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玄明见他如此,却是无奈地笑了笑,挑眉道:“可是我到时若是劈坏了你,云儿只怕不仅要伤心,还要围着你转跑去照顾你,结果还不是一样。你不希望她伤心,我自也是如此的……再说——”
这没什么可掩饰的,白及一顿,并未否认。
玄明将扇子收起,放在掌心里拍了拍,情绪似有些低落。
玄明摇了摇头,笑着道:“你如此怕我生气,是因为担心若是我不高兴,云儿会难过、会伤心?”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轻了几分,才接着往下道:“——再说,我气的也并非是你。”
说着,白及便当真放下棋子要起身。这下反倒是换玄明一愣,连忙拦住他,道:“算了算了,我不过假设——”
白及一怔。
白及思索片刻,便答道:“可。”
不过玄明只是低着头瞧着桌上的棋盘和黑白子,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的扇子。他也未看白及,只是略微带笑,缓缓问道:“我这女儿,生得很可爱,且颇有灵气吧?”
玄明不禁笑了,随口道:“既然如此,我若说想和你打一架,但只能是我打你,你不能还手,即便我要引天雷劈你两道呢?”
白及怔了怔,不知玄明神君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玄明没有说话,白及亦是未言,空气中弥漫着寂静的氛围。
提起这个,白及心中自是不禁勾起了些回忆。云母自是灵秀可爱的,无论原形还是人形皆是如此,偏她自己未曾察觉到,也因此显得更为娇憨可爱,让人想将她护在怀中。
“不过,”白及抬眸看他,说,“若是你有什么希望我做的,我也会尽力而为。”
白及眸中带了几分情意,不禁答道:“是。”
“……”
玄明口气中本已带了些自豪得意之感,见白及认同,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些,只是这笑没维持多久就又淡了。玄明感慨地道:“只可惜……待我首次见到她时,她便已是如今的模样。云儿与英儿皆是如此,我还未来得及照料他们,他们便已长大,有了自己的路要走……孩子成长本是好事,可我从未尽过父亲之责,心中羞愧得很。尤其是云儿,她本善琴,却并非我教的;她会些棋艺,也并非由我指点……英儿暂时还没有建立家庭的打算,可云儿……我还不曾好好与她说过话,还不曾好好疼爱过她,她已高高兴兴地说要与你成亲,你说这般……我如何舍得?”
“定不会退让。”
说到此处,玄明苦笑着叹了口气。
玄明神君心烦意乱地笑着追问:“所以?”
“我气的哪里是你。”他说,“我气的本是我自己,只是迁怒于你罢了。”
然而白及却未察觉到玄明神君情绪上的变化,思索了良久,终是道:“我心慕云儿。”
玄明神君一番自白说完,茶室中静默了好一会儿。哪怕玄明脸皮颇厚,这么自我剖析、表露感情他也会感到不好意思的,尤其是面对着白及一张正经的脸,没人说话他觉得尴尬得紧。玄明不得不挑了挑眉,自我开解地道:“怎么,被我说的话吓到了?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其实玄明神君脸上虽是扯着嘴角笑着,可又何尝不知自己的话有些强词夺理,他不过是将自己心里的烦躁迁怒到白及身上罢了。然而即便是有意刁难白及,他却也未真的感到快活。玄明不禁取了扇子,飞快地朝自己脸上扇了扇,脸上的笑亦带了几分苦意。
白及沉了片刻,忍不住问:“她说过要同我成……”
白及再次被硬生生堵住话头,难免有些狼狈。他能感觉到玄明神君话中那点带刺的敌意,若是旁人,白及自是不会对这种敌意有所反应或是在意,可玄明是云母之父,不可像以往那般淡着脸只当没听到。白及到底不善处理这种事,便不禁有些焦虑。
玄明答:“没有,这个只是举例子。你不要想太多了。”
白及:“……”
白及:“……”
玄明气笑了,说道:“我这么一说,你就准备好好战我了?那我若说别的,你岂不是又要换一个想法?”
白及刚才隐约升腾起来的那点期待的情绪被强行压下,难免有点窘迫。
说完,他想了想,一拂白袖,将棋子全都收了,主动问道:“再来一局?”
不过,他很快将视线重新放到玄明神君身上。
白及道:“我会护好她。”
玄明神君自是心爱云儿,除了不舍和遗憾,其中又未尝没有担心和忧虑。
白及一噎,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因玄明神君是云母父亲这才相让,原来隐忍也就罢了,但到了如今,换作别人……不要说退让,若是有歹意,他们便是想碰云儿的袖子都不可能,更何谈其他。
白及想了想,将他刚刚放在身侧的剑拿了起来,身子挪后些许,留出位置,将剑拔出,举立于身前,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玄明看他这般动作,不禁一怔,接着,只听白及沉着声字字有力地立誓道:“上仙白及以此剑起誓为诺,愿以身护玄明神君之女云母。为师、为友、为仙侣,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不负情缘,不改初心。”
他挑剔道:“你输棋倒是输得干脆……日后若是有人来与你夺云儿,你也就如此让了?”
话完,他周身环绕的仙气便渐渐平息下来。玄明神君听得出神,神仙一诺千金,更何况白及仙君绝非轻易许诺的仙人,有他这一番话,哪怕他原本对白及还有些许不安,也已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两人落子速度都极快,论起棋力自是玄明更胜一筹,且白及有意让他,棋局很快就分了胜负。玄明倒是屠得爽快,但看白及根本不在意输赢的样子,又着实气闷。
玄明神君心里总算宽慰了不少。他将扇子一摊,放在下巴底下摇了摇,脸上的笑已是真诚了许多。
玄明棋势很猛,与他谦谦君子的外表不大相符,当真有屠龙的气势。
玄明道:“听说你不太离开旭照宫,日后,可还会再带云儿来看我和玉儿?”
玄明神君笑着看白及,见他略一思索,便起手执了子,不久茶室内就响起了接连不断的啪啪的落子声。
白及已慢慢地收了剑,重新挺直腰背坐回原处。听玄明如此问,他便颔首答道:“自会。”
白及:“……”
玄明满意地一笑,将桌上的棋盘向前一推,捻起棋子问道:“时间还有……再来一局?”
然而玄明还有后半句:“所以我心里不痛快得很,想在棋盘上赢你泄泄火。”
等白及告别玄明神君从茶室里出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尽管天界四季如春,却还是有日夜十二时辰之分的,白及出来时,天气未凉,但天色已经暗了。他一踏出屋子,便看到云母在茶室外等他。她见他出屋,赶紧跑过来撞进他怀里。
白及耳根顿时就有些发红。
云母已在外面不安地等了许久,玄明神君说要和师父单独谈谈已经说了几回,每回他的笑容中看起来都有懊恼之意,弄得云母担心得很,既担心师父,又担心玄明神君。白及进了茶室后,她便在外面焦急地等着,偏偏玄明神君在门口设了术法,饶是她拉长了耳朵贴在门上都听不见动静,急得她直摆尾巴。
玄明也直接得很,长袖一拂便凭空在两人之间的桌案上摆好了棋盘,一人一边一黑一白。他低着头落了子,干脆地道:“云儿喜欢你。”
好不容易见了白及,云母的心算是安了一小半,担心地问道:“师父,你和爹没发生什么冲突吧?”
白及一愣,觉察出了玄明身上隐约的战意。
白及低头看她,见她满脸藏不住的担心之色,不禁伸手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
玄明擅长种竹子和弹琴,却不擅长打架,若是论战,他定然打不过白及。他倒是不像许多神仙那样敬畏白及,可也不愿拿自己的短处去碰白及的长处。于是玄明略一思索,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皮笑肉不笑地道:“上回在凡间被云儿打断了,你我倒是不曾对弈过……现在如何?你愿意和我来盘棋吗?”
尽管云母这会儿是人形,但长发间却冒着尖尖的狐狸耳朵,一瞧就知道是刚才扒在门口偷听了。感觉到师父的手伸进长发,大概是脖子受了凉,她不觉眯了眯眼睛,雪白的尖耳颤了颤。
然而他终究是气未消。
白及道:“无事。没有冲突。”
玄明其实看着白及还是有些来气,但也不可否认他身上这点烟火气挺难得,也因此分外令人动容。
“当真?”
玄明神君呷了口茶,看了他一眼,便记住了白及的相貌。白及身量颀长、身姿挺拔,一身白衣清逸绝尘,气质清冷、颇有些不沾尘世的意味、只是约莫因刚被云母牵着手围着草庐转了一圈,玄明这时从他眸中瞧出了点未来得及收起的柔情和一种带着暖意的淡淡的烟火气息。
云母意外地眨了眨眼,同时露出高兴的表情来。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有些没话说。玄明神君到底是云母的父亲,白及面对他,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故坐得笔直,等着玄明神君先开口。
白及颔首:“是。”
玄明神君一句话说得慢,笑容温和但话里又有几分试探。白及对他略一颔首,应道:“好久不见。”
停顿片刻,他又出言补充道:“不过玄明神君让你日后也常回来看他,还有你母亲。”
玄明神君今日随意地套了件青衫,长发松散,坐在桌案对面慵懒却不失仪态,端的是一派风流,气质是春风和煦。他手中随意地转着一个小瓷茶杯,浅笑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白及,良久,方道:“好久不见了,白及仙君。”
这些即便玄明神君不说,云母亦不会忘记的,赶紧点了点头,又笑着往师父怀里埋着蹭了蹭,嗅白及身上那股让人心安的檀香味,白及也轻轻地吻她额心的红印。不过哪怕玄明神君还在屋里品茶没有跟出来,四下无人,但这里到底不是私密之处,两人尽管亲昵,却并未做得太过。云母想了想,觉得自己拉着师父看了白日里的草庐,但夜里的还没看,便精神一震,急匆匆地拉着他的手要去廊上看月亮。白及也任由她高高兴兴地拉着,随之而去。
于是等白及随云母逛了草庐一圈后,就又被领进了茶室,而这一次,坐在他对面的,便是玄明神君。
于是白及便随云母在玄明神君的竹林中小住几日。住下后第二日,他便与云母的所有家人正式见了一场。玄明神君昨日已将该说的都说了,又亲眼见白及立了誓,这回便始终中规中矩地笑着坐在一旁;白玉初时已经吃惊过了,到如今早已平静下来,又念及白及仙君救过云儿数次,对他总归是好感多些,现在自不会再说什么;倒是石英对白及颇为好奇,加之石英性格又有棱角,便稍稍多问了几句。
玄明笑着道:“说来我与白及仙君还算有些渊源,但始终不曾好好与他聊过。一会儿你带他逛完……便换我去与他聊聊。”
总之,这回见面,总体而言颇为融洽,白及也算顺利地住下了。他性子本就随遇而安,在竹林并无不适应之处,住下后除了陪云儿,还与玄明神君将在凡间未谈完的玄数谈完了。
玄明问起,她便点了点头。
一转眼过去了半个月,早已比云母以为自己会在竹林住的时间长了。眼看赤霞与观云的婚礼将至,他们总要提早做出行的准备,云母便拉着师父与父母辞行。
云母一顿,她刚刚才和玄明谈过,察觉到玄明神君之前与她说话时态度就有所变化,这时白及来了,也没有很多抵触的样子。
临别前,石英揣着袖子送他们。他看着漫不经心,却送了有十几里远,待要分别,云母问道:“哥哥,你准备何时回长安?”
云母向兄长道了谢,转身正要走,本来背对着他们悠闲弹琴的玄明神君却收了琴,回头笑着对她道:“云儿,你和你师父聊好了?”
石英想了想,回答道:“再过几日吧。如今我的洞府已经改成了仙宫,我多离开些日子也无妨……不过也不会待太久的。”
石英一愣,抬手接了过来。
云母听了他的打算,理解地点头。哥哥如今已与玄明神君相处得不错,她是安心的,再说,即便暂且分别,想来再过不久就可相见。
云母哭笑不得,将灰兔往石英手上一塞,按着师父对她说的话对石英道:“哥哥,这个不是吃的,是我师兄送我的礼物。我现在抱着不太方便,你能不能先替我照顾一下?”
于是她与石英挥手告别,待飞出许久,云母回头还能瞧见哥哥远远地看着他们。等石英真的转身回竹林了,云母也才跟着一并回过身,自然地牵住了白及长袖底下的手,扣住他的五指。
云母:“……”
白及一顿,唤道:“云儿。”
云母话未说完,石英已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灰兔,不以为然地拒绝道:“我不吃。”
“嗯?”
她将兔子递给石英,道:“哥哥,你……”
云母刚与家人分别,心里到底还有些伤感和不舍,但她天性乐观,且重逢之日不久,便也觉得还好,听师父唤她,便仰头疑惑地看他。
云母不敢耽搁,马上抱着兔子往廊边跑。草庐里没有专门养兔子的地方,想着哥哥与妖兽灵兽相处过,说不定知道怎么养兔子,云母便去找他。等跑到长廊边,她看到石英和玄明神君果然还都留在那里,便松了口气。
白及不觉将云母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道:“待回旭照宫后,我有东西想赠你。”
白及自然是点头,然后就站在原地等她。
云母脑袋一蒙,对师父说的话有点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尽管她不懂怎么照料兔子,但毕竟这是观云师兄送的礼物,云母是准备好好珍惜的。她摸了摸灰兔的耳朵,想了想,便扭头对白及道:“师父,我还是先去安置一下这只兔子吧。我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片刻可以吗?”
白及其实亦不擅长做这样的事,多少觉得紧张,因此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多说,只是腾云的速度快了些。
白玉让云母单独见了白及,一方面是给他们相处的空间,另一方面亦是让云母自己招待她师父,将主动权给了她。因此两人又腻在一起亲亲抱抱了片刻,云母便不大熟练地摆出主人的阵仗,准备带着师父四处看看。但她走了几步路,就发觉抱着兔子不大方便,且这只兔子大约是受了许多惊吓还被带着飞了许多路,这会儿耳朵耷拉着看起来很不精神,带着走来走去似乎也不太好。
不多时,两人就回到了旭照宫内。恪尽职守的童子早在门口等着了,见他们二人归来,便笑嘻嘻地露出一口乳牙,恭敬地行礼道:“师父,小师姐!”
白及心中柔软,应道:“嗯。”
云母连忙与他回礼,只觉得童子今日心情颇好,让云母有些摸不着头脑。
尽管是“未定”,可云母已经眼前一亮,她高兴地晃着尾巴主动道:“那我等下去问问爹娘。”
然后,等跟着师父进了庭院,看到眼前的景象,她才终于明白了。
他其实也的确存了最好留到云母准备离开、他到时直接接她回旭照宫的打算,只是不知这里的主人是何意思。况且……仔细想想,事到如今他除了和云母的母亲白玉交谈过几句,都未曾正式见过云儿的家人,许是他应趁此机会,和她的家人见个面。
碧池之中,卧叶浮水,白莲开遍,红莲点缀。一朵朵睡莲漂满了清池,抬眼望去,满池都弥漫着清雅的仙气。
听到这个问题,白及一顿,道:“我有此意,但还未定。”
白及的仙宫中是有池的,不止道场这边的庭院有,云母、赤霞和观云他们居住的两个弟子院皆有,白及住的主院也有。只是白及性子淡,终日打坐,无意打理池水,故而池子大多是空着的,只有观云在他的院子里养了几条红鲤鱼,他出师后也带走了。
云母当然是私心希望师父不止是来看她一眼就走的,希望他留下来。
这池水中睡莲一漂,顿时就有了勃勃的生气。
她话里隐隐约约地带着期待,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云母克制着雀跃地问道:“离师兄师姐婚礼还有好长一阵子呢,那师父你这次来……可会多留一段日子?我爹娘对我和哥哥有挽留之意,我至少还要再住几天再走,所以……”
白及解释道:“先前在凡间,应了要买新的莲灯给你,只是后来回天回得早便没有机会。仙界不大放河灯,因此我去问认得的仙友要了些睡莲的种子来,种在这里,算是赠你。”
说完,她又不安地看向白及,目光闪烁。
白及从离开赤霞和观云的仙宫到抵达玄明神君的竹林之间总共隔了三日,以他凌云飞行的速度,其实要不了这么多时间,之所以迟了,便是为了这么些莲花种子。
尽管知道观云和赤霞婚礼之日将近,可真的到了总还是让人为他们高兴的。云母兴奋地拿着婚柬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确认了日子和地点,喜悦地道:“等下我去拿海螺恭喜她,再给她写封信。”
白及还是因观云拿了兔子给他,这才生出送活物的想法。他看向云母,问道:“云儿,你可喜欢?”
云母惊喜地接过。
云母早已看漂亮的莲池看得目不转睛。她本是灵狐,天生就亲近这些灵植灵物,成仙后,习惯亦留了下来。再说这些莲花冒着仙气,生得好看,又是师父送的,她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白及想了想,先将观云和赤霞婚礼的请柬掏出来递给她,道:“你师兄师姐大婚之日定了,他们让我将这个带来给你。”
她怔怔地望着红白相接的莲花,还有衬着浮莲的碧绿的莲叶,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听到白及问她,她才连忙用力点点头,答道:“喜欢的!”
到底有男女之别,白及的手自是要比云母大上一圈。他试着将五指都嵌进她的指间,可以整个扣住,女孩子的手有种说不出的柔软感,还是暖的。云母羞涩地靠在他肩上,拿额头蹭了蹭他,表达亲热之意。
白及松了口气,道:“这次准备得匆忙,又没有问你的意见,我便没有贸然种在你的院子里。下回……总会先问你再送。”
白及此时胸口滚烫,想见她何止一日两日,抱住了她便有些放不了手,只觉得怀里的狐狸哪里都是香香软软的。他抱了她侧放在膝上,好让她半倚半靠,搂起来也方便些。等将能亲的地方都亲了个遍,察觉到他如果再亲云母就要害羞得缩了,他才停下,但又拿鼻子碰她厮磨了半天,这才扣住云母的手指放在手里把玩。
其实只要是师父愿意送她东西,她又如何会不喜欢?
他们已有近一个月没见了。一个月对热恋中的情人来说无疑称得上久别,积累了许久的热情一口气冲出来,就像是山洪暴发一般难以阻止。云母感觉到师父紧紧地扣了她的后脑,另一手放在腰上用力地抱着她。
云母飞快地又点了点头,然后又一头栽进白及怀中,双手抱住他,就着他的衣襟蹭了蹭,早已开心得说不出话。
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吻在了一处。
他顿了顿,抬手环住她的腰,轻轻将她揽入怀中,然后温和地摸她的脑袋。
云母的脑袋一瞬间就蒙了,她手一松,任由兔子从胸口跳了出去,转身搂住白及,仰头吻了上去。
云母亲近他,使劲靠在他身上,望着面前的大片莲池,感到心脏已被填得满满的。
白及蹭着她的耳畔,胸口贴着她的背,哑着声道:“云儿……我想见你。”
直到晚上,云母都惊喜不已,缠着师父的脖子半天没有下来。
“就搁在一边吧。”
白及知她会高兴,但见云母这么高兴,被她感染,终是忍不住越发温柔待她,他的嘴角亦扬起了一点弧度,只是自己并未察觉。
然而还不等她起身跑出去,白及却突然做了动作,没等云母反应,她已经被用力地从身后抱住。
云母已许久不曾回过旭照宫,竹林那里都是家人,饶是想与师父亲近也总找不到机会。被憋了一阵子,她今天心里又高兴,情绪便比往日要来得激动。她先是用原形挂在师父脖子上挂了许久,之后就转为人形,抱着他亲亲蹭蹭了好一会儿后,靠在他胸口,忍不住小声地道:“师父……”
说着云母便低头躲开白及的视线,抱着兔子扭身要跑。
“嗯?”
呆滞了好久,她好不容易才呆呆地出了声。云母被亲了一下,又意识到自己接连闹了笑话,愣愣地瞧着师父,面颊烧得滚烫。她慌张地红着脸道:“那……那我去安置一下兔子!”
白及将她侧抱着,低沉地应了一声,一低头,鼻尖便碰着她的脸颊。
“哦。”
云母的面颊烧了烧,踌躇片刻,终是不好意思主动说出口。她又重新往白及怀里一埋,拿他的胸口挡自己烧红的脸,掩饰道:“没……没什么……”
“……”
因为云母平时也亲昵着亲昵着就害羞起来,见她突然羞涩,白及便没有多问,只是把她搂得越发紧,任由云母在他怀中乱动。
“……”
两人一同在旭照宫里又度过了一段时光,除了更为亲密,与过去倒是没什么不同的。转眼又是数日,接着……便到了观云和赤霞的婚礼。
白及默了片刻,凑过去扣住云母的后脑亲了她嘴唇一下,解释道:“这不是吃的,是给你养着玩的。”
观云和赤霞的仙宫坐落于南海之北一处高山之上,因为他们二人立宫殿于此,此处便成了仙山。毕竟赤霞为水龙,观云为天鸟,两人要一起生活,总不能互相勉强。这里近赤霞住的南海龙宫,也近凤凰栖息的南禺山,倒算是折中,即便赤霞日后入主了南海龙宫,也不会太过麻烦。
云母满脸不解,歪着脑袋看手里的兔子,然后又歪着脑袋看白及。
云母之前在凡间待的时间久了,因此还是第一次来,尽管大婚之日未到,但仙宫已经装饰一新,看着便像是有神仙要大婚的样子。赤霞已早早地在仙宫门口等他们,她的原形较长,可以拉得很远,且又是赤色,醒目得很。等他们两人靠近,赤霞就在云中欢乐地腾跃了两下,闹得白云翻卷。
于是她顿了顿,疑惑地问道:“可是我修炼已久,不吃兔子的呀?”
“师父!”待白及与云母飞到跟前,她才化了人形落在仙宫门口。赤霞笑着同师父行礼打了招呼,然后看向云母,笑盈盈地唤道:“小师妹,走,我带你转转。”
可是看了好半天,她也想不出观云师兄送她这个是想做什么。
说着,她便挽了云母的胳膊。云母被挽住,只得急急回头与白及告别,见师父对她略一点头,这才安心地跟着赤霞师姐走了。
“诶?”云母一愣,顿时就对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吃醋而红了脸。她从师父膝上跳下来,化作人形,过去将那只瑟缩得很厉害的兔子抱了起来,拿在手上细细查看。
赤霞带着她先转了一圈。等她向云母介绍完仙宫的几个主要场所和专门留给师父住的客房,赤霞便火急火燎地将云母拉进了自己房间。赤霞似是有点紧张,云母感觉到赤霞师姐手心微微冒了点汗,但还没等云母开口问,赤霞已将她松开,找出一个体积颇大的精巧盒子,当着云母的面打开。
白及道:“这是观云托我带来赠你的礼物。”
云母看清里面放的东西,不由惊呼了一声。
白及见了云母心中欣喜,正要开口与她说话,谁知一眨眼的工夫,云母已经一口气冲到了他怀里,伤心地打了两个滚,又呜呜乱叫地蹭了好半天。白及被她撒娇弄得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抱着哄了半天却哄不好,还是云母十分委屈地示意了一下那只兔子,然后对着白及叫道:“嗷?”
婚服,是赤霞的婚服。
云母兴冲冲地从廊外冲进茶室去见师父,然而等她到时,看到的除了她心心念念的师父之外,还有一只灰兔子。
赤霞不仅是仙子神女,还是龙宫公主,家底丰厚,婚服比寻常神仙结婚时穿得还要隆重些。她的礼服以庄重的玄色为主,绣金纹红线,用了最为传统古典的样式,颜色简单,但纹路华美非常。云母不敢真的上手去摸,但光是看着,也知是仙中极品。
于是时间就到了这会儿。
云母真诚地赞道:“好漂亮。”
……
她夸奖礼服的时候,赤霞已经又拿了另一个盒子出来,从里面取出头饰,摆在婚服上配成一套。她笑道:“是好看。我娘大概是怕我成不了婚,就早早地给我备了这套婚服。观云取了他的凤翎赠我,可惜他是青鸾,颜色不大对,装饰不到婚服上,只好想办法加到头冠上了。”
白及起身道:“我去一趟玄明神君的竹林。”
云母听师姐这么一说,便往头冠上看,只见上面果真小心地点缀了一支凤凰青羽,肯定是费了功夫才加上去的,看着很是和谐漂亮。
本来掐算着她归来的日子、闲时听她在海螺里絮絮叨叨地说话,且观云赤霞两人这里热闹又有人气,他勉强还能忍着。然而眼看着日子渐渐逼近,他却已渐渐忍不得了。他想了想,决定若是没有借口,便说他是来接云母回师门的,于是下定了决心。
云母想了想,又看了眼赤霞,然后就抓了她的手,放轻了声音问道:“师姐,你是不是觉得不安?”
云儿现在与家人在一处,没有外人,他去拜访总有几分尴尬。但若要说思念,他如何能不思念云儿?
云母一抓赤霞的手,发觉她手背冰凉。
白及话一出口,自己就已觉得有些后悔。他闭了眼沉思,改了口道:“无事。”
赤霞亦不否认,不自觉地拿未被云母握住的那只手摸了摸脖子,不好意思地道:“被你觉察到了?”
“唐突?”观云重复了一遍。
她憨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头一次成亲,哪儿有不紧张的?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观云亦是这般,他这几日都不怎么敢和我说话,一说话就脸红。”
白及却没有接话,像是在想些什么。观云在一旁等了许久,等得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该离开了,才听白及犹豫地问道:“不过……若是我现在去拜访,是否会显得唐突?”
说来奇怪,他们青梅竹马两百多年,一块儿长大时不知男女有别从没有害羞过,在一起后又因彼此太过熟悉没有害羞的机会,现在快到婚前,两人倒是莫名其妙地开始害羞起来了。
观云闻言怔住,没想到师父会这么想。观云颔首笑道:“如此,小师妹一定会高兴的。”
她专程将云母带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眼看着大日子越来越近,总想找个人倾诉,和其他人说未免有些奇怪,但云母是她小师妹,又向来与她关系好,各方面皆是正好。
不过他停顿了一瞬,还是说:“你的兔子,我也一并带给她,就说是你送的。”
赤霞摸着自己脑袋后的头发,自我调解似的嘿嘿一笑,说:“你不用担心我,就剩几天了,我缓缓就好。就是我这把年纪,都不好意思去找我娘撒娇要她留下过夜了,云儿,你能不能陪我几日?”
白及摇了摇头,道:“既是我想赠她东西,总该自己想。”
这点要求,云母自是点头答应。云母思索一会儿,忽然化了原形,还没等赤霞反应,已轻快地跳了两下跳到赤霞手上,然后往她怀里钻。赤霞一愣,急忙将师妹抱好,只听云母认真地道:“我当然愿意陪你。我原形有毛比较暖和,你先抱着我暖暖手,别的事,我慢慢听你讲呀。”
观云看出了白及的苦闷,笑了笑,道:“师父,要不你还是将这只兔子带给小师妹吧?我既已将它赠你,就没准备要回来。哪怕你们没吵架,小师妹从你这里收到礼物,想来也是会开心的。”
赤霞一怔,因她一向男孩子气,说这种话总怕让人觉得奇怪,因此她听小师妹这么说,心里甚是感动,不由得将云母抱得紧了些。狐狸抱着暖和,且怀里有个软和的东西莫名便让人觉得踏实,赤霞抱着她,心里的紧张竟是真的缓和了不少。
白及轻轻皱了皱眉。
数日之后,便是观云与赤霞正式的大婚之日。
如此一想,白及便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疏漏。只是若要送……该送些什么?
这一日赤霞起得早。师姐妹俩一起睡,因师姐已经醒来了,云母便也摇着尾巴迷迷糊糊地跟着起来。她往窗外一看,才发觉此时外面的天色还昏昏沉沉的,带着黎明之光将亮未亮的慵懒。于是云母便化成人形坐在床边揉着眼睛,看着匆匆从龙宫赶来的龙王夫人焦虑地安排各项事宜,龙宫派来的侍女们笑盈盈地忙里忙外替赤霞师姐梳妆打扮。
他听了观云的话,便忆起自己虽送过云母些东西,但大多是以师父的身份送的,难免有些生疏无趣之感,反倒是云母在凡间时时不时就要给他叼个松果之类的东西来,不算多么贵重,却是心意。
赤霞本来就紧张,大概是婚服太繁复了令她有些不舒服,便不大自在地想要站起来,但还没等身体动起来,就被龙王夫人眼疾手快地摁回座位上,急道:“别乱动别乱动!今日你可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了。”
然而白及捧着怀中的兔子,却想着别的事。他如今已将爱意全转到了云母身上,看着兔子,他脑中却不由想起小狐狸在他怀中撒娇打滚的模样,想起她双手勾在他肩上、仰脸含羞地望着他的模样……他喉咙发紧,思念泛滥却不知该往何处纾解。
说着,龙王夫人伤感地抹了抹眼角,道:“你总算也熬到了如今这地步,观云是个好孩子,你们本该为一对的。就是我还记得他幼时喜好干净又颇为讲究,你们成婚之后,你千万不要随便欺负人家,不要动不动就用水术喷他,人家到底是属火的凤凰,万一给水浇坏了……”
观云记得上回天帝送师父兔子,结果小师妹钻到师父怀里扒都扒不出来的事。但他想着上回是小师妹还未同师父一道,这才吃醋吃到了天上去,如今她与师父已经成了,总不会再吃兔子的醋了。且师父应该也是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家伙的,日后他们可以一起养,也算一桩好事。
赤霞:“……”
想到昨晚商议要给小师妹送点什么的时候,赤霞那一堆没建树的提议,观云就感到头疼。她自己不同寻常也就罢了,偏她对自己的不寻常把握不准,最后还是他拍板定了送兔子。
赤霞犹豫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同她娘讲那个瓷娃娃般的精致小公子老早就一去不复返了,观云已经同她一般糙了。她尴尬地摸了摸脖子,终究还是应道:“我知道了,娘。”
白及问得含糊,观云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师父是问自己会不会给赤霞送东西。想起这事,他无奈地笑了下,回答道:“自是会送的。除了节日生辰有些说法之外,平日里找到了合适的东西也会送。不过……赤霞的喜好,比起其他仙子,有些特别。”
龙王夫人点了点头。待赤霞的妆容服饰打点大半,龙王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感慨道:“等会儿你出去让你父亲瞧见你现在的模样,他定然会吃惊的。”
白及唤道,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兔子的耳朵。他看了眼兔子,沉思片刻,道:“你平日里……会送东西?”
赤霞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算是回应了。待赤霞这里完全梳理好,龙王夫人又带着侍女去了正殿布置,赤霞才转身,将婚服袖子展开,看向云母,不大确定地道:“云儿,你觉得怎样?可是好看?”
“——等等。”
师姐自然是好看的。
白及沉着脸没表现出什么情绪,然而正是因为如此,陈述了事实之后,气氛登时就变得十分尴尬。观云看着师父沉稳的脸,还有师父手中他刚刚不管不问塞进去的兔子,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他涨红了脸,僵硬地道了句“打扰了”,然后起身就要走,谁知这时,白及一顿,出了声——
礼服叠好了放在箱子里看是一回事,穿到身上看又是一回事。赤霞这一身婚服极是正统大气,换作是旁人难免会被衣服压住了气势,但赤霞相貌却是极盛,镇住了衣服不说,还显出了端秀逼人之貌,放在过去,这便是云母想象出的九天神女之相。
“……”
云母看得愣了好半天,待回过神来,赶紧夸奖道:“好看的!非常好看!”
“……”
赤霞犹豫地问道:“当真?”
“玄明神君归天,接了云儿去他那里小住,暂未归来。”
云母点头:“当真!”
“啊?”
于是赤霞便放心了些。她今日格外严谨,便是袖子上有个褶子、脖子上落了一根头发,都忍不住担心是不是出了疏漏。
观云越说,他就越是不解他究竟是何意,思索良久,才有了些头绪。白及一顿,解释道:“我们没吵架。”
梳理完毕后,天也亮了大半,赤霞去主殿前和观云一道等着见客人。另一边,云母送走赤霞,便跑去找师父。这个时候落座的宾客还不是很多,早来的多是赤霞和观云二人的亲眷,且白及又是新人重要的长辈,自是坐在上宾席上。云母一眼就瞧见了他,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喊道:“师父!”
白及:“……”
说着,她在师父旁边应当是留给她的座位坐好,白及也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时,坐在两人对面的年轻男子笑着将刚抿了口茶的茶杯放下,和气地喊她道:“云儿,你可还记得我?”
观云说:“云儿偶尔许是会闹小孩子脾气,但并非不讲理,可能只是不知该如何做,或者一时下不了台面。师父,你将这个带去给她,再哄哄她,也就没事了。”
云母刚被师父摸头就抬起脑袋,看着面前俊朗的男仙,待认出来,她连忙唤道:“大师兄!”
说着,观云一本正经地指了指他刚刚塞到白及手上的灰兔。那只可怜的兔子还是他刚刚从林子捉来的凡兔,它突然被人抓了,自是惊恐得很,缩在白及掌中一动都不敢动,鼻子一抽一抽的,颤得厉害。
喊完对方,她又看向他身边的女仙,认真喊道:“嫂子。”
见白及未明白他的意思,观云在心里长叹一声,从头解释道:“不是我送。女孩子不都喜欢可爱的东西吗?小师妹应当也会喜欢的。”
紫草仙子性子腼腆内向,听云母如此喊她,雪白的皮肤便浮现出些绯色来,看着有种温柔谦逊的美感。
其实观云主动跑来和师父提建议,他内心亦是有几分心虚的。他和赤霞商量了半宿,仍是觉得白及独自跑来,是与云母吵架之故,于是他们二人商量出了个主意,希望能够帮到师父,只是不知道师父是否会采纳……
元泽则笑了笑,和蔼地看着云母,道:“想不到小师妹如今已这么大了,我记得上回见你,你才是只有这么一点点大的小白狐呢。”
白及想了想,还是不解,问:“你为何要送她这个?”
说着,元泽就拿手比画了团扇的大小,看孩子似的看着她。
白及:“……”
云母闻言,脸颊稍稍一红。若是认真算起来,她与元泽上回见面的确已是三十多年前了。
观云面无表情地答:“送给小师妹。”
云母这么一想,心里居然也有些感慨。算起来,她与元泽师兄总是在婚礼之上见面,第一次是元泽师兄自己的婚礼,第二次是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的婚礼,也不知今日一别后,再次见面,会不会又是谁的婚礼呢?
白及睁了眼,低头看向观云递到他手上的东西,一愣,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又是好一会儿的工夫。主殿内宾客陆续到齐,观云和赤霞也从殿外进了殿内。
在白及在他们仙宫中待了近一个月之后,观云终于忍不住了。他郑重地进了屋子,跪坐在白及对面,十分严肃地跟他打了招呼,然后将手中一物上前一递,严肃道:“这个,请你收下。”
不久吉时已到,观云执了赤霞的手,两人并肩而行,大礼告禀天地大道,随后天边降下祥云,正应礼成。
“师父。”
青梅竹马,佳偶天成。荏苒冬春,终成眷属。
三日前。
既是婚宴,自是热闹得很,云母的视线缓缓落在赤霞身上,有些失神,不由往师父身边靠了靠。
“不过说起来,白及为何会这会儿过来?”
师姐今日真是极美。哪怕清晨在屋中已经见过,可这会儿在大殿明亮的光线之中,在喜庆的气氛映衬下,赤霞着那一身婚服分外明丽,神采奕奕的表情和泛红的双颊都将她衬得光艳四射,比云母早晨看见的又要美上三分,竟是灵秀异常。
玄明又起手随意地在琴弦上拨了几个音,他天生善琴,即便是信手拨弄的小调子也有清逸潇洒的仙风。琴音从琴弦中缓缓流出,玄明先是单手,继而用了双手。等他弹完一段,又不禁抬手摸了摸下巴。
云母出神地望着新娘子,不知怎么的,在婚礼热闹的气氛之中,她的心口好像泛起了涟漪。她一边望着赤霞,一边无意识地探手过去握住了师父的手,扣着他的掌心。
石英意外地看着他。
白及在云母悄悄伸手过来时就稍稍怔了怔,感觉到她小而柔软的手塞进自己掌中,白及亦是一顿,接着便握紧了她。周围的宾客仍然在自顾自地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竟无人察觉到他们桌席之下这点亲昵的小动作……白及的胸口像是被细小的羽毛轻轻划了一下,面上未显,但心里却生出了些前所未有的奇妙的异样来。他动作微微一滞,瞧了眼侧着脸专心致志地在看赤霞的云母,不得不将忽然起来的心思按捺住,随手拿起放凉的茶呷了一口,好冷冷自己突然热起来的五脏六腑。
玄明一愣,望着云母跑掉的身影,神情先是有些不舍,继而又是怅然,最后眼中光华一敛,笑着摇了摇头,说:“拦什么,她自己已有了打算。”
仙界婚礼时间漫长,他们在南海停留了数日。到两人决心离开之时,已是一月之后。观云和赤霞一起不舍地将他们一直送到仙宫外,云母又如何能舍得师兄师姐?被师父用云带着回旭照宫时,她还一路频频回头,不停地同观云和赤霞挥手告别,直到看不见了,她才泄气地缩回来。
石英无奈地看着妹妹欢快地跑了,但旋即身子一动,忍不住奇怪地看玄明,挑眉问道:“你不拦一下?”
白及看了她一眼,心中怜惜,出声安慰道:“日后你若是想念他们二人,再来看他们便是。或者……也可邀他们回浮玉山做客。”
云母一下子未反应过来,接着立刻惊喜地化了跑得比较快的狐形,欢快地嗷了一声,飞快地往外跑,因为跑得太急,后脚还被绊了一下。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整只狐狸都没影了。
云母红着脸点了点头,但待她点完头,犹豫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石英话音刚落,玄明神君的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她道:“师兄师姐才刚刚成亲,短时间内还是莫要打扰他们了……我刚才只是在想赤霞师姐穿婚服的样子真是好看,哪怕她大婚日后就换了,我记得的也总是那一件,于是想着想着就……”
玄明:“……”
说到此处,她匆忙地收了尾,羞窘地说:“我就不小心发呆了。”
说着,石英的目光放到了云母身上,瞧了她一眼,说:“你师父来看你了。”
白及听到她提起此事也是心中微动,脑海中便忽然浮现出他们在凡间拜堂成亲那一夜。她当时两颊红似云霞,乌发如瀑,肌肤胜雪。她身子轻软得很,含羞埋在他怀中,虽未来得及准备太多,却美得惊人……
石英过来,看着这对父女抱着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便古怪地瞧了他们一眼,不过好在他也不是很在意,便收了神,直接道:“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有客人来了,娘让我过来说一声……”
如此一想,白及的心忽然滚烫起来,眸色微沉,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就抬手梳理云母掉在脸颊边的发丝。云母正为自己所说的话羞恼,抬头就看师父的手伸了过来,白及仙气清逸,身上有点凉,手指的指背蹭过云母温和的脸颊,弄得她有点痒痒的。
玄明看云母答不上来,惬意地微笑着摇了摇扇子,但偏在这时,屋内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直到廊边停下。
只是见师父听她的话没什么反应,云母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云母想说的话瞬间就被堵回了喉咙里。玄明先前说的话虽然也令她觉得不安,但绝没有像这一句这样一下子戳了她的心,她顿时僵在原地。她心里当然为师父想了万般理由,可是……
两人顺着风又飞了好一阵子,等回到旭照宫后,云母便急匆匆地跑去照料庭院里的一池莲花,又去看了看养在院子里的兔子。尽管去参加婚礼的这一个多月,这些都是童子代为打理,但在离开前云母自己也着实养了一阵子,见兔子喂得胖胖的没什么事儿,便又跑回去看莲花。如今这些睡莲开得比他们离开前更旺了,天界四季如春,一池的睡莲便也四季都开着,盛着盈盈的仙气,极是漂亮。云母坐在池边,细心地用仙术照料莲花,白及便在一旁陪她,坐在她不远处望她。过了一会儿,只听白及停顿片刻,唤道:“云儿。”
玄明抬手阻止,笑眯眯地道:“不用说了,你说了这么多,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与白及既已如今日这般,你想见他、想回去,他理应也是如此才是。你已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师父主动来看你?他飞得比你快,按理说若是你们同时觉得非见对方不可,也该是他先到你这边才对。且我这些日子多次拦你……怎么到现在,都没见到你师父?”
“嗯?”
云母脸颊微红。玄明的语气让人难辨喜怒,再说她之前自己一个人不知不觉说得忘情,现在想来,居然都不记得自己没头没尾地到底说了什么话。云母慌乱之中,也不知自己说动玄明没有,张口又要再辩。
云母还照顾着睡莲,白及喊她她便停了动作,回头歪着脑袋看师父。
玄明又问:“说完了?”
然而白及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稍稍沉思了一会儿。其实有些话还在路上时就已到了他的嘴边,但他总想着这些事在路上说出来不太慎重,这才忍到回旭照宫。此时望着云母清澈的双眸,白及缓了缓声,问道:“云儿,你可还记得,当初在凡间,你我成亲的事?”
云母自然点头。
“啊。”
他脸上仿佛有一闪而过的怅然,但等云母抬头看他,玄明却已笑了,道:“你是认真的?”
云母没想到白及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起这个,脑子一蒙,脸噌的一下红透了。她结结巴巴地道:“记……记得的……怎么了?”
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云母还来不及再次确定,玄明就已收了手。
白及斟酌了一下语言,这才慢慢地接着往下说,他的语气颇为认真:“我们虽拜过天地,但不过是你当时心血来潮做的决定,且我也尚未回天,又是在凡间,终做不得数。我们准备得也仓促……”
等到玄明碰到她的脑袋,云母一怔,感觉到了一丝他的留恋之情。
白及还未说完,云母已经略有几分低落地哦了一声。她有些恍惚,其实他们回到仙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在凡间的那个时候,倒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玄明神君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白及望着她,目光微微一沉。
玄明看着云母灿如晨星的黑眸,略微一讶,没有说话,只在一旁看着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云母也未察觉到自己说了许多,更未察觉到自己话中的情意,说了好半天,等发现周围没有声音才反应过来。她转过头看见玄明若有所思地看她,她的脸突然一烫,道:“我……”
他哪里能看不出她一路上起起伏伏的心绪变化,还有提起赤霞时眼底隐隐期盼的神情。只是这话由他来说,终究有几分怕会错意的紧张。白及抿了抿唇,调整一番心情,从后将云母抱住,将她抱到自己膝盖上放好,鼻尖蹭了蹭她的耳畔,方道:“云儿,如今,你可愿嫁我?”
云母说到此处,并未察觉到自己脸上已带了羞涩之意,脸颊绯红、双眸发亮地道:“我知他少言寡语,但他却是坚定诚挚、初心不变、表里如一之人……”
“诶?”
在幻境中,他还是少年,对她这只闯入屋中的灵狐却称得上宽容礼貌;前些日子在凡间时,她已明自己心意,但到底是头一次动情,追求时其实多有冒犯之处,但师父仍是带她、领她,包容待她。他的确不算善于言辞,但是……
云母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当即就要变成狐狸,然后嗷的一声跳起来——
云母说着说着,不觉怀念地低垂了睫毛,但思路却渐渐清晰起来。
然而她刚跳起来就被白及抱住了。白及掐了个诀将她强行变回人形,死死摁在怀中叫她跳不出去。他当然觉得云母的原形可爱,可在此时,总希望她看着他的眼睛好好答他。
云母道:“我……我起初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心慕于他,或许的确是生了许多仰慕,但自己也未分明,等到明白,还是因为日后种种……再说,我与师父相伴多年,我们之间亦并非只有初遇……他伴我、助我、救我自不必说,且在幻境中、在凡间,我们数次初见相识,他待我态度却如一。我……我不知该怎么说,但是……”
然而云母哪里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只觉得师父漆黑的眸子都快将她点着烧化了。偏偏被这样抱着,她既没法变狐狸又无处躲闪,白及用力握着她腰的手热度分外鲜明,一抬头就望进了师父眼里。云母脑子一团乱,不知道怎么答才好,最后索性用力点了点头,也不敢看师父的神情,一抬手抱住白及脖子便飞快地埋进他怀里。
玄明动作一滞,问道:“那是如何?”
白及都未有机会反应,就被云母扑了个满怀。香甜柔软的女孩子的气味瞬间萦绕整个鼻腔,白及收紧了手臂将她抱住,饶是他向来内敛,此时也架不住血液沸腾之感带来的激动。他不过反应了一瞬,便反守为攻,一手托着云母的腰,一手扣了她的下巴,眼一闭,低头吻了下去,攻势之强以至于将云母吓了一跳。她呜呜地吓坏了,想推却推不开,只好努力挂在白及脖子上适应,不久声音便小了,又一会儿便没了声,只余下池边两道缠绵的剪影。
谁知琴音结束,云母却用力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春风和煦,池面上荡起悠悠的微波,睡莲倚在莲叶边上轻轻地晃了晃,便又静了。
玄明神君丝毫不急,安安静静地挂着笑看她,大概是瞧出云母答不上来,因而等着她自动败退。他随手拿手指在自己的琴弦上拨了几个音,让古琴发出几声古朴的音韵,乱人心弦。
……
玄明见她显出慌乱之色,浅笑着出声做了结语道:“白及当初制服妖兽,并非为你而为,且恩情本不同于感情,你何不再仔细想想。”
于是数日之后,玄明神君又见到了他毛茸茸的女儿及其师父。
云母亦是如此,她的目光不觉就闪了闪,已没法与玄明神君对视。
等听完他们的来意,玄明啪地将手中的扇子一收,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们说什么?”
玄明说到最后一句话,已不觉加重了语气。他问得并不多么咄咄逼人,反倒一如既往的有谦和随性之感,但偏偏能直击人心,句句在理,令人无法反驳,让人乱了心神。
当着玄明神君的面,云母其实心里也是紧张的。她惴惴不安地坐着,身子挺得笔直,脸上烧红,却还是直勾勾望着玄明神君。
“可是按你刚才所说,他当时只是路过随手助那些来捉彘的仙门弟子一力罢了,并不知道你躲在草丛之中。”玄明道,“既不知道你躲在草丛之中,便不是有意救你。既不是有意救你,哪里谈得到恩情呢。于白及而言,降服普普通通的一个妖兽还不是举手之劳……你就因他一次毫不费力的无心之举思慕于他,难道不觉得不值当吗?”
玄明神君这么问,其实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吃惊得太过被吓着了。白玉亦是一怔,但多少比玄明更能理解女儿一些,短暂的惊讶过后就回过神,安抚地拍了拍玄明的手。
于是玄明笑了。
玄明被夫人拍醒了,这才慢慢地缓过劲。他抬手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白玉的手上,眼睛却还看着面前的二人。白及向来淡然,云母害羞,却比往常来得郑重许多。
她想来想去,还是顺着心答道:“多半还是因为他救我吧。”
玄明心情略有几分微妙,手中的扇子便不禁晃了晃。
玄明问得正经,一双眸子带笑却一分不移地凝视着她。云母被他望得心里茫然,隐约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深意,可她又分辨不出。
白玉被他握着手,自是能瞧出玄明情绪异样。她想了想,便松开了她的夫君,朝云母招手道:“云儿,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玄明问道:“若你是由此而种的因,那你心慕白及,究竟是因他那一剑展示出的强大、展示出的对你来说神秘莫测的仙人之域,还是因他救你?”
云母闻言,回头去瞧师父,见白及对她轻轻点了一下头,云母这才好奇地站起身子,跟着白玉出去了。
“什么?”云母双手抱紧了怀里的琴。
白玉与云母走后,屋子里只剩下玄明与白及两人。玄明被白玉不动声色地哄了哄,已多少缓过神来,拿着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上回他已敲打过白及,也得了对方立誓应诺,哪怕他觉得不快,此时若再刁难,难免落了下乘。故而玄明只是斟酌了片刻,便拿手指叩了叩桌案,道:“——你决定了要与云儿成婚?”
玄明听她这么说,亦不禁错愕,没有想到白及仙君救她并不只有一次。但救归救,感情却要另说。玄明想了想,又道:“那么,我有一事要问你。”
白及略一颔首。
云母说着说着,便有些恍然。
玄明仍觉得匪夷所思,又问道:“是你提的,还是云儿提的?”
于是云母整理了一下语言,将她在浮玉山偶然遇到师父的事说了出来,说了师父一剑将彘制服救她的事,当时他一身白衣洁净如雪,不似这世间中人。若说她对师父初见时的印象,无疑便是那利落的一剑和无尘的白衣让她记得最深。
白及亦不避讳,答道:“我提的。”
玄明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显然是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于是玄明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摇了摇头,笑道:“前段时间,我和兄长闲谈,他同我说你已与过去不同,我过去和你没什么接触,不知他具体说的是什么,但如今……却有几分好奇了。”
“哦?”
玄明道:“云儿年纪尚小,又在凡间长大,若是她想成亲也就罢了。我听说你昔日回忆已经复苏,想来也有万年记忆,怎么也着急成这样?”
她发现自己喜欢上师父时,早已情根深种,但这颗种子是何时埋下的,却要比她意识到时早得多。她想了一会儿,只挑最早的说道:“当初,是师父救了我。”
说着,玄明执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他虽是笑着,却带着几分不解看向白及。
说完,玄明神君便笑盈盈地看她,静静地等着云母回应。可是云母被他问住,一时居然没答上来。
白及一顿,没有立刻接口,只是他想到云母,眼神却不觉柔了几分,他道:“不过是顺应本心而为。”
玄明悠闲地道:“白及仙君脸虽生得不错,气质也如高山白雪,但这等人物终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对你这等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来说,许是太清冷了些。这世间的神仙数量许是和凡人不能比,但要说俊秀的男子,天界也是不少的。这么多人里,你偏偏挑了这一个,我既然是你父亲,总归觉得有些想不明白,要弄清楚才是。”
玄明哪里能看不出他眼中的眷慕之色,怔了片刻,将杯子放下,扬眉道:“你这个本心……倒是没耐性得很。”
云母愣住,没想到玄明神君会突然问这个。
白及略微闭了闭眼,并未回避玄明神君的调侃。
玄明略有几分失神,瞧了自家姑娘一眼,没有立刻应她,而是摸了摸下巴,像是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喜欢白及?”
他脑中浮现的是云母坐在庭院莲花池边巧笑嫣兮之态。她到底是灵狐,举手投足间都有灵动活泼之态,总是跑来跑去的,若发觉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还要着急地拉他去看。她高兴时笑里总有三分明媚七分羞涩,被他抱着、坐在他怀中时也害羞得令人觉得可爱。如今两人亲密,她有时会试着偷偷唤他名字,唤完又自觉犯错,畏罪飞快地缩回他怀里埋好。那时他看着她的侧脸,便觉如花瓣映朝阳,心中的感情难以言表。
尤其是云母自己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琴音里夹了私情,还眼巴巴地望着他。
说来奇怪,白及也知自己看着并不太好接近。他一心向道,也无所谓外人,但细细想来,云母却是从一开始就极亲近于他,他本身又喜欢这般生灵,自是难以抗拒。其实起初只是单纯的喜欢罢了……只是待这番喜欢转化为爱意后,便有些难以收拾。
云母琴里的话音他自是听出来了,小女孩的调子,没多么深沉,因此反倒听得令人舒心。她是想竭力为她师父说话,结果落到手指间,曲子里就不知不觉带了情意。那点初尝情爱时微妙的心思都化作星星点点的情愫流了出来,原本好端端的曲子,听着也像是说着情话的情曲似的。
他抬眸,方开口道:“我心慕于她,她亦心慕于我。我命中既有,又何必回避?”
说完,云母努力表现出有底气的样子,坐直了身子等他回应,然而玄明却没有立刻答她。
玄明哑然,看着白及坦坦荡荡的双眸,拿着扇子呆了半天,倒是不知该如何回他。良久,他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失笑道:“你果真与我听说过的不同。仙中之仙……原也是有几分人气儿的。”
这个称呼如今于她仍有几分生疏,云母壮了胆子,鼓起勇气道:“我想回旭照宫看看师父。我之前与师父说可能过一个月回去,现在时间已经快要到了。我怕我再不回去,师父会等得焦急……所以我想先回去见一次师父,跟他说一声,然后再回来。”
说完,玄明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一顿,继而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这事,我也没有办法答应你。”
见玄明不出声,云母想了想,主动出声唤道:“爹。”
白及一顿,他自是知道玄明指的是云儿之母,只是听玄明这时说起,他便想起了刚刚一同离开的母女二人,目光不觉往门口投去。
她知道玄明神君喜欢听琴,既然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被玄明带跑,那她就弹琴给他听。玄明是懂琴的人,自然能听懂她的琴话。
……
玄明说得没错,琴声随心所动,当然也能表情。
这个时候,云母已经随着白玉进了屋子,拉长了脖子好奇娘要给她看什么东西。
云母当即就红了脸。
白玉其实本来没什么要给她看的东西,只是看玄明神君好像有话希望避开云母说的样子,她这才拉着女儿离开。白玉原来是想随便找点特别之物给云母瞧瞧便算糊弄过去了,只是开了箱子后,待看见其中一物,不由一怔,便情不自禁地将它拿了出来。
“你给我弹这么一曲,应当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云母好奇地探脑袋问道:“娘,这是什么?”
玄明一顿,微笑地望着她。
见白玉取出来的是个式样古朴的盒子,且看这盒子的大小与赤霞师姐当时拿给她看的差不多大,云母心里已有猜测,但不敢确定。
然而玄明并未有解释的意思,他说完这句话,便取出腰间的扇子,折着放在掌心拍了一下。他浅笑着看向云母,心中了然地道:“琴音本是随心而为,你落手似有些犹豫……这首曲子我以前未曾听过,若是你亲自所写,当真令我骄傲。不过……”
白玉犹豫一瞬,抬手将它打开,里面果然是婚服。
云母一怔,有点不知玄明神君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玉道:“我当年与你父亲成婚,虽未宴请宾客,但也禀告过天地大道,是礼成的。这是当日我所穿的衣裳,你穿应也合身,可以先试试。不过……你与白及仙君成婚时,衣服总还要再做的。”
被玄明神君夸奖自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可云母却不敢立刻就开心。她被他摸得眯了眼,一边乖巧地低着头,一边却又不安地想抬眸瞧他,看看还有没有后文。玄明下手不重,还隐约带着留恋的慈爱。他温柔地看着她,缓缓道:“云儿,你果真似你娘。”
云母本来和师父说好时还没特别强的感觉,可看见了白玉鲜红的婚服,却突然有了真实感,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她心底里是期盼早日与师父成婚的,但当着娘的面却不好说得太急切,得装得矜持一些。云母有点扭捏亦有点担心地道:“现在考虑衣服会不会太早了?爹许是希望我们再等一阵呢……”
玄明良久没有说话,手指轻轻地叩着膝,似是在斟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赞赏道:“弹得不错。”
白玉这时已经取了另一套衣服出来,一打开,便能瞧得出是与白玉那件配成一套的,应是玄明神君的婚服。她听云母这么说,略一停顿,便道:“你父亲应是会松口的,还是早日准备起来的好。只是……”
玄明神君善琴,在他面前班门弄斧总归是令人不安的。云母是自己谱的曲子,自己拿捏轻重,还未弹与别人听过,难免忐忑。等弹完,云母额上已冒了层汗,脸颊亦露出了绯色。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长长地出了口气,紧张地看向玄明,等他评价。
说着,白玉话音一停,先将那件女式的婚服一展,放在云母身上比画。云母懵懂地随母亲摆弄穿了,白玉低头替她系腰上的带子,等系完,望着被一身红衣衬得肤白胜雪的女儿,心中感慨却又隐约觉得骄傲。但她那番话还未讲完,白玉望着云母含羞的模样,心里仍有几分担心,沉思片刻,接着道:“只是……云儿,你可明白何为夫妻?”
云母如今已成了仙,琴音即使不是有意而为也带了仙意。她指尖一动,便听琴声潺潺如流水,连贯而灵动,隐约间带了些古意,恰似春水东流。
云母脑子一空,接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些画面来。她结结巴巴道:“明……明白的。”
她的琴坏了好一阵,实际上她有一阵子没弹过琴了。不过云母知道基本功不能废,平时经常在脑海中练谱子,且既然是主动来找玄明神君的,自不可全无准备,来之前就偷摸着一个人在竹林里练过,于是这回手一触弦,并没有半点生疏之感。
“果真?”白玉狐疑地瞧她,也不知云母在脸红什么。顿了顿,她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夫妻本为一体,日后将要彼此扶持一世……凡间夫妇尚且如此,而你们既是仙侣,以后便是千年万年?”
云母深深吸了口气,连忙摆正了姿势,起手拨弦,缓慢地弹了起来。
云母愣住,倒是没有想到这一重。
玄明听完一愣,却来了兴趣,他浅笑着颔首:“弹吧。”
白玉道:“你师父长你许多,且毕竟你们有师徒之缘在先,即便你不说、你不请求,想来他也会处处让你、处处哄你、处处照顾你。只是夫妻之间本应平等,如此方能长久。但现在你师父能护你的多,你能护他的少……将来成婚后,万一你师父陷于危难,你总会希望自己能助他,如果还如今日一般……到时,你可会觉得懊悔?”
云母说得郑重。
白玉语调起伏不大,但话里却像有深意,稍稍垂了眸,眼中亦有伤感。云母听得愣神,转瞬便明白母亲还是在为当年玄明神君受天罚挨了天雷下凡之事后怕自责,因而也提点于她。她出神了片刻,心中亦有所思。
“我今日过来,其实就是有首曲子想弹给你听,那个……等我弹完,你能不能指点我一下?”
云母抿了抿唇,此时眼神已认真了许多,回答道:“娘,我明白的。”
“嗯?”
白玉见她神情已有深思之意,便晓得云母是听了进去,也不再多说,只低头仔细地替她整理身上的婚服。
这时,云母定了定神,张口道:“神君……”
……
玄明面上和煦,毕竟女儿肖自己,做父亲的哪儿有不得意的。
于是等白及再见云母时她身上便穿着火红的婚服,一时间倒是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云母想了想,便点头。
云母到底还有些羞窘,展了展袖子,将衣服撑开了给白及看,道:“我娘借给我穿的,说是可以借我几日带回旭照宫,到时候做我自己的也可拿来当参考,我等下还要收好……不过,娘让我脱下来之前,先穿来给你看看。”
玄明神君瞧见了这琴,心里便有几分自得,不由得道:“说起来……我记得你会弹琴,在凡间还弹与我听过?”
说完,云母便忐忑不安地站好等着师父评价。
云母点了点脑袋,走过去挨着玄明坐下。玄明生得高,又是男子,她一坐下,琴便自然比玄明神君矮了一截,但倾斜的角度却是一模一样的。
白及不知白玉是何意,但他着实是被惊到了。他胸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想来想去,终究只化作了三字,道:“很漂亮。”
玄明听到脚步声,便睁眼转头,见来的是抱琴的云母,就勾唇朝她招手,说道:“过来,云儿。你可是想和我一起弹?”
云母是不大挑夸赞的,就算如此她也十分满意了,得了三个字的夸奖就眉开眼笑,开开心心地回去换常服了。留下白及一人在那里出神,虽是站定,却半天都未回过神来。
云母是先打算好的,这段时间连着几日天气都颇好,玄明午后便常常坐在廊下弹琴,云母算着时间过去时,玄明神君膝上也放了把古朴的玉琴。
他们二人的状况,婚事并不适合铺张,因此与玄明神君和白玉仙子说明了状况,又简单地走过流程,便算是正式定下了。
云母思念师父,偏又不知该怎么与玄明神君开口,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一试。于是趁这日空闲,她便抱了她的琴去找玄明神君。
云母当然兴奋,跟着师父回到旭照宫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能想到的应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个遍。只是信又多又难送,云母不好意思麻烦仙使和童子,于是……
玄明的友人既是来探访他,总有许多话要说,待他们离开,已是三日之后。客人们离开之后,玄明的竹林和草庐就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时隔这么多年后,浮玉山一带的鸟儿们终于又一次经历了被兴奋的灵狐追得满山跑的惨剧,然后等发现对方不是灵狐而是仙子的时候还来不及吃惊,张大的嘴里就被塞了信,接着就在发蒙中飞向了仙子所指使的地点。
……
这一日云母又叼了鸟回来,白及见她如往常一般行事,等那受惊的鸟儿衔着信飞走,他便抬手一顿,不久便有路过的白鸟落下。仙人可以以山中鸟兽传信,这些鸟虽未开灵智,但却隐约能识得神仙,十分友好。白及一手将云母揽回怀中,一手将鸟儿递给她,道:“何必这么麻烦。”
他不出声地将老神仙的话都听完了,良久,终是没有说话。
云母脸微烫了几分,其实婚事定下之后,既是高兴又是不安,希望婚礼之日早点到来但想到却又有点害怕,故整个人都焦躁得很,出去捉鸟既是为了送信,可其中又未尝没有宣泄情绪的意思。只是这些话她哪儿好意思同师父说,因此扭捏了一下还是答不上来,只道:“该送的信都送完啦,刚才那就是最后一封……已经往南海去了,想来师兄师姐很快就会收到的。”
说着,老神仙又和蔼地笑笑,再次拿起杯子喝茶,光顾着夸玄明的茶叶不错,却没注意到他一低头,玄明神君的脸色便发生了几分变化。
白及嗯了一声,便随云母心意,一抬手让白鸟飞了,然后双手将怀里的姑娘抱住。他想同她亲近,见云母闲了又没怎么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便试探地凑过去吻她耳垂、侧脸、脖子、下巴……云母大约是被吻得痒了,又容易害羞,一会儿忍不住笑,一会儿又嘤嘤地埋进他肩膀里躲着。但她躲进去偏又离得与白及更近,白及索性捉了她的手握着。
老神仙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说:“其实师徒不师徒的还在其次,你那戏言似的婚约也不打紧,总不能真凭你一句话,就让小姑娘随便嫁了……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两情相悦,等你家姑娘日后碰到了真心喜欢的人,再讨论这个不迟。到时,只怕你即便是想挡,都挡不住的。”
说来奇怪,他本以为自己已爱她至深,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婚约定下之后,竟是还能与她再亲密。且他们当年原本为师徒,纵然关系亲近也总有礼数之隔,比如即便云母原形是小狐狸,当她自己跳他怀里,白及不管再怎么喜欢柔软可爱的生灵,也只能礼貌地摸她脑袋,并且他生性克制,更是不可表现太过。
玄明说到此处,神情已正经了许多。老神仙见他认真,便也收起了戏谑的心思,笑着叹了口气道:“也是。”
但如今却不必如此。
玄明想了想,说:“再说刚才你也瞧见云儿了,她年纪又不大,这么着急成亲做什么。神仙性子淡漠,仙界成千上万岁没成过家的比比皆是。我那时不过随口一言,做不得数的。”
他捧了她的脸,闭了眼睛吻她,只觉得分开一刻都嫌太长,嗅不到她身上的香气便觉得焦虑,因此见她跑来跳去就想捉回来抱着,时刻放在手边能摸到才好。
老神仙:“……”
她自是能察觉到师父近日对她宽容得很,好像与她也比之前还要更亲密,每天抱着师父磨蹭好久师父都不会生气。而且因为两人最近在准备婚礼的事,平日里的授课都停了,师父也不催她功课了。云母仔细想想,竟是觉得自己好久没干正事,而且近日师父待她太热情,已隐约有点受不住……
玄明见对方屡次曲解他的意思,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后才道:“不过,我当时是真觉得他雷劈得不错。”
云母倒是没将原因想到师父身上去,只觉得是自己太爱撒娇黏人,才会让师父分外纵容她。于是云母想来想去,为了让自己别再动不动就挂到师父身上去,也为了让自己别一不小心就腻在师父怀里不肯出来、耽误师父修行,云母第二日再到庭院里蹦跶时就没有再化人形,见白及招手唤她,也直接用原形跳到师父怀中,亲热地拿脑袋蹭了蹭他。
“我又没这么说。”
白及伸手将云母接住,只是见她还是个毛茸茸的小白狐,便愣了一下,不解地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化人?”
他震惊道:“你是真想将女儿嫁给白及?!”
云母羞涩地嗷了一声,摇着尾巴钻到白及胸口蹭蹭。
老神仙本以为他这话一出,玄明很快就会反驳。谁知玄明却半晌没说话,这下换作老神仙吃惊了。
其实她的想法简单得很,若是原形,撒娇就没有那么容易影响师父了,而且师父打坐的时候她还可以安安静静地趴他膝盖上,到时候偷偷摸摸蹭他,也挺开心的。
“哦?”老神仙听出玄明神君话里的异样,颇有几分意外,道,“——这么说,你当年那话,难道不全是开玩笑的?”
只是云母自己想得乐,真将理由说给师父听她还是有点害羞的。于是云母想了想,便说:“我觉得我好久没有当狐狸了,最近事情比较多,还是用原形跑来跑去方便……这样不好吗?”
他一顿,闷闷地说:“我当时又不晓得我真会有个姑娘,当然也不晓得有个姑娘是什么感觉。”
云母自知自己的理由很牵强,怕白及不信,便担心地看着他。
玄明沉了沉声,才答道:“也不算是。”
然而白及虽是一怔,但反应过来便淡淡地嗯了一下,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先前的确不知那是白及。毕竟说起他与白及的渊源,也就是白及还是神君时降生的山洞离他的竹林颇近,充其量他只是听说过白及的名字,未见过他人。不过他这次下凡时倒是意外地将白及看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再结合回天后的记忆一想,也就明白了。
他既然爱她,便是整个她都爱的。云母化人时自是亲热起来方便,但她当着狐狸也颇为可爱,即便没法亲密,抱在怀里也足以令人安心了。再说原先他只能摸摸脑袋,但如今云儿已是他的未婚妻,变作狐狸时,想来也可随意些……
玄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喝完,又将它往桌上一放。他心烦意乱,便有些分不清轻重,杯底撞在桌案上,发出清晰的咚的一声。
于是白及便道:“随你喜欢就是。”
老神仙一派悠游自在,看着玄明脸上越来越僵的笑容,唇角上扬地捋了捋胡子,取笑他道:“怎么,如今知道祸从口出,舍不得女儿了?”
云母感动地嗷呜唤了声,只觉得师父对她果真宽容,便高高兴兴给他抱着。看师父没准备休息打坐、还帮她顺毛时,云母也配合地打了个滚,软乎乎地埋进了师父的衣襟里……
老神仙嘿嘿一笑:“狡辩。”
不过几日后,她就不得不变了回来。
玄明道:“我不过是说要介绍他们认识。”
倒不是云母不喜欢被师父揉毛,只是这几天的经历让她逐渐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老神仙乐呵呵地道:“现在开始否认了?”
如果她当人,嘴唇被亲破了事小,毕竟好好养一阵子就会长回来的,但如果她继续当狐狸……
玄明果真已摆不出淡然的脸,他重重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笑容已然有些绷不住,故作镇定道:“——我何时说过这种话了?!”
可能就要被摸秃了。
看着玄明脸上一贯云淡风轻、游刃有余的笑容明显僵硬了,老神仙心情舒畅,笑呵呵地看着他。
云母的内心有些惊慌,然而这个时候就算担心“秃了还要不要嫁给师父”这种问题也已来不及,因为她的婚服已经做好了。
玄明当初和凡人私订终身的事本来就闹得很大,因此他说要将女儿嫁给白及仙君的事,差不多已是人尽皆知的谈资。老神仙这话,既是提醒玄明,又是打趣他。
纺织星仙女让他们去取婚服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说着,那老神仙拿手指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子,看了一眼玄明,见他似乎丝毫不觉得棘手的神情,忍不住提醒道:“你忘了?你当初下凡之前,不是说白及仙君的雷劈得不错,要将你家姑娘嫁给他吗?”
其中一位仙子当着云母的面开了两个盒子,里头男子与女子的礼服分明是一对的。纺织仙子笑道:“我与六位姐妹都不承想有朝一日会替白及仙君做婚服,之前着实吓了一跳呢。”
友人道:“本来你家姑娘早早拜入仙门也是件好事,可她师父偏偏是白及仙君,这可有些难办了……”
纺织星仙宫里到底都是女眷,她们便先引了云母进内屋看衣服。因为云母仙龄不大,又是看着颇为乖巧的女孩子,她们说话便随意些。云母闻言,亦腼腆地朝她们一笑。
玄明神君听他这个时候说起这事,拿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僵,道:“的确是。不过……这又如何?”
纺织星仙子的手艺自是好的,婚服又是采晴天的朝云织的,看起来极为飘逸美幻。神仙清灵静雅,不喜俗物,便不似凡人那般有货币,若有什么缺的,仍是找其他仙宫或换或取,经常也会有仙宫种的养的东西多了便主动赠出去。只是纺织星仙子的织物数量太少,却不大可能让她们赠,平日里便是换取也是难换,云母不大晓得师父是如何请动的仙子,但她大约能猜到定是她之前夸师姐的衣服夸多了,师父才以为她是想要漂亮的婚服。
玄明也不谦虚,笑着应了。只是他那友人话说到此处,又不禁往云母的方向瞥了数眼,然后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前些日子就在天帝办的群仙宴上瞧见她了。说起来,你这闺女……似乎是白及仙君的弟子?”
她本意其实并非如此,可是师父愿意为她费心,云母又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她感动地将婚服收了,随纺织星仙子出了主殿,便看见在此等候的师父正坐着喝茶。
不同于玄明的清俊,他这些友人大多还是喜欢仙风道骨的老人相貌。其中一人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子,笑着道:“你这个女儿生得似母,又有仙貌,倒是颇为可爱。”
他看她出来,便问道:“你可觉得喜欢?”
不过到底是玄明的朋友,白玉同他们坐在旁边硬聊也没话题,只是认识了一番便走了。云母给他们送了茶,但等送完便慌慌张张地去寻母兄。那些神仙们和蔼地目送她离开,等云母走远,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她身上。
云母用力点了点头,白及一顿,嘴角不禁也弯了些许。
白玉过去不曾见人,如今十分紧张。她抿了抿唇,绷着身子朝客人打了招呼。石英和云母亦是有点不知所措,算是姑且与对方互相认识了一下。那些老神仙晓得他们初来乍到,体贴地没多说话,都笑呵呵地夸赞着,偶尔说两句也是取笑玄明,气氛一片融洽。
……
玄明在这些老仙面前表现得颇为自得。现在白玉的事已不是秘密,他便也不避讳,笑着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夫人,还有这两个,是我的一双儿女。”
婚服领来之后便是婚礼,他们二人有意要低调些,便不曾大宴,只简单地邀请了些宾客。说是宾客,其实人也不多,无非云母的亲人、旭照宫的弟子还有与白及熟识的老仙。
既是玄明的老朋友,自然都是年纪不小的老神仙了,是在天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角色。云母大多都没有见过,却晓得他们的名号,因此等见到真人,便忍不住好奇地望着他们。
这一日,饶是先前在凡间已经急匆匆地拜过一次天地了,云母仍是紧张得很。白玉和赤霞师姐一早便来替云母梳妆,赤霞见她慌成这样,便笑道:“别怕,只是拜个天地,很快的。再说你们今日请的客人也不多,都是熟人,没人会笑你的。”
玄明神君过去不大离开竹林,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不过,虽说见过他的神仙的确不多,可总归还是有的,这一日来的,便是玄明神君在仙界的几位好友。
然而赤霞这番话的作用却不是很大,云母不安地抓了赤霞的手腕,忍不住问道:“可是我同师父以前是师徒,今日拜完天地……大道会不会不愿认可?”
然后,有一日,竹林里来了客人。
到了最后关头,云母着实忍不住乱想。赤霞下意识地想说“不会”,但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又卡了壳……不过好在白玉一边取了支步摇替云母簪上,一边淡淡地答了句“不会”。
因为玄明神君不大主动提白及的事,云母此前并未发现这一点,此时发觉了,便有些吃惊。然而她又不知该如何做,只能急得团团转。
白玉道:“它连仙凡都不管,想来师徒也是不会管的。天规本是神仙定的,但大道即是自然,顺应而为即是常理……它又何必拦你们?”
玄明似乎是对白及有些排斥。
云母本是忐忑得很,但听娘这么说,便慢慢安心下来。这时她衣服妆容也好了,白玉将她推到镜前,借着镜子看她,忽而抬袖擦了擦泪,继而又展颜一笑,道:“走吧。”
云母在竹林里住的时间还不算长,且玄明神君和娘都表现得极希望她多留几日的样子,云母便有些不好意思提想提前回去。她想来想去,便想折中一下说先回旭照宫看看,等见过了师父再回竹林来。然而她每次刚提起和白及有关的话头,便不知不觉被玄明神君用其他的话云淡风轻地带了过去。一次两次云母还觉得是偶然,次数多了,她便很难不察觉到玄明神君多半是有意的。
即便请的宾客不多,但到底是大婚之日,旭照宫里里外外都装饰过了,连童子都换了身得体喜气的衣服、扎了头发,欢欢喜喜地等着迎云母去正殿。白及已在门口等她,见云母穿着一身朝霞织的云衣婚裳出来,不禁怔了一下。
于是她便也越发想念师父。
他自是知道云儿穿什么都会好看,可她美到如此,竟是让人连呼吸都不稳了。白及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心跳亦带着难以形容的激动咚咚咚地跳动着。他伸手执了云母,将她拉到身边,然后下意识地就将她护入怀中。
一转眼又过了几日,白玉的身子差不多养好了,常常也能出来走走,在竹林里乱转的就成了一家四口。云母每每早起,便能看见玄明神君扶着娘在院子里慢吞吞地散步,他待娘倒比待他们兄妹还要柔情些。有时竹林里起风,他们就都待在草庐里,云母便能瞧见玄明神君和娘一起坐在屋檐下,娘在玄明肩膀上靠着,画面看起来颇为温馨。
云母从白玉那里被换到师父手中,清亮的眸子一闪一闪的。她含羞不敢看师父的脸,最后只好盯着他的双襟,任他拉着走。白玉和赤霞在旁边跟着,早晨在那里陪师父着手准备的观云,这会儿便也同她们汇合了。一路上,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似是说了几句符合气氛的打趣的话,只是云母紧张得脑袋里一片空白,竟是一句都没听见,等回过神来,她已同师父站在正殿之外。
玄明说得温和,云母便感兴趣地听他说。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石英也种了好几棵竹子了。等到黄昏时分,玄明神君同往常一般带着他们回草庐,云母走到半途才突然发觉不大对劲,但却已错过了和玄明提师父的事的机会,只好作罢。
他们未邀太多宾客,该来的人都提前一日来了,因此他们省了迎宾的环节,到了正殿便是吉时。云母双手冰冷,好在师父握她握得极紧,便有暖意传来。两人并肩而立,师父见她脚软,还体贴地稍稍扶了她一把。云母绷直了身子跪下,感觉到师父就在她身边与她同伏同起,心脏却比平日跳得要快。她同师父一并伏身而跪,东拜天地自然。
玄明见她喜欢,便笑着说:“此乃纵风之术,我改天找把扇子来教你玩。说来我还没教你和英儿酿酒……你们娘允许你们小酌几杯吗?对了,原先我埋好的酒许是该挖出来了,过几天我带你们去瞧瞧……”
白及声音清朗,语调平缓地禀道:“散仙白及今日欲与仙子云母结发,此后同心共命,永不相负。”
云母没有见过玄明用这等术法,她惊呼一声,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云母连忙跟着念道:“同心共命,永不相负。”
说着,玄明便拿扇子耍了个小术法。他用扇子一扇,便有风起,竹林里传来呼啦呼啦的风声,竹叶随风而舞,极是漂亮,且转眼之间竹子就又蹿高了几分。
拜完天地后,白及扶了云母起身。云母又转回殿中去拜玄明神君和白玉,待拜完父母,她回过头,才瞧见白及静立在一旁等她。云母一愣,急忙跑回师父身边,自然地牵了他的手。但刚拉好师父,她旋即又回过神来,赶紧往殿外看去。等见到天边光华落下,五色祥云升起一片,云母才终于心里一松,不禁侧头挨着师父的肩膀,高兴地唤道:“师父。”
玄明听她如此回答,又扫过云母低垂着的睫毛,微微一愣,不觉将手中的扇子撑开烦躁地扇了扇。斟酌片刻,玄明一笑,将扇子朝云母的方向摊开,道:“云儿,你瞧这个。”
云母晓得那是得了天道的认同,雀跃不已,连声音里都带着丝丝的甜意。
狐狸的情绪表达总是很直接的,她想念白及。在竹林里她能和母亲撒娇,能和哥哥撒娇,现在胆子大了也敢和玄明神君撒撒娇,可是与家人在一起她固然高兴,但跟和师父在一起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她想抱他、蹭他、亲他,可又见不到他的面,情绪上就难免有些波动。
白及虽不及云母担心,但情绪终究是激动的。他被她这一声唤得心都软了,只是碍于周围到底有宾客在场,不好直接抱了吻她,只得先按捺着。白及缓缓抬手摸了摸云母的头,摸得极轻,却柔情得很。
云母沮丧道:“我想师父了。”
因他们不准备大宴宾客,婚宴持续的时间不长,黄昏时分便送走了客人。宾客走后,便又只剩下白及和云母两人。
竹林里生活优哉,玄明神君待她又极是和蔼,平日里见到的都是家人,她的确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很快就习惯了竹林里的生活。起初她是很开心,但是……
两人回了内室之中。尽管旭照宫里清静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但今晚只剩她与师父时,云母却为周围的静谧感到些许不安。
她稍微停顿了片刻。
不知是不是这日为婚礼准备的布置将气氛引得不同了,窗外印进屋内的淡淡的红光,还有屋内晃动着的红烛的光火,都仿佛带着暧昧之感。
云母一愣,连忙摇头,回答:“竹林挺好的,就是……”
在这等带着深意的灯火之中,云母小心翼翼地拿着师父取下给她的头发,又小心翼翼地取了自己的,将它们极为郑重地结为一缕,然后谨慎地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精巧小盒中。白及将她搂了护在怀里,看云母仔仔细细地将盒子收好了,便低头吻了她一下,问道:“云儿,你可想出去赏月?”
玄明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神情有异,原本挂着笑的嘴角就敛了几分,但还是笑着的。他一顿,拿起扇子轻轻在云母脑袋上敲了一下,温柔地问道:“乖女,怎么这般神情。可是我这竹林,有什么不合你心意的地方?”
今晚是何等氛围、何等状况,云母心里自然是清楚的,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便随着师父行事,师父想做什么她跟着就是。不过她刚点了头,就又有些疑惑地指了指旁边还摆着的杯子和瓷壶,问:“可是交杯酒还没喝呀?”
想到某些事,云母不禁垂了垂眸,面露低落之色。
“出去喝。”
云母见状忍不住一笑。石英刚到竹林时还颇为别扭,但大约是发现和玄明神君相处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困难,一来二去他就渐渐放松下来,且又跟着玄明种了几天竹子,他已日渐融入其中。哥哥的事她应该不需要太担心了,不过……
白及应道,随即又捧着云母的脸在她唇上轻啄一下,这才准备把她抱出去。云母身子一晃,心里便慌了,连忙红着脸说“我自己走我自己走”,然后她赶紧从白及腿上下来,眼疾手快地拿了酒壶和杯子,抢在师父之前往外跑。白及一愣,便起身跟了上去。
他没说话,但身后的尾巴却无意识地一摇一摆,看得出他心情颇好。
这晚月色宁静,皎白的月光一路沿着银河洒向天地间,像是营造出了一道天路。
石英本就是有些傲气的狐狸,怎么都学不会胸口自是憋了口气,非要学成不可。如今好不容易把笋生出来了,气一松,抬眸瞧了玄明一眼,就往下一处埋好的竹米去了。
云母与师父坐在院中换着喝了交杯酒。说是赏月,但今晚她焦虑至此,哪里真的看得了月亮,便禁不住又给自己喂了两杯酒壮胆。事实上白及亦是如此。待两人将酒杯放下,白及便抱了她在怀中亲吻。
大概是种植草木意味着“生”,和石英成仙立的道不大契合,他在打斗和渡劫上要胜云母一大截,但如今学个小仙术却笨手笨脚的。他之前没怎么接触这一类型的术法,结果云母那边的竹子都长了好一大片了,他还在学如何生笋。
白及自己不沾酒,云母平时也不沾,所以他知道她今晚是紧张。他拿手捧了她的脸,轻轻地摩挲她脸上娇嫩的皮肤,心里觉得小狐狸的醉态也憨娇可掬,便又低头不轻不重地咬她的脸,咬了一口又亲了两下。听她迷迷糊糊地轻轻喊着“师父”“师父”,白及忽而一顿,想起她礼成之后仍是一直这样喊的,只是他这会儿又硬不下心肠来教她,想了想,便道:“云儿,我们已是夫妻,你可唤我唤得亲近些。”
看着尖尖的笋头破土而出,一路窜上半空抽出竹子特有的青绿色,石英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带了点笑,为了用仙术方便而放出的尾巴亦不自觉地摆了两下。玄明笑着道:“你再试试种在别处,我会在旁边看着的,去吧。”
偏生一般情况下比较怂的狐狸,喝了酒以后胆子就肥了起来,云母这会儿就浑身都是胆。她听师父这么说,稍稍一想,便亲亲热热地将脸埋进他颈窝里,勾紧他蹭了蹭,甜蜜地唤道:“及哥哥。”
玄明在旁边看着发笑,细心地指点道:“不必如此紧张,你把注意力集中到土壤底下,顺着感觉到的生命牵引,不要用力过多……对,正是如此。”
白及:“……”
竹米已经埋下,玄明扶着石英的手,教他如何用法术助它长成,云母则坐在一旁乖巧地看着他们。石英直勾勾地盯着他刚刚埋了竹米的土壤,即便被玄明神君扶着,他准备用术的双手也一直发抖,让人瞧得提心吊胆,恨不得亲自上去扶他一把。
云母胆子比较大的时候的确是会偷偷喊他名字的,只是通常喊完就缩了,今日倒有些不同寻常。尽管与白及设想的略有几分不同,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没差,于是索性便应了她。且云母主动凑得那么近,他便低头顺着她彼此亲密一番。待亲热完,白及嗓音已有些低哑。他凑近她耳边,道:“云儿,你可准备好了?”
这一日,玄明亦带着兄妹二人种竹子。
云母虽然喝了酒,反应有点慢,胆子有点肥,脑子有点迷迷糊糊的,但到底绷紧了精神,意识还是有些的,听到这里,瞬间清醒不少。她赤着脸,突然觉得身体一轻,已被师父抱了起来,然后便从院中到了屋内,继而又被放到了床上。云母脸涨得通红,浑身上下无处不慌张。
她对竹子、种竹子还有对玄明神君本身都带着些狐狸式的好奇,对什么都小心翼翼地碰碰,玄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弄,不过几天就上了手。她按照玄明说的那样用仙气和法术养护,种下的竹子不久就抽了笋,过一段时间就长得老高,如今云母已不知不觉种出了一小片竹子,这让她极有成就感。有时哪怕玄明不带她来,她也能在竹林里转上好久,心里高兴得很。
师父一方面,云母一直为她上回跑掉的事愧疚得很,另一方面也记得娘对她说过的那番夫妻本应互相保护帮助的话。师父长久以来护她许多、包容她许多,且最近也都是师父为她打算。如此想来,她似乎也不该总是被动地让师父推着。她也许……也许应当主动点。
等回过神来,云母已经跟着玄明神君种了好几日的竹子。
这么一想着,白及就瞧见云母忽然身子一溜从床底下掏出一小坛酒来,不由意外地道:“这是哪儿来的?”
话完,他将手掌一摊,朝云母和石英露出那一把竹米,笑着问道:“你们若是感兴趣,不如一起种?”
云母回答道:“是爹送的。”
然而玄明却没往下说,他只是看着两个孩子一笑,答道:“而且长得高。种下这么一片,到了夏日便可乘凉,如何能不喜欢?”
玄明神君在竹林里酿的酒,日子久,比寻常的酒要来得烈些,是前段时间作为新婚礼物给的。云母自己也晓得自己怂,琢磨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就匀了一点出来,专门搁在床底下藏着。
待升高到凌云乘风处,便是高风亮节。
云母这时已羞得不敢看人,开了酒坛喝了一口,然后重新将小酒坛封好、放回床底下,这才朝师父张了双臂,努力道:“师……师父……”
不弯不折,有礼有节。
白及喉咙发紧,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便上前抱她。谁知他刚一抱住,云母却上前一扑,跌在他身上。然后未等白及反应,她已赤着脸紧张地爬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腰上,不知所措地开始解他腰带,结果手颤得厉害,解不开不说反倒扯得更紧了。云母心里丧气得很,只好转变策略慢腾腾地解自己的腰带……
玄明一顿,目光不觉看向了另一片竹林。这两片竹子挨着,他都分不清是何处开始有了生死之别的。这一片竹林长得颇高,生机勃勃得很,一层层竹叶拢起的绿顶遮挡着阳光,留下一处阴凉地。玄明笑了笑,抬手轻轻摸了摸离得最近的一棵竹子,回答道:“弯而不折,折而不断,且生而有节……”
然后白及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将自己的腰带解开,接着大概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她一转头又打了个更复杂的结,结果半天解不开,又羞又急,委屈地一直眨眼睛,脸也红透了。
石英的喉咙动了动,犹豫了一瞬,头一回主动问他话道:“你为何这么喜欢竹子?”
好在白及本也没对喝醉的狐狸抱很高的期望,见她如此,有些无奈。他轻叹一口气,领了云母的心意,反身将她压回身下,道:“还是我来吧。”
说着,玄明轻轻扬了扬袖,用了点术法。云母眼前一晃,那一大片枯死的竹林就皆不见了,只剩下玄明手中一把开花后留下的竹米。他将竹米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笑着说:“一切从头开始便是。待将这些种下去,再等两年,就又是一片新竹子了。”
云母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师父。
石英顿了顿,还是看向了玄明。玄明察觉到他的视线,回头一笑,道:“无妨,生老病死本是寻常。它们虽大多经了我的手,许是比一般的竹子要耐得住些,但终还是凡物……再说,置死地,未尝不是为新生。”
白及一顿,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将一缕仙意从她眉心红印注入,同时用了术让她暂时变不回狐狸。仙意一入体,云母身子顿时就软了,脑子还迷糊着,却忍不住感到不安。
竹子开花而死,是为不祥之兆。
见仙意起了反应,白及唇角不觉弯了一下。
石英站在原处,听玄明这样说,看着一片焦枯的竹林亦是沉默。
他轻声哄她道:“乖。”
云母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去,果然有一片竹子开过了花,干枯死了。比起一路走来时的绿意,这里隐隐透着死意,萧条得很。
随后他慢慢低头,缓缓吻了下去……
玄明如此说,云母自然点头应了,石英也应下。他们兄妹一起在草庐里看来看去,然后一起往竹林的方向晃了过去,结果没走几步就又碰到了玄明神君。玄明神君听到脚步声,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招手让他们过去,道:“我几十年没有回来,这一块的竹子倒死了一片,要重新种了。”
第二日醒来已是天亮,白及睁开眼睛,便感到怀里还窝着一个热乎乎的小姑娘。她靠在他手臂上,脑袋猫在胸口,白及双手紧紧地环着她,像揣着个宝贝似的。感觉到白及动了,云母也跟着动了动,好像还起不来,很费劲地扭了扭身子,无意识地呜呜嗯嗯地挣扎了好一会儿,将醒未醒。勉强睁开眼睛后,她又迷迷糊糊地挪上来,睡眼惺忪地抱着白及的脖子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这才揉着眼睛唤道:“师父……”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玄明笑着挥了挥手,道:“我去竹林里看看,你们自己玩吧。我今日同你们说的事,你们莫要和玉儿提,她脸皮薄,听了要不好意思的。”
白及被她这一吻都快亲化了,当即便捧了她的脸,温柔地嗯了一下,继而唤道:“云儿……”
他们到处整理的时候,她偶然瞧见有些屋子里的物件似乎是给小孩子准备的,大概因为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孩子,乱七八糟地备了许多。玄明亦瞧见了,但没带他们进去看,只淡淡地笑了下,就自行将东西都收起来了,道了句是空屋,就带着他们往下一处走。
他口中唤着,吻也接着应声落下,支起身子将她压回身下,抓着她的手摁在床榻上,缠绵许久,凑过去与她耳鬓厮磨。云母睡了一觉也还没什么力气,自然乖乖地应了,软绵绵地顺着他。
在幻境中,玄明是一人独居的神君,他兴趣风雅又好整洁,屋子里处处都井井有条,摆设也颇为风雅,同时也看得出皆是按他一个人的喜好随意布置的,然而今日这个草庐……却处处都有女子生活过的痕迹,有时候……又不止像是女子。
于是再起已是许久之后。
玄明的住处说大也不是很大,他们不一会儿就将草庐里里外外都走遍了。云母当然是认认真真地到处打量,因为在幻境中待过,她对这里不算完全陌生,但细看之后,又能发现不同的地方。
白及将她扶起,让她在自己怀中坐好,然后一件一件地替她穿衣。云母到底是头一回和师父如此亲密,身体终归还有些不适,不好意思得紧,不大敢看师父。小衣、里衣、外衫……再系上束带……云母能感到师父的手指擦过她的皮肤,羞涩得很。他低头替她结了里衣胸前的系带,套上外衣后又替她整理腰带。云母全程低着头,暗自懊恼自己不该赖那么一会儿床,让师父先把衣服穿好了,她现在总不能把师父的腰带拽开了再给他系上。
玄明说完便笑了笑,长袖一拂,就将不知是被风从哪儿吹来的茅草竹叶都拂去了。他带着两个孩子又往别处走,一边收拾,一边随口说点往事。
于是等衣服理好了,她便脸红地匆匆要下地,白及见她光着脚要去碰地面,眉头一皱,又一把将她捞回来,抓着她的脚摸了摸,果真是凉的,便给她用术暖暖。
云母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他所说的位置是草庐的屋檐之下,若是有雨的日子,便可坐在此处听雨。玄明这样说,云母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娘坐在这里、首次从白狐变为了人的画面,再看这草庐檐下,难免生出时光荏苒之感。
云母被师父握了脚,觉得羞涩得很,无论是感觉还是姿势都让她羞得想挠墙,但缩了缩又缩不回来,索性便放弃了,乖巧地蜷回他怀中,又叫了声“师父”。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只是想喊喊他,光是抱着他她就觉得高兴,想永远这么抱着。
“我原只当她是路过的灵物,是脑子里想法颇多的狐狸。自那之后,便再不能如此想了。”
白及听她这么喊,却轻蹙了一下眉,低头吻她脸、低声道:“你不该唤我夫君?”
玄明从箱子里寻出了他当年的扇子,自然地将它拿在手中敲了敲。他笑得颇为温柔,脸上还挂着怀念之色。
云母一愣,脸顿时又烫了许多。师父已问过她几回了,但不是情况不大对劲,便是她还醉着,至今还未好好叫过。她那条这会儿没放出来的尾巴不安地晃了晃,咬着唇生涩地喊道:“夫君……”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娘的人身,便是在这儿。”
说完,她便向前一倾抱住白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他身上好叫他看不见脸,尾巴也真按捺不住放出来摇了。
他们并未主动要求,只是跟在玄明后面,玄明也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们跟着,在经过某些地方的时候,还特意简单地说明两句。
“夫人。”
她与石英已经在玄明的草庐中小住了几天。正如玄明神君所说,这里长久不住人,总要休整休整,而云母和石英他们既然来了,索性就搭把手。
白及听她那般喊已是心头滚热,谁知转眼就被云母抱住。他看着她摇得飞快的尾巴怔了片刻,抬手环住她柔软的身子,浅笑着在她耳边唤道。
——这个时候,云母已经抵达了玄明神君的竹林。
云母听得发愣,眨了许多下眼睛,后退几分见白及笑,登时便不好意思再看,又抱着师父把自己埋了回去。
白及略有几分失神。他这几日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他思念她发间萦绕的淡雅的香气,却又知云儿离开不过数日,回来只怕还要好久……想来想去,白及只得静静地压下心底的焦躁,凝了凝神,缓缓地等待着。
这一日要收拾的东西颇多。云母下了床跑去沐了浴,又噌噌噌地跑回来整理杂物。其实她房间里必要的东西早就搬到师父那里去了,只是还剩些小玩意儿,今日索性将整个院子正式清空,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儿搬回师父的院落。
不过……内心却总还是未填满的。
白及本是想帮忙的,谁知云母动作太快,等他收拾了宴厅回来,云母已经将本来的院子搬空了。他回到院落时,正见他昨晚刚娶的新娘蹦蹦跳跳地满院子屋内屋外地跑,一边放东西一边还欢快地哼着调子,看着身体已没什么异样,没了赖床时的懒散,上午嘤嘤啜泣时留下的泪痕也早不见了。白及走进屋内,一把将她从后面抱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沉声问:“不累了?”
他住在仙宫中多年,清冷惯了,以往也有过弟子全部外出、旭照宫中只有他一人的情况,只是那时并未觉得不对劲,仍旧打坐清修,和平常无二。然而这一回……云母离开后,他在内室独自待了几日便觉得无法忍受,望着空荡荡的内室、庭院和道场,他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他突然就开始怀念人声,想来想去,便来了这里。赤霞和观云两个都是他的弟子,亦是最为活泼的两个。哪怕白及只是看着他们,都觉得要比别处热闹些,故总算填补了些他心里的空寂。
云母本来突然被抱住便惊呼了一声,但感觉到是师父就安了心。
因为他自己……都对此时的状况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她道:“我快整理好啦!”
他们屏息凝神地凑在客房门口往里瞧白及,他们自以为减小了动静,实际上响动颇大。白及闭着眼挺着背身子笔直地在打坐,但他并未入定,已将赤霞和观云在门口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并未开口解释什么。
说着,她便退开一点让白及看。云母搬来的东西其实不多,因此房间里变化也不是很大,但白及一望,果真还是瞧见屋里多了几个小箱子,都被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侧。
白及是前几日突然造访的,也没事先打个招呼。要说有什么事好像也不像,他同他们打了招呼,便自己在一间客房中打坐修炼,同在旭照宫里似乎也没什么两样,让人难以猜测他的来意。
看起来更像是两个人住的了。
赤霞与观云对视一眼。
白及说不清内心是何感受,但终究是觉得高兴的。他从背后揽了云母的腰,往她颈子里吻了吻,弄得云母发痒得笑着直躲。
其实也不怪他们反应过激。赤霞与观云好歹在白及门下学习了两百多年,知晓白及喜爱清静,他若无要事就不大离宫,故而像这样无缘无故地就从旭照宫跑来南方看他们,真真是稀奇。
……
说完,两人一同看向白及,但谁都不敢率先一步过去询问,如此便僵持着。
他们着实已称得上低调,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不久之后,白及仙君成婚的消息仍是传遍了三十六重天上上下下。
观云被她拽着领子不是很舒服,颇为无奈地低头瞅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白及,亦有些担心地道:“不会是和小师妹吵架了吧?”
其实传出去也不算让人意外,他们虽然不太铺张,但也没有意隐瞒。只是白及清冷高傲、仙中之仙的名号响亮,且他又的确是千年万年来不曾沾染世俗情爱,毫无征兆地突然成了亲,着实将天界的神仙们都吓了一跳,难免议论纷纷。
赤霞与观云在南海附近建了新的仙宫,目前正在筹备婚事。白及的到来无疑把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赤霞紧张地在门口探头探脑,扯着观云的领子半天都没撒手,压低了声音惊讶道:“师父怎么……从旭照宫里出来了?”
于是一段时间后,便有人听说了白及娶的果真是刚回天的玄明神君当年许下的女儿,虽不知是玄明有意撮合的,还是一桩偶然因果,但总引得人们啧啧感叹。
半个月后,白玉伤愈,玄明亦从反复下凡历劫的精神恍惚中渐渐恢复过来。云母回了旭照宫一趟收拾东西,便同兄长石英一同去了玄明神君的竹林。白及送走了云母,旭照宫一下子冷清起来,他独自闭关了几日,便又出了关,随后就造访了南海。
结果晓得玄明神君之女一事的人多了,清楚白及与云母本是师徒的人反倒极少,也不知他们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
不过,终究还是有人晓得的。
如此一想,白及搂着她腰的手不觉收紧了些许。察觉到云母奇怪地抬头往上看,他便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
云母和白及在旭照宫里神仙眷侣逍遥了一阵子后,有一日忽然收到了天帝命天官送来的帖子,这回的名头,乃是时节到了,邀群仙共赏天宫里养出来的百年一开花的仙牡丹。
——尽管云母还没有走,他却已经开始感到不舍了。
天庭为了广结众仙,平日里聚会的名头颇多,其中最有名最重要的自然莫过于群仙之宴,而平日里这些风雅的花会茶会,便可来得随意些。若是往日,白及自是不会在意这些邀请,但这是他与云儿成亲后的头一桩邀请,就与寻常不同了些……况且,现在天帝也不只是天帝,而是云儿的伯父了。
说罢,她依恋地埋在白及胸口。白及抬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将她的脸露出来,手指触及肌肤时能够感到她柔软的温热,他的动作不觉一顿。
白及想了想,便将请帖递给云母,问道:“云儿,你可想去?”
平时他们亲热的举止不少,但白及说的情话不多,只听这么一句,云母已觉得惊喜。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也认真地回应道:“我也会想你的。”
云母将请帖接过,拿不准主意地放在手里翻了翻。其实之前她与师父成亲的时候,也试探着给天帝发了请帖,并且天帝也真的赏光来了,所以这会儿天帝的邀请,云母自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白及放轻了声音,哄着她似的缓缓说道:“到时……我会念你。”
她靠在白及肩上蹭了蹭,道:“去吧。上回伯父来了我们婚礼,这回换他邀我们,若是不去,我担心他会失望。”
明明云母还没准备要走,但白及已经开始感觉到了不情愿。故而他们分开之时,他看着她明显开心惊喜但又有些羞涩的笑,心中不禁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云母说得在理,更何况又撒了娇。白及一顿,将她揽入怀中,应了声:“好”。
云母约莫是不晓得他内心的情绪的,不过不可否认小狐狸的温软的确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他的焦虑,同时也令人……越发不舍。
于是转眼就到了花宴这日。
由于玄明神君和白玉已经无事,云母的心情是这阵子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勾着白及的脖子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吻他,不时眯着眼睛撒娇一般地磨蹭亲近。白及被她弄得喉咙发紧,喉结不自在地动了动,不得不压着情绪才能让手上的力道不至于太重。
天帝定下的游园日天气自然是好的,连浮在天空中的仙云都比往日飘逸轻柔。白及仙君成婚在仙界也着实是件轰动的事,因此云母跟着师父递请帖进天宫时,便已感觉到守卫的天兵好奇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等她拉着师父的手踏进仙牡丹开遍的天宫花园,更是刹那间就察觉到许多道视线朝她探来。云母原忍不住想要往白及身后躲,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不能总依靠师父,于是挺了挺胸勉强克制住了情绪。倒是白及抬袖一揽,不动声色地将她稳稳护住,目光不移,方才入了人群之中。
两个人凑在一起极是亲昵。
原本正互相喧嚷着赏花的仙人们,在白及仙君带着一个小姑娘现身时便为之一静,花园里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才有与白及相熟的神仙与他打招呼,不熟的则频频往此处看来。白及仙君气质清逸自不必说,不过纵使离得远,他们也能瞧见白及身边站着个着浅色衣衫的仙子,轮廓虽隐隐约约,却是灵秀逼人,看着清丽得很。
说完,白及缓慢地俯身凑近,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云母起初愣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她匆忙地嗷了一声算是开心地应下了师父的话,接着便主动仰脸凑过去高高兴兴地回应他的吻。
即便无人介绍,赏花会上的仙人们也能猜到这定就是白及仙君前些日子娶的夫人,也是玄明神君与凡人生的女儿,便纷纷不禁侧目多瞧了好几眼。然后,他们便瞧见白及仙君与她一道朝赏花会的主人走去。
他想说早些回来,但因为云母是去与家人相聚,又怕叮嘱得太多反而让云母有压力,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若是有什么事,便回来同我说。”
天帝虽是东道主,但也是赏花者中的一人。而玄明神君难得出了竹林,带了妻子也来赏花,看到云母和白及并肩而来,他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唤道:“乖女,过来。”
白及一顿,总算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不可再拖延,稍闭了闭眼凝神,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脸,回答道:“去吧。”
云母看到爹娘,还有同站在不远处的哥哥,心中高兴,赶紧拉着师父上前,等到他们跟前,便喊人道:“爹!娘!哥哥!”
白及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云母坐在原地已有些疑惑,歪了歪脑袋,试探地喊了一声道:“师父?”
玄明看云母过来极是愉快,抬手就要摸女儿脑袋,云母还牵着师父没放手,也乖乖给玄明摸了两下。石英亦与她打了招呼,白玉则站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他们父女互动,等云母抬起眸来望她,她便也回望过去。
其实哪怕不是一个月,而只是十几天、几天,他也隐隐觉得长了些。说白了,无非……他不太想与她分开。
白玉问道:“你成亲也有一阵子了,如今可已适应了?”
自白及回天之后,他与云儿还不曾分离过,因此这一日突然到来,内心微微觉得……有些长了。
到底是母女,云母看见白玉,是想化成狐狸到她怀里滚滚的,最好娘也能化狐狸,像幼时那样替她顺顺毛。不过此时是天帝的花宴,却不可如此造次。云母脸上微微泛了红,点头道:“适应了。”
白及一滞,有一小会儿都没有说话。他晓得云母与家人团聚之后,应该会需要一小段时间与他们相处,但因为这是玄明神君、白玉、云母和石英他们一家人的事,他若硬是要跟去终究会显得突兀。他可以陪着云母去长安,或者陪着她去见兄长,唯有这一回,跟过去是不太合适的。
其实她一直是和师父住的,本无所谓什么适应不适应,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师徒转成了夫妻,然后睡的地方又从两个院子变成了同一张床,若说是夫妻关系……起先是有不习惯的地方,但她喜欢师父,师父亦爱她甚多,时间久了,自然还是现在这般甜蜜。
云母回答道。因为玄明神君看起来也是临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许多细节都没有确认。云母猜测道:“可能要十几天……或者一个月吧?”
白玉看着女儿这般神采奕奕的模样,便心安了不少。她想了想,又叮嘱道:“即便成了婚,日后也勿忘了修炼。成仙归成仙,以后的日子还长,可学的东西也还多得很。”
“不清楚,这个还没有仔细商量过。”
云母自是认真地点头应下。
他们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交谈,这会儿两人已经进了屋中,自然地合上了门。
这时,玄明笑道:“今日何必管修炼的事?难得家人团聚,不妨聊聊别的。”
云母原本想说,若是白及不高兴,她便不去了。但白及听了,稍稍一顿,便问道:“你们要住多长时间?”
对此白玉当然也没意见,云母闻言却不禁一愣,看了眼周围,这才发觉今日人当真是齐全得很。除了她的家人外,几位师兄师姐也都到齐了,单阳师兄虽还在凡间未归,可前些日子总算也送了平安信回来,而观云与赤霞刚才瞧见他们,还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她觉得师父多半不会拒绝,但她还是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你怎么想的?”
云母心中有感,看着眼前欢腾喧闹、一片平静祥和的天界之景,已觉得十分圆满。
不过云母说到此处,稍微停了停,这才继续往下说,道:“不过玄明神君邀了我和哥哥到他的竹林草庐小住一些时日……”
等她与师父再一同回到旭照宫,已是数日之后。
白及略一颔首。云母说的,他多半也能猜到一些,尤其是得知天帝让仙娥给他们在天宫留了院子暂住之后,因此白及并不感到意外。
这天,云母抱着兔子坐在莲池边看莲花。天帝养的仙牡丹自然好看,但再如何好看,云母还是更喜欢师父替她种的这一池子仙莲花的。她坐在莲池边望着它们出神,忽然,便感到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云母一低头,这才发现是童子。
她道:“玄明神君已经回来了,我娘和他都无碍,日后应该也没事了……就是我娘历天劫时受了伤,要在天宫里暂住一阵子休养,他们可能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回竹林。”
童子这几日总在她跟前打转,但云母想问他是有什么事时,他又总红着脸跑了,弄得云母迷茫得很。今日他又来,深呼吸一口,犹豫良久,才开口:“小师……嗯……师……师母?”
其实看云母的神情,白及已能猜出情况多半是不错。果不其然,云母点点头,将屋内的情况大致复述了一遍,神情轻松,似是松了口气。
云母被这个称呼弄得顿时耳根发烫,脑子里想起了师父,赶紧努力回过神,可脸上的热度却又退不下来。她见童子也是满脸不自在的样子,忙道:“你若不习惯,按照原来唤我便是。”
白及一直站在那里等她,待云母小跑了过来,便轻轻将她揽入袖中,问:“见过你父母了?”
得云母此言,童子立刻大大松了口气,按原来喊道:“小师姐。”
说着,她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快了几分。
不过言毕,童子的脸上又显出愁眉苦脸之色来。
这个时候,云母也已经走到了外头。大概是猜到他们有意留在这里陪白玉养伤,天帝也给他们在天宫中找了暂时的住处。少暄打了个招呼便回了青丘,石英则自己独自回了房,故而云母见到白及时,已经只剩他们两人了。她见到师父,脸上便不自觉地带了笑,出声喊道:“师父!”
云母等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主动问道:“你怎么了?最近可是出了什么事?”
……
童子憋红了脸,咬了咬牙,才说:“师姐我……我……”
白玉本来也就不急,只是觉得该考虑一二了。听玄明如此说,她也就点了点头,便不再提。
他狠了狠心,这才吐出两个字道:“孤单。”
话完,他便又笑着搂了白玉,道:“云儿要是自己不提起,成亲的事儿等个几百年再说也不要紧。”
云母一愣。
玄明顿了顿,说:“云儿到底是刚成仙的,哪怕算上她渡劫后睡着了的那几年,也还不到一百岁呢。在仙界,即便是两三百岁成亲都算是早的,云儿如今这般年纪,着实还太小了些。”
童子这一边终于将话说出了口,似乎释然了,索性委屈地道:“师父点化我也有四十多年了,我自是喜欢旭照宫,也喜欢我旭照宫门中之人。只是大师兄出师之后,四师兄下凡也没有再回来,二师兄和三师姐也跟着学成离宫了……虽说还有小师姐你和师父,但你如今已与师父结成道侣,我自是为你们二人高兴,可有时又不便过多打扰……”
然而玄明听完却不自觉地轻轻叩了叩桌子,道:“这事我之前就知道,不过……不急。”
云母听他说到这里,已是对童子羞愧万分,忙要道歉,但道歉的话才刚刚说出口,已被童子拼命摇手制止。他急忙道:“不不不,不是,小师姐,我不是因此而抱怨。只是……只是……”
她是不太懂神仙间娶嫁的规矩,但却晓得云儿极喜欢她师父,两人的感情甚笃,算上在凡间的日子,两人相恋时间也不短了。云母早已是成年的狐狸,也是可以考虑亲事的时候了……
童子脸一红,扭捏道:“我听说别的仙宫中,大多都是童男童女一对的,但师父当年却只点化了我一人。我不敢去问师父,所以我想问问小师姐,能不能再点一人出来陪我?我会好好当师兄照顾她的。”
白玉也不多耽搁,索性便将云母与白及仙君之间的情况同玄明说了。
云母一怔,问道:“我也能点吗?”
玄明动作一顿,险些摔了手上的杯子。玄明脸上的笑容僵了几分,问:“云儿年纪又不大,怎么现在就要考虑这个?”
童子一听,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点头道:“小师姐也是仙人,当然是能的!”
——咔。
云母听了,也有几分新奇,且她对童子有愧,便动了心。不过她到底不好完全不和师父说就自己点一个童女出来,于是考虑一番后,就跑去找了师父。
白玉迟疑片刻,出声回答:“云儿的婚事。”
白及听她说完,略吃惊了一瞬,但应道:“可以。”
说着,他单手提起客房小案的茶壶,翻过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云母当即一喜。
玄明笑问道:“什么事?”
白及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一怔,便觉得云母坐在他对面看着蛮奇怪的,抬手将她一揽,抱在怀里揣好,让她坐腿上,这才觉得舒坦。云母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挪了挪位置,觉得舒服了,便疑惑地歪头问:“可是该如何做?”
白玉回握玄明,犹豫地道:“夫君,说起来……有件事,我觉得差不多该与你谈了。”
白及一顿,便想起云母由于成仙后事情颇多,这一样他还没有教过她,想了想,道:“点化不可凭空而为……你想点化什么?”
玄明神君自是注意到了她忽然转变的神情,他笑着抓了她的手,柔声问道:“怎么了?”
云母倒是未曾想过这个,听到师父这么说,思索了片刻,然后征得白及同意后,她便牵着师父一道离开内室,回到庭院的莲池边。云母俯下身,跪在池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朵离岸较近的红莲。
云母与石英一起从房间里离开时,白玉原本还宽慰地看着他们,可等她看见云母提着裙子从门槛跨出去时,心里忽然一阵恍惚,隐约间想起了什么。待房门关上,白玉便垂了眸,像是有些心事。
童子紧张地拽着云母衣角,踮起脚看她取莲花,眼中泄露出丝丝的期待之情。
不过……
睡莲被取来了,云母认真地捧着,又看向师父。白及抿了抿唇,便耐心地指点她,云母将睡莲放在地上,然后按照白及所言一一照做,不久那朵红莲便晃出些光亮,一个身着红衣、头系红带的五六岁小姑娘便显身出来。小姑娘看了看自己的手,懵懂地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当即慌张地跪下,极是恭敬地对云母叩首一拜,脆生生地喊道:“见过仙子!谢仙子点化之恩!”
因为白玉身上有伤,云母和石英不敢打扰她太久,又与父母简单地聊了几句,便一起退出了屋子。白玉原本极是担心两个孩子和玄明如何相处,怕他们与玄明神君之间有隙,不过今日见他们谈话相处,虽说还是谈不上非常亲密,可已比她预料的好,她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
童子见童女化形出来已是高兴,他连忙上前拉了她的手介绍道:“不要怕,这位是我师父,那位点化你的仙子是你师父,我们师父本是同门,所以我也算是你师……”
……
童子本想说“我也算是你师兄”,但他仔细算了算才发觉不对,忙改了口道:“我也算是你师叔,你跟我来,日后我会照顾你的。”
玄明这番话可谓是十分善解人意,语气不急不缓,毫无催促之意,听起来便让人觉得舒服,因此也让云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忙用力点了点头。
童女脑袋还蒙着,这时有人主动站出来要教她,自然感动不已。只是眼看着童子要将她带走,她却又不舍点化她的仙子,不时往云母那里看。云母一愣,忙回过神来给她起了名字,童女念了几遍自己的名字,觉得喜欢,心里高兴了,于是又恭恭敬敬地对云母行了一遍大礼,这才随童子离去。
玄明闻言,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道:“不妨事。反正我与你娘也还要在这里休养,暂时回不去。再说你们总要收拾行装……到时你先随你师父回仙宫,准备好了再来便是。”
云母看着童子拉着童女的手走远,忽然身子一歪,咚的一下撞进白及怀里,动了动,喊道:“师父……”
她若是去了,便只留白及一人在旭照宫,她有些担心师父。
她脸颊上还有红晕未消,是因童子那句“师叔”让她想起了辈分问题,看着师父忽然害羞起来,又忽然想冲他撒撒娇,便蹭了过去。
云母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去……不过若是要去,我要跟师父说一声……”
白及抬袖将她抱住,任凭云母放出了自己的狐狸耳朵在他下巴上晃着蹭来蹭去。他伸手扣住她的脸,低下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云母仰头应着,转过身,勾住了白及的脖子。
云母觉察到哥哥那句话的意思是如果她去他就陪她。云母想起石英之前已经答应等玄明回来,他会考虑试着与他相处,这次若是他愿意去草庐,也算是尝试的一种,且石英的表情并不像是十分抗拒的样子……
于是又是好一阵亲热。
于是玄明微笑着看向云母。
待亲热完,云母直接依偎着师父坐着。两人面向莲池,她望着随水而动的睡莲,想起先前被童子领走的童女,忽然觉得旭照宫里的确是变了不少,她也变了不少,便有些恍然。
石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转开了视线,道:“你问云儿。”
不过她转念又想,她已与师父成了亲,纵使人来人往,她与师父总还是永远在一起的。
玄明笑得眯了眯眼。本来他提出这样的提议,未尝不是希望多与儿女相处些时日,见云母脸上有强压着的跃跃欲试之感,便劝道:“如何?我的草庐不大,但再住两个人总还是够的。若是你们愿意,我们可以一道种种竹子,或者下下棋。”
如此一想,云母便又忍不住将头埋在白及胸口,用力地蹭了两下。
她想去,但不好意思答应得那么快,便抬眼看了眼母亲,又看兄长。
白及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顿了下,却还是将她抱住,任由她蹭着。忽然,他视线微移,不知不觉将目光投向了水中的倒影。
听到玄明神君如此提议,云母不禁略微怔了一瞬。尽管她在师父幻境的竹林中与玄明神君共住了好一阵子,她知道那地方在哪儿,熟悉它的每一处布置,但的确没有在现实中去过玄明神君的草庐。对于玄明神君现实中的居所,云母是很好奇的。
在朦胧的水光中,两人于一池浮莲中相拥而坐,春来秋去,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