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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日,书生眼见洞府里面始终没有反应,在门口留下那柄梳子,面露失望离去。

起初竹女并没有理会他。书生便在外头吹起萧曲来,间或念几句酸诗。竹女免不了注意了起来。我那时上山后很快入关修练,以为竹女在我离山之时认识了什么轻狂书生,也没心思理会。只隐约感应到一墙之隔的竹女自箫声起的第二日,便起坐频频,无法再静心打坐修练的模样。

竹女收下梳子,见书生离去,先前的犹豫不决瞬间飞入九霄云外,纵身便追了出去。

他错将在里面的竹女当成是我了。

书生一见竹女追来,先是一阵狂喜,接着却是错愕。也明白自己先前表错了情。一时间白着一张脸,打拱赔礼,向竹女索还信物。心高气傲的竹女如何忍受得了这种羞辱,毫不留情将书生打成重伤,愤然回了洞府。

他在我们洞府外面一连等了半个月,然而一次都没有看到我们出现。最后似乎是起了破斧沉舟的决心,跑到竹女的洞府外面,请求我出来与他一见。

这些事,我从前一无所知,这似乎便是竹女后来对我渐行疏远的主要原因了。直至竹女飞升上天界,估计因缘际会也认出了历完劫回到天界的祗莲帝君,一腔爱意又煎沸了起来,以至于发生了后面诸多纠葛。因爱成恨,委实可叹。

很快我下山所办之事都处理完毕,拧着一大包购置的东西,往山上而去。书生鬼鬼祟祟跟在我后面,竟一直跟到我们修练的洞府中去。

至于在我飞升后祗莲帝君又是如何认出了我,如何决定掺入凤族与皇家之间的浑水,向我求亲。个中心理历程,又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刻骨铭心。

他抓着那把梳子,做贼似地跟在我左右,却迟迟不敢与我见面。

这份刻骨铭心,伴随着我往后万余年的时间里,时刻温暖我的心。

摊老板给他推销了胭脂,推销了水粉。他晕着一张脸,摸摸胭脂,又摸摸水粉。嫌这个俗艳,那个轻浮。摊老板笑道:“看来公子是个十分内敛之人,看到喜欢的姑娘,太露骨的东西便不敢送了。不如你看看这把桃木梳子如何?这梳子做工精致,寓意又非常好,梳尽三千烦恼丝,送给心爱的姑娘,多合适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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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集市那档胭脂水粉摊上傻立了不知多久。

瑶池惊变匆匆落幕。藤壶最终还是不能破除,好不容易想嫁了的帝姬,最后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书生自从像怀揣什么秘密,眼光闪烁。

天后伙同东华神女,意图谋害帝姬,最终被削了后位,发放到极东的岛上幽禁去了。至于衡清,被我接到灵鹫宫上,日日亲自以仙气培养仙元,第三个千年的时候,原本在水晶罩来一团白气的衡清成功孵化成一只秃尾赤凤,吱吱喳喳的,整日在杏林里疯跑。

晚上,他拧了一壶酒敲我的房门。我在里面没有反应。书生无意间从门缝里看到里面的我,正合衣侧身而卧,面朝里,一头披散的头发直垂到床下,女态毕露。可能我在游历间一直以男装示人,书生也从未想到我会是名女子,一下子就僵在原地,脸腾地就涨红了。

而我则守着那把藤壶过活,皇兄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劝我在天界众多才俊中另选夫婿人选,一概给我拒绝。我始终相信,祗莲帝君他还在藤壶里面。

我从那光球里清晰看到,书生遇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顿住身形,面上又惊又喜的表情。

因为手指拴的那条灵犀一线,从来没有断过。

五年后,我与竹女在江南洞庭山上修练。我临时有事下山一趟,当晚宿在山下一间客栈中。此时的书生已经官拜御史,销假回家,一路游山玩水,刚好与我同一时间住入那间客栈。

只要线没断,祗莲帝君终有一天会回来。

此事对我来对,不过举手之劳,如清风过耳,稍刻便将之忘却。没料到,书生会那样惦记着。

我从三万岁守到四万岁,从娃儿他娘守到狐帝他娘。

书生也是个不好惹的茬头,愤怒之下,竟领着附近的村民到河神庙里闹事,大骂河神渎职,连累人间滴水难寻,千里一片饿殍。刚好那时我与竹女路经此处,见状现身拦制了书生。我与东海三太子倒有些交情,出面去恳请他帮忙。龙三太子兴云布雨,引来一角东海之水,通了京郊通河的船运,解了书生的燃眉之急。

这些年里我活得越发随和,天上众仙都在偷偷议论:帝姬真是越来越没有架子了。

恰好就在那段时间,祗莲帝君投身为凡人,下凡历劫。那年凡间爆发一场百年难见的天灾,秋冬春连旱。万里田地龟裂,河道干竭。祗莲帝君所转生的书生途经京郊通河,经历连绵旱灾的通河河水低洼,根本无法通船。书生滞留当地,眼瞅着就要误过春闱。

我的寒儿天赋异禀,三百来岁的时候就提前修成了人形。到我三万五千岁的时候,他度过了第九次雷劫,终于有资格成为了青丘的新一任狐帝。彼时他已经是一位风采翩翩的少年郎。眉眼清冷,声音如霜,活脱就是另一个祗莲帝君。

第二段记忆,发生在我自封仙体投于普陀岛主门下,与后来身为东华神女的竹女共同游历修行的那段时间。

彼时天界出了一桩丑事。黄山眉君家的小儿子往人间游历了一回,竟与一个凡人好上了。本来这也没甚么希奇,要命的是,与他好上的凡人,是个男的。这便是凡间所说的断袖分桃了。

或许是基于羞耻,他连化身人形都不敢在我面前现出,便自此离开不见。我也从未将他与三重天冷冷冰冰清雅如莲的祗莲帝君联系在一起。

可怜全天下当娘的,黄山老母前来为儿子说情,在我灵鹫宫上哭了个把时辰,哭得肝肠寸断,将这断袖的厉害处,给我说了个通透。只说得我在三伏天里,流了一身冷汗。

我原本以为他是山中化形的妖,我与山中诸多妖物为伴,倒是没有多加注意。后面不经意让我发现那头狐狸其实已经是仙身法体,但是一直装傻扮痴留在山上,刻意与我接近。此事让我大感恼怒,险些就要将他擒住了拿回三重天上治罪。

若不是黄山老母提醒,我还真没有去多想。上回寒儿给我画了一幅秋杏纳凉图。他身边那名唤容晓的随侍给我一旁打着扇子,寒儿顺带便他入画了。下回我竟瞧见剑铭朝寒儿撒娇,让寒儿也得给他画一幅去。寒儿不理会他,他还生闷气了,场面实在十分肉麻。再来就是容晓这个少年,平素端茶倒水的无微不至,那时瞧着还夸他细致,如今想来,根本就是娘娘腔。我寒儿正青春少艾,情欲懵懂未开,放任这二个隐匿祸害,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那三年时光里,的确遇过这么一头狐狸。

第二日我便借故灵鹫宫里缺人手,将这两个调到后山,看守杏林去了。

那一年,我应蛟王所托,前往东王岛助蛟后生子。那时魔族势力庞大,与魔族接壤的东王岛时常有妖魔入侵。我在东王岛一呆三年,后来,蛟王蛟后将爱女姣姣托我领至灵鹫宫饲养。

寒儿这好孩子,也没再让我这当娘的操心,直至到我四万岁的时候。传来了让我吃惊的消息。

我脑中晃然掠过模糊的记忆。

寒儿不知怎么的,竟从凡间救来一头妖狐。本来这事情本身的出发点是好的,要乐于救助仙僚同胞,平素我便是这么教他的。可是寒儿这一次救得,很不一般。

那女子是我。

寒儿有洁癖,他的休憩的洞府,除了我,至今仍未听哪个进过。可是寒儿不仅将他救下的狐妖迎入洞府,还同吃同睡,衣不解带的伺候。听说他还准备动用青丘只有狐帝才有资格进入的雪魄玄洞为妖狐休养元神。这一切,完全符合了红颜祸水,冲昏头脑的特征。

我看到女子留下一株灵草后转身离去。狐狸服下灵草,静养几天后,便去寻那女子,却给冷冷斥开。他只好不动声色地潜伏在女子周围,替她摘野果,笨拙地做着饭食,托山中其它的妖给女子送了过去,替她赶跑了有意接近的妖物,躲藏在暗处里,偷偷地望她……

要命的是,寒儿救的是一头公狐狸。

头一段记忆明显是很久远的时间,历完天劫的九尾天狐奄奄一息地倒在草丛里。血腥味儿引来一头虎妖的靠近。就在虎妖目露凶光、狐狸绝望闭上眼睛之时,三道剑气划空而过,吓退了虎妖。紧跟着,一名白衣白裙、眉眼清冷的女子拔开了草丛。

凑巧这几日赤凤正在换毛,从后殿到他常活动的那片杏林一片凤毛乱飞,瞧着委实头疼。一旦侍女过去清扫,这头赤凤逮谁啄谁,十分任性。那位倒霉催的,正好由赤凤来整治一下。

光球里面,有二段记忆。

当晚我遣侍女拿着我的御旨前往青丘,将那头妖狐抢了过来。侍女几乎是前脚禀报,寒儿后脚就到。我一边喝茶,一边笑咪咪与他说:“寒儿,你姣姣姐姐与一枝梅一起往东王岛驻守去了,我这灵鹫宫连个得力的都没有。你衡清叔叔你又是知晓的,他最近正换毛,侍女又不敢近身,后殿正缺个扫地捡毛的,我瞧你救的那头狐狸,正合适。”

皇兄淡然道:“这是祗莲帝君被吸入藤壶前一刻留下的封印记忆,我想他是想让你看一看。”

衡清那缕仙元所化的赤凤虽说如今灵智依旧未开,但在我的严令下,谁也不敢对他半丝不敬。寒儿感激他替我挡下一击的恩情,一直以“衡清叔叔”称呼赤凤。

一个泛着淡蓝光晕的小圆球出现在我面前。

此时寒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上,唇角隐隐有丝笑意。

我望着水晶罩,茫然若失。而后强打精神,抱起了闻听消息后脸色发白,眼眶红透的儿子。

“娘亲就没见一见这狐狸?”

一个水晶罩适时将金光罩住。收了水晶罩的太白金星叹息道:“只有打回原形重新修练了。”

我道:“我的确是准备明日见一见他。今儿却有些迟了。后殿又乱糟糟的,便先安排他去打扫了。”我堂堂帝姬,这点矜持还是要的。

他摇了摇头,捉着我的手紧了一紧:“我向你说这些,是因为再不说,往后没机会,你听过就将它忘了罢。我姑母……她只是一时糊涂,希望天帝与帝姬能网开一面。”说完,身躯瞬间化为点点金光溃散。

寒儿面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娘亲真的将他安顿到后殿扫地捡毛去了?”

我与祗莲帝君之间的恩怨纠缠,早以分不清是谁欠了谁。但对于衡清,我却是真真切切欠了他的。

我微笑道:“是啊。”

他苦笑道:“你总是对我有成见……那日你在殿中拒绝我的求亲,我其实很不甘心。”我心里有着歉疚心疼,明知衡清要的不是一声“对不起”,我却除了这声道歉,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娘亲可知道,您这位扫地捡毛的,来历可不简单。娘亲是否有兴趣现在便随我到后殿走上一趟?”

你嫌我轻浮,可是我赠你尾翎时的心意,我是认真的。

我这寒儿,也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但只一点,想将他“心肝宝贝”接回去,那是万万不行的。

我知你很讨厌我穿红衣,可是我没办法,我原本就是一头赤凤啊。

我不动声色,满足他的要求,随他来到后殿。

衡清的声音很平静,他说,我其实在你第一次上火梧山时,我躲在姑母后面偷偷瞧着你,那时我便喜欢你了。

外殿玉石基上没半个影子,从里面传来鸡飞狗跳似的拍击声。按照往常的惯例,赤凤此时该伸长了脖子满屋子追着来者啄跑。近来他的遁速越发快了,只怕狐狸已经吃了些苦头。我朝阿寒瞟了一眼,果然见他平常冷静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我心里一酸,将耳朵凑近了些,轻声道:“你说。”

我撮唇低呼了一声,里面的赤凤一听到呼声,立即拍翅从殿门飞了出来,雀跃停在我脚下。

他朝我勉强一笑。面上却露出了落寞的神色:“可是重凝仙元意味着抛却前尘往事……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勉励地摸摸他的头顶,又有几片毛飘了下来。

衡清身影虚一阵实一阵,那是仙元即将溃散的前兆。我赶紧过去抱起他,决然道:“衡清放心,我定令你尽快重新凝结仙元。”

我瞧儿子一撩袍角冲入了殿里,不由轻哼了一声。待抬头一看,却蓦地呆住了。

我心中重燃了一丝希望,此时理智也回笼了,赶忙将妖壶递给皇兄。往身后一搜,衡清正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旁边围着几名察看他伤势的仙君正冲他摇头叹息。

男人搭着寒儿的肩膀,从殿里走了出来。

皇兄似乎看不过去了,一边给我拭着泪,一边伸手尝试拿给我死死抱在怀里的妖壶,慰声道:“你且别忙着哭。这妖壶练化神仙的速度还没有那么快。你将妖壶拿出来,看看纠合众仙之力,能否将它破开。”

他的面色仍然苍白,面上却泛着温柔之色。在满地鸡毛中站定,迎向我的眸光。

我混混噩噩地抱起那只藤壶,嘶声裂肺地不知喊了多少遍“祗莲帝君”。我竟然这样伤心,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一刻,我竟不知道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只知道,这便是我这万余年来所做到的,最美妙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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