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撞上她的那一瞬,心里头没点儿异样的反应,不可能。毕竟是男生。
女孩的身子骨又瘦又小,他吓了一跳,以为会把她压碎。
可那只是异性相撞时正常会有的心理反应,他转眼就抛去了脑后。
他撞去她身上,将她压倒在跑道上。
杜若春,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了?
他真不记得他说过这话,但他记得她穿了白裙子,突然之间冲上跑道。
景明不确定,也没有深究。
景明说,不记得。
(四)
杜若有次问景明,你记不记得那次运动会,我穿了白裙子,你夸我好看。
景明自认和杜若的交集很少,上学的前半学期,貌似没碰上几次。
(三)
见面次数密集起来,应该是从那年的新春舞会开始。
就像他父母做的一样,理所当然。
她穿着大红色的裙子,一张脸画得像妖艳的猫儿一样,在台上跳着热情奔放的舞蹈。和他印象里的那个杜若判若两人。
一切都只是出于资助者的关怀。
她真是一个矛盾的女孩。让他搞不清,觉得莫名其妙。
电脑,早餐,生活费……
前一秒还在舞会上大笑,后一秒便在除夕夜的他家门口流泪不止。
不过,他在无意识中代替了他父母资助者的角色,适当地给予她帮助。
前一秒还对他的示好爱答不理,下一秒便在春间的山地里飙车而行。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杜若在景明眼中,只是相当于背景板的存在。
加入Orbit,机器人比赛,演唱会,辩论赛……
但就凭这一件事,并不能让两人对彼此的印象有所改观。
那丫头过得风生水起,还给他眼色了。
被她挂电话的那刻,他几乎是匪夷所思:这个杜若春居然脾气还不小!
呵。
带杜若去KTV唱歌那次,完全出乎景明的意料。
谁才是傲慢的那个?
(二)
景明是在什么时候对她有好感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毕竟,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或许因为她在赛场对落败机器人说的那句“他会不会很难过?”
他对她毫不在意,做朋友都不可能。
让他在那一刻有了心灵共鸣?
景明懒得搭理他,更懒得搭理杜若。
是吗?
哪天父子俩因什么事儿怼起来,或者景远山看不惯儿子的行为要训斥几句,必然会带上杜若春的大名:“人山区的小孩条件艰苦,却刻苦学习,还帮家里干活儿。你看看你……”
还是他发现政治笔记字迹的那一刻?
他以前没见过她,却不妨天天从景远山嘴里听到。
一切都说不清了。
景明的确是不太喜欢杜若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一张无形的网网住。
那是个面黄肌瘦的女孩,满脸汗水,短发油腻,衣着寒酸,浑身冒着火车上的霉味儿。像一根被人踩了几脚的豆芽菜。
烦闷,生气。
他对杜若印象“深刻”。
他非常恼火。
他虽说是答应了,可不情不愿得很。
连告白都是气势汹汹的。
他爸妈差使他去接人。
更没想到会被拒绝。
他印象中,第一次见到杜若是在北京西站。
呵。
这件事儿他隐约记得。至于去那里干过什么见过哪些人,他全无印象。
他景明,
14岁那年,父母带他去了边境山区。
居然会被女生拒绝!
如果让景明回想他和杜若的第一次见面,他是记不得的。
可她拒绝的理由却让他一瞬间冷静:
(一)
我只想做好我自己。让我自己变得更好。我觉得,这比跟你谈恋爱重要。
【景明】
那一刻,他对她的感情,悄然变化。
但也依然确定,我希望,你在我的未来里。
他发现,他喜欢上了一个对的人。
即使未来的路,或许也没那么容易,
这个发现,让他谨慎而安静了下去。
即使未来的生活,或许还会有很多风风雨雨,
(五)
想在经历外界的欢声笑语后回到只属于他们的家中,开着电视,一起洗菜做饭,榨一杯果汁,烤一块面包。
大一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和接下来的九月十月,是景明记忆里过得最畅快恣意的一段日子。每一天都可以用春风得意来形容。
想陪着他看Prime实验室的成果一点点丰富,
深圳赛一举夺冠后,Prime登上世界之巅。
想和他一起上班去实验室,忙碌着各自的研究,互不打扰也很好,
他的梦,他的理想,他的帝国蓝图,都开始慢慢展现。
想在他怀中安稳入睡,想清早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
一切皆可及,未来犹可追。
她确定,今后都想和他一起生活。
也是在那时候,他有了女朋友。杜若春。
14岁那年的初见,他像落进她灰暗世界里的天使,让她抬起了头,看向了远方崭新的世界。她一点点从山里走出,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好,一点点看见山外太多的美丽风景,看到了她再也不一般的人生。
他很喜欢她,是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喜欢一个人的那种喜欢。
多幸运啊,她遇见了他。
说来也奇怪,
更爱他带给她的希望、生命力和梦想。
明明会跟她吵架发脾气,却又舍不得跟她冷战,舍不得她一脸委屈。
爱他取得的辉煌,爱他受过的苦难。
尤其见不得她哭。
毫无疑问,她爱他。
他一哭,他便难受得要把自己给炸了。
他依然是当初那个纯粹简单的追梦少年。
明明才恋爱不久,个性脾气等等一切都还没磨合好,潜意识里却已早早地把她划进了自己的未来里。
杜若偶尔回想,发现她对他的喜欢始于山村小姑娘眼中他那天使一般的容貌。渐渐,深陷于他在机器人领域的才华他对科学的严谨勤奋他对未来世界的开阔眼界与自信。渐渐,忠诚于他出走归来,那依然如少年般干净澄澈的心。
如果他的未来有一个女人会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俯瞰整个Prime帝国。
(九)
那个女人,就只能是她。
而今,他陷入迷茫,沉默惘然,她也要朝他伸手,带他走出心中困锁的牢笼。
杜若春。
曾经,她畏畏缩缩,胆小纠结,是他朝她伸手,拉着她走去他的世界。
人都说,知道了未来是一件很无趣的事。
所以,她一直在努力,走进他的世界。
景明不觉得。
她始终觉得,他这个人,就该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不管什么东西,最好的那个都该给他。所以,她要成为最好的。
那时候他很清楚,很坚定,也很确信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如果有下次,她要更好才行啊。
他的未来有杜若春,有Prime。
曾经那么遗憾,遗憾没有好好地和他谈一次恋爱,好好地喜欢他一场,不自卑,不懦弱,高高兴兴地喜欢一场,不留遗憾。
有他想要的一切。
怕有一天他突然回来,她却落下太多,不能再站在与他比肩的位置。
如果,不是那次车毁人亡……
偶尔也会陷入恐慌,一如大学刚开学的那段时间,她竭力坚持着,奋斗着,生怕自己掉下去,怕再也追不上她的同辈。
(六)
心里头苦得仿佛嘴巴都能舔出苦味来。
景明陷入了轮回的噩梦中。
可一到忙碌过后,那独自的失落,她却难以承受。
只要闭上眼睛,Prime No.2撞车一瞬间的画面,声音,便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脑袋。
学业太忙,她能适应;生活差异,她能处理。
喷洒的鲜血,骇人的巨响,废铁般的汽车,李维破碎的躯体,医院走廊里李家母亲撕心裂肺的哀嚎……
可刚开始在美国求学的日子,过得异常苦涩。
妈妈跟他说,会好的,总有一天会好的。
杜若自认是个坚强独立的女生。
于是他一直在等,等那一天。
(八)
可那一天没有来。
我喜欢你。一直就喜欢你,从14岁见到第一面起,就喜欢你。
他却越来越严重了。
只是,来不及和他说:
那些画面挥之不去,从他的噩梦中奔逃出来,进入了他的生活。
如果他说不要来找我。她也就真的乖乖抹去眼泪,不会去找。
哪怕是白天,哪怕他面前坐着医生,那些画面也会突然将他从现实中抽离,将他的灵魂拖拽去另一世界——
也喜欢到,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喜欢到,如果要跟他走到天荒地老,她也毫不犹豫地说好。
医生说他患上了严重的PTSD,需要药物来抑制他的思维和情绪。
喜欢他在楼梯间里的悄然靠近,喜欢他忽然安静下去的神情和亲近过来的柔软嘴唇,喜欢他炙热的滚荡的不守规矩的手心,喜欢他单薄的有力的让人窒息的怀抱。
他开始陷入长久的昏睡中。
也喜欢他的另一面,别人看不到的另一面,
睡梦里,或许是现实中,他常常听到杜若在哭,可他看不见她。
喜欢他对伊娃的温柔,喜欢他为她砸IMU的霸气,喜欢他埋头实验室做研究的严谨细致,喜欢他在深圳比赛场的意气风发,喜欢在天桥上俯瞰世界的狂妄自大……
她怎么会进来他的房间?
她还是喜欢他,好喜欢他。
然而,她就在他的床边,呜呜直哭。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可他看不见她。
你不想,并不代表变心。
他只看见那辆车撞向桥墩,他拼尽全力跑过去,想要阻止,就差最后一秒,没拉住。他眼睁睁看着车身爆炸,鲜血飞溅。
你不提,并不代表忘记。
下一个梦,又是如此。成了死循环。
原来,有一种深深的喜欢。
他困于其中,再也走不出。
(七)
吃药的半个月后,他终于清醒,从房间里出来。
可是,为什么时隔半年,蜕变之后的她在那个与他对峙的夜晚,依然会心如刀割,泪流满面?
人已是形容枯槁。
她要收拾心情继续上路了,要做回曾经那个自信快乐的杜若。
那天,他见了言若愚。
只是不想再看见你而已,只是路上的一小段迷失而已。
言老先生亲自登门,给他劝导安慰。
大哭一场就忘记了。
少年不知听也没听,眼神枯死,却又笔直勾勾的,盯着窗外的树。
真的,没有多喜欢。
窗外狂风肆掠,树枝光秃秃地在风中摇晃。
嗯,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反正我也没有很喜欢你。
看时节,已是深冬。
他说:不要喜欢我,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言老走后,他独自坐了很久,盯着那棵树。
可很多事情来不及细想清楚,暗恋的酸甜也来不及尝够,一切戛然而止。
明伊过来想试着和他说话。
甜是什么味道,就像当初他递给她的那颗水果糖。
他却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学校放假了吗?”
可后一秒,她看见他从操场上跑过,看见他从楼梯下走上来,看见他下了课走在路的前方。一瞬间心情便阴转大晴,碧光万里。
“才一月初,没有放假。你……”
前一秒,她看见人群想起他,看见车辆想起他,看见鸽子想起他,看见鸽子想起他,偏偏来往的行人里没有他。心底苦得几乎要绞起来。
“我想去看她。”他说,“就看一眼。”
苦与甜,并没有界限。
(七)
偏偏又不可说,不可与任何人说。
他看了很多眼。
思念的苦涩在心里,如石子一般磨来磨去。
他低着头驼着背偷偷跟在她身后,从图书馆一直跟到宿舍楼。
不该打着“讨厌”的名义去关注他,偷看他,吐槽他,或许就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让这份关注渐渐失控滑向危险的另一端,变成了念念不忘。
她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裹着毛茸茸的围巾,脑袋缩在里头,一言不发地走着,形单影只。
或许,一开始就不该“讨厌”他的吧。
冬天衣服厚了,他却觉得她好像又瘦了。
(六)
一直目送她进了宿舍楼,他盯着她的背影,看见她闪进人潮中,忽然就没了踪影。
完蛋了,她好像,喜欢他。
他独自在路边守望了一会儿,恍惚想起他们无数个夜晚在此处亲昵分别。
篮球架下的身影,操场跑道上的身姿,运动会上散漫的笑容,深夜里的笔记本电脑……
黑色口罩下,呼吸急促起来。
是否因为好奇,或是因为注意,偌大的校园,他却总是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他转身便走。
因为好奇?
走开一段距离,人却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一眼宿舍楼。
为什么总是不知不觉注意他?
这一回头,看见了她。
迷失在努力追赶同辈的焦灼里,迷失在日夜刻苦学习的紧张里,也迷失在对景明说不清道不明的注意里。
她冲到路中央,四处慌乱地张望,寻找。
她似乎迷失了。
他却如受惊的孩子,条件反射般地躲进树丛。
杜若的日子过得有些兵荒马乱。
后来,就听见了她的哭声。
(五)
跟冷风沁过的刀一样,一声一声,捅进他心里。
她对他的不喜,归根究底,不过是愚昧的偏见而已。
(八)
可她努力换来的好,却轻易被他碾碎成渣——他不是差学生,是天才呢。
景明清楚,他回不去了。
女孩的心里较着劲儿,要做得比他好,让他看见,她其实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不论军训,还是读英语,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至少目前,不能回去。
说不清的情绪。
他而今的状态,别说他,医生都无法控制。两人再在一起,恐怕结局更惨,连美好的回忆都所剩无几。
然而,她又是有点儿怵他的,又紧张又警惕。
他也没法再回去了。
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特招生,凭什么对她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回到她身边,回到Prime队员身边。回不去的。
她才不喜欢他,她才讨厌他呢。
外界不能看着“肇事”的人像“没事人”一样继续他的生活。恶毒的抨击与流言蜚语会随着他的回归而转移到杜若到Prime头上。
在杜若看来,景明不喜欢她,或者说,似乎讨厌她。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得不走。
(四)
至少,还她一个安宁。还他们一个安宁。
四年前的回忆泡泡“砰”一声炸掉,无影无踪了。
而他,再无安宁。
她于是沉默。
在美国过的每一天都异常辛苦。
杜若何其敏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想杜若了。
他有些烦她。
非常想。有时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吃药都没用。异国他乡,却又不知该去哪里找她了。
可面前这18岁的男孩子并不想搭理她,眼角眉梢全是嫌弃和烦躁。
只能把一切咬碎了咽进肚子里。
她还回忆着过去,想着14岁时的少年,拙劣地搭讪,想和他说话。
他还想回去,还要回去的。
她有些局促地跟在他身边,心想他怎么长得那么高了啊。她的头顶勉强才能到他肩膀呢。
他是要重新回到国内,重新回到Prime的。
天使皱着眉在玩游戏,很不高兴,也不耐烦。
等到他一天天足够强大,
拖着石头一样沉重的箱子,慌慌张张找去停车场,看见了当初那个像天使一样白皙的男孩。
等到那个时候,
他是景明。
他要回去她身边。
杜若一下子想起来了,景明。
可一天一天的坚持,半年后,他的病情再度恶化。
原以为明伊阿姨会派司机来接她。手机接通的那一刻,里头却传来一个很不耐烦的男孩声音。
(九)
坐了33个小时的火车,窗外的风景一路从山区到丘陵,从盆地到平原。她好不容易到了北京。
有时候,景明不太记得他说“不要来找我”时的语气了,不记得杜若对此的回答了。也不记得是不是约好了,真的不来找他了。
第一次去北京那样大的都市,她心里还有些发怵呢。
一定是。
杜若顿时安心不少。
不然她为什么真的没有来。
明伊自然十分高兴,问了杜若的开学日。明伊很清楚杜若的母亲是没法送她来上学的,便叮嘱杜若,来的时候告诉她车次,她会让人去接她。
自此,他再也不敢去想杜若。
杜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第一时间给明伊阿姨打了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怕一想起,伤口就再度被血淋淋撕开。
(三)
对自己,他开始怀疑,质疑。
空留14岁少女怔愣的面孔倒映在车窗玻璃上。
曾经好不容易被药物驱逐的画面和噩梦再一次席卷而来,更凶更猛,一举将他打倒。
“砰”地一声,车门不客气地关上了。
很快,他再度分不清真实世界与幻境。
景明伸手过来,拉住车门。
走在校园里,同学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他看到的却是Prime No.2的车身,李维坐在里头,表情惊恐。
她一下子刹停在原地。
坐在教室里,同学们认真考试着,他抬头看见门外,走廊上放着一个白色喷了红油漆的箱子,他眼里却是沾满鲜血的Prime No.2。
杜若捧着花傻站在原地,紧张地看一眼景明,脚无意识地要走过去,却撞见他冷冰冰的眼神。
起初他还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只是脑袋生病了,那些都是幻觉。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是自行车和白箱子而已。
记者很快从同事那儿拿过一束花来,递给杜若:“给帮助你的人送花吧。”说着退后几步,摆好了相机要拍照。
但渐渐,他越刻苦地学习,埋头实验室翻找资料,他的幻觉愈发严重。
车内的景明也一脸不耐烦,上下扫他们一眼。
到后来,根本分不清日夜真实与梦境了。
杜若一愣,瞪着眼睛看景明。
有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痛苦的梦。
这时,一个记者上前,推着杜若走到景明所坐位置的车门边,毫无预兆地忽然拉开了车门。
梦见Prime要公开试车,李维走向了副驾驶座。
杜若朝车内望了好几眼,也只看见少年清秀的下巴和紧抿的红唇。哪怕只有小半张脸,也看得出心情很差。
他立刻阻止,拼尽一切地阻止。
一路上,都没有再看见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身影。走到山脚,到了车前,少年早已窝在车里头玩ipad,根本不管外头的人与事。
可李维不听。
杜若则跟着记者们一起去送他们下山。
其他人都不理解,纳闷极了。
杜妈妈一阵挽留,无果。
他绝望地大喊:“会死的,他会死的!你们不知道吗?”
很快,景远山和明伊重新回到屋子里,歉然地说临时有事,要先回去了,就不留在这儿吃饭了。
大家不信:“怎么会呢?我们的车是最好的。”
杜若透过窗子一看,白衬衫的少年已头也不回走下山坡。
车辆开上路后,景明冲出人群,追着Prime No.2而去,他找了梦中他能找的一切人,阻止那辆车。阻止它走去那个事发的路口。
“景明!”
可竭尽所能,也无法阻挡。
少年下最后通牒:“我走了!”
他再也无法承受,他要结束那个梦让自己醒来,于是,
“不吃!”少年几乎暴躁,“我不管,我现在要回去!”
他在梦中,自杀了。
“景明你听话,吃完饭就走……”这是明伊安抚的声音。
(十)
杜若蹦蹦哒哒要出门,到了门口听见外头极其烦躁的一声控诉:“说好了一个小时,这都几点了?!”
他仿佛睡了很久很久。
妈妈点头。
这次,又做了一个新的梦。
她把糖果收好,又跑出来,去菜园子里摘菜,白菜黄瓜西红柿辣椒都洗好了,去问妈妈,要不要抓只鸡。
梦里杜若趴在他床边抓着他的手臂,呜呜直哭。
杜若回到房间,把那颗糖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她从没见过这种糖果,看着比寨子小卖部里卖的要高级许多。
他想摸摸她的头,手却抬不起来。
而少年眼风一飞,早已不再搭理她,继续玩手机去了。
他竭力挣扎一下,终于醒了,听到的却是妈妈低低的抽泣声。
杜若赶紧点点头。
睁开眼睛,他在白色的医院里。
“听见没?!”他轻训道。
景远山明伊从国内赶来。
她怔怔的,仿佛在听一个梦境,还没反应过来。
父亲眼眶通红,别过头去抹眼睛。
少年挑挑眉,一副资助者的派头,教育道:“你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去了北京,更多好玩的等着你。听见没。”
景明起初不太理解,十几秒后就明白过来了。
她缩回去,嘀咕:“你的手机真……高级。”
他说:“我以为在做梦。”
景明再次察觉,眼神扫过来,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
明伊顿时泪如雨下。
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真神奇啊。
他的眼睛也红了,哑声说:“妈妈,我错了。”
杜若站了一会儿,还不想走,伸着脖子,好奇地看他手中的智能手机。
“妈妈,我太痛苦了。”
少年没搭理,跟没听见似的,哗啦啦在游戏里厮杀。
妈妈,我太害怕,这个病好不了了。
“谢谢。”她小声说。
不论闭上眼睛,睁开眼睛,世界都是车和人被撞成粉碎的画面。全都是血,血肉模糊。
杜若慢慢上前,把那颗糖接过来。糖果上还有少年手心的热度。
妈妈,我太痛苦了。
透明的小塑料袋,糖果圆溜溜,黄澄澄,胖鼓鼓的。
你说我的一切都会变好。
他手里拿着一颗糖果。
可如果好不了了,怎么办。
她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时,他忽然朝她伸手,皱着眉:“喏。”
出院的时候,他说:“把陈贤留下来。”
少年很快察觉,扭头看她,眼神并不友好。
十天后,景明收到陈贤发来的一张照片。
可太阳斜射,她的影子跑去他面前了。
放大了一看,是前段时间北美机器人大赛的现场照,伯克利代表队里一个长头发的亚洲女生格外显眼。
她没敢靠近,偷偷地看。
他一点点放大,不太清晰,却看到杜若清秀的眉眼,和轻抿的嘴唇。
景明落了个清净,蹲在原地继续玩手机。唯独下颌动来动去,脸颊不时鼓一下,像在吃什么东西。
一瞬间,他心安了。
村里的小孩子们哄抢着一包彩色的东西,嘻嘻哈哈闹着跑远了。
拿了笔,在照片反面写了一行字:
没过一会儿,杜若听到屋外小孩们闹腾的声音,又没忍住好奇地溜出来。
回首叫虞舜,杜若满芳洲
(二)
(十一)
杜若讪讪地把手收回来,转身进屋去了。
他依然还会做梦,却渐渐不只梦到李维。
景明眉头嫌弃地一皱,扭头继续玩手机。
而是梦见杜若,梦见她一边走一边抽泣,他会半夜惊醒,以为她受了欺负,让陈贤去调查。
那杯子上的釉都掉了几小块。
陈贤说杜若过得一切顺利。又写了什么论文,又拿了什么奖。
少年扭头看她一眼,目光上下扫一道了,落在她手中的小瓷缸杯子上。
他便知道她在追赶他。
杜若搓搓手,走过去,小声说:“喝茶?”
依然还是做梦,更多的时候她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并不看他。
村里几个黑溜溜的小孩好奇地围在一旁张望,伸着脖子看,但也不敢离得太近。
或许在生气。
杜若端着茶,溜出去一看,景明蹲在门口的石台阶上玩手机。
近六年,他慢慢从PTSD的各种后遗症中走出来,分清了现实与虚像。却已不知该如何认清现在和未来。不知该如何面对过去的时间和被时间冲刷过后的旧人。
杜妈妈招待众人,给大家倒茶,又递给杜若一杯,问:“景家的那个孩子呢?”
他知道杜若回北京了。
他至始至终就没进屋。
他也回了。
看热闹的村民小孩挤了一屋,没见到景明。
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不论是她还是Prime,不论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回忆,抑或是那比天还高的梦想。
好不容易有松口气的时间,她目光在光线昏暗的堂屋里扫一圈,
六年,他不曾有一刻松懈,越来越强大。
杜若也被拉住采访。
可六年,他的心也不曾有一刻得到解脱,越来越脆弱。
到了家里,景家夫妇和杜若母亲聊天,记者在一旁协调采访。
内心的秩序从未重归平衡。
她赶紧把手背去身后,又轻轻扯了扯她洗得有些发白的绣花衣裳。
再见杜若,彻底失了序。
杜若一声不吭,低头跟在后边走,无意识地拿手搓搓自己的脸。看见自己的小黑手像鸡爪子一样。
他急切地想要走出又不知该如何走出,而六年的昏暗与晦涩却又死死缠绕住他的脚步。
少年的手指又细又长,指缝在阳光下泛着粉红的光。
杜若一定不知道,她在天桥上说出我爱你时,他的心仿佛突然活了一道。
阳光细碎,他微微眯了下眼,拿手遮挡阳光。
(十二)
他忽然扭头,随意望一眼某家土楼上的燕子窝。侧脸俊秀,脸颊白皙透红。
春儿,你救救我。
分明同岁,杜若却觉得自己比他矮一个头。
六年前,在机场没说出口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他真高啊。比杜若寨子里的大人都高呢。
曾经走过的无数个黑夜,夜夜难寐。
黑瘦小的杜若默默跟在后头,时不时抬头瞅一眼景明。他的白衬衫真干净,阳光一照,闪闪发光。
那一天,破旧单元楼一角,他竟蜷缩在杜若的小床上睡得格外安稳。
寨子里的人都好奇地张望——那样好看的一家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心里清楚:她不会走了。
村长、记者、随行人员、景家人走在前头。
是啊,他那么傲娇的一个人,却也会害怕。
那又瘦又小的山区小丫头,少年没放在眼里,不耐烦地移开目光,将玩到一半的手机塞进牛仔裤兜,不情不愿地跟着他爸妈往山上走。
怕失去她,怕回到曾经黑暗的六年。
他低眸睨她一眼,眉心微皱。
那六年他悔恨,他不甘,他痛苦,他愤恨,他焦灼,所有尖锐的情绪支撑着他一步步往下走。
真好看呐。
而现在,她的承诺化解了一切。
像天使一样。
是时候走出来了,握紧她的手。
男孩子的皮肤白皙得几乎要融化进光线里,嘴唇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十三)
杜若仰头望他,呆在原地。
景明是从什么时候走出来的,他毫无意识,也没有注意。
单薄却高挑的个头,一下子就挡住了夏天灿烂的阳光。
回想那段时光,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每天都和杜若在一起。
少年已经下车,站了起来。
睡前看一眼她温柔的小脸,醒来看见她安稳的睡颜,吃她亲手做的早餐和晚餐,一起在实验室工作,一起在书房内画图,一起窝在沙发上逗伊娃和瓦力。
杜若这才发现车里还有人,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车窗里头靠近,车门突然推开。杜若被车门轻撞一下,退后一步。
一起拥在床上看电影,亲亲摸摸。
他们扭头看车后座,招呼:“景明,快下来啊。”
曾经遗憾在学校里恋爱的时光太短暂,如今却也一一补齐。
景叔叔和明阿姨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亲切,平易近人。
哪天下班了不想回家,便溜去街上找最好的餐厅来个烛光晚餐。
她收拾好一切,跑出家门。站在山脚接他们,有点儿紧张,拘谨。
做完实验看见楼下枫叶灿烂,便溜出办公室跑出楼去捡枫叶。
便又去山里摘了些梨花放在家中,略作装点。
一切都似乎理所当然。
可再怎么打扫也还是破烂。
偶尔也依然会有吵架,但也总是会和好。
那天,她把她家那小小的破旧的泥巴屋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
就是在这样的不知不觉中,他渐渐走出来了。
长期资助她的景家夫妇从北京来看她。
她给予他的,是内心的安宁与力量。
杜若第一次见到景明的那年,她14岁。
曾经那个自负的少年回来了。
(一)
而只待他愿意,失去的一切荣光,都悉数回归。
【若春】
她真的救了他。
最是不过少年处,觉胜杜若满景都。
她就是他的春天。
春向景明处,春至景更明。
是他人生的起始,复苏。
回首叫虞舜,杜若满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