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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忘言

办公室的纸箱被凌乱地填满个人物品,舒音安静地坐在那,手机屏幕显示着钱晋最后发给她的短信。即便两人已经决裂,钱晋还是送了她最后一程。

她无视舒音眼眸中的讽刺、失望和悲凉,缓缓回身,一步步走向门口。相隔十七年的吐露心扉,她没想到最后竟已这种方式结束。

短信的内容涉及齐占海从何时开始起了杀心,那是一年前,公司原CEO慕谦被斗倒,齐占海上位。在慕谦走的那天,舒音为慕谦送行。

雨水霹雳乒乓地砸在窗玻璃上,一道接着一道水痕簌簌滑落,义无反顾地跃下39楼。

二十年前她就成为了齐占海的私人物品,像个妓女一样供人使用。而进入众瑞之后,她又被齐占海当成棋子勾引慕谦,然而慕谦却拒绝了她。直到慕谦离开众瑞,她才敢以平等、尊贵的总经理身份与慕谦共进午餐,她想感谢他的拒绝。

胃部的绞痛仿佛消失,有一瞬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活着,神经麻木了,身体也麻木了,哀莫大于心死。

仅仅是一顿饭,便让齐占海嫉恨到现在,让他时刻谋划着如何除掉她。

齐占海的确计划精巧,利用她打倒舒音,再以调岗为由贬她做个底层。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接受这种降级,只能选择主动离职。他不需要承担一点代价,精密地清除所有障碍。

二十多年同甘共苦的感情,谁又能想到仅仅葬送在一顿午餐之中。

袁熙望着舒音身后的天空,潮湿而又压抑的气味冲进胸腔,令她一阵痉挛。

舒音拿起手机,回复钱晋四个字:心狠,凉薄。

轰隆隆的雷声滚下来,大雨倾盆而下。

门被打开,浑浊的雨和风扑到袁熙的身上。

“你能升到副总,不过是齐占海要利用你打倒我罢了。说到底,你一个小小的实习生,怎么可能会升那么快?这次轮岗,把你们三批实习生全部轮到销售部填缺了。”舒音勾唇,一阵快意,“大营销部都没了,你辞职跳槽吧,这样好歹混个管理岗坐坐。不然跑去销售部做个小组长,明摆着是接受齐占海对你的羞辱。”

她看见黎宁守在门后,几乎在一刹那便倒了下去。黎宁大惊,以拥抱的方式扶住她。

袁熙表情僵硬:“这不可能。”

袁熙定了定神儿,单手扶着墙面,垂着头哇哇吐着黄水。视线之外,她看见一个又一个穿着长裤的女职员经过,身体再次颤抖,她不知道哪个人又和齐占海发生了关系,整个众瑞集团似乎都成了齐占海一个人的后宫。

“大营销部没了,分成无数个独立部门。广告一部原地解散,一部分派遣到公关部,一部分被辞退,而你和那些实习生,根据一年轮岗制度和MBTI测试结果,要么选择主动辞职,要么选择进入销售部。”舒音苦笑,近乎悲悯地看着她,“我看过你的职位啊一一,无论去销售一部还是二部,都只是个小组长。你要从头开始了。”

胃里像泼了硫酸不停烧灼,她蹲在角落里,一边吐一边冷汗涔涔。

袁熙蓦地抬头。

黎宁不断抚摸她的后背,期冀能使她好受一些。

“约翰给我的文件你原封不动地给了齐占海,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的动作吗?还想打倒齐占海,你还有机会吗?”

闪电霹雳,雷声轰隆,入夏的大雨将树枝吹得咔嚓作响,掀起漫天雨雾。

然而她的话却再次换来舒音的嘲讽,只是脸上已经没有半分笑意。

十分钟后,袁熙慢慢扶着墙壁站起。胃里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她虚弱地看着黎宁,猜测她已经全部听到了舒音的话。目光渐渐转移到她左手拿着的轮岗申请单,最醒目的一行字写着:员工岗位轮换管理制度。

“你已经被我打倒了。”袁熙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拼尽力气,“我会打倒齐占海。”

又是制度。只有制度才能管理人,约束人。使人闭嘴,命人听话。

她颓然地跌坐进沙发,窗外阴云密布,狂风开始发力地往办公室里灌。

黎宁缓缓开口:“公关部没有解散,解散的是大营销部。孟梦被调到广告二部去了,原广告一部的人,只有何见月和丛璐愿意跟你前往销售部。”

“可惜啊,我们原本有机会的。我们原本有打败齐占海的机会……”舒音似乎发完了脾气,垂着头走向一边,声音渐渐弱下去,“我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一旦我倒下去了,你也一定会付出代价。你没道理不和我站在一边……可惜啊……命运真会捉弄人。”

袁熙没有出声,她的眼睛干涩,视线望着虚空。

一阵又一阵嗡鸣在脑海中叫嚣,袁熙浑身颤抖,她张着嘴,却闻到了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黎宁又道:“实习生有一年轮岗制度,现在这个时间点,正好是去年入职之前的时间。所以现在……需要你选择是去销售一部还是二部。”

“呵……”舒音嗤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如果我不参与,我又怎么能保全到现在?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真相就是你不会有任何证据控告我们,即便你打倒我,你也对齐占海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风光无两,堆金积玉!鱼死根本换不来网破!谁都不会在乎一条鱼的死活!这!就是血淋淋的真相!”

她担心袁熙没有心思做决定,连忙劝道:“二部是谭玉成的部门,而且有盛景明在,会照顾你。一部业绩一直不好……”

“不……不!”袁熙挣脱她,气息紊乱,“我亲耳听到你和钱晋串通账目,你参与了谋杀!”

“诗非呢?”袁熙轻轻问道。

滚烫的指印死死按住她的肌肤,剧烈的疼痛令袁熙回神。

黎宁一顿,道:“整个大营销部的人只有她是最大赢家。从广告部总监平调到一部销售总监的位置,办公室在50楼,扶摇直上。”

“劣币驱逐良币,是众瑞的风气让你的上司全部变成了杀手。”舒音捏住她的下巴,看着这个十几年前还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小儿,发狠道,“袁熙,你最大的愚蠢就是,你自认为自己很聪明!”

袁熙苦笑,此时她还真想看看诗非穿长裤的样子。

袁熙的手在暗中颤抖,舒音的话却再度像耳光一样扇上她的脸。

“轮岗分配,是按MBTI测试结果做的是吗?”袁熙转过头,直视她。

当时那种情形,齐占海是怎么表演出来的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黎宁缓慢地点了点头。

“什么样的领导就带出什么样的下属,你看看小翟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配给翟羽佳这样优秀的员工当上司。”

袁熙心口像被刀子密密地划了数道。最终走向灭亡的路,原来是她亲手铺就的。早在齐占海让她想遣散办法时,他就决定好要对大营销部下手了。

袁熙身体摇晃,连呼吸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困难的事。头疼得厉害,胃里的酸水直直涌到嗓子眼。她不断回忆着齐占海当时批评她的话,那些话像针扎一样刺遍她全身。

现在大营销部的员工,人人恨不得吃了她的肉。

舒音将烟头扔到地上,枯燥的长发扫在袁熙的面前:“你以为祝同,池雨,张辛,周益勤都是坏人吗?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人,当你做好人却得不到任何好处得不到任何升职时,自然就变成了小人!”

袁熙错过黎宁的身子,一步步向外走。昏暗的天空布满墨色浓云,雷电交加,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你以为你升到副总为什么要斗这个斗那个?公司风气就是这样!大营销部尔虞我诈是我纵容的吗?不过是齐占海授意罢了!什么两个副职,50%升职机会,全是他自己的算盘!”

“我去销售一部。”

袁熙呆呆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留下几个字,背影一片孤清。

舒音却丝毫不放过她,泄愤一般步步紧逼:“让翟羽佳假意投靠我就是齐占海的主意,你不是不知道呀。怎么在你心里,齐占海就是这么一个大好人?嗯?放眼整个公司,还有任何一个人能玩出他的手段吗?”

守在众瑞大厦一楼,眼睛望着断线的雨丝,风扑簌簌地打在她的身上。

袁熙喉咙犹如火烧一般,冷汗扑簌簌地从后脊滑落,密集的疼痛爬满她的全身。

袁熙只觉得眼睛难受,拼命地眨眼,然而却落不下一滴泪。从十岁她失去母亲开始,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你父亲死了,他就可以接手厂子。他用着你父亲留下来的机器,工人,资源,做成了他自己的公司!”

她闻着浑浊的雨气,只觉得身体里面有业火在烧。从脚底一路烧到头顶,熊熊烈火烤炙着她肌肤每一寸角落,烧得她双颊滚烫,眼睛通红。

袁熙惶然后退。

手机不停地传来震动,袁熙恍恍惚惚按了接听。

舒音哈哈大笑,身体在笑声中抖成一团:“齐占海是你父亲最信任的臂膀,是你哥哥最倚仗的长辈,只有他有机会害他们!他绝食?对抗?理由?这还能需要什么理由,利益就是最大的理由!”

余归晚得到舒音下台的消息,语气清爽,希望袁熙也可以尽快离开众瑞。

“齐叔叔没有害我父亲的理由!他甚至用绝食来对抗银行,对抗那些逼死我父亲的人!”袁熙一把将桌上的资料全部横扫在地,双目通红地望着她。

袁熙干裂的嘴唇缓缓张开,约他在优艺见面,之后便迅疾地挂断电话。赶往优艺的路上,雨势减小,大块的乌云却没有半分消散的迹象。

似乎要给她致命一击,舒音起身,一步步向她靠近:“你以为凭我的能力就能干掉你父亲?当年逼死你哥哥,逼死你父亲的人,正是齐占海!袁熙,你汲汲营营爬到现在,可真是报错了仇!”

穿越优艺广场,袁熙站在连廊下等待余归晚。

袁熙像被闪电劈了一糟,她缓缓扶住桌角,胃里已翻江倒海。

一半的雨潲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等到余归晚提着蛋糕与她见面时,天空已被墨云遮盖,周围景色昏暗不明。

舒音吸着烟,逼视着她:“你以为齐占海是什么好东西?他每糟蹋一个女人,就拼命掐住她的脚踝,使用他恶心又粗鄙的手段,在脚踝上留下他的印记。你没发现黄柔爱穿长裤?还是没发现顾苏苏一直就穿长裤?待会你去看看诗非,她也换上了长裤,怎么样,如你所愿吗?哈哈哈哈哈哈……”

余归晚看到她脸色白得吓人,眉心一缩,疾步上前:“是不是又惊悸了?”

袁熙面如死灰,蓦地想到周益勤将二级供应商的合作给了黄柔的事。黄柔之前与舒音水火不容,竟然是周益勤从中牵线,令舒音保住地位,黄柔赚取佣金……原来那时候,两人做了这样的交易……

袁熙摇了摇头。她看见精致的花朵蛋糕被水晶玻璃罩好,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快乐两个字极其显眼,像要从玻璃罩中跳出来。

“不是吗?韩望落马之后,大营销部出了那么多贪污案,老齐不待见我,我怎么做都无法挽回他的欢心。是周益勤站出来说要帮我,私下拿住了黄柔这颗棋。齐占海想得到黄柔很久了,可是黄柔不愿意啊,要不是周益勤,我都没办法让黄柔站我的队。后来她在齐占海枕边说了我不少好话,这才保住了我的地位。所以这都要谢谢你啊,袁熙。”

她心尖跟着一揪,喑哑的嗓音穿破喉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齐占海才是我的仇人。”

袁熙迷茫地看着舒音:“你胡说什么。”

即便天光不明,她还是感受到余归晚右臂在微微颤抖。

舒音欣赏地看着这一幕,以赞美的语气开口:“睡黄柔这件事还是多亏你啊。要不是你向周益勤出主意,让他帮我做些私事,齐占海又怎么会得到黄柔这个冷面美人呢。”

她扯了丝笑,声音飘忽又疲乏:“所以财务总监王哲下台之前,利用王哲的事搞垮舒音,你和沈牧心都有参与对吗?”

袁熙耳朵嗡鸣,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再想想,原来他一直瞒着自己。而这一切,沈牧心都比自己知道的早。

不啻一串滚雷轰向她。

余归晚靠近她,挡住一半冷雨:“回来吧。”

“要做的事情多?”舒音勾着唇,看着身体摇晃的袁熙,“睡他的秘书吗?还是睡人事经理?睡广告部总监?睡遍公司女员工,他做的事情确实不少。”

袁熙收回思绪,继续道:“如果当时我没有阻止舒音和易凯见面,在那件事情中,舒音就该离开众瑞了。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却被我横冲直撞地拦截,应该也没想到吧?”

有一瞬间袁熙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她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企图为她一直相信的事情开脱:“作为公司CEO,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承担的责任更多,薪资是约翰开……”

余归晚眸光一暗,气息清寒。

袁熙嘴唇苍白,舒音得逞似的看着她痛苦的表情,笑声再起:“所有节省下来的成本都填充了他自己的腰包,增长了公司的利润。员工是穷,可是公司不穷,他更不穷啊。”

“之所以不告诉我,是因为你担心舒音会对我说一些话,就像今天这样。”袁熙长睫闪动,唇角的笑意全部消失,“你担心我知道真相。”

舒音的语速越来越急,当头给袁熙重击:“六百万!那个老不死的拿着六百万年薪,却克扣你们工资,罚没你们奖金,天天让你们加班,日日向你们哭穷,你们这些蠢货就信?!”

余归晚单手去牵她的手心,却被她径直一躲。

“胡扯!”舒音恨恨咬牙,讥讽地看着袁熙,“裁了那么多销售,甚至不用承担成本,你那么有正义感,看到那些销售的眼泪了吗?齐占海口口声声说公司困难,产品困难,财务困难,让大家努力为他卖命,你知道他一年工资多少?”

余归晚惊愕,缓缓出声:“齐占海比你想象的可怕得多,我不希望你受伤。”

袁熙定在那,拼命想为齐占海找说辞:“销售部那么困难,大家同心协力,一起渡过难关……”

袁熙缓缓抬手,接住他送给自己的蛋糕。

她未等袁熙开口,字字珠玑:“是你的七倍。你以为韩望做了什么?有你的工作内容多?”

“所有秘密都可以分享给沈牧心,却不能告诉我。”蛋糕并不沉,她的心却无限下坠,“你是在保护我,还是认为我不能胜任你的谋算,不能成为自己人?”

“你信?”舒音乍然截住她,幽幽地笑,“齐占海明令吩咐过大营销部,只给你长这么多。同为大营销部副总的位置,你知道韩望当时拿多少工资吗?”

质问的语气藏满失望。

袁熙身体僵直,试图抵抗住她的反问:“我入职时间只有一年,工资已经相应调整,匹配了最高的晋升额度……”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轻轻开口:“我们分开吧。”

舒音根本没看她,长长吐出烟圈:“你一路从实习生升到副总,工资总共才长一万块钱,你就没想过不合理?”

他眉心乍然一痛。

这令她大骇不止,震惊地看着舒音。

然而袁熙却露出最清澈的笑容,苍白的面色下眼珠漆黑明亮,犹似月华映进一泓湖水。

袁熙想辩驳,如果齐总知道这件事,祝同早就被辞退了。然而当她想开口时忽然意识到,祝同在节省成本增加利润,或许齐总真的早就知道……

她再度开口,不带任何怨艾。

“这怎么可能……”

“我不要你垂怜一样的感情,不要你觉得我不足以匹配你的阅历、经验和人生,不要你为我遮挡风雨认为我理应如此被你呵护。”她凝视他,字字决绝,字字坚定,“我要和你势均力敌,和你一样优秀。我也会拥有强大的内心和足够多的勇气,多到能够和你站在一起——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经历了几个昼夜的挣扎和煎熬,时至如今,舒音极其淡然。她吸了口烟,浸在烟雾中慢慢说道:“你搞走祝同,不就是因为他克扣作者稿费吗?难道你就没想过,这些事齐占海全都知道?”

余归晚呼吸几乎停滞。

乍然的停顿仿佛隐含着更多的信息,袁熙瞳孔皱缩:“什么意思?”

“我的仇,我自己报。”袁熙避开他,缓缓后退,“各自登山吧,我们山顶见。”

舒音再次爆发出一阵阴暗的大笑,红唇妖艳,气息凛冽:“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他追上去,却见她一双眼睛冷静得可怕。右臂迅疾扑来的疼痛令他险些站不稳。

袁熙心头如有千蚁嗜咬,手心攥紧:“是你!是你和钱晋害得我父亲破产,害得我哥哥自杀!”

“我把生日祝福送给你。”袁熙抱紧蛋糕盒,积聚全身力气向他道别,“归晚,祝你岁岁富贵,岁岁平安。”

“真相?”舒音睨她,目光不屑,“真相就是你哥哥死了,你爸爸也死了,后来你妈妈也死了。”

他额头冒着冷汗,扶着建筑墙壁定在原地,脸色白到透明。

“扳倒你不是目的,我要知道真相。”

密密麻麻的疼痛犹如蚂蚁咬进脊髓,余归晚握紧手心,青筋蹦起。再抬头时,目光中充满不舍。

她举着烟头,单手抱臂,眉眼轻佻地看着袁熙:“所以你进入众瑞,从出版部做起,一步步爬到现在,就是为了扳倒我?”

然而袁熙已经转身走进雨里。

然而这句话却换来舒音的冷笑,从微小的笑声到仰头哈哈大笑,笑声讽刺又凄凉。

滚雷在天空深处炸开,风夹着雨裹挟而来。她双手抱住自己的生日蛋糕,大步迈出优艺集团。身后的一切都成了背景,她走出偌大的广场,走进长街,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袁熙凝视她:“你不该对我的名字陌生,因为你亲手毁了我的一家。”

晚上八点一刻,漆黑的夜幕下雨势不减。

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袁熙俯视着舒音的表情从空洞到迷茫再到恍然和惊惧。她乍然抬头,眉心紧皱:“你是袁茂松的女儿?!”

袁熙打开公寓门,沉默地踏进玄关。她没开灯,信步走向客厅,窗外风雨如晦,小小的房间沉闷而又冰冷。她将蛋糕放在及腰的高桌上,这才意识到屋子里太黑了,转身想去开灯。

几个字像箭一样刺穿空气,落进舒音耳朵。

然而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她全身像被抽干力气,慢慢地,慢慢地下蹲,直到跪在地板上。

“我是袁一一。”

累。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两人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气氛绷紧。

她弓着身子趴向地板,将头埋进臂窝。凉津津的雨水爬下狼狈的衣服,洇湿成不规则的圆,微弱的呼吸填满黑夜,她蜷缩成一团,久久未动。

袁熙缓缓走上前,离她咫尺之遥:“扳倒你,就是最大的好处。”

雷声滚过,隔着窗子咆哮和怒吼。高桌一角摆放着一只茶杯,一包青梅、接着是拆开的药盒、说明书、安定片、奥沙西泮、佐匹克隆、阿普唑仑、盐酸氟西汀胶囊。

舒音没抬头,却知道是袁熙,烟雾缭绕中喑哑张口:“扳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当总经理吗?简直做梦。”

一板又一板药片随意掷在桌面,每一板中的空洞都提醒着她已经服用了多少疗程。当这些抗焦虑和抗抑郁的药含进嘴里时,苦涩的味道使她五官都皱在一起。可是只要她想到要打败舒音,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所有药片咽下去。

阴翳的天空使室内暗沉沉的,舒音坐在沙发里抽烟,披头散发,一脸土色。

雨势如瀑,室内声响全无。

39楼办公室,门一把被推开。

现在,袁熙被打倒了。

与此同时,黎宁紧跟着从另一部电梯下来。她看到袁熙的背影,拿着手里的资料上前追她。只是还未出声,袁熙就已脱离她的视线。

痛苦像洪水一样涌进她的身体。

电梯里其他人面面相觑,被压抑而危险的气息扼住喉咙。然而林霖说的话,袁熙已经听不到了。

众瑞大厦,33楼人事经理办公室。

袁熙不知怎么得罪了她,沉默地站在一侧。电梯直升39楼,袁熙疾步迈出,林霖终于开口,语气尖酸:“嘚瑟什么嘚瑟,还不是马上就要滚蛋。”

加班五个小时,早已消耗完所有力气。顾苏苏看着齐占海发送给自己的邮件,一一确认所有待办事项是否办妥。

进入电梯偶然碰到林霖,她已经是销售部的副主管。电梯中的其他人都对袁熙笑脸相迎,只有林霖冲她翻了个白眼。

原大营销部解散,单独分成运营部、企划部、市场部与公关部。几个部门级别最高的职位是总监,从此再无大营销部总经理一职。相比于袁熙做副总时广告部业绩一塌糊涂,反倒凸显出温厚德的管理能力和决策能力。在这场大变动中,除诗非之外,只有温厚德升职为集团副总裁。

余归晚短信约她下班后见面,为她庆祝生日。去往公司的路上,袁熙看着没有阳光的天空依然展颜,确认舒音垮台,她想她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生日礼物。

顾苏苏瞥了一眼袁熙的名字,未做停留,旋即关上电脑。

袁熙带着笑,从家中一路疾奔到公司。

那已经是一个失败者的名字。

字越少,信息量越大。她盯着邮件,知道舒音再无翻身的可能。

长裤离开扶手椅,她从办公桌前撤身。

公司发送人事任免邮件中写:根据业务系统管理会决议,即日起免去舒音大营销部总经理职务。

深夜忽然响起叮铃铃的电话声,顾苏苏看着窗外瓢泼大雨,迟疑片刻,拿起接听。

没有阳光的夏天带着令人窒息的憋闷感,袁熙穿一身利落的黑色工装裙,穿越宽阔的广场,扬头走进众瑞大厦。

是第三方背调公司,负责人和自己相熟,以至于不顾时间就急慌慌地打来电话。电话中说已经做完背景调查,直觉感到重要,准备将资料传真过来。

天色阴沉,袁熙透过窗户向外看,苍白的面色透出一抹笑意。

顾苏苏立刻答应,扣了电话守在传真机前。

短短一行字,却让袁熙如释重负:邮件传遍大营销部,舒音完了。

雷声滚滚,风声灌满办公室。

手机叮的一声响,是何见月的信息。

机器噗噗吐纸,顾苏苏看着传过来的一行行字,怛然失色。

先吃了一把青梅干,又去阳台倒了一杯纯白液体仰头喝尽。

上面展示了袁熙极其详细的简历,与她进入众瑞时提交的简历不同,这份简历的字数足足超了两倍还多。

重复的梦境做了十几年,袁熙满身是汗,迅速起床。

姓名:袁熙

袁熙从床上醒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女,25岁,3年工作经验

满手是血。

职位:

她碰到了父亲的脸。

大营销部 副总经理

袁熙终于抓到了东西。

所在部门:

楼下的工人们涌上前,不断踩踏着父亲的尸体。那些怒极的叫嚣呼啸而来,湮没了舒音后面所有的话声。

众瑞集团总部

父亲跳楼了。

工作地点:

袁熙努力靠近舒音,可是梦里无论她怎么走,都无法抓到舒音分毫。就在她急得满头大汗时,走廊那头忽然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汉州

……

教育经历:

“收好那些钱,一个字不许再提!闭嘴!闭嘴!闭嘴!”

BJ大学 双学士学位

钱晋面色煞白,挺挺身子:“好,好!”

专业:设计学

“茂松茂松,他马上要进监狱了!你怕什么!”

辅修:电子信息工程

“可这事儿是你我联手坑了袁烨啊,万一他告诉茂松……”

HZ大学 硕士学位

“他都死了你怕什么!”

专业:电子与通信工程

“万一袁烨告诉了茂松……”

研究生期间,提前修满主修专业规定学分,同时符合学校规定的硕士毕业有关要求。在导师庄三拾带领下,加入容辉芯片制造及销售团队。

舒音咬牙:“问起来也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谁签字谁兜着!”

附庄三拾导师简介:

“可毕竟经我手了,待会警察问起来……”

庄三拾,男,70岁,教授,原QH大学博士生导师,QH大学信息与通信工程学院院长。中国通信学会和中国电子学会高级会员,IEEE会员。美国Texas A&M大学终身教授。曾主持和参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973项目、863等国家级项目及企业合作项目10余项,获国家发明专利12项。研制的新技术性能指标达到了国际一流水平,生产出的芯片已服务于高端制造业和众多企业,打破国外垄断。担任国际顶级期刊指导委员会委员,参与编写国外教材3部,译著3部,国内优秀教材5部。

舒音的声音尖锐刺耳,惊得对面的钱晋连连瑟缩。

从QH大学退休后,以外聘形式进入HZ大学担任硕士导师。在职期间只招聘了一届、一名研究生,学生:袁熙。

“急什么!每个单子上都有签字,这事铁定和你我没关系。”

工作经历:

袁熙变成八岁的小女孩,偷偷躲在西楼角落,听着舒音和钱晋的对话。

容辉芯片制造股份有限公司

梦境荒凉,鲜血弥漫。

职位:

周一,阴。

销售经理

玉石子哗哗坠响,噼里啪啦的声音搅得心头一阵轻颤。有颗恰好滚到齐占海脚边,灯光下玉石雪白,晶莹剔透,明净诱人,含着潋滟又不可抗拒的色泽。

职责业绩:

她说话时指头搭在棋子上,细细摩挲,忽地一挥手,桌面五十颗棋子再次落地。

1.团队搭建从0到1,建立全新销售体系。负责客户拓展以及市场份额提升支撑经营目标达成。

“齐总,刚刚有只小虫飞进来,有些痒。”

2.负责芯片产品的销售工作,运用公司现有资源,维护产业链上下游伙伴关系,提高客户成交量。

她转过身去,慢慢褪去外衣,露出纤瘦的后背。

3.明确基线客户和导入策略,构筑解决方案竞争力。协助客户推进项目进度,协调公司内部资源及产能。

再回书房时,诗非已经将全部玉石棋子捡回桌面。齐占海有些疲倦,命她离开,忽听诗非一声嘤咛。

4.负责客户量产产品良率稳定性,参与重大生态合作伙伴项目推进和联合拓展工作。

严权点头,立刻退出。

5.负责国内外知名运营商高层关系的建立与维护。

会客厅中,齐占海嘱咐严权:“速办。”

6.实现大品牌100%采用容辉芯片,月均销售超额完成,目标完成率151%……

然而只听了两句,诗非的眼睛就瞪得滚圆。她下意识后退,冷汗涔涔。

7.团队连续达标率120%以上……

书房中诗非敏锐地察觉到今晚不同寻常,手里捏着一颗棋子,趴在门旁偷听。

……

半夜十点,60楼外大厦耸立,霓虹灯影。会客厅一侧,严权低声和齐占海密密交谈。

……

严权附耳与齐占海说话,意识到三言两句无法谈完,齐占海起身。眼神示意诗非待在这,旋即带严权出门。

……

话没说完,书房的门忽然被敲开。进来的人是严权。

顾苏苏双手颤抖,缓缓将简历放下。她一阵心惊,没想到袁熙早就拥有拔类超群的销售经验,而且她的导师竟然是国内极具名望的教授庄三拾。

诗非见他脸色不好,连忙蹲身去捡:“不会有凶险,只是有些忧吝,齐总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时至如今,她终于明白袁熙为什么放着堂堂985学校不考,偏偏去考一个二流学校研究生。她根本不在意学校,而是精准地选定了庄三拾这个人!

齐占海下意识想到约翰给舒音的那封回信,身体不受控地挺直,胳膊扫到桌面,成片玉石子哗啦啦落地。

顾苏苏一阵眩晕,寒意从后脊一路爬到头顶。

“齐总最近是不是遇到些难处?”诗非细细看着卦象,“在蒙卦中,阴爻代表蒙昧,六四被同性所困,不能与阳爻相合相应。”

袁熙这个人,可怕到令她窒息。

“被困?”

夜色浓稠,风雨交加。

齐占海皱眉。诗非接着道:“四爻上下全是阴爻,并且处于艮卦的下面,就像被一座山压着,难逃被困的命运。”

公寓地板上,袁熙仍窝成一团。窗口裂开一条缝,冷风穿堂而进,横暴地席卷她的身体。

诗非低了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是蒙卦六四爻,爻辞:困蒙,吝。”

药品说明书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整个公寓发出呜呜咽咽的回音。

“哦?”齐占海有些意外,“那你说说,卦象说什么?”

浑浊的空气弥漫四溢,扑向墙面上贴的一张海报。

诗非微微一顿,从他手中拿回玉石,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手面,一片冰凉:“齐总,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就是为了留一线给人争的嘛。”

海报上画着人物关系图,细看竟是一张升职清单:唐楠离职后,她成为副主管。祝同离职后,进入广告部。接着是楼小菁、韩望、池雨、程琪、周益勤、舒音。

齐占海摘下眼镜,从她手下摸出一颗玉石子,缓缓道:“如果公司的前程能从小石头里得出,就不需要用我这个CEO了。”

每个人头都被红笔圈起,笔迹从副主管职位一路向上,最终到达副总经理一职。

相处已久,诗非知道齐占海是在嗔笑她,嘻嘻笑:“已经下班了齐总,算着玩还不行呀。”

那是袁熙耗尽心血蹚出的一条升职路。

看她已经算出卦象,齐占海声音沉沉:“我看你啊,不如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清单被狂风吹落,掉在她的身边。

齐占海挥了挥手,诗非立刻安静。她将所有的玉石棋子分组、拿掉、计算、重来,直到完成六个“三变”,依次算出了第一爻到第六爻,这才从桌前抬头。

很久很久之后。

正愣神儿时,诗非的声音再度入耳:“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

窝成一团的身体仍如僵死一般,然而,胳膊的尽头,摊在地板上纤细白皙的手指忽然触电般一动,几秒后,又张开一点点。

书房中一隅灯光,齐占海坐在诗非的对面,看她在书桌前摆弄玉石棋子。夏夜长于秋,烦扰侵心头,齐占海心思不在棋子上,却耐不住诗非撒娇似的要为众瑞算算前程,索性应允,看看“天命”又会给他什么启示。

袁熙大口——吸了口气。

“取五十颗玉石子,从中挑出一颗,之后即可开始计算……”

她直起身子,缓缓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周六晚。众瑞大厦60楼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