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
我还记得这一年入冬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他披着斗蓬钻进一株红梅树下，对着那一树的花，怔怔发呆。我揉了一手的雪，蹑手蹑脚就要从后面将雪摁进他衣领里，他若有所觉，猛地转过身来。
雪纷纷扬扬地掉，落了我与他一身。
我许久才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
明明隔着一层雪幕，我却能清楚看到他眸底那一抹清光。那日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令人发慌的眼神，长久地看着我，唇边泛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碧霞元君微笑道：“祗莲帝君之事，老身也听说了一些。祗莲帝君现今三魂七魄已养齐，由天兵引回天界了。”
便是在这个时候，我知道，祗莲帝君他其实是已经好了的。仙有仙归，既是好了，就必须返回天庭去了。可是我们俩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此事。本仙姑依旧当我游手好闲的少夫人，他依旧当他充傻扮愣的李小莲。
我问道：“敢问圣母可知祗莲帝君去了何处？”
这出闹剧便如一场戏，硬撑到最后一刻，仍不得不面临曲终人散。
碧霞元君走到我面前，客客气气道：“碧止仙子，我原是路经此处，受了天帝的嘱托，劝仙子返回天界。”
我苦笑了一下。
半空立着一名面貌慈祥的老妇，二名仙童远远地立在一边。这几日正是凡间的碧霞元君诞，我一眼就看出，这名老妇正是泰山老母碧霞元君。
虽然不知道祗莲帝君这么做，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怜悯，我却真真觉得自己是赚了。
我的身体在一干凡人这间悄无声息地隐匿不见，腾空上了半空。
我道：“帝君这一走，只可怜了凡间那对爱子心切的夫妻。”
我第一时间还有些懵，半空突然传来呼唤的声音：“碧止仙子，该回天庭了。碧止仙子，该回天庭了。”
“凡间一切，自有定数。”碧霞元君道：“我听说，祗莲帝君感念李氏的照顾，托冥殿行了个人情，这对老夫妻在帝君走后会再得一个健康孩儿，算是续了他家的香火。”
李小莲他当真挂了。
我啊了一声，神色古怪地朝地面老李头夫妻望了一眼，瞧瞧他们花白的发年迈的腿……还能再生？
72
碧霞元君咳了一声，从衣袋时摸出了一块令牌：“仙子回天界若有天兵盘问，可将这块令牌交予即可。”
——
我再无二话，接过令牌，道了声谢。跳上一枝梅的背，往一重天而去。
三日后，李小莲回来了，我摸到了他冰冷的尸体。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离开天界，其实不过一日之久。
我洋洋得意道：“当然。”
我思忖着碧霞元君给我这块令牌的涵义，似乎是不打算办我私下凡界的罪的意思。
他道：“娘子，你真好。”
洞府内一切照旧，寒儿不在，师兄不在，向酒酿仙子一打听，他们都未曾回一重天过。
我终于将那香囊塞好，将它放入李小莲随身的荷包里面。李小莲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我笑咪咪道：“护身符啊。有了这东西，除了比你娘子更大的神仙，谁也伤不了你。”
就算我挂念寒儿，我却打消了往三重天寻他们的念头.我隐隐感觉，在天枢星君官邸里，不会寻到师兄。乖乖等至隔日，半夜我正半倚在酒桶上纳凉打瞌睡，额头忽给狠狠敲了一记。
“少爷！”小马忍不住又一次挺身而出：“老爷让小的第五次催了！全部人都在门口就等你一人！”
“还舍得回来啊？这几日可快活？”
李小莲脸上的表情登时活泛起来：“要不，我们现在回房再试试？”
我嘿嘿一笑：“快活是快活，美中不足的是寒儿不在身边，甚挂念。”眼瞅着黑影跳下酒桶，就要头也不回地离去。我赶忙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撒娇道：“师兄，是我错了，一错再错以错掩错错上加错错得彻头彻尾彻中间，你莫要不理我。”
本仙姑也叹：“这是为什么呢？”
师兄方始转过脸，迎着广寒清辉一瞧，吓人呐，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我们一同坐在花荫下头的石凳上，我正一下没一下往一个香囊里装东西，全身软骨头一样靠在李小莲身上，李小莲从后面揽着我，双手按在我扁扁的肚子上，半撒娇似的抱怨：“明明你的小莲哥哥每晚都是努力又上进，为什么就一直没消息呢为什么呢？”
我耍痴撒娇，总算将师兄劝得缓了口气。今日的师兄额外的深沉，沿着绕过酒厂的小溪斜斜往上走，受他的严峻感染，我也绑起脸，颇孙子地跟在他后面。
临别时，李小莲一脸的依恋。
我问道：“师兄，寒儿呢？”他没好气：“自然是送回狐狸窝了。”
我正打磕睡，闻言懒懒道：“他要做掉李小莲，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希望他这一次可以成功。”一枝梅一脸的失望：“我们不插手？”我道：“不插手。”
全天庭的狐狸窝只一个，那是青丘。
一枝梅让我给召唤了回来，当晚百无聊奈在李府巡了一圈，回来满脸雀跃与本仙姑道：“姑姑，大消息呀，隔壁院子的李大莲公子，现在正密谋趁你丈夫上山时将他做了呢。”
我心中一跳，老实地噢了一声。却见师兄指向某处杂草掩盖的地方：“这是你平素取水造酒的地方罢？”
三月春茶采摘，李小莲公子应他爹的要求一同往业下的茶园数日，算是历练。
我诧异道：“师兄怎么知道？这处泉眼是我偶然发现，地点十分隐蔽。其他的酿酒的仙取水，还得大老远跑到上游去取水呢。”说起这个我就有些得意。
后来，我听小马绘声绘色地形容过一回：“公子一脸凛然走到那太守千金面前，抬手抽出一把短刀，大声道，多谢小姐垂青，可是我家有爱妻，恕难从命！倘若小姐再苦苦相逼，我便划花了这花容月貌！”将我听得倒吸了一口气。小马给我总结：总之，那太守千金震慑于公子的坚贞不屈，这事便不了了之。
师兄赏了我一个白眼，冷笑道：“我还知道这处泉眼与三重天上帝姬所栽的杏林连接。那里千万年来堆积了数不清的苦杏。这泉水长年浸染，变成苦的也不稀奇。”
隔日隔着一幅墙，本仙姑听到李小莲暴躁的怒斥：“爹娘不必再说了！我宁肯死，也不会负了娘子！”
我吃惊道：“怎么可能，每次取用之前，我都尝试过了，泉水清甜甘冽。”
老李头夫妻十分惶恐，当即将本仙姑请了过去询问我的意思。本仙姑梨花带雨道：“媳妇一切看夫君意思。只要是夫君主意，我一概没有异议。”把老李头夫妻感动得猛夸：“好媳妇啊！我老李家这是积了多少辈的德啊，才娶得到这么深明大义的媳妇啊！”
师兄道：“那片杏林为帝姬亲栽，当初杏花仙子受了帝姬莫大的恩惠，曾发下誓言，永世奉帝姬为主，不会让帝姬品尝到一粒苦杏。”他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若是帝姬本尊亲尝，这泉水自然是甘甜清冽。”
事实证明，本仙姑怎么可能是错的。春暖第一朵桃花开的时候，一个打扮体面支颐使气的管事来到李府，向老李头夫妻传递了一个消息，许太守的千金爱女偶然与李小莲公子邂逅一次，便天雷惊动地火，叹为天人，看上李小莲啦！
我肃然道：“师妹比较愚钝，师兄说明白点儿。”
本仙姑开始忧愁，李小莲这厮，总有一日会招蜂引蝶。于是，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本仙姑就此事询问李小莲公子的看法，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令人气愤的是，李小莲公子现如今翅膀长硬了，口气强横了，认为他对本仙姑的心可昭日月，一片无瑕，懒得与本仙姑聊此无稽之谈。
师兄说：“怎么，很吃惊？”
李家二公子的名声日益扩大，随着他一日比一日的风度翩翩、一日比一日的玉树临风，府里的丫头见了他，无一个不目光闪烁、红晕满面。据说城中闺阁的聚会，开始窃窃议论着：李家的晋莲公子，委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我干笑：“也不算。现在想想，天界能让祗莲衡清二位帝君此等位阶的上仙都要称一声姑姑的，五根指头都数不完。”
这半年，傻子李小莲像一朵娇花，在本仙姑的灌溉下，越发的鲜妍动人。
“当初我念你造酒辛苦，自三重天处移来此处泉眼。你也真没让我失望，往上游取了一次水，当即懒病发作，在近酒窖处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取水点，最后发现此处，大喜过望。”
这样的幸福，一直维持到来年开春。
我嘿然一笑：“师兄谬赞。”
无论与他结果如何，即便下一刻他清醒过来向帝姬求亲，现在我很幸福。
“几千年前，你因觉得自己一个生来就在天上的仙，凡间许多磨难未曾经历，导致修行上再难寸进，因此不顾我的劝阻，自封仙体，投身到凡间普陀岛主门下修练。我不放心你，遣了一缕分神下凡一同拜入普陀岛主门下，成为你的师兄。后来修行圆满，飞升上天，重回仙体。在人界戾魔出世之际化名为碧止，下凡收魔。后面之事不需我多言，你在一重天大红崖边受到天雷噬击，不知何故竟丧失本性，遗失大部分的记忆，只记着你往普陀岛主门下修行的那段时光。以为自己是直接飞升到了一重天。”
我抱住他，凑过去亲吻他的脸。
“你在一重天呆了三百年，迟迟未见你恢复本性。后面见了狐族那小子，更是越发胡闹。我原就想在那时利用你未自封仙体之前遗留的本命元神火强行恢复你的记忆，若不是狐族那小子在殿外苦苦求了几日，我瞧他还有点真心实意的模样，便允他试试再用其它旁力，看是否能恢复你的本性。哪里知道，一时妇人之仁，铸成大错！”
不管那一刻，他没有半点祗莲帝君的记忆，痴傻如幼童。只要是这个人，对我说这么一句话，我都满足了。
“诶。”本仙姑心虚道：“什么大错？”
我也很高兴。
“你还有脸问，我问你此次下凡又干了什么好事？”师兄两只眼珠子瞪得跟两个灯笼似的：“我天家神女尚未出嫁，便宜尽数那混蛋占尽，传出去，我天家还有什么脸面？这口气，叫我怎么咽得下去！”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了那一刻，他捉着我的手，似是满腔兴奋无法渲泄，大声道：“娘子，我好高兴！”
唔，本仙姑反省了一下，此次下凡所做所为，说好听点叫奋不顾身寻找情郎，说难听点叫不顾廉耻找野男人厮混，这事情搁凡间哪家闺女，这是要浸猪笼投江的。
一杯合卺酒下，从此是夫妻。
幸好、幸好，本仙姑上头有人。
可显然又不是，祗莲帝君不会用这种喜形于外的神情看我。
本仙姑先是低头反省了片刻，接着再用充满感情的眼光望着面前的“师兄”。
不知是否是一室的喜气迷花我的眼，竟觉得此时的傻子，赫然已经有了几分他身为祗莲帝君时的风采来。
“师兄”面带不善望着我：“现在我给你二个选择，一个是自己乖乖随我去本命元神火牌前恢复身份记忆，一个是给我打晕了拖去。你选哪个？”
傻子的脸带着一股红晕，气息若有若无喷着酒味儿，正痴望着我。
我吞吞口水：“利用本命元神火恢复记忆的，是否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我稍推开他：“首先得揭红盖头。”傻子道：“好好。”说着将我扶到床上坐下。装着喜秤的盘子一声轻响，我感到傻子坐到了我身边，接着响起他有些紧张的声音：“娘子，我揭喜帕来了。”本仙姑惮定道：“好。”一根喜秤晃到我眼帘下方……随即眼前一阵明亮。
“师兄”阴恻恻道：“最多便是有可能再丢一次记忆而以。”
傻子傻气道：“为夫听话。”
我啊了一声。“师兄”道：“你放心。在你自普陀岛主处修练飞升回天界后，又重新与本命元神火感应了一次。你最多就是将这几日以及下凡除魔这段记忆忘了——其实也不能算是忘了。”他皱皱眉：“只能算是暂时忘了而以，你随时可能因为某些触动记起来。只是不知道要多久。可能是下一刻，可能是千年万年。”
我道：“不带。可是你得听我的话。”
我直觉摇头：“那怎么行？从前的记忆是很重要，但现在的记忆也很重要。我怎么能将寒儿将……忘了呢。”
他蹭来蹭去，小心翼翼道：“娘子，今儿还带戒尺吗？”
他再没好气：“放心。我还没有不通情理到此地步，局时会将前前后后的情由说与你知晓。至于如何定夺祗莲帝君与寒儿之事，由你自己决定。整个天界，女御帝姬所决定的事，还没谁能撼动半分。”
告诫过自己多少回，本仙姑一个仙，不惧一个凡人傻子，可事到临头，心竟然怦怦作跳起来。
最后一句，十分诱人。
我背对着他，笑吟吟道：“且慢。”一道诀术将床上呆坐的傀儡收了，随手一扯红色盖头，厚着脸皮盖到自己脸上，才缓缓转过了身。几乎是同一时间，傻子的手臂也匝了过来，将我带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里，一阵躁热气息全吹在颈窝之间。
若与帝君之间处决权到了我手上……
新房红烛高燃，傻子正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地瞪着床上坐的傀儡。丫头大妈此时正围在新房外头，一个个瞪大双眼瞅着房里的动静，或许是李小莲公子太久没有动作，丫头大妈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我对给人这般围观一点兴趣都没有，随手就撒下一场仙障，隔绝外头的窥视，身形才在床前现出，就听到傻子腾地起身，差些撞坏了桌上的杯碟。
威风八面的女御帝姬本尊我，还有小媳妇儿模样的祗莲帝君……
使用仙术朝嫁衣一点，一个旋身，喜服已经服贴穿在身上。我又抹了一点脂红，镜子里照出一张容光焕发的脸。
我压住心花怒放，还待罗唣几句：虽说神仙该清静无为，但偶尔提高一下虚衔地位，不失为快事。我也希望做回原来的自己，不要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活什么的，迎面传来“师兄”一声咆哮：
我在房里留下一封辞行的信，从明日开始，李府就没有“壁公子”这个人了。
“你还犹豫什么？帝姬身为一宫之主，迟迟不归位，你知不知道，身为帝姬他哥，压力是很大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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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我抱头鼠窜：“马上随你去寻本命元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