如何做?”他问。
“好吧,简单来说,”谭庆项将眼镜摘下来,放在桌上,揉着疲倦的眼睛,“心灵沟通和肢体交流,这样是不是能满足你的好奇心?”
试什么?散开在右肩的头发被他拿起来。
沈奚被这话堵住。
傅侗文将领带理好,上前两步:“让我试试。”
那女孩恰好发现了桌上的金制火柴盒,举起来,对着谭庆项惊讶地笑着。谭庆项也笑,点点头。沈奚想他们是在交流说:这个餐厅连火柴盒也是金的。
沈奚脸一热,人没动。本来就是三步之遥,何谈过去。
他们四个,两拨人,一拨吃完,一拨刚开始。
她离开洗手间,走入卧室,手上没停,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着。傅侗文本是在打领带,见她这样子,又停下了动作:“来,让我看看。”
傅侗文并不想留在那里,借口困乏,带沈奚离席。
沈奚编自己的辫子,轻车熟路,不必照着镜子。
在私人甲板上休息了会儿,回房,他在箱子里找书看。沈奚瞄了一眼时间,九点,这是夜读的时间……可他并无想说的意思,还是忘了?
“好了。”他说。
“谭医生的女朋友,是想要带回中国吗?”她心中忐忑,将话从谭医生说起。
傅侗文订了晚餐的位子,让她收拾收拾,下楼一起去寻谭庆项。他的样子,仿佛出门前的事从未发生。沈奚答应着,在洗手间换了衣裳,将散开的头发分成两股,搭在肩上,先将其中一股对着镜子编起来。她望着镜子,想,或许那真是吻手礼……反倒是她在误会:“三哥,你要是换好了告诉我。”
看上去是个俄国人,不晓得会不会乐意待在北京。
人应该是从甲板上回来的,西装上是冷意,不过脸上的笑意倒是有的。
“应该是要先下船的。”他背对着她说。
就这样到了六点,他才回来。
“先下船?那……谭医生怎么办?”
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只得原地立着,想他的语气和神态,几分真几分假。
他回身,一笑:“他总有几个莫名其妙的女朋友,来路不明,互不束缚。缘来缘尽而已。”
她醒过味,傅侗文已经离了房间。
原来这样。她沉默。
他话中有笑,如此直直白白地说出来,让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轰的一下子全塌了。傅侗文用目光困着她,将她放开。手上的力道终究是没了。
傅侗文将书在手里掂着,思忖半晌,又说:“他在这方面,是看不清自己,或许这么说也不对,是他将自己看得太清了。”
“还是三哥出去走走,”他又低声说,“再这样,会要出事情。”
沈奚不懂,倒是看清他手里的书。
明白人做荒唐事。他将个清白姑娘的手揉了又握,握了又亲的,怎么算,心里倒是有面明镜,可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是这一个月他看了四遍的《麦克白》。
沈奚应了。可他又不动。
“他心里装着个人,”傅侗文将书在掌心敲打着,说,“是个青楼的姑娘。”
“我们该出去走走。”他说。
“那你为何不借他银子,去赎那姑娘?”她马上说。
像有个小小的更漏,被摆在眼前,声缓缓,滴泠泠,每一滴水珠儿都落到了心尖上。
傅侗文微笑:“你听我说完。”
傅侗文将她的手握在手里,低头看着,又翻过去看她手心,拇指指腹滑过那细细的纹路,磨着她的手掌……他的手指愈发烫,她也是。
他花费了两分钟,讲了个穷书生爱上青楼女子的俗套故事。
现在也一样。
谭庆项家境贫寒,是由四爷出资,让他留洋。四爷走后,谭庆项留在了傅侗文身旁,因为傅侗文常出入烟花之地,他也不可避免地随着进出,后来结识了一位身世可怜的姑娘。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没过去情关,真动了心,一心想娶那姑娘。
完全没有放开她的征兆,像在更衣室,当他交代过要如何和谭医生交代后,她想离开,被他搭在她腰上的手阻止了。那时她以为他会做什么,但没有,只是抱着。
沈奚揣着不安的心,听下去。
傅侗文一笑,倚上门边框。
姑娘当他是萍水姻缘,他对人家却是情意拳拳。
“我想说……多亏三哥昔日慷慨,资助我读书,否则今日怕会出洋相。”
人家姑娘住得好,吃得好,挥金如土,又有公子哥们捧着,为何要从良?谭庆项恨不得剖出真心,任人一刀刀片心头肉,鲜血淋淋,死不回头。他想着人心都是肉做的,他想着他与那些少爷很不同,可终究在姑娘眼里还是相同的。
“刚刚要说的是什么?”他在问。
都不过是送首饰匣子、送银元的凯子。
而现在,这个故事里的男人就在她眼前。
“他在我这里拿的钱,攒不下几个,都给人送过去了。”
这个男人,只要他想,一举一动皆能蚀骨入髓。
这和戏文里唱的真是相去甚远。
花魁接了香烟,他却说好处不能让他一人独占,既抢了风头,美人自然要拱手让给友人。于是留下一张支票离开,才有了这个佳话。
沈奚蹙眉想了会儿:“要不是三哥,他也不会去那里。”
可在烟花地,却是十足地风流,十足地风情。
傅侗文听这话,把手里书敲上她的额头:“小女孩想得简单,只当青楼是青楼。”
他取了个谐音,要是夸寻常女子,那是轻薄。
他寥寥数语,去讲那八大胡同的社交场。
香烟,香艳。
别说寻常政客,就连张勋这等有实权的将军,也都请了昔日紫禁城里的厨子,开青楼去拉拢人;袁世凯大总统想要买选票,也是请人去那里行贿议员;更不用说在北京城里谁想设宴款待好友,有头脸一些的,都需去那里——细算起来,从参议院、众议院,到京师大学堂,两院一堂,议员政要、文人墨客,哪个都逃不掉。
偏就是这个,让美人动了心思。
是男人的销金窟不假。
在这几人里,唯独傅侗文只问下人要了一根香烟,进入花魁房间。
可去的人却不只爱美人,更恋江山。
在北京,无人不知大栅栏一带的八大胡同,连她在烟馆也听过这首歌谣:“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韩家潭畔弦歌杂,王广斜街灯火明……”故事的主角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故事的地点就是这八大胡同里的韩家潭。一夜,在这烟花柳巷之地,有名的几位少爷聚到一处,面对花魁起了争斗的心思,竞相扔出白花花的银子。
豁然雾解。
这样的傅侗文,让她记起了那个有关于香烟的故事。
满是雾水的玻璃,被他一点点抹去水珠,传闻下的傅侗文,对她亮了底。
她辨不清。
这还是头一回,傅侗文给她讲北京城里的他。
刚刚的那个算是吻手礼,还是……别的什么?
“站得乏,上床来。”他突然说。
“你今天,很是不同。”他低声说。
沈奚心还在烟花柳巷,被这句话引回现实。
在做这个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傅侗文让她上床。九点,是该上去,可今日……
当她还在说时,他已经拉起她的手,将它贴上了自己的嘴唇。
他绕到那一头,掀开白色棉被,躺到床头去。沈奚约莫猜到,该到说他们了,她坐到床边沿,光着的两只脚离开拖鞋,进了棉被,人也和往日一般倚着。
她的全部神经都被吊起来,这样的动作太亲密了,亲密到让她不得不去说点儿什么冲淡这感觉:“我刚刚还在想,多亏你昔日的慷慨……”
忘拿书,连能挡的屏障都没。
两人四目相对。
隔了一个拳的距离,她发现,他那头壁灯没开。
沈奚去接,他却没松手,反倒是裹住她的两手,擦干。
“回国如何打算?”他倒也不瞧书,瞧她,“三哥给你安排。”
她当然知道。
这就是他要说的?沈奚失落着,摇摇头:“还没想。”
“干净的。”他说。
这游轮会在上海靠岸,上海她从未了解,家乡广州又早物是人非,都不想待。而在北京,除了那几条肮脏的小胡同,她也只住过傅家。这么一看,也不见得比上海更熟悉。
水被草草甩干,她想去找毛巾,傅侗文已经递过来一块白色亚麻手帕。一个小小的物事,又让她回到上午在更衣室内的局促,面对外人,面对他,她完全就是两个人。
他呢,不用说,是要回傅家的。高门大户,不同的生活,再见都难。
她回到房间,筋疲力尽,在洗手间里都是靠着水池在洗手。
想到一下船就要各奔东西,沈奚心中茫茫然。
沈奚离开前,反复和船医强调自己在哪个房间,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找她。
她的长发散开着,披在两肩上。编在一处太久,有了微微卷曲的弧度,这让他想到每每睡醒,她的发都在枕上,脸侧,那发,时常会落到他手腕上,缠着。
可此刻,更吸引他。
同床共枕,真该是夫妻才做的事,是他想得简单了。
那双手柔若无骨,很美。
他现在想的事情,也很荒唐。
傅侗文在这一刻,替她松了口气。
傅侗文掀开棉被,下床去找水喝,将杯子搁下,又趿拉着拖鞋回来,却不是去他那头,而是到了沈奚这里。她还以为他会如往常一般,替她关灯,岂料,他却挨着她的身子,坐下来,人影挡了光,两人面对着面。
旁观那个曾在烟馆地板上,被绑住身子无助的女孩子,如何争取到去实施手术救人的机会。“天哪,她真的可以。”妇科医生忍不住赞美她。
沈奚的手又落到他掌心里,揉握着,将她一颗心都揉得软了。
手术全程,傅侗文都在旁观。
她在等,等他说。
谭医生在一旁辅助她,也让她踏实许多。
他脸浴在灯光里头,像坐火车时路过小站头看到的一盏灯,轰隆驶过去,将会是更深远的夜:“我下午在甲板上,看到好望角,想着,该叫你去看看,下回路过怕很难了。”
沈奚激动得连连点头,她让谭医生去取自己的一套器械和放大镜。今天这一场“战役”让她无比庆幸,傅侗文当初有足够的钱让她挥霍,让她有反复实践,旁观手术的机会,否则以她的资历,如何能应对。
他说完,静了好一会儿。
“好吧,你可以来帮我,但要听我的指挥。”船医松了口,他不想得罪头等舱的人。
她眼瞅着他低头,亲到她的手心,被烫醒过来。
“他在向我求助,你们看到了吗?!”沈奚愤怒地盯着船医和战地医生。
“以后跟着三哥,好不好?”他低声问。
“我还在流血……”那人失血到要休克。
房间里能有一星半点声响就好了,可没有。走廊也是安静的。
沈奚几乎绝望,另一位受伤的船员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轮船上的地毯可以吞没脚步声,哪怕有人跑过去,也绝不会惊扰到这里的两个人。
那个人别过头去,不再理会她。
她和他目光相对。
大量失血,没有输血,伤到什么内脏也不知道,还有这里的环境,术后也难保证他会不会死于感染。她如何保证?
“跟着……”她轻声重复,“是如何跟?”
“……你能保证我不死吗?”那个人呻吟着,褐色的眼盯着她。
“你以为是如何?”他反倒是笑。
“不,我是想帮你们,”沈奚放弃争论,冲到腹部被刺的人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是在说玩笑,给我权利救你!”
沈奚怕自己误会了,可两人的手腻到一处这么久,总能说明什么。
“哦,亲爱的太太,”那个战地医生沉下脸,“战地的环境,你竟然会问我存活率,我想你是想要耽误我们救人的时间。”
“三哥在家中可有……妾?”
“可你在战地处理的伤员,存活率是多少?”沈奚在逼问。
傅侗文笑,摇头。
“我在战地处理过很多伤员,”那个战地医生却没了耐心,“这里请交给我们。”
“这几年,你家里没为你定过别的亲吗?”
狂热爱好者?沈奚更感到无力。
他又摇头。
“我相信这位太太,血管缝合术才刚获诺贝尔不久,她能准确说出全称,至少说明她是医学的狂热爱好者。”始终旁观的妇科医生很善良,帮沈奚说话。
本要说谈一场新式的恋爱,像庆项那样,给女孩子自由,又不能明着说,以傅家老三的名声来一句“互不束缚”,九成九会被人当成春宵一度,或几度。
“先生,”船医不想再耽误时间,“我从没遇到过学西洋医学的中国人,我去过很多地方,做船医也有十年,”他想到谭庆项,又即刻改口,“当然这位先生已经让我开了眼界,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位中国的西洋医生。”
这浮名平日受了,今日就会被反噬,也怪不得别人。
“请相信我太太,”傅侗文也用带着伦敦腔的英文说,“她确实有能力帮到你们。”
他见她不出声,才问:“可还有要问的?”
她只能苍白地重复:“请相信我。”
这回,换她摇头了。
甚至因为跟着傅侗文“逃离”仓促,她连这几年的学位证明都没有。
“三哥这个人——”他停顿在那里,又笑说,“不算很好,也不会太坏。你姑且试一试。”
这两样她都没有。
金玉华筵,他走过上千遭,浮花浪蕊,更是遇到不计其数。可有这么一日,他傅侗文也能放低姿态到这个地步,对一个女孩子。
沈奚哑口无言。
沈奚眼睛不敢望着他,看看地板,又看棉被上头,有自己落下的一根头发。她想着,一会儿要将它捡起来,绕成圈,捻个结。
“我不能让你接触我的病人,除非你向我证明,你有学医的经历,或者行医的资格。”船医在船长的目光授意下,选择了一个妥当的拒绝方式。
想着,想着,她轻轻地“嗯”了声,喉咙里发了声,耳根也烧了起来。
不管男女,他们几个在今天之前从未听说。今天倒好,一下子冒出来两个。若不是头等舱的客人,倒像是在招摇撞骗。
这是应了。
来自中国的西医医生?
糊里糊涂地,她又和傅侗文交谈数句,约莫是睡了,好,我将这灯关上了,好。
这种新技术,就算是在纽约,也难在半天内找到能完成的医生。
灯被揿灭。
船医和战地医生对视,妇产科医生也皱起眉。
傅侗文将她放到棉被里,这才又从床尾走回去,到他那一头,上了床。这床一颤,她的人也跟着一颤。万幸他不再说话。
“不要用止血带,要缝合血管!”沈奚大声制止,“这个请交给我,我可以配合你们完成,我对血管缝合术很熟悉。”
这就是要恋爱了。
“用止血带,快!”战地医生催促。
这么大的一桩事,两个人却对话寥寥,甚至没有一句是直白的。可她又想,现在是新时代了,谈恋爱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又不是前朝。
谭庆项进去时就说明他也是医生,所以获得留在那里的权利。船长赶来时,对傅侗文这个贵宾点头示意,低声建议他带着自己的太太离开,毕竟他们在这里帮不上忙,反倒会让本就狭窄的休息室变得更拥挤。
人慌慌的,她揣着不安。
其中一位是大腿,一位是上臂,最后一个比较麻烦是腹部。
结果做了梦,也梦到的都是他浴在灯光下的脸和双眼,像夜晚的火车,那辆送她入京的车。她挤在门边,四周都是陌生的旅人,下车时是在正阳门。
休息室内,三位伤患都是大出血,船医简单做过处理,低声和赶来的两位旅客交流,沈奚听得出,那两位也并不是外科学的医生,但其中一个有在法兰西战场的经验,也曾缝合过伤口和内脏,他在做着立刻缝合伤口的准备。
简陋的木牌子上写着几个字母,当时她并不认识。
三人一道去了,狙击手见里头除了伤者,就是船医和赶来的医生旅客,没外人,于是在门外替他们看守。
后来来了纽约,再回想,依稀能拼出来那是PEKING。
“一同去。”傅侗文也想看看情况。
车站人流密集,她是跟着人挤出来,始终跟在给她带路的陌生人身后,木栅栏外,围满了等着拉客的马车和骡车,她坐的是人力车。那天,车站外只有两辆人力车,她占用了一辆。
谭庆项又见休息室出来人,想想,说:“我去看看。”
断断续续的,拼凑出那年的逃难。
沈奚心一沉,傅侗文和谭庆项却没多余的表现。
天亮时,傅侗文拉开窗帘,去了洗手间,没多会儿出来。
是那个唱曲的人。
沈奚也溜下床,不甚清醒地洗漱。擦干净脸后,她将毛巾卷起来,准备放到水池旁。她喜欢这样,这样会让她觉得干净,尽管每日都有人来换烘干的毛巾。
丢了客人……是那晚。
毛巾卷到半途,他先离开了房间。
“刚开船就丢了一位客人,他们都怀疑是被人谋财害命,推下船的,”狙击手说,“也有可能是借口,水手互相看不惯是常事。”
新的一天,和过往无甚差别。
“好好的,干什么怀疑人推他?”沈奚奇怪。
谭医生自从昨晚被她撞破后,反倒大方了,终于将交往半月的女友也带到私人甲板。有了肌肤相亲的情侣之间,举手投足尽是亲密。至多保持了半小时的距离,谭庆项就将女朋友搂在身前,两人一道坐在躺椅上,共享新送来的水果。
十米外的休息室,正有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入,也有人出来,满手的血。
沈奚和傅侗文却比往常还要正经,她看谭庆项拿来的书,他翻看新送来的报纸。
谭庆项也寻了来:“对,你们快上去。”
至多是,她想拿茶杯时,他会顺道为她往前推一推。
狙击手见怪不怪,对他来说,就算两人当着他的面干什么,他也能背对着他们,为他们站岗。更何况,只是在更衣室内消遣一下而已。他建议傅侗文尽快带沈奚回头等舱,不要再去公共甲板:“落水的水手醒过来,怀疑有人推他下船,内部起了争执。刀扎腹部,三个人大出血。”这里并不安全。
她心猿意马,他气定神闲。
沈奚仓促离开他,傅侗文开了锁。她跟他走出去时,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红晕。
真是高下立见。
他们是被狙击手的叩门打断的,门外的人用蹩脚的英文说,甲板上出了事,见了血。
十一点,管家递了张名片来,说是今日上船的新客人里,也有前往上海的中国人。听说了这里有救过人的外科医生,才递了名片上来。
人和人之间讲的还是因缘。放在过去,他绝没心思去干这种事,现在……
傅侗文接过,上头写着上海仁济的名头。
海上的日子是他这些年最清闲的时候,能看书,也能好好坐下喝口茶,闲谈两句。
毕竟是来拜访沈奚的,他还是将名片给了她:“你来看吧。”
因为英德的战争,从二月起国内的联系就断了,海上航行这么久,靠了岸,足足六个月的消息空白,他忧心国内又会是何局面。忧心无用,徒增烦恼,只能等,等到岸。
“应该没问题吧?”沈奚头回被人拜访,想见,又怕惹麻烦。
在这游轮上,傅侗文像在坐牢服刑。
“中途上来的,问题不大。”谭庆项给她吃了定心丸。
她轻声应了。他却并未放开她。
“那就见吧。”她开心起来。
傅侗文先笑了:“也不太恰当,当我没有说过。一会儿出去,庆项问起去了何处,就说我们提前去了珠宝酒会,那里对头等舱贵宾提前开放。”
见到同行,总比琢磨该如何谈恋爱要轻松得多。
沈奚脑子嗡的一声。她只晓得《游园惊梦》这曲子明明是个小姐遇见俏书生的无边春梦,还记得那唱词里有: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来的是两个人。
“方才,只当是游园惊梦,不要放在心上。”他说。
一个金发碧眼,一个黑发华人。
她想说,我们也走好不好,谭医生等久了也不好,你看,狙击手也等在外头。不晓得的还以为根本是你我两个挤在这里,排解长途航行的苦闷……
那个华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戴着一副墨镜来,也是留学生的做派。他见到屋里的几个人,将墨镜摘下来,热络地和他们做着介绍。他叫钱源,是仁济医院的医生,旁边那位是他的同学兼同事。沈奚早被谭庆项科普过北京协和医学堂和上海仁济在国内的地位,对这位前辈很是尊重。
“三哥……”
长途旅程遇到同胞,又是同行,谭庆项也很快参与到谈话中。
困在这里,困在他们留下的氛围里。
“这个船医还说,他从未见过中国的西洋医生,”沈奚笑,“先生你一来,又多了一位。”
隔壁门打开,人走出去,女人低声用英语惊讶地说着,竟会有狙击手在门外。难道这里还有别人吗?两个人脚步匆匆,远去,将他们这两个被迫的听客留在这里。
“盲人摸象,他在海上十年,又能见到几个中国人?”那人含笑,“西方人的固有想法,总会改变的。”
那头小剧场落了幕。
是啊,总会变的。沈奚不由得望向傅侗文。
沈奚想推他的胸口,想将身子离开他,可想到最后也没付诸实行。傅侗文的右手仍是搭在那里,握着她的腰。慢慢地,他的手挪后、挪高了一些,换了一种更亲密的,情人间搂腰的姿势,也更自然了。
傅侗文礼貌地在一旁对她轻举了举茶杯,示意他在听。
傅侗文的手变得烫人,她的头脑也开始发昏……
这微妙的一个小动作,只有她看到了。
这个更衣室比他们房里的衣橱还小,就算两人不贴在一处,也分隔不开。
“沈小姐,为何会选择读医学?”钱源闲聊着。
这里的更衣室没有窗,一面镜子一面门,余下两面墙壁上都是五彩玻璃。玻璃后是灯,光从玻璃透出,落在人脸上,让人目眩。
“因为……我是广东人,接触西医比较早。”
可等到现在,那边随时会落幕,又不好走。
“这样,也对,”钱源笑,“国内的西医是在那边发展起来的,澳门也是。你小时候就会去西医诊所看病了?”
时间漫长,漫长到她开始自问,为什么要等?刚刚直接离开岂不是更好?……
沈奚点点头。
男人在低低地说着爱你,呼吸粗重,女人没有发出声响,看来,还是无法突破第一次的阻碍,选择的是另一种方式。沈奚开始自责,不该听婉风和那些英国女孩的经验分享,此类知识获取太多了。
“沈小姐,这样吧。我先说来意,我这位同事在上船后受船长的邀请,去见过了你的病人。在他看来,你完成得很出色,所以他想面见你。问问你回国是如何打算的,是否愿意去仁济。”
哎?不是停止,是在实践。
那个英国人也在说:“沈小姐,国内在骨科这里还没有专门的诊室,但仁济已经有了这方面很多的经验,还有,我们仁济医院早已经领先了国内的西医医院。尤其在外科上。”
哎,很好,没有声音了。
“现在骨科还没发展起来,你可以考虑跟着我这位同事继续深造,我们仁济开创了外科消毒法的应用,这在中国是最早的。”
为什么西方人会这么喜欢说出来,只去做就好了啊。
沈奚很是意外:“谢谢你们,可我……”她看向谭庆项,不太确定,“我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你们的邀请让我很惶恐。”
隔壁男人在说:“当然,她也对我做了一些事,比如像你现在这样,抚摸我,她很热情……”
两人相视而笑。
他的银色领带,被一根珍珠别针固定着,黄金色的珍珠。乍一看,和她的那副耳坠、项链像是一套。
钱源解释:“归国的医学生太少了,外科上更少。我们需要更年轻的学生。”
沈奚的手从他脸上缓缓滑下,无处可放,虚握成拳,空悬在两人之间。
沈奚点点头,大概了解了。
无声地,傅侗文将烟盒放到了铜镜前,这样空出了手去扶着她的腰,另一手去拉门的扶手。他给他们的更衣室也上了锁。
“这船是到上海,请问你们的目的地是?”
他平稳的呼吸节奏,比那一对小情人的对话让她更无法承受。
沈奚又去看傅侗文:“北京。”
沈奚面红耳赤,祈祷着傅侗文能领会她的意思,两人可以在不打扰这对幽会情人的情况下,体面地离开。可是当隔壁陷入安静,她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贴着的位置,是他的嘴唇,他鼻端呼吸的热量也落在她的手背上。
“哦,是北京,”钱源蹙眉,遗憾地问,“沈小姐家在北京?”
……这位伊顿公学的贵族青年,请你不要再叙述你和女仆之间的性启蒙了。
沈奚犹豫。
“我只摸过她的前胸……”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她是我太太。”傅侗文替她答。
沈奚在看到他的一霎,猜到他会开口,两步上前,手压到他鼻梁下,挡住嘴。傅侗文惊讶地垂眼,她握住他拿烟的手,脸红地摇头。
“这样。”钱源更是遗憾了。
镜子里,出现了傅侗文的身影,他手里拎着买来的新纸烟,来接她。
原本他会遗憾,可能这位难得归国的留学生,会要去协和,现在看来,她应该只是读书消遣。看这私人甲板就能猜到,这位傅先生家大业大,并不需要妻子抛头露面去工作。
沈奚约莫猜到是什么内容,她想要悄然离开。
不过两人还是对沈奚很是欣赏,又聊了许久,听谭庆项说到翻译医书,马上拿出来了珍藏本,送给他们两人:“并不是早年的孤本,是手抄本。权当留念。”
“对不起,亲爱的,我弄疼你了,”男人的回应,有着介于男生和男人之间的羞涩,“我没有真的实践过。在伊顿公学时,我在我的姑妈那里住过,她的贴身女仆很喜欢我,可我们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是仁济早年翻译出版的《中文医学词典》《西医略论》和《妇婴新说》。谭庆项在两人在时还没表露,等人告辞了,马上拿起那本词典:“这可是咸丰年间的书,名副其实的第一套西医翻译书。”谭庆项兴致勃勃地给沈奚普及。
“亲爱的,我爱你,不要怕。”这是女人的声音。
这对他在心脏学上的翻译,极有帮助。
她想,他应该在更远的地方,于是挑了个隔间进去,对着半身的古铜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和头发。她两手捧着自己的脸,盯着眼下的一道乌青时,听到隔壁房间的门上了锁,很快,伦敦口音的英文出现……不对,重点不是口音,而是内容。
谭庆项刚说完,那个钱源又出现,抱歉地摘帽点头,笑着对沈奚说:“方才忘了说,我刚给我们的院长写了申请信,也许马上就能买入一架X光机。如果你以后真的从事这一行,如果你需要,可以给我来信,我会安排你的病人来仁济优先使用。”
更衣室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几个隔间的门都敞开着,沈奚没看到傅侗文。
“谢谢你。”沈奚被他的这种医者心打动,对他点头致谢。
沈奚在她们的谈笑中,听她们说干脆去一等舱找一位先生同住,莫名冒出了谭庆项的脸。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离开洗手间。
钱源笑着,将她的手执起,低头一吻:“很荣幸。”
“亲爱的,不如这样,你看旅途漫漫,我们总要找到一个可人的男孩子谈场恋爱,”两人低声笑着,“我要一个月才到,你呢?”“下一次靠岸,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的动作很自然,沈奚虽被吓到,却没好意思阻止,只是在他碰到自己指背的一瞬,就算是受了礼,急匆匆地收回手。
她在洗手间里听到两个褐发的女孩子在说,昨天靠岸时,见到特等舱的管家去替贵客们采办新鲜牛奶和水果。“一等舱也有的。”其一小声说。
“傅先生,不会介意吧?”钱源反倒去看傅侗文。
外边这里算是半个休息室,也是真正的更衣室。
傅侗文把玩着茶杯,微笑着回:“下不为例。”
公共甲板对全船开放,里外两道门,里边那道门里是洗手间。
钱源没将他的话当回事:“是我唐突了,再次告辞,各位。”
傅侗文应了,随她离开。
访客离开。
“我去更衣室。”沈奚委婉地说。
谭庆项也不去管他们,连自己女朋友也丢在一旁,只将心思放在了书上。
谭庆项想到刚刚看到两人在牵手,可又疑心是自己错看了,犹豫着还是没问。
甲板安静着。
“记账上,全赔你。”傅侗文将揉烂的烟,塞回到原主人手里。
傅侗文将空茶杯搁在了桌上,两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离开这里。
谭医生恼火:“你这人,真是糟蹋东西的好手。”
沈奚见他走了,更待不住,半分钟后匆匆丢下句话:“你慢慢看。”人也追着出去了,途中不见人,问了管家,才晓得他去了头等舱的图书馆。这船上统共两个图书馆,头等舱只对自己舱的人,二等舱那个倒是对一、二、三开放。
不过他接了烟,捏着纸烟卷在金属栏杆上磕着,烟丝落到谭医生鞋上。
本就只对一个舱开放,又因为是有书单的,需要什么管家送去就好,完全不必亲自去。
傅侗文竟去和谭医生要纸烟,谭医生听到他的要求,满面错愕。
所以,平时不见什么人去。
两人回到避风雨的地方。
中国人喜欢的书架,是能透光的,简单的是木架,厚重的是书。西方反倒更热衷将书架打造得厚重,书倒像是塞在里边的一排排精美的装饰物,去陪衬顶到天花板的书架。
风太大了。
她刚上大学见到图书馆,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是:这要倒下来,可是灭顶之灾,谁都逃不掉的……自那后,她每每走入,就会有压抑感。
约莫十分钟的样子,救人的和落水的都被拉上来,落水的那个昏迷不醒,被平放在甲板上抢救。有人过来,劝说他们退回去,去避雨的半露天休息室。
在这里也是。四下无人,更沉闷。
另一端甲板上的吵闹声渐起,有船员落水。
沈奚提着心,左顾右盼。
傅侗文将西装脱下,披到了她单薄的肩上。也由此放开了她。
快走到底才见到他的人,没在看书,手里也没拿着,反倒将西装随便折了两折,塞到半空着的书架上。他将手臂撑在书架上,头低着,去看脚下的地板。
接连两道厉闪,撕开云层。
“你不舒服吗?”沈奚到他身边去。
傅侗文,傅三爷,三爷,三哥……侗文。侗文。
傅侗文偏过头来。那双眼没有光,甚至一开始都没焦距,慢慢地,他人的思维汇聚到一处,眼睛也终于开始有了周围景物的影子,包括她的样子。
她余光里尽是他的影子。
“我很好。”他说。
风将海水抛到半空,如烟火般炸开,像细碎的沙,洋洋洒洒地落了她满身。
是很不好。沈奚想,她背靠在书架上,挨着他的手:“你不高兴?”
“胆量还不小。”傅侗文笑着说。
傅侗文摇头。
人体导电吗?她当他是玩笑,可当真握上去,却只余肌肤摩擦而过的心悸,从指间滑到掌心,每一寸都是。两人的手最终交握在一起。
“到这里来。”他抬高右臂。
“说不准,”他将右手递给她,“要不要试试,一死两命,也算是佳话。”
沈奚欠身,钻过去,他又将手臂一左一右撑在了她两边。
沈奚仰头:“在这里会被雷劈到吗?”
在这么大的图书馆,他为她画了个圈,小小的,方寸之间。她轻轻屏息,怕自己的呼吸都落到他脸上。
乌云压顶,一道闪电劈过铅灰色的天空。
“方才,想到侗汌。”
水手们在甲板的四周忙碌着,在做完全的准备,狙击手在角落里张望四周,谭医生靠在避雨的地方,在抽烟。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只有他们在甲板尽头,无所事事地站着。
是这样的原因,她想。
遥远的海平线上掀起了一道可见的大浪,暴风雨要来了。
“仁济过去也会帮鸦片上瘾的人,他常提起。”
风把他的话吹散。
“四爷他……”沈奚沉默一会儿,转去问,“你看医学杂志,是因为想起四爷?”
沈奚按住自己发上的缎带,傅侗文走向海浪的方向:“带你看一看大西洋。”
他微笑,在默认。
海风骤起。
她不会安慰人,但想尝试:“你去纽约,我们再见到那日,你让我叫你什么?”
傅侗文两手斜插在长裤口袋里,给狙击手打了个眼色,让他离远些:“他和雇主在路上起过冲突,我去问,才让给我。所以花费并不高,毕竟船已经离岸,他需要在海上找到工作。”
“三哥。”
她悄声问:“花了不少钱请他吧?”如此尽忠职守。
“同样是叫你一声三哥,我也会做到很好。”她仿佛在宣誓。
沈奚上去前,将脚腕上的裙角打了个结,用这个简单的法子让长裙短了三四寸,避免沾到积水。她直起腰,留意到狙击手在角落里,注视着他们。
他安静着,笑着。
露天的地方,都是积水。
“替我解开领带,好不好?”他说。
两人走到公共甲板时,风很大。
沈奚没想透他的话,不舒服,那便出去好了,这里空气是不比外头。她糊涂着,还是把领带扣给他松开了,又去扭开纽扣。到这个地步上……
见她出来,他没问她关于珍珠的事,她也没提。
领带挂在那里,领子也松垮了。
房间外,傅侗文在走廊上等着她。
有人在玉盘里放了明珠,左右晃着,珠子从这头滑向那头,又从那头溜了回来。她的心就是那颗珠子,滑来滑去,抓不到边沿,停不下。
沈奚收好梳妆台上的东西,还是戴了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只是发带换了个新的样子。
多少琵琶夜上楼,香薰鸳被白团扇,他都是坐着看戏的那个,在这一处,却是登了台。却真像那戏词里说的,引她“……绕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儿松,衣带宽……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并不全因为这从天而至的礼物,还有许多,关于他的所有,都在渗入她的血液,流到心深处。她只剩了一个念头,如果她是他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休说是去法兰西定居,就算让她去德意志称帝,她也绝不会受到诱惑,离开中国。
“这样,很不成样子。”他笑着说,最后的字音压低了,突然低了头,去含上她的嘴唇,下唇。
不是赝品,是纯天然的金色珍珠。
惊雷炸开,她的眼前电光闪烁。
沈奚懊恼不已,应该更镇定,不该用逃离姿态,要泰然处之,像个医生……又不是没见过尸体……等她换好丝绒长裙,离开洗手间,傅侗文已经不在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挑选耳饰,发现,多了一副新的珍珠耳坠和一条项链。
她避而不及,无措地将他衬衫的前襟拧出了厚厚一层褶子:“三哥……”只是下唇被他含着、咬着,身子就酥了半边。
他的坦然倒显得她才像个登徒子。
可一张了口,他的舌尖就进去了。
刚刚他只是穿好了长裤,全被她看干净了。
这般风流浮浪,像有双手去点了一捻香,引人去宽衣解带交横卧……
沈奚虽然是医学生,对身体结构并不陌生,可心理上还是偏保守的。她自认是保守派。
他的手,搁在书架上。他的身,挨在她的身上。他的人在和她亲吻着,唇齿香舌。这就是亲吻吗?湿漉,迷乱,水光盈盈,香艳四射……还是他的本就和旁人不同。
她想到,在纽约留学生里也能被分出两派来:一派是惯性保守的,但也会热情洋溢地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情感;另一派直接了许多,为了摆脱掉落后、死板、保守的东方人的帽子,从肢体到语言,都会大胆表达感情。到大学还没有性爱经历会让一个西方女孩子很沮丧,尤其来自法国和德国的女孩子,她们会认为自己没有魅力,才没能享受到愉悦的性爱。许多人也会讲述,在家里和仆人、司机,或者是和没有婚约的男人之间的种种。这些也感染到了开放派的留学生。
西装从书架滑落,到地板上。沈奚受不住,人也滑下去,被他一只手握着腰,将她身子骨提上来,连带着裙子也拉到了膝盖上,将手埋在裙下,她的腿上。
洗手间里有小小的窗子,她将两手撑在上头,看海,脑海里都是他。
她没来由地一阵眩晕,地动山摇,一层层书架倒下来,倒在眼前。
一扇门,隔开两个人。
睁眼去瞧,一切如旧。
他无事一般,在安静中进行他的穿衣步骤。沈奚出溜下床,抱起枕边准备好的长裙:“我去洗手间换,你接着穿。”跑入洗手间,她还在尽责地医嘱,“穿多些,有风雨。”
不过是他吻又深了。
她怔住。
傅侗文将舌尖从她舌上退回来,用嘴唇去亲她的嘴,手还是埋在层层裙褶里。她穿着纯棉长袜,拉高到了大腿上。
傅侗文还光着上半身,手里拎着衬衫。
“还可以吗?”他问。话语含糊,指向是这亲吻的感受。
“可以去吗?”沈奚惊喜回头。
沈奚支吾着:“我……嗯,挺好的。”还要交换感想吗?这是哪国的规矩……
“想不想去公共甲板?”他突然提议,“那里视野好。”
“我感觉,是可以的。”他笑。
可惜,人心是无法掌控的,包括他自己的。
沈奚将脸压在他肩头上,支吾了声,心跳着,不晓得如何再去应对。
和一个没名没分的女孩子共处一室这么久,又是同床,是形势所迫,也是权宜之计。
傅侗文将揉在她腰上的裙摆放下去,就势弯了腰,去捡西装。沈奚才见自己左腿上的长袜已经落到了膝盖上头,错愕了一霎,脸又透红了,嗫嚅着说:“你别回头。”
这位小姐完全不清楚她在占用他枕头的同时,并没有将她的身体隐藏好,两条小腿都露在外面,沉在雪白的棉被里。他知道,自己从这个角度去欣赏她很不道德,也不绅士。
傅侗文将西装拎在手上,不去看书架,随心抽了两本出来,准备拿出去装装样子。
傅侗文将长裤套上,也在看她。
沈奚双手摸到裙下头,将长袜提到了大腿根上……她想说好了,开不得口,索性也拿了一本书,急匆匆绕过书架,先走向大门。
听力忽然这么好,是要了人命。
傅侗文听到脚步声远了,把两本书搁在书架上,先理了衣衫领带,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握着西装和书,踱步出去。
她懊恼地将脸埋在枕头里。
回到甲板上,也不晓得从何处起头,谭庆项竟然拿着那本翻译医书,在和吃下午茶点心的沈奚说笑。更让人奇怪的是,说的内容是他昔日的艳名在外。
沈奚听到衣裳被丢去椅子上,又听到从衣柜取出衣裳的声响。
“香烟那种小事,算不得什么,”谭庆项说得绘声绘色,“韩家潭不去说,就说百顺胡同里,他即兴送人的那句‘多少琵琶夜上楼,香薰鸳被白团扇’,到现在了,人家姑娘的墙上还挂着呢。他却没再去过。”
傅侗文将衣服脱下来,背对着她,背脊皮肤光滑紧实,在晨光里有柔和的光泽。
沈奚微微瞟了一眼傅侗文。
“嗯。”她答应着。
“那晚酒上头,作了这不成样的句子,”傅侗文也瞧她,“醒了再看,很不成体统。”
傅侗文慢条斯理地绕到她身后:“我换衣裳。”
明明是夸他,却不见他领情。
她这是没话找话。
谭庆项也来了玩性:“哦,你不喜欢那个,我们便说这个。清吟小班的一位姑娘在宴席看上侗文,蘸墨挥毫,送上四字——冠盖风流。”
海上是一片云一场雨,云过,雨过。每天不晓得要来几场才算完。
沈奚眼前都能浮现出那画面来,苏杭女子的玉手,执笔蘸墨,一双眼盈盈望他。人是含蓄婉约的,字也是,唯有目光和心迹是直白的。
“三哥你看,外头又下过雨了。”
“你猜,他回什么?”谭庆项问她。
他再出来,见到沈奚趴在棉被上,将两人的枕头垫在手臂下,看外头的天。
沈奚摇头。
傅侗文只当是女孩子起床的脾气大,笑笑,推开棉被,趿拉着拖鞋去了洗手间。
庆项将两指并拢作笔,龙飞凤舞,学他草书的样子:“接过笔,直接在那白墙留了字——一见成欢。”
她带着鼻音“嗯”了声,将棉被遮住了半张脸,闭眼不看他。
人家颂他冠盖风流,他便予人家一见成欢。
清晨六点,傅侗文撑着手臂起来,懒散地倚在床头,发现她醒着,偏过头问她:“没睡好?”整晚没开过的嗓子,沙沙的,磨过她的耳和心。
一见……她又瞥他……成欢。
一念想他被衬衫束缚着难过,一念又想他是否要受凉。
傅侗文从管家手里接过热茶,将杯盖儿取下来,在掌心里颠了颠,作势就要丢过去。
这晚,她睡得极不踏实。
谭庆项忙双臂一挡,杯盖倒没来,却被扬了一身水珠子:“你这人,也就这么点谈资,总要拿来让大家消遣。”
她怕他受凉,替他拉高被角,掩上那风光旖旎。
“啰唆。”他笑斥。
他的锁骨和脖颈,还有大半的皮肤裸露着在眼前,让她不敢再看下去。
沈奚因他讲过那社交场,晓得这都是假的,也不插嘴,可终究会心里酸溜溜的,平白地被谭庆项硬塞了两颗极酸的梅子,表情都不自在了。
沈奚悄然地蹲在他身前,伸出两手去,想帮他,可触及到纽扣又不敢了。哪怕给自己灌输“这是在照顾病人”,也难以再进前一步。
傅侗文眼风掠过了她的脸。
解到第四粒纽扣时,被绊住,微蹙眉。
她是面颊圆润的小鹅蛋脸,没有棱角,下颌也是柔柔的线条。像孩子的眼,黑瞳大,眼白少,可眼里总有水光,将那眉心处也映得妩媚,是小小的妩媚,不成熟居多。
某晚,她下床喝水,看到侧卧的他在睡梦中,迷糊着,去将自己衣裳解开。
眼下头发是编起来了。若散开来,会将那脸盘衬得更小。
傅侗文待她也是极尽体贴,她常在早晨醒来,悄悄地将他的枕头拉过来,脸压在上面,想,他们这样和夫妻好像真没什么差别。
她的脸有多小?下半张脸的弧度——他一掌而握。
沈奚在外人眼里,始终是个旧时代的太太,寸步不离傅侗文。
“你们聊着,我去上头见一见朋友。”傅侗文将茶杯搁下,人离开了。
一个月过去。
“他这来来去去的,在做什么?”谭庆项不解。方才走就算了,这一回来,喝了半口茶,人又走?他看茶杯,莫非这茶与别处的不同?
随即,手稿被丢入垃圾桶,毫不留恋。
“谁晓得呢。”沈奚心虚地回。
她看他那一刻,他抚乱自己的短发,语气自嘲地笑:“看我做什么?”
“你方才说是去公共甲板了?下回还是叫我们陪着,放心些。”谭医生又说。
他会两三日不剃胡须,让人将饭送入房内,不出门见人,就不收拾自己。一回她回房,看到他穿着衬衫、长裤,光着脚,单手撑在桌上,身子倚靠着,在看一叠纸,上头是他自己前几日才写的东西。
“嗯,好,记得了。”她胡乱去理自己的发辫。
起初大家还顾着礼,慢慢地,他也放松下来。
谭庆项那女朋友听不懂他们的话,见谭庆项对沈奚眉飞色舞地说着话,一会儿又是温柔体贴,沈奚也是目光闪烁,万语千言聚心头的模样,瞧着,很不是滋味。
晚上两人也有了“夜读”的共识,都倚在床头,各自翻书,间或交谈两句,声音也都放得很低。和他同住久了,她会留意到傅侗文在私底下是个随便惯了的人,开门出去,是个翩翩公子哥,一扇门闭合,屋子里的却是个不修边幅的读书人。
沈奚才开口,要问谭庆项翻译书的事,那小女朋友就先偎了过去,两只手都插到他的腰带里,顺着裤腿滑下去。谭庆项被那冰凉凉的两只小手弄得倒吸了口冷气:“这是喝茶喝醉了?”他登时将女友的手拽出来,用掌心焐着,啄对方的唇。
只是顾及安全,她的活动范围很小。
沈奚却只能抓了本书过来,仓促翻过几页去。
早晨,傅侗文会比她起早半个钟头,每回都以拉开窗帘的方式,叫醒她。白日他们会在私人甲板闲聊,这两位男士见多识广,从不让她冷场,从战争到商业,再到医学,还有傅侗文所学的哲学,最后落到莎士比亚歌剧和宗教问题上。
阿弥陀佛,非礼勿视。
如此,他们的旅程算真正开始了。
新的旅客登船,也有新的消息送上来。
这夜后,她终于不再做同一个噩梦。
傅侗文在头等舱的休息室里,和人闲聊,说英法德的战况,说美国还在保持中立。休息间有人送了下午茶来,他喝着,听到两个日本人在说山东。目光扫过去,那两人见傅侗文听得懂日语,还以为他是日本人,笑着点头招呼。
发丝柔软,在他手指上打了结。这回他没有硬拽,多了解扣的耐心,没扯断她的头发。
“上海人,在抵制日货,”其中一个说着,“我在想,我在那里的生意。”
“想吃的话,三哥明日让人给你做。”他俯身,将她乌黑的长发捋到枕边去。
“我们出兵出力,在山东打德国人,德国人的利益自然该归属我们,”另一个嗤笑,“无用的,海那边是欧美的,海这边都会是我们的。”
沈奚每到噩梦都呼吸急促,辗转难安。傅侗文总是耐心地隔着棉被将她抱起来,在她半梦半醒里,轻声和她说别的话,将她从深渊拉回现实。有一夜,她在黑暗中听他说,他和船上的厨子讨论一品锅,人家不晓得,倒是认得炒杂烩,李鸿章访美时带过去的美食,在美国风靡了好一阵子。
傅侗文听着,却又仿佛没听到,仍旧在和身旁这位杜邦公司的股东低声聊着。那个人懂一些日语,约莫知道在说日本强占山东的事,和他用法语说:“资本的世界里,不要拘束在一国,要当作一盘生意来做。”
梦中,那个男人来索命,说他有万千错,也轮不到她来杀。
傅侗文微笑着:“我们租出去的土地,太多了。”
那日起,连着十几个夜晚,她都被梦魇压身。
上海、天津、汉口、广州、青岛、大连、重庆、杭州、苏州、厦门、镇江、九江、鼓浪屿……香港、澳门……
……
这些发战争财的资本家们,是无法理解中国人的心的。
傅侗文笑着摇摇头,下了床。他趿拉着拖鞋从床尾绕过去,走到她那一侧的床畔,关掉了灯。在黑暗中,她看到他是换了睡衣的长裤的,光着脚。
租界,或是租借,都是钝刀子剜心,死不了,利刀子剁手脚,也死不了。
沈奚缩进了棉被里。
国破山河在,人就在。
两人又都笑了,傅侗文说:“好了,躺下。”
可当山河也破碎了,人去何处?土地,是绝不能失去的东西。
片刻的沉默。
雪茄、葡萄酒、水晶杯,资本家、欲望蠢蠢的贵族妇人和小姐。
“我很好。”他回。
这便是他在游轮上生活的另一面。
她又问:“要让我检查一下再睡吗?”
傅侗文很会说情话,英、法、俄文都运用自如。他曾和谭庆项说,逢场作戏,纸醉金迷,就像他在北京城里,权色财,你总要图谋一样,才能让人去接近你。
也是。
他从下午茶到晚餐都和这些人在一处,差不多到八点,人不舒服,先告辞,去了一等舱。
“也不用都在今天看完。”
谭庆项的女朋友在房里洗澡,他闻着满屋子香腻的脂粉气,更不适。于是,两个男人到公共甲板上去,在露天的地方坐着。
她从光明处,望向暗处的他:“你看完了?”
难得没雨云,甲板上也有不少闲杂人。
傅侗文将书搁在床头,关上壁灯,宣告结束夜读会。
他这里,是单劈出的一块,给头等舱客人的。这个点,上头的男人们正在雪茄烟气里侃侃而谈,不会来此处。是以,只有他俩在。
看来她将所有钱都用在了学业上。
谭庆项这两日,也听到日本借口要对德国开战,举兵攻占了山东的消息:“我就不懂,我们为何不开战,只要我们对德宣战,山东就能理所当然地拿回来了。”
还是缎面的发带,颜色不同,斜扣着的珍珠也是赝品。
“是提出要参战,被国际上驳回了,”傅侗文又去摸谭庆项的裤子口袋,摸出纸烟,倒出来一支,将自己带来的火柴盒打开,哧的一声,划亮了,“我们中国人想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开战,却还要征求全世界的同意。”
傅侗文难得对女孩子用“漂亮”这两个字,嘴上没提过,心里也大多不屑。
他极少自己点烟,没经验,不晓得用手围着护着那摇曳火光。
穿衬衫睡觉是一桩苦事,身体和手臂都被一层板正的薄布绑缚,活动不开。他人乏,书也翻完了,于是无所事事地靠在那儿,观赏起了她。她今夜穿的是丝绒的连身裙子,细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头,没有任何装饰品,和船上的那些贵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过朴素。倒是耳垂上坠着两粒小小的珍珠,赝品,但挺漂亮。
海风一过,火苗灭了。
傅侗文这边,恰好翻看完最后一页,合了书。
剩下黑漆漆的一截火柴头,在掌心里笑话着他。“这样不是个办法,我们一定要参战,不参战,永远也没有说话的权利,”傅侗文将它折断,扔到海里去,“庆项,十多年了。你说到哪一日,才是个头。”
想了会儿,默念了几句荒废,勉强静心读了进去。
到哪一日,家国可安?
可她的念头,一溜到了天外。此时的傅侗文,是一种酒阑人散的慵懒。她在想,他在伦敦念书时,是否也这般神情和态度,闲阶独倚梧桐。
说到这地步,谭庆项不再顺着他去抱怨。
书是好书。
“你在这船上,还是要尽量宽心,”谭庆项说,“这几日难得好些。”
果然没有印刷厂的名号,是私印的。
傅侗文摸自己的前胸、左肩,还有左臂,都不是很对劲。又摇摇头,懒得说。
沈奚也上床,盖了被子,将《仁学》拿在手里。
看谭庆项的样子,又要啰唆。
傅侗文还是穿着衬衫,倚在那里,在看书。刚登船收拾衣裳的时候,她看到他是带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着衬衫。不过,她又何尝不是怕误会,完全不敢换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轻薄的连衣裙充数。
他谈兴索然:“你去找你的女朋友,我乏了。”他也要去看自己的佳人了。
两盏壁灯,一左一右,悬在床头上。
八点半,傅侗文回到房间里。
她在洗手间里磨蹭了十几分钟,再出来,吊灯都灭了。
四下里都是暗的,唯独洗手间有光。有淡淡的一个人影子晃在玻璃上头。
沈奚听到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这个打破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暖昧。总要有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让她上床去,否则,怕她真会挨到天明……
沈奚正在洗头发,洗手间的门被傅侗文推开时,她惊得将满是白泡沫的两手去挡着:“你快出去……”长发被白沫子堆成一团,湿漉漉的。因为怕弄湿了衣裳,她就把浴衣穿在了裙子外头,长袜脱了,光着两条腿,也光着脚。
傅侗文在衣柜下层翻出了那本书,丢去床上:“上床来看。”
总之很狼狈。
如此珍品,自然是要看的。
她不洗澡就不锁门,因怕他真有事,会推不开门告诉自己。
“我让人私下印的。”他做了解释。
同住这些日子,他从没在洗手间有亮光又关着门的时候进来过,她想不到,也料不到。白沫子下的一张笑脸窘得通红,支支吾吾地,用肩将他顶出去。后背压着,关了门。
她意外:“我听顾义仁说过,是出了日文版,难道还有汉字的?”
傅侗文的衬衫袖子上沾了泡沫,立在门口,将泡沫捻在指上,一笑。
谭嗣同的著作,是禁书。
隔一道门,他将把椅子拉到门外头,坐了,看着门。
他笑:“总看专业书也无趣,我带了本《仁学》,想看吗?”
影影绰绰的一个女孩的轮廓,在眼前一般。
沈奚画蛇添足地解释:“我在说真的。”
沈奚拧开黄铜的水龙头,往浴缸里放着水,放了约莫十分钟的样子。
傅侗文替她合上书。
这十分钟,他听着哗哗水声,半阖眼,见玻璃上她的影子,时而近,时而远。
“我读书时习惯了,”沈奚仰头看他,十足十的诚恳,“有时一抬眼,就是天亮。”
“你说句话。”她应该是在担心。
“是不是庆项和你说,我每晚九点会准时躺到床上,所以你准备了这些书?”他将那页书替她翻过去,“说来听听,准备几点睡?”
“在等你。”他淡淡地回。
傅侗文的皮鞋经过,略停顿,没进卧室,却走向她。
“你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声音又传出来。
她翻着书,留意到他在洗手间,用纯白的毛巾擦着手。她的手,撑在耳后,小拇指无意识地绕着自己的头发,快去睡吧,快去睡。
“无妨。”又死不了。
钟表极缓慢地一分分跳动,指向九点。
沈奚将毛巾打湿了,先将长发上的白沫子一点点抹下去:“我看你是真不舒服了,要谭医生来看看吗?”
谭医生说过,傅侗文的作息很规律,于是她决定要在他熟睡后再上床。为不露声色,她还将谭医生的书全都搬到了套房里。
须臾,他才说:“等你好了。”
在这晚入睡前,沈奚做足了准备。
这样说,是承认了?
他们的私人甲板上多了一个狙击手,是傅侗文在船上问那些商人们借买来的。那个人身材矮小,也不与他们交谈,每每从她面前经过,她总能留意到这个狙击手脚上漆黑锃亮的靴子,是警靴。他也喜欢抽烟,就是不讲究,喜欢将烟头在靴底踩扁,每回都是服务生或是临时管家将烟头收走。就此,他们多了位临时旅伴。
沈奚也顾不得将毛巾撩水,急急地就将头发都浸在了浴缸里,大概洗透了,将毛巾裹着头发吸干水。怕太湿出去不成样子,心里着紧,用力擦了会儿,摊开来,毛巾里掉的头发比平日多了,没顾得,又去看镜子里。
当天下午谜底揭晓。
半湿的,编起来,在头上绑个缎带,应该瞧不大出是未干的头发。
在这游轮上,能谈什么生意?沈奚猜想了一个上午。
她料定他在窗边上,那么绅士个人,会给她留收拾的空间,可门打开,傅侗文却还在桌旁,手边上是一叠纸,钢笔斜压在上头。人坐在椅子上,正对门,瞧着她。
傅侗文将报纸叠好,留在手边。他人离开这里:“我去谈个小生意。”
“你洗头发,我为何看不得?”他问。
战场残酷,到最后踢球的人都活不下来。
“不是看不得,”沈奚像个小女孩似的嘟囔,“是不好看。”
“细想下去,谁赢都一样。”他又说。
灯光煌煌的,他人在笑。
“英国赢了,”沈奚说,“另一张报纸有写。”
“我去叫谭医生来,还是他看看,你是他的病人。”
谭医生扯过报纸,也翻看:“没写吗?”
“刚从他那里回来,”他说,“用不到了。”
傅侗文几眼扫完:“这场球赛谁赢了?”
难怪这么晚。沈奚到桌边去,也坐下来,不放心,在目光征询后,将他的腕子捏住了。
一月的《每日邮报》,全是过时的旧新闻。去年耶稣诞节,西部战线一部分德军、英军和法军为了这伟大的节日,短暂停止互相射击,还举行了一场战地球赛。
这一个月旁的没学会,把脉倒和谭庆项请教过。让她和中医一般,能手指压着就问出五脏六腑的毛病,那是天方夜谭。可心跳,总能数……
傅侗文又好似没听到,将茶杯搁下。他单手握着报纸,去读印刷的文字。
是快的,可她的也快。
沈奚低头一笑,把玩起钢笔。
沈奚见他是不给劝说的样子,想着,算了,晚上睡得警醒些,随时留心好了。她将他的腕子松开,这才瞥到纸上写着的,竟是那两句话。
谭医生气笑:“过去是一人指使我,如今倒好,成双了。”
谭庆项说他在青楼赠美人的打油诗。
她附和:“我也可以帮你,谭先生。”
酸梅子又来了。
傅侗文不以为然,拿过来那张报纸:“此事刻不容缓,我们对于西学,还是要有自己的教育书本。你回国不要再耽搁了,尽快着手做起来。”
沈奚托着腮,望那字:“你很念旧吗?想起故人了?”
“好,就绞痛。我翻译出书,用它,”他拍了拍傅侗文的手臂,“记住,你是心绞痛。”
他摇头:“在哪里写的都记不起,何谈故人。”
“《内经》有说过心痹……有些中医书里也有说厥心痛,”沈奚建议,“暂译绞痛吧,绞痛这词我们也有,‘当归芍药之止绞痛’。”
被强塞的酸梅捻出了汁,兑上水,添了冰糖,成了一盅消暑佳品。
傅侗文沉吟。
沈奚嘴角抿着,在笑。
“来,议议这个,”谭医生指报纸边沿写的英文,“心闷痛?心抽痛?窒息疼痛?”
傅侗文将一页纸揭了,要握成团,被她夺下。沈奚也不作声,将纸在桌上铺平,去用手心抚平那折出来的印子:“我拿来,恰好能做书签用。”
“说回前话吧。”傅侗文替她打圆场。
他看她,抄了钢笔在手里,拔下笔帽:“那是磨笔尖的废纸。”手腕用力,笔锋流转,又写了一张新的,揭下来,缓缓推到她眼下:“送你的。”
傅侗文和谭医生都笑了,前者无奈,后者打趣。
是:一见成欢。
此话一出,她先窘。真像是恨不得给他吹两口,吹凉了。
沈奚将半湿的头发挽在耳后头,把头一张纸三折,摆弄了会儿,才小声说:“这不是你给别人的吗?”
沈奚双手将茶杯递给他,柔声说:“烫,你慢着些。”
“并不相干,”他低声说,“那时写,眼前没有人。”
此时,被讨论的傅侗文表示,他想喝茶。
其实他不解释的话,她也能给自己找借口,可他这么一说,却很不同。沈奚嘴角抿着,将新的那张接过来,又去折。他又去写。
沈奚看了看,类似心痹。
仍是:一见成欢。
“原来是为这个跑回来。我早和你说过,他目前身体状况稳定,不到你想的这么严重。你啊,在心脏学上还是外行。我只是担心他最后走到这步,”谭医生笑睨她,写下了一个英文单词,“他是这个。其实就是少爷命,让着他、顺着他好了。”
“写这么多。”她脸更烧得慌了。
“方才……你说你教授研究的病患都是梗死。”重点是这个“死”字,她倒热水时想到了,但凡看过的资料,病发了,大多逃不过死。
他未答。一来,是胸口、手臂、肩下都闷疼着,是想找点事来做,让她察觉到又要扰乱这难得的气氛。二来,也想多看一会儿她折纸的样子,所以想多写几张,引她去做。
“看不懂了?”谭医生睨她,“我读书的时候,只会英文不行。很多的资料都是法文的。”
因着他的目光,就连折纸这样的事,也让沈奚恍恍惚惚,心跳得不爽利。
谭医生一直想回国后翻译出书,抽空就会要傅侗文和他讨论。
傅侗文再递来的,却是已经折好的一张。
两个男人正拿着纸和笔,在一张报纸的边角写满了法文和英文。
沈奚疑惑,在他的目光里,展开那纸,此番的字却是:一见成欢,地老天荒。
少顷,沈奚急匆匆携茶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