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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宅

我打出一记响亮的巴掌,没有打在资历甚老的刘叔脸上,打在了离得最近的一个男仆脸上。

她的笑声引来了很多人。刘叔带着众下人奔至,向我赔笑:“孙小姐的病又犯了,一做噩梦就跑出来拼命地掐自己……”

我当场大怒:“孙小姐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还想编这等拙劣的谎话来蒙混过关!”

她突然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可笑的事。

我没能查下去,娘的说法竟然跟刘叔一模一样。

我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扯到我面前,让她的脸对着我,说出了:“有我在,你根本不用害怕。说出来是谁,我不会饶了他!”

娘还说,之所以没有告诉我,是因为怕我知道了后疑神疑鬼。

她看我一眼又扭头向另一边,看样子根本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这么大的家,一心一意过下去并不容易。”娘说着咳嗽了起来,看起来很劳心劳力。

我问她:“究竟是谁干的?!”

我突然开口:“可不可以让我看看爹?回家这么久,还没有在爹面前尽孝过……”

她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倔强与……凄苦。眼眶中饱含着泪水,却拼命忍着不掉下来,她那个样子,根本不是她现在的年龄应该有的。

爹的卧房遮掩得严严实实。厚厚的帘幕遮挡着每一丝可能溜进来的风。

她死死咬着嘴唇,头偏向一边,一言不发。

天气已暖,却仍然烧着炭火盆。我站了一小会儿,已是汗流浃背,几乎喘不上气来。

手臂上到处是伤,有青紫色的掐痕,也有被烟头烫伤的痕迹。

屋内有种奇异的香气,爹不住地咳嗽,听上去比娘严重得多。

我蹲下,突然把她拉起。她尖声大叫,整条袖子都被我卷起,露出手臂。

我得到了爹的许可,走过了三重屏风,撩起一卷帘帐,看到卧在红木床榻上的爹,瘦得一把骨头,憔悴了很多,头发都秃掉了大半。

她的肩膀上,一大片衣衫都被撕烂。青紫色的掐痕触目惊心。

爹在吞云吐雾,用一管精致的烟枪吸着鸦片!

她不说话,只是抱着肩膀蹲在地上,在风中颤抖。

烟雾缭绕中,爹干瘪的脸是蜡黄的,翻着白眼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失声道:“芍儿,怎么是你?”

我倒退几步,转身奔出屋。

她抬起头,月光下满脸的泪痕。

我在娘面前说:“爹怎么会抽上鸦片?”

我加快脚步,哭声戛然而止。树丛深处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险些撞在了我的怀里。

娘修剪着芍药,淡淡道:“自从你走后,你爹就开始不顾别人的眼光逛窑子。还不是跟那几个窑姐儿学得这一手!”

走了没多久,似乎听到压抑的女子哭声。

娘的大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大枝开得正艳的芍药。

我只披着一身黑茧绸的大褂,踏着软底鞋,像个幽灵一样潜入花园深处。

娘抬起眼皮,斜眼看我,眼白多于眼黑。

然而,奇怪的女声很快止歇。只听到风吹枝叶的沙沙声响。

娘的眼神分明在说:“若不是你,你爹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我摸出枕下的左轮手枪,跳窗而出。

我不禁打个寒战,一步步后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从娘面前逃跑。

半夜,我突然惊醒,风吹入窗棂,似乎有一个嘶哑女声在远处咿咿呀呀地唱。

五、可怕的事实

四、伤痕累累

女学堂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蓝芍扮演美丽而柔弱的朱丽叶。在舞台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在灯光的打照下和平日判若两人,深情而忧伤地念唱着英文的经典台词。

我咬紧嘴唇,一言不发。突然觉得——她的样子,简直有些像有着可怕脸孔的疯女人。

事实上,台上的朱丽叶根本不是蓝芍,而是我找的一个和蓝芍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化了浓妆之后不会被台下的人看出。

司机已在我的命令下自行离去。我亲自开车,蓝芍坐在后座。一开始安安静静地坐着,到后来……似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捂着脸笑个没完。

外面响起掌声与喝彩声。我戴着帽子和眼镜,打扮成教工的样子,和蓝芍同处一封闭的办公室。

刘叔弯腰:“少爷肯送孙小姐回府,再好不过。”

我当然知道从司机到家中大小佣人都成了娘的耳目。

我笑道:“汽车肯定比黄包车快,让芍儿跟我坐车回。”

蓝芍没有和我废话,只是急切地对我说:“可以救那个毁了容的女人吗?她其实是……”

刘叔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说:“老爷、太太担心孙小姐安危,特地命小的来接孙小姐回府。”

破门而入的声音,是刘叔带着校警冲到我面前,喊着:“居然有人敢绑架孙小姐!”

我忍住了没有发作。远远跑来一拨人,为首的是刘叔,跟着一帮男仆,还有一辆黄包车。

娘对我施了家法,摇头说:“虽然芍儿长得很像当年的杜家二小姐,可她既然进了我们蓝家,就是我们蓝家族人,你……你这根本就是乱伦!”

她的笑容很沧桑,这哪里像个十六岁的少女?

娘施起家法来无人能够劝阻,我也不能反抗,被打得皮开肉绽。

她大笑着说出一句:“你既然这样在意杜家的……女长辈,为何一走十七年!”

我的背部、臀部裹满了纱布,鲜血往外渗,看起来很可怖。

她的样子无礼至极,我却无法像惩治一个家族小辈那样惩治她。

当然,娘不会真的下重手把亲生儿子往死里残里打。我的伤,都是皮外伤。

她开始大笑,似是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可笑的事。

请过来的大夫都说,我至少要养伤两个月。

我斥责道:“什么杜家的女子?那是你的长辈!”

蓝芍压根儿就没有再来瞧过我一眼。刘叔说她和以前一样,一样地用功读书,还说想考北平的女子大学堂。

她抬起头笑道:“早就听说蓝少爷念念不忘一个杜家的女子,痴情多年,果然名不虚传。”

刘叔竖起了大拇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咱们孙小姐哪,当真和男儿一样的有志气!”

我抚过她的脸,低头跟她说:“你是杜家的女儿,我不希望你过得不开心……你懂吗?”

刘叔笑起来就像个慈祥的老者。然而这个宅子里满是十七年前的我不曾见过的森森阴气。

我在外拼搏多年,一个黄毛丫头哄骗不了我。

我闭上了眼,回想爹躺在床榻上吸鸦片的样子。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是那样病态而陌生,一如天天坐在芍药圃前修剪枝叶的娘。

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她说话的语调分明机械。

我突然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墙壁,酿出一个计划……

她低着头,嘴角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从小孤儿,寄人篱下。你觉得我可以像别的小姐那样天真烂漫吗?”

我乘着夜深潜入爹的卧房,在屏风后面听到爹浓重的吐痰声。

我一把抓住她:“你现在的言谈举止根本不像是你这个年龄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印象中,爹是有洁癖的,他从来不会吐痰。当然,他现在吸鸦片……

她看我一眼又低头,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但很快恢复了苍白。向我鞠一躬,什么也没说,转身向镇子的方向走去。

我顾不上想这样的细节,女子的尖叫声,重重帘幕,一个女子瘦小的身影在那个老年男子的手爪中挣扎。

我把雪茄扔在脚下踩灭,开心地笑,说:“这么多天,终于听到了你说谢谢以外的话。”

果然是蓝芍。此刻的她,被脱得只剩下兜肚与亵裤。

她回答:“为什么不可以自己走回去?”

我的突然出现让那个老男人一口痰上不来就晕了过去。

我跳下车拦住她,问:“你就打算这样自己走回去?”

蓝芍倒在我怀里,因羞愤而抽泣。

她突然打开车门,自行朝镇上的方向走去。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手忙脚乱地穿好,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说:“求你,求你去救我娘……”

我令司机自行离去,自己坐在前座,慢慢点上一根雪茄。

我把一盆水浇在老男人头上,稍稍花点儿小手段刑逼,问出了对方竟然是一个长相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的乞丐。

她不做声,看着车外的黄昏,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地方的陌生。

对方结结巴巴地说是老太太逼他假冒的,从三年前……因此还专门让他抽鸦片……

她终于开口说话,简单的“谢谢”两个字。上车说谢谢,下车也说谢谢。直到有一天放学,我用车带着她来到城郊,一处有树有花有溪流的所在。

至于蓝芍,也说出了那个毁容的“疯女人”是她娘杜金荷……一直被囚禁在蓝宅,三年前被老太太逼得吞了滚油,且被热油泼了脸。

她很安静,或者说过于安静。让我一度以为她是哑巴。神情又是冷漠的,看上去……很怪僻。

至于原因……蓝芍没有说,只是全身颤抖……

蓝芍本来每天坐着黄包车上学,自从我回来以后,每天用汽车来送她。

我立刻明白过来,拉着她的手只说一句:“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救出你娘……”

娘除了每天侍弄一大丛芍药花,就是念佛诵经。香烟缭绕中,娘的脸,冰冷而陌生。

我“爹”……

回家大半个月,我只见过爹一面,在爹住的大房间里,还隔着一道屏风,听着爹嘶哑的咳嗽。所有人都说,老爷久病不愈,连嗓音都坏掉了。

我抓着那个老男人的头发,打了他几十个耳光,问他我爹到底去了哪里。

娘说话的语气倒像是谈论家中一只走丢的猫或狗,也许在她心中,一个疯掉的女仆还比不上一只猫狗。

对方哭得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只说不知道,吓得都尿了裤子。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有着一张可怕脸的疯女人。只是几天后问过娘,娘淡淡地说疯子咬伤了人又差点儿拿斧头砍人……然后就逃跑了,没了下落。

蓝芍站在一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三、怪僻孙小姐

六、疯狂的真相

我没有追问下去,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脸太可怕。

卧房内的大乱已经惊动了全宅。所有下人守候在外,娘单独入内。

娘继续说:“这个疯女人,大概是之前听说了杜家二小姐的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疯了以后,到处跟人说她是杜玉荷,还说离家出走的蓝少爷一直在等她。你别放在心上。她今天说自己是杜家二小姐,也许明天会说自己是杜家大小姐。疯人疯话,只当笑话好了。”

我问娘爹到底去了哪里。

“疯女人”很快被拖下去,被几个健壮的仆妇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走,没有半点儿挣扎。

娘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干脆回答:“死了,埋了,就在那片芍药圃下。”

我没能阻拦,坐在竹椅轿上的娘出现,笑着说:“忘了跟你说,咱们家还有个疯女人。几年前饿倒在我们蓝府门前,我好心收留她,不承想她在厨房中出了意外,被热油泼毁了脸,然后就疯了。也是我们蓝家慈悲,不忍心放她在外饿死,就收留在府,结果惊吓了昭儿……”

娘又接着笑着说:“你娘不是什么好人,你爹同样不是什么好人。你爹一辈子风流好色,当初给你提亲,结果看上了儿子喜欢的女人……”

她的语调近乎疯狂,被冲上的大群仆妇从我身边硬生生拉开。

“本来你爹也是没机会的。只是那个玉荷不知和哪个男人有了野种,又撞在白石上。当时血流了一地,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很多人冲了过来,她突然向前一倾,紧紧抱着我,说出一句:“他们很快会抓我回去……你要记得,世上还有一个女人真心真意对你……”

“当时除了你爹谁都不知道,杜家大小姐又偷偷使了钱买回妹妹的尸首。发现还剩一口气,硬是救活。然后很快与表哥成亲,等着妹妹生下孩子,谎称是自己的女儿。”

她死死地盯着我,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眼角滑过一滴泪,可怕的脸上似乎全是悲戚。

我和蓝芍同时看着娘。娘笑着说:“其实啊,这个水灵灵的蓝芍是杜家二小姐的骨肉。”

杂乱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月光下我看到一张近乎魔鬼一般的烫伤的脸,不由得后退一大步。

蓝芍怒道:“你骗人!”

“当年的杜玉荷……她……她……”

娘大笑:“你以为自己那个疯娘是什么好人?不敢请好的稳婆,害得你亲娘为了生你难产死掉,害死了自己亲妹妹。那个疯女人,竟然设计陷害自己的亲妹妹,逼表哥强奸了杜家二小姐,让自己的妹妹再也没法子嫁给蓝家少爷。”

我很快在一处花丛中追到她。她没有回头,嘶哑着嗓子:“原来你还这般痴情……也罢,告诉你真相……”

“这个杜家大小姐和她妹妹一样,爱煞了我儿!”

我没有犹豫,追过去。

我强笑道:“娘,你不用再编故事了。”

她突然向黑暗中跑去。

娘嘻嘻笑,拍拍手,立刻有两个心腹推着捆绑结实的毁容“疯女人”出现在大家面前。

身后一个嘶哑的女人声音。我猛回头,看到树木深处、一个白衣女人幽灵般的背影。

娘慢悠悠地说:“你敢不敢承认害死自己亲妹妹的事实?”

“蓝昭予,想知道杜玉荷的真正下落吗?”

疯女人嘶哑着嗓子:“这么多年,我如果不是为了芍儿,怎么会受你们的控制!猪狗不如的蓝家老爷,心如蛇蝎的蓝家太太。个个都是道貌岸然,做的事却是天下最肮脏的。”

房外,我抬头望着夜空,白月皎洁,竟似幻化成了玉荷的脸。

“你们蓝老爷,得不到玉荷,就诱使我夫君赌博,害得我们布庄破产,又放了一把大火,烧死了表哥,迫使我们母女成了蓝府的奴隶!”

十七年的时间,足够当年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变成了如今满面风霜的军人。

“他奴役了我那么多年,等芍儿长到十一岁,又奴役了芍儿……”

至于“孙小姐”蓝芍,是因为她的父亲刘吉清(杜老夫人的侄儿,从小与表妹杜金荷定了娃娃亲)染上了赌钱的恶习赔了大半家当,加上后来杜家布庄一场大火,杜家大小姐和夫君刘吉清大火后都不知所终,而杜家的老爷、太太也是连气带病早早离世。只留下杜家五岁的孤女,被抱到蓝家,改了名姓叫蓝芍,算作了蓝家的嫡亲孙女。

蓝芍歇斯底里:“娘,不要再说下去了!”

还是从刘叔那里,我渐渐听说了爹之前几房小妾都在爹病重后被遣散出府。但爹娘仍然和以前一样,住处隔了两重院落。

蓝芍蹲在地上抱成一团,歇斯底里地颤抖。杜金荷狂笑:“你知道真相还叫我娘?我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比蓝老爷也好不到哪里去!”

娘侍弄花草的嗜好,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刘叔告诉我的。

我不敢置信:“难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十七年后终于回家,娘待我的态度分外冷漠,只是日日坐在房前窗外大片芍药圃前修剪着枝叶。

杜金荷呆呆地看着我,突然一把捂住了脸,“我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哪个男人,为什么让我遇到你?为什么你蓝少爷爱的却是我妹妹?为什么我妹妹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我得不到的幸福?”

二、神秘疯女人

“可是……你们蓝家……你爹畜生不如,你娘在芍儿十三岁的时候杀了你爹,还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还找人来冒充你爹,再来伤害芍儿……”

三个月后,腿伤痊愈,我悄悄地离开了家,没有回省城的高中,按原计划读书考大学堂。而是投奔一个在军中效力的同学,断了与家中的联系,一走就是十七年。

“芍儿为了我,忍辱负重。这三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芍儿,亲口告诉她真相——我这个害她无法离开蓝家的可怕女人,其实是害死她亲娘的元凶!”

我认定——当初如果不是父母的阻拦,我本来可以救玉荷的!

娘突然站起,面孔扭曲:“你们杜家姐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勾引了儿子又来勾引父亲,害得我夫君再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那块白石,半个月后我拄着拐杖去看,仍然能看到隐隐的血迹。

杜金荷突然挣脱束缚,冷不丁朝娘扑去:“我咬死你这个老妖婆!”

她被自己的姐姐偷偷地放走,却仍然被家族中的人追到,在悬崖边,没能来得及跳崖,转身重重地撞在了一块白石上。

七、毁灭

等我再次醒来后,听到的却是玉荷的死讯。

杜金荷死死咬在娘的脸上,娘歇斯底里地尖叫。我扑上去拉开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我被发现、拦阻,父亲气得暴跳如雷,用镇纸的玉狮子打晕了我。

杜金荷被拉开的同时,夺走了我的手枪。

很多人故意在我面前冷嘲热讽,故意说着杜玉荷的坏话,但都很快在我的发作下闭嘴。数日后,我拖着只好了一半的伤腿,想要溜出去救玉荷。

她疯狂地大笑,就像一个真正发疯的女人。她大笑着说:“我害死自己的亲妹妹,我变成了这样子。我早该死了……”

玉荷被自己的父亲用鞋底掴得满嘴流血,却死也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按本地的风俗,这样的女子一定会被浸猪笼。

枪声响,她开枪打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未出闺阁的玉荷竟然怀了身孕,还在姐姐的帮助下想找药来堕胎。结果被人发现,轰动了整个小镇。

我呆呆地看着脚下倒在血泊中面目狰狞的女人,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抬起头,喊着娘。

我没能如期回省城读书,在家中养伤。两个月后,却听到了杜家二小姐与他人私通的丑闻。

我看到娘像平时一样坐在芍药圃前。只是她脸上流着血,还在月光下笑。

我没能见到玉荷的面,反而断着一条腿被抬回家。杜家人顾及蓝家的颜面,没有把我的“丑事”张扬开来。饶是这样,父亲还是气了个半死,如果不是娘的拼死阻拦,险些打折我的另一条腿。

娘挥着那把大剪刀笑着说:“我嫁给你爹这么多年,忍受了他这么多年的三妻四妾。然后,他竟然为了一个儿子看中的女人耍那许多手段。那女人死了,他还不死心,把那女人的姐姐和女儿弄进宅院里轮番玩弄……你爹究竟当我是什么?”

结果我被杜府发现,当成贼,被打了个半死。杜家大小姐及时出现,才在恶犬的爪牙以及男仆的棍棒下救了我的命。

我向前一步,娘怒目而道:“你敢走上前,我剪死自己!”

她绝情如此,我却认定她有隐情。不顾一切地乘着天黑潜入杜家宅院,想要找到她当面问清楚。

我站在原地,向娘赔笑:“娘,放下手中剪刀,跟我出去……去上海那个花花世界,胜过这里冷清……”

她就这样在仆妇的簇拥下从我眼前消失,消失在杜家的高墙大院中。

娘摇头:“你爹得有人来陪。”

我一度认为她是被家里囚禁了起来,她姐姐故意在说谎!我在学堂外等了十天,没有等到,不顾一切跑到她家墙外大声喊她的名字,轰动了整个镇子,很多人跑来看。她终于出现,脸色很苍白,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爹娘送我进学堂学洋文,不是为了嫁入本地一个财主家……”

娘低头看着脚下,轻轻地笑:“我受不了你爹当着我的面玩弄那一老一小,就用这把剪刀剪断了他的喉咙,再把他剪成一块一块……然后埋在地下,当上好的花肥,种出最灿烂的芍药。天天陪着我,再也不能去找别的女人……”

两天后,我在布庄外等到杜金荷,杜大小姐哼一声,只说一句:“我妹妹怎么会嫁入财主家?”

“我把蓝芍送给那个肮脏老头子随便玩弄,再把杜家大小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你说你爹知道了,是不是会气得从地下爬上来找我算账?”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等她,从天黑等到天亮,都没有等到。

“我天天坐在这里跟他说他喜欢的女人是怎么受折磨的……你爹居然都不肯上来找我。你说,你爹是不是好狠心?”

我在学堂外拦住了她,问她愿不愿意跟我私奔,私奔到省城甚至大上海——一个全新的世界!她的脸红得像是最绚丽的红霞,但眼中分明是欢喜的,欢喜着点了头。我喜极而泣,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打了个寒战,向前一步。

我知道她一定属意于我。我兴奋不已,甚至酝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娘摇着头说:“你爹一定太寂寞了,得有人来陪……”

但我没有看错,我和父母离去时,玉荷眼中的幽怨。

我大喊着娘冲上去,却终究没能救下娘。

我们蓝家,不过是在乡下有几百顷良田。说得不好听点儿,根本就是个土财主。

娘冷不丁用锐利的剪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鲜血迸射了我一身又一脸。

爹回去跟我说:“那个卖布匹的杜老儿,心高着呢。送女儿进女学堂读书自然是想高攀外面的豪门大户,咱们这样的人家,他还瞧不上眼。”

头发花白的娘倒在满是尖刺的花丛中,断断续续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我这就……这就来陪你……”

爹开口求亲,杜家二老果然婉拒。

我倒在花丛中,抱着娘,哭都哭不出来。

爹笑说:“几年没见,当年的小姑娘竟然出落得如此标致……呵呵。”

直到脚步声响,司机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喊着:“孙小姐开走了汽车……”

爹娘终究还是备了礼带着我去杜家求亲。杜家二小姐一身老式的绣花衫裙亲自奉茶,爹竟然失手打翻了一盏热茶。

后记

我立刻回家求父母提亲。父亲拈着胡子笑:“咱们昭予生得一表人才,又在省城里读书。居然还能对一个乡下姑娘看上眼?”

半年后。

我永远都忘不掉那个午后,她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抬头看我一眼,复又垂下眼皮,双颊慢慢浮起了两朵红云,分外娇艳。

我没有再回军营,在另一个风景如画且没有任何熟人的小镇陪着芍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认为杜家二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兰心蕙质的女子。

她从此叫杜芍,跟自己娘的姓。

杜氏姐妹的五官很像。只是杜家大小姐杜金荷从小帮爹娘管理账目,出落得精明干练;而杜玉荷,生性安静,从小被送到镇上唯一的女学堂,眉目间全是文秀……

她当日不顾一切开着汽车冲出去,横冲直撞下居然也开到了悬崖边,重重地撞在了那块白石上。

十七年前,我在省城读书。过年回家,在街上偶然看到着学生装挽着自己姐姐手臂的杜家二小姐杜玉荷,惊得目瞪口呆。

她身上多处骨折,半年后休养过来,却丧失了所有的记忆。

我没做声,手却微微颤抖。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渐升至副将的职位,一度以为自己已然淡忘了往事。没承想,十七年后回到家中,再一次梦到玉荷,突然又听到“杜家二小姐”几个字,心就像突然被人扎了一刀……

丧失记忆,全新的开始,全新的芍儿。

“对了,关于杜家二小姐的坟……”刘叔向前两步,压低声音说,“昭予少爷当年的吩咐不敢忘,这些年一直在修葺。”

从此在她心目中,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我没有追上去,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没入花园深处。管家刘叔一路小跑过来,向我赔笑:“老爷、太太都说了,孙小姐进了蓝家的门,自然是蓝家的嫡亲孙女一般。”

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坐在花园里画画,每画一幅都兴高采烈拿来给我看。

她在月光下看着我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从我手中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臂,低着头走开。

她的画,几乎每一张都是我的肖像。

一身竹青色的洋绉布衫裙,白袜,黑鞋,正是镇上学堂里女学生的打扮。少女回头,一张文秀的脸,酷似当年的玉荷,神情却分外冷漠。

在花园里、书房中、马背上……

我从梦中惊醒,在房前竹榻上,慢慢地坐起,突然看到远处一个少女的背影,想也没想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喊着:“玉荷!”

她举着这些肖像像个孩子一样的开心,说:“蓝叔叔,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就喜欢画你。画一辈子都画不够。”

白石被鲜血染红,一片猩红中,她化身为满身血污的幽灵……

我刮着她的鼻子说:“蓝叔叔以后会变成一个糟老头子。而芍儿以后会遇到一个很年轻很英俊的优秀青年……把叔叔忘掉。”

仍然是相似的梦境:悬崖边上,她在很多人的棍棒下被打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她抬起头,眼角渗出可怕的血泪,突然一低头,重重撞在了一块矗立着的白石上。

杜芍拼命地摇头,连说不会不会……

我又梦到了玉荷。

她总是在阳光下灿烂地微笑,抱着新画好的肖像,开心地说:“蓝叔叔永远是芍儿心目中最英俊最优秀的男子……”

一、往事并不如烟

她突然伸手抚摸我的脸,吃惊地说:“最英俊的蓝叔叔,怎么会像小孩子一样哭泣?”

文 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