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远的确没有胃口,他一想到这顿饭的根本原因是为了徐泽凯,就恨不得立刻冲到对方面前暴打他一顿。他面前的啤酒杯重复着倒满、清空、倒满,酒是冷的,即使桌上的红油锅底欢腾地翻滚着,依旧喝得透心凉。
洛可可见过他半裸的样子,身材好得让人流口水。她喝了口凉茶压火,明智地回避有关身材的话题。“反正我只请这一次,吃不吃随便你。”说着,她举起筷子继续开动。
“小远,你的酒喝得太快了。”洛可可终于出声制止,她伸手过去按住他的杯子,表情严肃,像姐姐关心淘气的弟弟。
卓远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墨鱼丸说:“我说正在减肥,你信不信?”
“如果那天我没有拖你去参加见鬼的相亲联谊会,今天你就不会伤心难过,是我的错。”他低头道歉,犹如当初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婚姻大事揽上身那般坚定地认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好不容易咽下满口食物,洛可可才发现卓远几乎没动筷子。名义上她请他吃饭,结果却是请客的比被请的人吃得更high,太不像话了!“你不喜欢吃火锅?”
“不是他,也可能是为了别人。”当事人倒是客观理性得多,尽力安慰他别在意。他拨开她的手夺回酒杯,一口气喝干杯中酒。“大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比这个浑蛋好一百倍的男人!”卓远单手握拳,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手机收到短信发送成功的反馈消息,卓远读过了Simon发来的警告。他看看正努力“化悲愤为食欲”的洛可可,她鼓着腮帮子咀嚼的模样像他曾经养过的小仓鼠,他该死的为何如此迷恋这个女人?
换作以前,洛可可必定会微微伤感:为什么不能是你?现在,她淡定地微笑,淡定地说道:“好啊。”
霍梓乔勉强笑了笑,翩然离去。确定她走出了酒吧大门,Simon叹着气拿起手机,给卓远发了一条短信提醒他想好借口。“所以,”Simon自言自语道,“一个人多好。”
真的看不出来,到底是谁失恋了?
Simon被问得哑口无言,心里不住埋怨卓远不提前发布预警。这下可好,他善意的谎言肯定被拆穿了。“我很少过问别人的私事。”他刻意表现出漠然的态度,做兄弟的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那天晚上,洛可可和卓远一起去了外滩,在黄浦江边倾听海关大楼的钟声。对岸的东方明珠交替变换着彩灯的颜色,他问她:“你有没有站在那里看过上海的夜景?”抬手指向上海的地标性建筑物。
她点点头,举步朝门口方向走。刚迈出一步,忽然回头问道:“卓远,他,从来没告诉你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洛可可摇头,一脸对著名景点的不屑。“没兴趣。”再加一句附注,“没时间。”
她假装若无其事,匆匆喝完杯中鲜艳的液体说:“既然他不在,那我先走了。蛋糕留给大家做宵夜吧。”霍梓乔打开钱包想付钱,被Simon制止了:“这杯酒可比不上蛋糕值钱,以后经常来玩就是给我面子了。”
“我去过一次,和前女友。”提到蒋彩妍,卓远已心平气和。“那天晚上晴空万里,我们站在350米高的太空舱,看着对面一盏盏灯亮起来。每亮起一盏灯,我和她都会小小地欢呼,感觉所有的灯都是为我们而点亮的。我跪下来对她说,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可惜他的深谋远虑在明摆着的事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霍梓乔微笑依旧,目光中却隐隐透出一丝寒意。能让卓远撒谎的女人,现阶段只可能是洛可可!
她不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曾经那么爱她,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一段往事而已,要相信人类的自我治愈能力。”卓远感慨万千。也许他认为失恋后的洛可可真正和他成了同病相怜的战友,下意识吐露了心声。
听到霍梓乔过问卓远的行踪,Simon没有立即回复。他不清楚两人的关系,普通朋友和亲密恋人各有一套标准答案,必须好好斟酌。“Rex父母那边有些事要他帮忙,他今天请假了。”不管哪一套答案,Simon万万不会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到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可是大忌。
她在他面前哭过,所以没必要骗他说失恋有什么大不了。“有没有烟?”她抬起脸,开口问他。
卓远打电话请过假,说洛可可心情不好要陪她聊聊天顺便开解。他是聪明人,知道拿洛可可的名字当挡箭牌百分之百奏效,果然Simon一口答应。有时候卓远觉得Simon应该是喜欢洛可可的,至少有好感确定无疑,只不过他太清醒理智,仅止于“喜欢”。
卓远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递给洛可可。她熟练的点烟动作和吐出的标准烟圈让他颇为意外,脸上自然流露几分讶异。见状,她不禁莞尔一笑,解释道:“我没烟瘾,就加班的时候偶尔抽一两支提神。”
“没错,你记性真好。”她笑着说道,眼波柔媚,“Rex不在吗?”
卓远夸张地叹气,扳着手指数落她:“抽烟、喝酒、加班,大姐,你不愧是‘女汉子’。”从她手里抢过烟盒抽出一支,他伸手向她讨要打火机。洛可可连忙将打火机换到另一只手,故意举得又高又远不肯给他,以此表达对“女汉子”称号的强烈抗议。
就算他记错了,霍梓乔也不会当面拆穿。无足轻重的小事无须争辩,就照顾一下男性的自尊心吧。
这位大姐,你几岁了?居然还热衷小孩子的恶作剧!卓远朝着东方明珠翻了个白眼,只敢偷偷腹诽她此刻的幼稚。一个念头忽然划过脑海,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冲着得意扬扬的洛可可前倾身体,低下头侧过脸,烟头精准地贴上她的。
她以前来过酒吧,当时以卓远“朋友”的身份,因此Simon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她。他热络地招呼她到吧台就坐,吩咐当晚顶班的调酒师给她一杯鸡尾酒,对自己超强的记性满怀信心地说:“我记得那天你点的是Tequila sunrise(龙舌兰日出),没错吧?”
洛可可一惊,第一反应想要退开,但双脚不听使唤停留在原处,上半身更是纹丝不动。她的视线驻留在两支烟的相接处,亲眼看着火星从自己的烟头燃上他的。
霍梓乔打电话给卓远时,距离酒吧仅几步之遥。临收工看到他不能一起吃饭的短信,她便决定买个好吃的蛋糕送到酒吧和大家一同庆祝。
浪漫如吻,点燃一支烟。
洛可可在卓远面前,无声地哭了。
海关大楼敲响10点的晚钟,一米六四的姑娘偏过头靠上一米八六男生的胸膛,一米八六的男生伸出手环住一米六四姑娘的肩膀,让人倍觉温暖的身高差。
卓远放下手机,洛可可迅速恢复状态,卖力地将食材填补进每一个空格。她觉得自己的心同样被划分成一个个格子,以前填满了徐泽凯,现在空荡荡的像走进了鬼屋。她夹起一片烫熟的羊肉直接送进嘴里,却被热辣辣的红油烫出了眼泪。
可是,这样的暧昧不属于洛可可与卓远。尽管旁边有好几对情侣互相拥抱着、亲吻着,他和她却只是站在一起默默地抽完这支烟。
她忽然有使坏的冲动,想象自己用柔媚入骨的声音呼唤卓远“快到床上来”会产生什么后果。九宫格里的红油沸腾起来,热气模糊了视线,她颓然地靠向椅背。不,不能破坏别人的幸福,失恋不等于变态!
他们身后,是浩瀚的灯海。
“我收工晚,你不用等我。”卓远用手挡住口部,不想让洛可可听到谈话内容。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摆明有古怪,洛可可一下子猜到手机那头是何方人士。
被黄浦江的冷风吹了半个多小时,洛可可、卓远双双以重感冒迎接热闹的羊年春节。生病本是麻烦事,但想不到因祸得福,出于对病人情绪的照顾,家族聚会时长辈们终于不再提“有男朋友了吗”“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工作找得怎样”之类令人尴尬又不得不礼貌回答的问题。
打电话找他的人是霍梓乔,问他是否打算收工后去吃宵夜。再过两天便是春节,她除夕一早就要飞回家,而他出发去外地拍摄定妆照的日期定在正月初七,再见面或许就得十天以后,临行前她有些依依不舍了。
除了霍梓乔,诸人均未将两人同时感冒视作另有隐情,天寒地冻生病的人本就多,谁能想到他俩会一起跑到黄浦江边发神经。
她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在服务员送上锅底的同时,他搁在桌上的手机又一次振动起来,洛可可趁卓远接电话的空当,偷偷擦去眼角的湿润。
洛可可窝在家里改方案,一个人。大年夜家族聚餐时她眼泪鼻涕齐飞的惨况吓退了一众亲戚的邀约,显然大家都不愿在喜庆的日子里冒着被传染的风险请一个“活动病毒”进门做客,纷纷用“你好好休息,改天再聚”安慰洛可可不要对缺席抱憾。她当然配合地摆出遗憾的表情频频点头,顺便再猛打几个喷嚏让那些试图询问“有没有对象”的人知难而退。
“我还说过,你值得拥有一个好男人。”他慢吞吞地说道,脸上有不舍。看上去分手这件事,似乎卓远受到的打击比她还要大。
自从她最小的表妹出嫁升级为“人妻”,洛可可的家族聚会就演变为各种针对她的关心大会,有劝她降低要求的,有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的,还有个别已婚的兄弟姐妹悄悄对她说婚姻是人生最大的失误,不想生小孩干脆单身到底。
洛可可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地说:“我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她一脸想说服他的表情,实则更想说服自己,“你也说过,两个人在一起不开心,还不如一个人,所以我肯定没问题的。”
父母倒是心疼她生病,执意要她回家好好休养。洛可可住了两晚,眼看双亲都有了感冒的前期征兆,她不敢再住下去,连忙打包了行李匆匆回到自己的小窝。
卓远的回答算是解开了相似之谜,看来霍梓乔便是他所说的“梦中情人”了。她心里涩涩的,感慨多于羡慕。成为某个人的梦中情人,这得多大的魅力才能做到?在素未谋面的前提下,与某人的梦中情人长相相似并且还遇见了,那只能用“命中注定”来形容了。
路过卓远门口,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没听到动静,想必他也回家了。她拖着脚步上楼,备感孤单。
洛可可想起去年的西塘行,卓琳曾悄悄和她讨论过霍梓乔。记得当时卓琳的表情带着不可思议,她说起很久以前看过卓远随手涂鸦的人物画像,其中有一个女人的模样和霍梓乔非常相似,特别是眼角下方的美人痣。“这事情太诡异了,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眼熟,想了一晚上才发现原来小远以前画过很像的一个女人。你记不记得希腊还是罗马神话里,有个国王给自己雕了一个老婆,然后她活过来的故事,你说这姑娘不会是小远画出来的吧?”当日,卓琳惊恐得连声调都不正常了,被洛可可狠狠嘲笑了几分钟。
她熬了一锅粥,就着酱菜,解决早中晚三餐问题。洛可可有生之年第一次如此凄凉地度过春节假期,可是相比应付亲戚多余的热心,她觉得能清清静静地一个人待着倒是好事。
卓远一怔,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他对蒋彩妍的感情正式成为过去时完全因为被另一个女人夺走了注意力,但是他不能告诉她。他嘿嘿一笑,自嘲道:“当一个男人找到了梦中情人,谁还会念念不忘失败的经历?”
短信铃声响起,她拿起电脑旁的手机看了一眼,发信人是叶鸿伟。除夕那天她收到他群发的祝福短信,随手转了别人群发给自己的回祝他春节愉快,之后再无联络。今天才正月初三,还没到迎接财神这一除夕之外的第二个短信高发日子,难道他找她有事?她点击阅读,叶鸿伟和QQ上遇到过的大部分男人一样问她:在干吗?
“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他。”她低低絮语,始终眉眼低垂不敢与他对视,“你用了多长时间摆脱一段失败的感情?”洛可可承认缺乏经验,因而亟需指导。
说实话洛可可很讨厌男人这样提问,仿佛强迫她报备行踪似的。她盯着这三个人反反复复看了几分钟,回复道:“在喝粥。”
她垂下眼睑,他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和眼周的细纹,不禁有些心疼。卓远放缓语气,摆了摆手说:“算了,已经过去的事,再说也没意义。”
他的电话在短信发出后不到一分钟就接入了,叶鸿伟在电话里笑得十分夸张地问:“怎么,你的新年目标是减肥?”
他同样放下杯子,看着她,问题异常简单:“Why?”
“我感冒了。”洛可可没好气地回应,她的鼻音重到不必明说也听得出来。
这一笑,洛可可也放松了。她放下杯子,轻轻叹口气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问吧。”
叶鸿伟沉吟了十几秒,再度开口道:“还走得动路,20分钟后到小区门口等我,我带你去吃大餐补补。”
她坐在他对面,一口一口喝着免费赠送的大麦茶,动作与他如出一辙。突然的冷场让两人都坐立不安,偏偏想不出合适的话题打破沉默,只好你看我我看你地一起喝茶。诡异的同步带有荒谬的喜感,卓远首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抽了张纸巾擦擦鼻涕说:“不怕被传染的话,你就来吧。”
卓远继续以单音节语气词表示收到,他看了看她的选项,发现洛可可尽挑贵的点,好像买单的人是他一样。他想了想,话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抬手招来服务员,把点好的单子给了对方。
现在是春节长假期间,不谈工作不谈同事关系,她和他有志一同将对方当成“朋友”看待。
她自顾自地在单子上勾选了锅底、牛羊肉、墨鱼滑、毛肚等一些火锅必点食材,接着将单子推到他面前说:“怕你客气,我先点了一些,你看看吧。”
他爽朗地大笑道:“要是被传染了,我正好有借口多请两天假。”
他以前听说过有些失恋的人就喜欢花钱疗伤,看起来洛可可属于此类。卓远应了一声“哦”,假装专心地翻阅菜单。
他的好心情感染了她,洛可可放下电话走到窗前观察天气状况,惊讶地发现下雪了。上海的冬天下雪并不多见,春节期间更少,她兴奋地拿着手机想要通知什么人,脑海里首先浮现了卓远的脸。
落座后,洛可可把菜单递给卓远,笑盈盈地说道:“尽管点,不用客气!”
那天从外滩回来,她和他一路上都在打喷嚏。洛可可相信重感冒不可能只光顾了自己,果然她和卓琳通电话时得知卓远也病倒的消息,心理顿时平衡了。她给他发过消息,群发的拜年段子一类,卓远没回。洛可可不以为然,心想以卓远为人处世的态度,肯定会把群发的短信当作垃圾信息处理,他不回复很正常。算起来自那晚起,卓远一直没给她发过消息,连最基本的“春节愉快”四个字都没有收到。
放在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卓远拿出来看了一眼,是霍梓乔的短信。离家之前他给她发了消息,大意是今晚酒吧人手不够,Simon不同意他请假。他没点开细看,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
雪花在空中飞舞盘旋,洛可可还是没把消息发出去。有些事没办法改变,就算了吧。若是卓远能放弃“不婚主义”,那么徐泽凯也一定可以改变;但徐泽凯没有放弃,所以卓远也不可能改变。大脑建立了一个毫无逻辑关联性的等式,洛可可用它来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挑战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徐泽凯和洛可可的爱情故事终究未能逃脱卓远一开始就预见的结局,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未卜先知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反而产生了些许歉意,活像他们分手完全是因为他不看好甚至小小的妒忌心所致。
20分钟后,洛可可和叶鸿伟准时相会。她裹得严严实实地坐上他的车,刚刚坐稳,他便递来一杯饮料。
“我同事说这家火锅是正宗的重庆味道。”洛可可解释为何换了两趟地铁来这里吃饭的原因。其实无论她有没有正当理由,卓远都不会提出反对意见。
“热巧克力,治感冒效果最好。”为了这杯热巧克力,叶鸿伟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星巴克,再飞车赶到她这里。
洛可可请卓远去吃重庆九宫格火锅作为答谢。他们到达时只剩下一张空桌,待前台完成确认再回头一看,门外已排起了等候的队伍。
液体的温度透过纸杯直达洛可可手心,再传到四肢百骸,驱散了严冬的寒意。“有没有医学根据?”她假装不相信地问,以掩饰内心的感动。
“好啊!”卓远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温柔的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叶鸿伟的眼神让洛可可想起了徐泽凯,曾经那个男人也这样看过她。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热巧克力,顺便挡住他的视线。
霍梓乔已经定好了位子!他脑海里有一行字浮现,又沉了下去。
她还没做好准备——接受另一个男人的追求。
“要是今晚你不去酒吧,我请你吃饭,算帮我搬东西的酬谢。”洛可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卓远停下了脚步。
叶鸿伟的目的地同样是一家火锅店,按照他的说法感冒病患吃一顿热的保准百病全消。怎么听怎么像庸医!洛可可由着他自说自话,反正她现在吃什么都没滋味,正好刺激一下味蕾。
“没什么事的话,大姐,我下去了。”关于她失恋的事儿,洛可可既然不让他追问,卓远也无话可说。千错万错,肯定是徐泽凯的错!卓远义愤填膺,在心里把徐泽凯狠狠痛骂了一百遍。回想新年第一天他和徐泽凯抽烟聊天所谈的话题,那时就隐约有了端倪。早知如此,当时就应该揍他几拳替洛可可出气才是。
他一手包办点单事宜,只在交给服务生之前象征性地问了问她的意见。他报出的菜名基本包括了她爱吃的那些,再加上她素来认为点菜是项苦差事,乐得由他全权负责。不过,她同时觉得叶鸿伟的性格过于强势,显然是个很有控制欲望的人。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洛可可的唇边泛起一丝微笑,但立刻恢复正常。2月的天色暗得早,下午5点的光景已暮色苍茫,他对自己说:那一定是错觉!
他点了鸳鸯锅底,一红一白的汤底煞是好看。等锅烧热的几分钟里,洛可可试探性地问道:“你找我,其实是有什么事吧?”
卓远将电脑桌摆放到她指定的位置,才回答道:“她买了大年夜的机票。”他没用“我们”的意思很明显,他不陪她回家见家长。
“没事就不能约你吃饭吗?”他笑嘻嘻地反问道。
她最后的两句话触动了卓远,他识相地收声,默默抬起电脑桌朝外走。洛可可跟在他身后走出卧室问:“快过年了,你不陪霍梓乔回家吗?”她看着他的后背,压下想抱住他哭一场的念头。不可以太软弱,洛可可!
眼前的男人不是办公室里毒舌的那一个,洛可可一下子无法适应叶鸿伟脸上活泼生动的表情,嘴巴微张成“O”形。难道他人格分裂?
她迟迟不愿承认看走了眼,尤其不愿在卓远面前承认这一点。事到如今,她躲不过去了。“早说晚说,对结局没有任何影响。”她表情淡然,暗示他就此打住别再追问,“就算相爱的两个人,也有很多理由没办法在一起。”
叶鸿伟靠向椅背,双手交握说道:“我可不是人格分裂。”他看穿了她的想法,老神在在地指点迷津,“现在是假期,我们不谈工作,只谈……”稍作停顿,他慢慢地吐出两个字,“风月。”
他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那你现在才说?”卓远气冲冲地质问,对于洛可可将他排除在通知名单之外的事实分外不平衡。幸亏卓远不知道霍梓乔比他早一步知晓,否则绝对更郁闷。
她万分庆幸自己没在喝饮料,否则非得被呛到。洛可可啊洛可可,作为一个有过感情经历的女人,你这样的表现实在太不像话了!她狠狠自我鄙视了一通,顺便再给自己打打气。想谈就谈呗,who怕who啊!
“元旦之后。”
“You first,I follow.”不拒绝不主动,洛可可坚决贯彻两个“不”字准则。矜持是女人的特权,必须妥善运用。
她仰起头思索,似乎从来没有面对面正式谈过分手,更像是一段过程:先是争执,接着冷战,然后不联系,最后默认就此各安天命。两个人要克服多少困难,磨掉多少棱角方有机会让彼此成为契合的半圆,光想想就有遥不可及之感,遑论去实践了。
叶鸿伟用筷子轻敲茶杯,像说书人拍醒木那般将听众的注意力全吸引到自己身上:“从那一天说起吧,话说新年前最后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喝着咖啡上着网,准备无所事事地迎接2015年,突然有个女人抱着笔记本闯进来打破了宁静……”他也颇有说书人的潜质,声情并茂眉飞色舞,“当日她穿着衬衣长裤,实在没半分女人该有的妩媚样子,也完全不符合我的审美。可是,当她开始一张张slide讲解自己负责的项目时,自信的光彩让我移不开视线了。”
“砰”,卓远扔下刚搬离地面的电脑桌,转过头死死盯着她。他表情严肃,从头到脚都贴着“紧张”的标签,“什么时候的事?”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表白”?洛可可继续保持O形嘴。这个男人行事出人意料,她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
“我们分手了。”洛可可气沉丹田,慢慢地,吐字清晰地说道。有些事,她必须独自面对。
“我当然不会那么笨,直接表示自己非常欣赏她,所以我用毫不留情的批评让她印象深刻。她那么骄傲,一定会不服气,果然如我所愿。今天,我和她坐在一起吃饭,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她,其实她是个很棒的女人。”他一本正经地询问她的意见,洛可可简直快缺氧晕过去了。他,他,这是明目张胆的可耻偷袭!
软弱的人,才会拿命运做借口。
洛可可端起茶杯喝水,握杯的手微微发颤,纯粹是心情激动所致。喝下一口热茶,她的心定了定,开口回应他:“我认为应该暂时保密,一个‘偷偷的仰慕者’会让女人有所期待,一段日子以后再揭晓谜底就水到渠成了。”既然他装模作样,她如法炮制便是。
洛可可微微吃惊,没想到卓远直至此刻还不知情。命运最终将决定权交回她手中,由她自行选择要不要告诉他。她表情苦涩,如此简单的一件事竟然让自己联想到“命运”,简直可笑至极!
洛可可巧妙地透露了两个重要信息:第一,现在还不是开始的时候;第二,她不讨厌他。
卓远终于确认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这些事,为什么徐泽凯不做?“徐泽凯呢?”他随口问道。
叶鸿伟心领神会:“果然女人更了解女人的心思,那我就暂时保持‘偷偷仰慕’的状态吧。只希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不会狠心让我等很久。”
洛可可回过头,笑着指向窗台附近的电脑桌说:“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如此,就麻烦你把它搬到沙发旁边去吧。”
洛可可嫣然一笑,自从与徐泽凯分手,她第一次真正放松了心情。
“你不觉得空间有点局促吗?”卓远打量她的闺房,有些意外居然没发现属于“男性”的物品,想必洛可可细心地收拾起来了。视线驻留她的背影,他的思绪回到堂姐婚礼那一夜,倘若她当时备有安全套,他和她现在会怎样?往事不堪回首,他只能随便想想。
有一个男人偷偷仰慕自己,这份虚荣真治愈。
他嘟嘟哝哝一面抱怨她剥削饿着肚子的劳苦大众,一面合力将撤空的书柜抬起,喊着口号统一步调,一会儿工夫就将书柜从起居室搬迁到卧室里。
卓远在年初一早晨开车离开了上海,尽管重感冒让他头重脚轻,他却迫不及待地想逃离令人窒息的城市,去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她的理由虽无法让人完全信服,卓远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哪里不对劲。鉴于他自动送上门来充当劳动力,洛可可当仁不让笑纳大礼,嚷嚷着要他帮忙搬书柜。
酒吧和摄影工作室都在春节期间暂停营业,虽说假期是大好的赚钱机会,但两位老板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人性。卓远出发前打电话给Simon问他有没有兴趣同行,结果被对方嘲笑是不是想找人搞“基”,末了才吐露实话:“让我安安静静地睡足七天,我一步都不准备踏出门。”
“快过年了,换个位置,新年新气象。”洛可可随便找了个借口,不愿意坦白搬动书柜是因为这是徐泽凯最喜欢的角落。她归还了他的私人物品,但眼前依然存在令她想起他的东西,洛可可不可能弃整间屋子于不顾,只能尽力改变布局。
于是他孤身上路,对父母用的借口是去采风。节后的商业拍摄任务似乎使父母安了不少心,至少不再觉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了,卓文斌甚至爽快地借出了爱车。
卓远悻悻地扔了扫帚,抓抓头发抱怨道:“大姐,你不好好上班在家搬家具玩,我不以为是小偷光顾才怪呢!”快速扫视起居室,他很快找到刚才造成巨大动静的家具,“这书柜好端端地摆在沙发旁,方便你躺着看书,干吗折腾它?”
出游本是卓远兴之所至,他压根儿没计划。原本他琢磨着一路开车去霍梓乔家顺便接她回上海,转念一想如此贸贸然上门,她家里人或许认为他是来提亲的,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一想明白前后因果,立刻打消了念头。
洛可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问:“你是来捉小偷吗?”她越想越好笑,“卓小弟,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卓远出发时关闭了导航,完全跟着感觉走。他的直觉选择了北方,那是霍梓乔回家的方向。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到了江苏的地界,卓远在服务区休息间隙思考了一小会儿,将此归咎于“习惯”。他不爱她,但习惯了她的陪伴。
再一次,一脚踹开大门,卓远随手抓起门口的扫帚,像一名见义勇为的英雄那样冲进房间,大喝道:“警察来了!”定睛细看,房间里除了洛可可,哪有可疑人物的踪影?倒是她,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破旧外套,双臂还戴了一副袖套,一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一路向北,卓远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知名或不知名的城镇。偶尔有一两个小镇年味浓厚,为他的摄影之旅增添了不少素材。然而,欢乐喧闹的背景同时也将他的孤寂落寞无限放大,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游荡,仿佛被幸福放逐天际。
卓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铁门大大方方地敞开着,他曾踹过一脚的大门也仅仅是虚掩的,他冷冷一笑:看来这小偷胆大包天!
收到洛可可发来的搞笑段子时,卓远正抱病出席卓家除婚丧嫁娶之外最大规模的聚会,一年一度。卓琳比他早几秒钟收到,迫不及待地当众诵读以博大家一乐。紧接着他也收到了同样内容的短信,卓远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严重鄙视洛可可的敷衍,哪有人会把一模一样的短信同时发给两姐弟啊,难道是为了表现她一视同仁?简直岂有此理!
他翻身而起,飞快地套上衣裤,趿拉着拖鞋打开门就往楼上冲。跑了一半忽然想到应该拽一件武器在手上才有威慑感,但又担心回去找武器让偷儿溜走,索性咬咬牙直接杀上去堵门。
所以他没理会,生病中的男人十分小心眼儿,哪怕他是不记仇的射手座。
他兀自沉浸于自我厌恶和谴责中,直至一声轰然巨响在头顶炸开。卓远下意识望了望天花板看有没有破洞,下一秒即刻反应过来声音源于洛可可家。今天是春节前换休的工作日,她家里应该没人!
正月初六清晨,卓远在日照的海边等待日出。海风劲吹,比那夜黄浦江边的风冷多了。他昨天傍晚抵达,在几个渔村转了转。冬天游客稀少,开业的渔家乐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半开业状态的旅馆。卓远对住宿的要求不高,旅店离海近的地理优势令他果断入住。再说,他也没其他选择。
“你真是一个浑蛋!”卓远对自己说。
旅店的男主人以前是渔民,随着日照旅游业的兴起转型经营起了渔家乐。他看卓远孤家寡人可怜兮兮的样子,便招呼他和自家人一起吃晚饭。山东汉子的豪爽热情感染了卓远,他本性又是爱热闹的,一顿饭还没结束就和别人称兄道弟起来,酒自然没少喝。
卓远无数次想告诉她注定会失望,他没办法爱上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可他说不出口,不是不忍心,而是不想现在就失去她。
酒喝多了,卓远反而睡不着。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全身燥热。
他们最初在一起时达成了共识:大家只是孤单寂寞时做个伴,绝不牵涉谈情说爱。他生日那天见家长的经历,或许给霍梓乔造成了错觉,让她以为两人有机会能长相厮守。从那天开始,她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些不必要的情绪。
闭上眼睛,他看到自己向一个女人俯下身体,火星从她的烟头跳跃到他的,亲密如接吻;睁开眼睛,他看到她的脸在天花板上浮现,红唇妖娆。
霍梓乔很快发来晚餐的预订信息,她马上要出一趟外景,6点前出现在餐厅的任务就落到了卓远身上。他上网查“大众点评”,发现这家餐厅的人均消费并不低,再想到电话里霍梓乔极力强调今晚由她来买单,莫名有些感动。尤其想到昨天本来打算请她去吃情人节大餐,但她一听价格立刻拒绝了他的提议,两相一对比,她真是处处为他着想。
她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灵魂里,不得安生。
卓远心里暖洋洋的,虽然霍梓乔不是洛可可,但有人替自己欢欣鼓舞的感觉实在好得难以拒绝。“好。”他一口答应,“昨天情人节没出去庆祝,今天正好补上。”
他早早地起床,悄无声息地走出大门。关门的响声不可避免惊扰了渔村的静谧,几声狗吠后,大地复归安宁。
霍梓乔在电话里一声尖叫,分贝之高令卓远无奈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了几厘米。“今天你向酒吧请个假,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庆祝。”她示意摄影助手替新人补妆,走到一旁和他讨论如何庆祝,仿佛他已经获得了巨大成功。
长长的海岸除他以外空无一人,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卓远拿出手机找到洛可可的名字,也不管她是不是还在睡觉,拨了过去。
她才是我的女朋友!卓远提醒自己。
正东方的天空从深蓝慢慢变成浅红,突然之间似乎上帝之手划了一根火柴,海平线被一线火红点燃。渐渐显露半张笑脸的太阳努力往上再往上升起,终于,金红色的圆球一跃而出,印入卓远的瞳仁。
洛可可的电话号码他不用查找通信录也能准确输完11个阿拉伯数字,但在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卓远犹豫了。他想了想,转而拨通了霍梓乔的手机。
电话通了,耳边传来洛可可睡意蒙眬的声音:“卓小弟,大清早的,你想干吗?”
挂断电话,他第一个想通知的人便是洛可可。自始至终,她坚定不移地相信摄影对他有不同的意义,现在他迈出了第一步,理应与她同庆。
卓远打开扬声器,向着大海高高举起。波涛声声,传入她的耳。那个完美的圆还在奋勇向上,海面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
他接到制片方电话时正躺在床上补眠,铃响了一会儿才伸手抓起手机接听。紧接着,只见他兴奋地一跃而起,被冷空气狠狠刺激后才发现身上什么都没穿,赶紧又再钻回被窝。卓远不断重复“OK”“我知道了”“我明白”这几个短语,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洛可可听到海浪的声音,充满力量感的呐喊,来自于地球。与天地相比,人类渺小如沧海一粟。
Simon哈哈大笑道:“I see,I see,拆穿别人心事总是讨人嫌的。你随意好了。”他走出吧台,留下卓远独自做准备工作。
“卓远,你在哪里?”怕他听不清,她特意提高了音量。
对于顶头上司兼好友的自以为是,卓远忍耐了又忍耐,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拜托,我俩半斤八两,都是和婚姻没缘分的男人,就别再惦记洛可可这种一门心思要结婚生娃的良家妇女了。我已经回头是岸,你也早点醒悟吧。”他索性拉Simon下水,反正早前对洛可可表白不介意成为备胎的人,正是对面装模作样的家伙。
“山东日照,我在看日出。”一句话,回答了where and doing what.
最后,Simon来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感慨:“如果当时换成现在的你……”轻轻摇着头,他叹气的模样简直就像在说“可惜你们本来可以成为多好的一对啊”!
“你感冒好了吗?又跑海边吹风,当心着凉。”她絮絮叨叨地告诫他应该爱惜身体,别以为年轻就有本钱生病,这年头早死的年轻人多的是。
吸取前次西北行的教训,卓远还没等工作正式敲定就先同Simon打了招呼。后者在祝贺之余不忘揶揄上一回他的随心所欲,同时隐晦地暗示他此次负责任的表现总算没有辜负洛可可当初的保荐。
电视剧演到这种场景,女主角不是应该泪流满面感动于男主角的浪漫无敌吗?哪有人像她这般“实际”?卓远咧开嘴大笑,风中传来的声音合着他的笑声与浪涛共同谱就一曲恢宏的交响乐。
卓远在知晓洛可可失恋之前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某个电视剧组请他春节后去拍摄定妆照。以卓远的资历,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偏偏有些事就像命中注定似的,他的某个婚纱照客户是剧组的编剧,对他的摄影技术非常欣赏,极力向制片人推荐。考虑到卓远的要价比较便宜,制片人同意他先去试一试。
“亲爱的,早安!”风,将这一句轻轻的问候吹散在澎湃的浪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