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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雨跳珠乱入镇

勺子点点头,拾起地上的石头,“噔”的一声弹在宋家大门上。他们刚走,就有宋家家丁出来,只瞧见自家老爷正躺在门前呼呼大睡。

书生说道:“先将他搬回客栈吧。”

回到客栈,书生将和尚放在床上,勺子也抱了昙花进来。不一会打水过来,拧干脸帕要给他擦。

想到方才那什么“我有罪、赎罪吧”,勺子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管错事,揍错人了。

书生一瞧,眯了眯眼,什么?让勺子给个陌生男子擦脸,他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正色接过:“我来。”

勺子点点头,抬头看看那门匾,确实是宋家,沉吟:“前阵子宋夫人投井了,宋家对外说是自杀,但一直有谣传是宋大员外宠妾灭妻,和妾侍一起将宋夫人害死。但衙门那边说是自杀,因此宋夫人的娘家也没有办法,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勺子顿时有种我家掌柜长大了的感慨,欣然点头:“那我去给他找身干爽的衣裳换上。”

书生也跟了下来:“宋大员外?”

书生脑袋一嗡,什么?让勺子给别的男人换衣服?这!怎么!可以!他又正色:“我来。”

勺子俯身探他鼻息,还活着,但是没想到能控制昙花妖的人,竟真的只是个普通和尚。如果不是以为他是妖僧,她哪里会下这么重的手。她又去瞧那同样昏迷的男子,皱了皱眉:“宋大员外。”

没想到他活了那么久,第一个要伺候的人竟然是个和尚,不开心呀不开心。

勺子立刻下去,一脚踹飞匕首,喝了一声“开!”,地上瞬间绽放百花,将那昙花妖气冲天破开。昙花妖钻回盆中,又是紧合之象。和尚神色一变,生生吐了一口血,晕了过去。

勺子想了想:“那我去给他做些补汤吧。”

“住手!”

书生艰难道:“我也要……”

勺子紧盯着那边,只见昙花妖已俯身递上一把匕首。男子毫不迟疑的接过,双手握住,直往自己的心口上刺。

勺子嫌弃脸:“掌柜不要胡闹!”

许久,和尚才停止诵经,缓声:“赎罪吧。”

他分明很认真!见勺子真的出去了,他认命的拿了脸帕,瞧着那和尚,嘀咕:“早知道就以客人身份住下好了,待遇多好,做什么麻烦的掌柜呀。”

男子跪在昙花前,神情呆滞,呢喃着“我有罪,我有罪”,刹那,那昙花阵中隐约飘出一阵红色烟雾,头是女子的头,身上穿着大红纱衣,脚却是一缕红烟,在空中盘旋,撒下一朵朵昙花瓣。却是悄无声息,只听见男子重复着那三个字。

说罢,又看了一眼那昙花。那样的邪物,和尚的魂魄却是半分未受吞噬。即便是在那满是肃杀之气的昙花魅阵中,仍是不沾染一丝杀气。不是昙花在控制他,而是和尚控制了昙花。区区凡人,却让他也刮目相看。

那威仪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男子,身上还穿着里衣,神色茫然,一步一步走入红圈中。

沉思许久,昏迷中的和尚咳嗽一声,迷糊醒来,见了书生,当即强撑起身:“谢施主救命之恩。”

书生给她撑着伞,两人像蘑菇般蹲着,凝神看那底下诡异之景。心中又微微诧异,在那样戾气满满的昙花妖周围,和尚却依旧身无邪气,心净的如灵泉,无尘无瑕。

书生笑笑,淡声:“如此违背天命杀人,当真无妨么?”

勺子这才感觉到那昙花的妖气,原来花开之时,妖气才会出现,难怪她一直未察觉。

和尚愣了愣,盯着眼前这斯文书生,正要开口,便见勺子抱了东西进来,叹气:“厨房里什么食材都没有,只有一缸米,所以我煮了白米饭,大师你将就着吃吧。”

那昙花大开,却是大朵大朵的红色花瓣,胭红如血,漾开一阵一阵波纹,在这百丈之地如水纹荡漾。和尚立足中间,依旧在念着佛经,模样虔诚,可脚下却是如血景致。诡异而又凄美,这大半夜看来,似百鬼飘游铺平的康庄大道。

这里头可是她凝了灵气做成的,吃下去什么内伤都能好,她还有点舍不得呢。可谁让她好像揍错人了,方才那一掌拍过去,才惊觉那和尚没有一丝杀气。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平白无故杀人。

勺子忙揉脸往下面看去,登时被眼前景致魅惑了。

和尚正要道谢,可一看那脸盆大的容器,那淡定的脸上顿时露出要死要活的表情:“施主,放下屠、屠刀……立地成佛……”

书生轻嘘她一声:“别被迷惑了,昙花已开。”

勺子低头看了看,她哪里有刀子,她手上只有一盆香喷喷的白米饭呀!

耳边一声低语,猛地将她唤回神。偏头一看,差点没滚下去:“掌柜。”

和尚最后还是没吃完,不对,是没撑完那一脸盆的米饭,他觉得自己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想吃饭了……

“勺子。”

勺子还想督促和尚继续吃,书生实在是忍不住了,拍拍她的脑袋:“凡人的食量不比你们,放下脸盆吧。”

西街将到尽头,才见他停下。勺子蹲在他后面的屋顶上紧盯着他。片刻,就见他放下雨伞和昙花,双掌合十,念起经文来。勺子听不懂,可是那低如吟唱的声音飘入耳中,却渐觉心中平静,焦躁消除。慢慢入了一种无人之境,只觉世间清静,了无牵挂。那份宁静萦绕心头,越钻越深……

“喔……”勺子顿觉十分遗憾,见他面色恢复的好些了,说道,“我见你能操纵昙花妖,以为你是妖僧,可没想到你只是个凡人,出手重了些,还请大师见谅。”

勺子忙将手上的活一放,从屋顶上去。只见和尚一手撑伞,一手抱着昙花盆,步子不急不缓地往西街走去。她沿着屋顶轻步跳着,因有雨声,这落在瓦片上的声音也被遮掩了,和尚毫无察觉地继续走着。

和尚“阿尼陀佛”一声:“能抵昙花迷阵,施主定是身无邪念之人。当初入住客栈,也是见这里人杰地灵,定不会被昙花所影响,只是也不宜久留。如今只剩宋大员外一人未得报应,待取了他的性命,贫僧便走。”

晚上两人将堆积在厨房里的菜全都煮了,吃了一顿饱饭。勺子正在厨房洗碗,爬爬就伸了脑袋进来:“报告老大,和尚准备出门了。”

勺子想了想,正色点头:“记得付住宿钱。”

勺子摸了摸下巴,随后折回前堂。又不见书生,当真是没当掌柜的决心,动不动就跑去玩。坐了半个时辰,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登时眼前一亮,有客人!屁颠屁颠跑出去迎接,结果却瞧见书生下来,还有三袋大米。不由歪身在柱子上,只是米铺送米的车,白高兴了。

书生笑笑,重点明明不是这个,问道:“你是打算继续带着昙花游遍世间么?你可知道,这忧思雨可使人意志崩溃,但凡撑不住的人,便会选择了断人生。这几日镇上的命案,都是你所为吧。”

“也没有。”

和尚面不改色,仍旧是那双手合十的虔诚模样:“是贫僧所为,今晚若这位姑娘不插手,宋员外也已经入了地狱。”

“那昙花呢?”

勺子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还有镇上其他人?”

爬爬挺直腰身:“报告老大,没有,一直在房里念经。”

“杀人偿命罢了。他们都曾杀人,可是衙门却不管不问,任他们逍遥。昙花可窥伺人心丑恶,另其忏悔,直至自行了断。未行大恶的人,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和尚默了片刻,才道,“我本是音国国师,一直以感化皇族,普渡世人为己任。只是某日,音国皇子无故夺了三十七条人命,却无律法敢管。人心有意向恶,律法又有何用。”

倒完茶,勺子便去后院唤爬爬下来,问道:“和尚可有什么动静?”

“若无律法,世间更乱。”书生摇头,却见和尚已默然,目光投向放在桌上的昙花。

勺子进了屋里,那昙花正放在窗户边,依旧是未开,也察觉不到半分妖气,根本就是普通的花儿。她皱了皱眉,那和尚身上也没半点异样,只是个普通人,莫非只是巧合,忧思雨的事与他无关?

昙花未开,仍是纯白无暇,盛开之际,却似血胭脂,妖冶夺人心魄。

和尚双掌合十,极有礼貌地弯了弯身:“劳烦施主了。”

恍惚间,书生和勺子耳边传来靡靡之音,像是谁在诵经,又像有谁在吟唱,脚下似有昙花绽放,嫣红夺目,抬眼看去,却是艳阳高照。

勺子敲了敲那天字号的门,不一会就见和尚开门,她提了提茶壶,笑靥如花:“我来给大师添水。”

“是和尚的梦境。”

对方完全没听见,书生也忧伤了,他的人生……真是一片黑暗啊。罢了,还是自己去扛米吧。他……能扛得动吧?腰不会被压断吧。哎呀,下雨天出门好麻烦啊。

书生低语,勺子紧盯着这皇宫大殿,一个眉目清秀的和尚披着袈裟,拄着禅杖站在门口,门外有个模样俊俏宫女装扮的姑娘神情急切:“国师,德贵人又做噩梦了,皇上命您尽快过去。”

见她气势汹汹要上楼盯梢,书生无力抬手:“买米……勺子,买米,我饿……”

勺子诧异,这看着落魄的和尚竟真的曾是国师。

书生详细和她说了一番,说完,勺子就跳了起来,龇牙:“要是真的是那个和尚做的,我就宰了他祭拜河神爷爷!”

和尚仍在低声颂着他们听不懂的经文,身处自己的梦境中,可当年心境,却已在心上深留烙印。他缓缓睁眼,看向还年轻气盛的自己,只见“他”向打理自己生活起居的宫女青青点了点头,大步迈向金鹤苑。

勺子瞪大了眼:“忧思雨是什么?”

刚步入朱红大门,便能感觉得到满院的阴森,可是他看不到。他的法力虽高,但是却没那一双如师父那般的通天本领,可已然足够,轻喝一声,提杖遁入地下,双掌合十,念着旁人听来晦涩的话“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一遍一遍,旁人虽听不懂,却觉心中烦躁渐除,平静如池。

书生苦笑,真是波及甚广。如果等勺子找到真相,大概他已经饿扁了。为了勺子的温泉,为了他的胃,还是得推她一把,想罢,放下汤勺,说道:“这雨是忧思雨。”

屋里的人叫声忽然惨烈,惊得一个男子大喝“何人在捣乱,侍卫呢”,侍卫在外头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将国师赶走。里头又传来凄厉声,侍卫满头是汗,只好拔刀上前“还请国师离开”。

勺子坐下身,把头摇来摇去:“不知道怎么了,卖肉的大叔说觉得宰杀牲畜太造孽,也关门了。卖菜的大婶说辛苦种菜一把才几文钱不种了。还有那说书的越说越悲伤,我差点听哭了。大家最近心情都不好呀。”

青青拦在前头,说道:“每逢妖孽作祟,国师做法皆是如此,你们怎敢不敬?”

书生不淡定了,那忧思雨真是越发严重,再这么下去,他大概连这几粒粥都喝不上了?

众侍卫面露为难之色:“只是圣上……”

勺子讪笑:“那倒不是……下厨时才发现米缸没多少米了,平时都是在隔壁米铺买的,可是最近大米叔心情不好,说什么人生无所求,愧对祖宗,于是就关门回乡下了。等会我就去别家米铺扛一袋米回来。”

“阿啰嘇佛啰舍利……”

“我们连米都买不起了吗?”

薄唇微张微合,声音传入里屋,皇帝也终于是踉跄出了屋子,脸色惨白:“妖、妖怪!”

勺子蹦了过来:“掌柜什么事。”

侍卫忙护住他,突来一阵阴风,吹得众人步子急抖。

书生拿着筷子捞了捞碗里的粥,粥没有,水倒是从筷子里滚走了。他无奈的拿过汤勺,舀起喝了一口,嘴里没几粒米,他无奈的唤那在门口的人:“勺子。”

厉声传遍整个宫殿,他轻喝一声,佛咒急停,如有金钟罩住,将那声音纳入金色光圈中,越缩越小,直至缩回手中,再听不见半分诡异之声。

昨晚和尚出去后,到了凌晨才回来。她已经让爬爬趴在窗户那密切监视了,只等着他下次出门,在后面跟上,瞧瞧他到底是不是造成小镇雨水泛滥的元凶。

皇帝早就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他将那光球收入袖中,提出禅杖,转身瞧见那着青色宫装姑娘在这,问道:“你怎么不走,不怕妖么?”

勺子看着那告示分外碍眼,真想弄走。

青青眼底还带着些许惊吓,答道:“青青是伺候大人的,要是有妖怪就跑,那不称职。”

同福客栈门口也被贴了好几张告示,说什么阴雨连绵出行不便,大家没事不要外出。

清秀的脸上微微一笑,像初出淤泥的白莲,不染瑕疵,是难得的好苗子。

状元镇这几日命案频发,每次捕快到达现场,由仵作查看,最后的结论无一不是自杀,而非他杀。虽然亲属坚定认为绝无可能,可并无证据,都当作自杀处理了。只是接连发生三四起,为免镇民惶恐,县太爷让捕快巡逻安抚民心。

他回到房里,沐浴洗净身体,每次都觉能将一身尘埃洗去。等他沐浴出来,外面的宫人已经站满廊道,捧着各色名贵物品,齐齐欠身。传话太监说道:“国师除妖有功,这些都是圣上赏赐的。”

勺子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青青上前领着宫人将东西送入屋里,他说道:“德贵人受妖魔侵扰,需好好调理身体,见不得兽类,连鸟儿也不行,还请公公留意。”

书生淡笑,轻落一字:“是。”

那太监嘴角扬笑:“国师大人说的这些,都不必办了。”

勺子捧着碗,灵光一现,看着他问道:“第一日下雨,正是和尚出现之日?”

他奇怪道:“为何?”

楼梯有低沉脚步声响起,均匀而缓慢。书生抬头看去,那和尚一手拿着油纸伞,一手抱着昙花盆,一步一步往下走。到了门口,二十四骨伞沉声打开,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

太监答道:“圣上已经下旨,将德贵人赐死。”

书生低眉沉思,那雨果真是忧思雨。雨水所到之处,极易使妖物丧失斗志,一蹶不振,只觉人生无望。消极严重时,心中全是狂躁、愁伤,最后不是自相残杀,就是自我了断。

他心有诧异:“这又是为何?”

勺子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心头阴霾瞬间散去,瞧着那粥水顿觉她还能喝上粥简直就是上苍恩赐。青菜会有的,荤菜也会有的,人生是光明的,六界是和平美好的!不对,扯远了……

“德贵人心不净,沾染了妖物,视为不祥。死后也要烧了身子,将骨灰撒到外面河中。到时还得劳烦国师做场法事。”

书生微微皱眉,听着她说了一大堆,又往外看了看。夜幕下的雨仍在下着,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片刻恍然,抬指在勺子额心轻轻一抹,浅淡白光悄然在额间散开,淡声:“有脏东西。”

他怔松片刻:“可这跟德贵人毫无关系,那妖物盯上任何人都会如此。如今妖物已除,为何将这罪名添在她的头上,这不是胡来么?”

为什么越想越伤心,好难过,吃不到肉了,连青菜也没了……

太监连忙示意他轻声:“这话可说不得哟。其实嘛,就算她不被赐死,可出了这事,还能再得圣上宠爱不成?当然不可能。没了圣上的宠爱,还不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早些死了,得个安生。”

勺子完全没听出里头的意思,又喝了一口粥:“这种鬼天气,连野兽都不出来了。我还想着去山上抓两只野鸡回来。不对,就算是见到了野鸡,也一定抓不到的。侥幸抓到了,宰杀的时候也一定会跑掉的……”

他不由气道:“他日之事,怎能草草先说结论?”

书生笑笑:“看和谁一起吃。”

太监没有和他辩,等宫人放好东西就领着人走了。

“再过两天没人进店,就要连粥都喝不起了。为什么你还能喝的那么开心,这只是粥,连根咸菜也没。”

进了屋里,青青奉了茶道:“大人不必生气,那太监说的话,犯不着放在心上。”

书生应声:“唔?”

他摇摇头,看着她问道:“那德贵人……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么?为何说杀就杀?”

没有肉吃的勺子十分不幸福,她喝了两碗白米粥,配了几粒花生米,眼巴巴看着书生:“掌柜。”

青青微微苦笑:“在这宫闱中,哪里有真正的宠爱。我入宫七年,见皇上宠的妃子,不下十个,多数是疼了一些时日,就丢弃一旁了。区区一个德贵人,没了,还有其他年轻貌美似水柔情的女子替上。圣上又何必冒险再去碰德贵人,因此及早杀了,得个安心。”

“乖。”

他双掌合十,颤声念着“我佛慈悲”,只觉浑浑噩噩。他人性命,竟是可以这么轻易被抹杀掉。那抹杀的人,自私自利,却还能继续逍遥夺人一世。

“肉……我想吃肉……”

青青拿着扇子,为他扇去酷热,却不能扇去他心中焦躁。

书生失声笑笑:“还有白米粥。”

梦境转眼之间,已过了半年。

勺子趴在柜子上哭泣:“掌柜,连素菜都吃不起了,菜农好狠的心,一颗小白菜要七个铜板,都可以吃一小片肉了。”

他依旧在为皇族驱魔祈福,将掌控这个国家的皇族护好了,天下也更太平。只是这里愈发的脏,又如青青所料,早在几个月前,又来了个骊贵人,又来了个颂常在,那德贵人,早就不知被遗忘到了何处。

翌日,勺子发现街上卖菜的大婶少了很多,而且仅剩的大婶无一不抬高菜价。她提着空空如也的菜篮子扶墙回去,书生见了她,笑道:“回来了。”

寒冬腊月,天气阴冷,他在屋里被冷醒了。

勺子也不气,回了土里,脚上湿答答的,十分不舒服。

他不是苦行僧,自小就在皇族起建的寺庙里修行。吃喝不愁,年少时方丈亲传,很早就入了皇宫做国师。夏日有人扇扇子,清风徐徐睡的好。冬日有人起炉子,暖如初春。可今日却不见炉子,冻得他从睡梦中惊醒。

“妖主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妖怪的事,哼!”

地上炭盆没有起火,只有灰烬,大概是昨夜添的,今日没再续。那为他添炭火的青青呢?

胖葫芦说道:“老大也是为了你们好,让妖主知道可就完了。”

他披了袈裟到外头,竟下雪了。

“阿呀呀呀!”秋菊甩下包袱,又钻回土里,咆哮,“你是妖主的跟屁虫吗!”

看着漫天银白,顿觉世间不染脏乱,可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他心中皆是苦意,见一个面生的宫女端水过来,问道:“青青呢?”

“不行。”勺子坚定摇头,“那是违背规矩的事。如无特殊原因,不得擅自离开寄生之地。”

宫女顿了顿,颔首答道:“她身子不适,歇着去了。”

摇钱树说道:“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去抹除那人的记忆不就好了。”

他听着话里有抖音,又问了一遍:“青青呢?”

勺子拦住他们:“你们不能走,要是让人发现院子里突然少了你们,会引起麻烦的。”

宫女两腿发软,水盆咣当掉在地上,跪身说道:“青青还在宫女房中,只是……大人救救她吧!”

秋菊说道:“当然是去隔壁镇晒太阳了。你没听说附近几个镇都不下雨吗。”

他没有多问,往宫女房中跑去。

勺子听着雨打顶上的噼啪声,见秋菊和摇钱树一副要出门的模样,问道:“你们去哪?”

平日宫里有妖孽时他也常这样跑动,许是侍卫以为这里又出了什么妖孽,并不拦他,但也没人敢跟着他去。

“人生无望啊。”

他冲进里面,其他宫女还在当差,不在屋里。他环视一眼屋内,却并不见人,寻了好一会,才瞧见一处被窝拱起,他轻步上前:“青青。”

“每天都活的十分艰辛,满肚子的水。”

想要掀开被子,却被她死死抓着,声音极沉:“大人回去吧,以后青青不能伺候大人了。”

“朝阳再不出现,我都要忘记它长什么样了。”

“为何?”

这口气一叹,旁边接连唉声叹气。

被里里头已有哭音,他扯开被子,不由一愣。

她找了三天都没找到戾气根源,根本无法阻止雨天。更悲剧的是,因为总是在下雨,连青菜都不怎么长了,这几日菜价高的吓人。她深深感觉到连青菜都要吃不起的日子即将来临……不由更加神伤,长叹一气。

青青仍穿着一身青色宫衣,可却已成破衣,所见之处都是血痕,面颊和脖子皆有青淤,他抬手要碰,却被她躲过,颤声:“大人……回去吧。”

勺子拿了铁锹在花坛那疏通了一条水沟,又搭起棚子,这才舒服了些。眼见着再过四五天自己就要开花,可这种下雨天温泉的水也不洁净,看来要错过今年增加修为的日子了。

他愣神站了一会,方才那宫女已经进来,拉他出去,将门关紧。他怔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后院花坛汪洋一片,众妖心情低落地窝在自己的地方,被雨水打蔫了。

宫女默了片刻,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昨夜碰见了太子,被强拖进房里……被夺了……清白。”

雨一直在下,到现在已经十天了。

他心口顿时一闷,宫女抬手抹泪:“太子脾气暴戾,被杖毙的宫人也不少,三年前一个宫人反抗,抓伤了他的脸,结果家中上下三十七口人……一夜被杀。”

勺子怔松片刻,心里暖得很。

他愣神:“杀了那么多人,却逍遥至今?”

利刃合一,又剪掉一半坏的,书生这才说道:“嗯,以后我帮你剪。”

她苦笑:“太子啊……他是太子,皇上哪里会随意处置他。”

书生修的十分认真小心,剪剪落下不伤她半分肉。勺子盯了他一会,没有像高人那深不可测的力量,也没有高人那样结实的身躯,可为什么越看越觉得顺眼可靠:“从来没人帮我剪过指甲。”

“律法呢?”

勺子面色这才缓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唔,那待会我出门去看看妖物躲在哪里了。”见他绑好纱布,又换了把小剪刀,以为他要修一下那不服帖的纱布角,可没想到他却在帮自己修剪那几处烧坏的指甲。

“法是天子定的,谁敢管?”

脊背落下一颗两颗冷汗……书生淡定笑道:“我只是猜测,勺子不要急。来客栈里吃喝的客官不是说,隔壁镇都没下雨,可进了状元镇就是水汪汪的么?所以我想,是不是小镇进了什么妖物。而且这雨戾气颇重,非一般妖物可为。”

他又愣了许久,宫女叹气,推门进了里头,步子刚迈入,就听她惊叫起来。他立刻进去,却见那藏青被褥上,全是血,红的刺目。他疾步上前,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发抖。

勺子顿时狐疑看他:“掌柜知道缘由?”片刻大怒,化身母老虎,“你知道却不说,掌柜你还要不要要不要客栈了?!”

他伸手握住青青淌血的手腕,厉声:“快去找御医!”

勺子拿了帕子给他,书生接过,好一会才恢复:“找到源头,很快就能见到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了。”

宫女几乎哭出声来:“御医不会过来的,大夫也不许进来,没有腰牌,也出不了宫。”

书生单手捂住,暗想,为了勺子的温泉之旅,得赶快解决这下雨天!

胸腔顿有痛楚溢满,哪怕是重回梦境,他还是会有当年之痛。

勺子歪头看他,大惊:“掌柜!鼻血!鼻血!”

他抱起青青往外跑,直接去太医院!

温泉……蒸腾着白气的温泉……勺子在里面……遥想之……书生……又要把持不住了……

青青蜷在他怀中,眸光渐散:“大人……”

勺子点点头:“花期将至,去岐山那眼灵泉泡泡,修为能大增。可是这天老这么下,都快要没力气了。”

“嗯。”

书生拿着纱布的手又是一顿,看她:“温泉?”

“大人……”她低声念着,低低念着,一遍一遍。

“那这雨还要下多久?再没客人来,客栈都要关门啦。”勺子又摇头,“这么下温泉都去不了了。”

声音渐渐低的听不见,直至完全……听不见。

吃饱了自己酸醋的书生总算是稍微满足的笑了笑。

怀里的人身体冷的很快,他平日养尊处优,抱着一个人跑了那么长的路,已是筋疲力尽,步子一个踉跄,滑在雪上,几乎将她摔了出去。

勺子轻哼:“掌柜又没见过高人,他厉害着呢。”末了轻咳两声,“谢谢掌柜帮我包扎伤口。”

“青青……”他怔愣,看着面无血色的她,又唤了一声,可她再不会说话。

书生抿了抿唇,就记得高人,他也在很努力的在上药啊,缓声:“伤口是神兽造成的,本身就难好,而且雨水有浓重戾气,混进里面,哪怕是高人来了,他也要这么给你上药才能好。”

漫天飞雪,冬日的寒冷一点一点的刺入骨髓。冷的他没了知觉,大脑空白如雪,怔的再唤不出声。

就算他戳自己勺子也不敢动了。她叹道:“要是高人在多好,手指捏两下就好了。”

“大人,院里的茶花开了。”

勺子恍然,手臂一动,替她上药的书生正在抖药瓶,立刻撞上她的伤口,长长的“嗷~~~”了一声,脸色更加惨淡。急的书生额上渗汗:“别乱动。”

“大人,夜里冷,多添一个炉子可好?”

书生顿了顿,眉眼未抬,专注在那伤口上:“雨水。”

“大人……大人……”

勺子点点头:“可是谁在破阵?”

心口如利剑刺来,生生吐了一口血,天地晦暗无光。

“朱砂不会,只是那是神兽阵法,正常解除阵法后便是普通的朱砂,可若强行破阵,神兽会竭力反抗,就会如今日那般。”

那鲜红的血喷溅雪地上,像落了一地破碎红花。书生和勺子虽然只能看见听见,不知和尚心中所想。可是此情此景,却足以让他们感同身受。一瞬恍惚,梦境已不在雪地之中,而是又回到了他的屋里。

勺子抽了抽鼻子,问道:“那朱砂怎么会烫人呢?”

他不知做了多少噩梦,口干舌燥。宫女进来倒了茶水,他喝了一口,哑着嗓子问道:“可来了消息?”

回到屋里,书生拿了药和纱布,又气又好笑的给她剪那衣裳,尽量不碰她伤口。等剪开了,才发现她的伤势比想象中重,她竟然还能忍着。

“来了……”

“……”

“说。”

勺子呜咽:“可是我有……”

宫女低声:“无罪。”

书生看着她那被灼烧了大半的右臂衣裳,隐约瞧见藕嫩手臂被灼伤,又瞧她的脸,都惨白了,还先问他受伤没,真是傻勺子,轻声:“没有。”

手中的茶杯砰然碎在地上,他愕然看她,这几日他收集的太子罪证,足以让他死一百回,身背那么条人命,无罪?一时声音更哑:“朝廷不处置?”

勺子哆嗦了下,捂住手臂看他:“你受伤没?”

“是,圣上让他们撤了折子。”

可她已经收之不及,指尖顿时灼痛,貔貅轰然化作朱砂雨洒落下来,烫得她手臂通红,差点没痛晕过去。眼见那红雨要倾泻脸上,书生疾步上前,将她拉入怀中,抬手一挥,拂袖将那红雨全都扇开。微有红雨点溅落在身,滚烫刺痛,不由皱眉。

他怔了许久,忽然笑了笑,笑出声来,声音里全是失望和绝望。

勺子一听,连伞都没拿,便去后院,从那里跳了上去。一瞧,那貔貅果然开始融化,头上的角都没了一半。她大惊,自己一次都没体验这阵法的厉害,竟然就这么没了。她抬手去碰那神兽,后头惊声:“别碰!”

“好,无罪……竟会是无罪。一夜三十七条人命也可以当作无罪。这音国的王法去哪了。”

书生往外看去,眸子微顿:“是朱砂化了。”

“大人……”

她百无聊赖的看着延续滴落的屋檐水,打了个哈欠,瞧着瞧着,忽然见一抹朱红落下。揉了揉眼,以为看错了,可那红色愈发的多,混在雨水中,嫣红满地。勺子“噌”地站了起来:“掌柜的,下血雨了!”

这一声大人唤来,他又想起青青,抬手颤声:“点炉子,冷。”

“……”四天没吃肉的勺子没力气说他,每顿两碗饭下去都觉得毫无饱腹感,原地走两步就觉饿得慌,无肉不欢啊。她趴在柜子上已经半天了,看来还得继续趴,叹气,“什么时候才出太阳呢。”

那日的寒冬,一直冷到如今。每次一冷,就想起青青。

修长的手指骤顿,书生偏头看她,沉吟:“你不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像掌柜吗?”

他上了几次折子,寻了几遍刑部大理寺,找了几次圣上,每次都被驳回、驳回……太子依旧逍遥法外。

勺子趴在钱柜上,七天了,除了那一直住宿的和尚,一共来了六个吃客,无人住下,共计铜板四百三十文,连一两都不到,再这么下去,连素菜都吃不起了。听见耳边有算盘的噼里啪啦声,她歪了歪脑袋,看着书生敲的认真,问道:“掌柜,你为什么每天都在敲算盘,明明没那么多账目可算。”

他轻叹一声。

阴雨连绵,明明是盛夏,却无晴空。雨水打在客栈门前的青石上,滴滴嗒嗒。行人撑伞踏水而过,里里外外都冷冷清清。

勺子看着那歇下金色袈裟,放下禅杖的年轻和尚从皇宫出来,踏雪而行,背影寂寥落寞,也不由叹气。片刻,那皇宫大殿已消失,也再无风雪。和尚要给他们看的梦境,已经结束。

屋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黑,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勺子默然,她本不觉得会跟奇诡妖物打交道的和尚是好和尚,可是能控制这奇诡妖物而不被其操控的,内心可见并非凡人。但她没有想到,他竟有这种过往。

勺子往外看去,只见是个穿着破旧袈裟的清秀和尚。这倒没什么,可他手里还抱着一盆花,一盆没开的……昙花。

忆了千遍万遍的和尚脸上并没有太多波澜,唯有眼底的坚定不变。他又念了几句经文,才继续说道:“我跋山涉水,想往西天问佛,途径山谷,意外坠落悬崖,却碰见了这只在古籍中听闻的昙花妖。于是我将它带出山谷,用它杀了许多为恶却逍遥法外的人。佛教中人不杀生,可这于贫僧而言,却是一种救赎。”

“请问,这里可管住店?”

勺子暗叹,堂堂国师的位置不要,却做了一个苦行僧,只为了心中正义,期盼人间干净无浊。可仔细一想,她还是摇摇头:“天地六界,却只有你一人,又怎能真将这六界罪恶洗刷的干干净净。律法虽有漏洞,偶尔还会被小人践踏欺瞒,可也缺不了它。”

勺子见他摇头,心下失落。正要试图用其他美食诱惑,就听见门外有人问道:

和尚微微弯身,语气平和:“施主所言无错,但贫僧会在有生之年,力所能及救赎世人。一个,便是一个,两个,便是两个。只要律法未得完善,我的寻佛之路也不会停下。”

他默默想起每天让她炒盘青菜都对他大眼瞪小眼,别说给他收拾房间,连被子也是他自己叠的,还有,她什么时候给自己倒过茶,这真的是同人不同命吧。不对,他没事吃自己的酸醋做什么。

勺子登时肃然起敬,立刻起身:“我去买肉!不对,给你做罗汉斋!”

勺子仔细想想,这才松气:“也对。”她腆着脸道,“高人,要不你住这里吧,我去收拾个房间给你,每日管三餐哦。”

和尚双掌合十,虔诚安详:“谢过施主。”

他看了她一眼,失声笑笑:“如今不用怕了,都过去了。”

和尚是凡人之躯,吃过勺子灵气满满的斋菜后,内伤立刻见好。清晨勺子起来,雨仍在下,送热水去和尚房里,他又出门了。等她擦拭干净大堂桌椅,去买菜时,便听见宋大员外今早暴毙的消息。勺子默了默,知道是和尚所为。

勺子一想,不由后怕非常,紧紧捂住心口,脸色变的惨白:“当然怕!”

中午,和尚谢过书生和勺子,准备带着昙花去往下一个小镇。出门时,雨势如常,淅淅沥沥的。和尚一手撑着二十四骨伞,一手抱着昙花盆,带着他的执念离开了。

高人欣然接过,喝了一口,只觉沁人心脾,明明不过是一杯普通的茶呀,难道是因为冲泡的人不同?他笑了笑:“今日救白蛇,你不怕么?”

勺子站在门口目送他,每次送住客离开,都会有莫名的失落感。可客栈嘛,都是过客匆匆的。

勺子特地将藏了很久的毛尖拿出来,冲了一壶茶,笑盈盈递茶:“高人喝茶。”

过了一炷香,雨势渐停,抬头看去,乌云遮蔽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天,终于放晴了。万物复苏,阴霾散去,天边悬挂万丈霓虹。

回到客栈,勺子神清气爽。总算是把这件棘手的事解决了。等从后门进去,不见书生在。那家伙又跑到哪里去偷懒了,还要不要要不要客栈了。高人已经择了个位置坐下,气定神闲的模样看着就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