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青春的纪念碑 > 那年高三

那年高三

当然不会有人主动站出来承认。而我最直接的怀疑对象是葛长征,太卑鄙无耻!让人遗憾的是,英语老师没有把这件事上报校长,揪出作恶者。

“快拿出去倒掉。”英语老师吩咐着。等发现死老鼠的同学把我的文具盒拿开时,她又问:“是谁弄的?”

英语老师的柔情似水惹得下面的同学们个个提不起精神来听课,这跟上一堂化学课形成鲜明对比。英语老师先是用黑板擦敲击讲桌,善意提醒:“这是在上课,大家都提起精神来,别到时候又跟不上进度。”

课堂上顿时骚动起来,众人纷纷寻找死老鼠。每个人都查找了自己的抽屉,没有发现死老鼠。正当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时,有人在我的位子上发出尖叫:“死老鼠在文具盒里。”

英语老师此话一出,众同学嘴角流涎。到中午时分,课堂上又是鼾声一片。

“像是死老鼠的臭气。”

“兄弟们,生命不息,鼾声不止啊!”葛长征站在讲桌前冲着下面大声说。

一句话让众人笑出声来。

祖大佑翘起头来朝黑板上看了一眼,突然问我:“今天星期几啊?”然后将快要溢出来的口水深深咽下去。

又有人站起身来说:“这不像是屁的味道。”

不知谁在教室外面喊了声:“快点,校长在操场开高三师生鼓劲大会。”

五分钟之后,那股浓烈的气味并没有因为我和祖大佑被隔离而消失。

众人闻听,极不情愿从睡意中艰难地挺起胸膛,纷纷打着哈欠往教室门外拥去。

尽管英语老师是心平气和地让我和祖大佑走出教室的,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祖大佑倒是心安理得,通过窗户认真听英语老师的课。

“同学们,睁开你们的眼睛吧,擦掉你们嘴角的口水吧,时间不等人,请为你们含辛茹苦的父母想一想吧,为自己将来的命运想一想吧……”

“你们吃什么了?要不,你们两个先出去一下,味儿太重了。”

中午的大太阳晒得众师生睁不开眼,葛长征像一个被从人民队伍里揪出来的汉奸,脑袋呈九十度弯曲。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时机,校长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

不等英语老师说话,又有人站起来报告:“是祖同学和李同学放的屁。”

“咱们的革命先烈连二万五千里长征都走下来了,还冒着枪林弹雨,让你们读个书算什么?这是小菜,是毛毛雨。你以为你们吃亏了,那么多人都在玩,让你们来读书!你们感到你们是在爬雪山过草地,以为没有你们地球就不转了,国家就灭亡了?我告诉你们,离了你们,地球照样转,国家照样发展,你们也不是在爬雪山过草地……机会有了,命运是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的,如果不能好好把握,就只能惨遭淘汰。上课睡觉,就算你们不为国家,不为父母,不为列祖列宗着想,也得为自己以后的出路想想。读书比吃屎还难吗?如果你们面前一边是屎一边是书,你们选择吃屎还是读书……”

案子还没断出来,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英语老师走进教室时,微微皱了一下眉。有人站起身来向英语老师报告:“老师,教室里有异味。”

校长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那些事他都经历过,在他辉煌的一生中经历过无数的风暴,被吃屎和被抹屎,但这些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太遥远了,我们也不可能想到在自己的面前会有一泡屎和两本书的并列摆放。

祖大佑紧张地摇头。

没有人再继续发笑,也并不是被校长的话语感动,只是被他愤怒的表情吓到了。

“祖大佑,是不是你?”我厉声问。

“你们扳着指头算算,还有多少天了?十年寒窗,还剩下多少日子?怎么就熬不过去?咱们奋战一百天,拿下这最后一座山头……”

我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祖大佑低着头,做出一副沉思状。此时此刻,他的神情怪异,难道这屁是他的?问题在我这里得不到解决后,所有人很快都把头转向祖大佑。祖大佑猛抬头,惊慌地站起身来。

散会时,葛长征像高粱地里的红高粱似的被从后面走上来的男生猛拍肩膀和脑门。我觉得这是报应,多行不义必自毙!

徐莉莉也站起来反对我:“下一节课是英语,你让老师怎么给同学们上课?”

06.敏感问题

我还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几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我。我压根儿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帮人为什么一口咬定这屁是我放的呢?我一转脸看见葛长征正对着我露出邪恶的笑,见我看他,又立刻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这一定是一个阴谋。

某一天早晨,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凑在昌荣的耳朵边悄声说,男人的蛋蛋是不是一男一女,孩子的性别跟精子从哪个蛋蛋出来有关。这个问题太严肃了,昌荣把这话告诉了班里的一个女生,这名女生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以及人生观的颠覆。问题在女生中间传开,引起不小的震动。昌荣暗自得意,这帮女生其实都已经不小了,如果在我们祖母那个年代,早就该当孩子的妈了,只不过新社会不允许她们现在结婚生子而已。

除了对面的男生对我表示不满外,竟然还有女生站起来声讨我:“还让不让人上课了,不如你出去,别搅得大家都上不好课。”

昌荣提出的这个问题一定是这帮女生感兴趣的,会激发出她们丰富的想象。但就在这时,他接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问你是从你爸的哪个蛋蛋里出来的?昌荣的脸涨得通红。从字体看,很娟秀,像是出自女生之手。“谁这么无耻?”他吼叫起来。没有人站出来承认,但女生们却窃笑起来。他有些慌了,这帮女生要是联合起来,搞不好会把这件事捅到校长那里。这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我也感觉到了臭气,但我敢对天发誓,这事真不是我干的。我白了那位很不礼貌的同学一眼。

昌荣决定不再说话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凭这帮女生怎么羞辱,绝不昂首挺胸。

我进教室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就有人指责起我来:“请你出去,别污染空气。”

这种气氛一直蔓延至生物课上,有人站起来指责:“这种问题是你这种年龄的人应该探讨的吗?你才多大啊,脑子里就有这种邪恶的想法,可悲。”非常时期,即使不被钉在本学校的耻辱柱上,受到点名也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说起放屁,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人物要算是祖大佑了,可能跟他的肥胖身体也有一定关系。但祖大佑现在已经本分多了,据说是他采取了消声处理,一般情况下只闻臭气,不见其声,通常弄得几个同学之间互相猜忌。

昌荣低着头翻作业本,装作没听见。祖大佑将手伸进裤裆里,疑惑地说:“我真没感觉到,这有科学依据吗?”

05.悠久的放屁史

课堂上鸦雀无声,女生们继续保持着面部的严肃表情。生物老师没有把昌荣请出课堂已经算是对他法外开恩了,换作任何一个老师,哪怕最受同学们欢迎的清纯可人的英语老师,怕也难以做到这一点。

尽管我心有不甘,但却不得不往教室外面走。葛长征像只老虎似的占据着某个地盘,虎视着我。不过我挺感激他那声响屁的,如果不是这样,我的处境远比现在艰难得多。

几乎所有女生都装出一副对上一堂课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她们的内心并不平静。她们有意避开昌荣,那是因为他当着她们的面大胆地提到某个词。那个词代表的是一种羞耻,当然也代表着一种勇气。

“你还在做梦呢,你是不是也在为列祖列宗读书呢?你要不想听也给我滚出去!”

昌荣提的那个问题使每一个人的心灵都受到震颤,课堂气氛变得十分怪异。

我的眼睛向一侧瞟去,然后迅速打开课本,但这一切都逃不过化学老师的眼睛。

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女人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并不取决于蛋,而取决于精子的染色体。”

“在听?那你告诉我上到哪一页了?”

生物老师握着粉笔的手正在黑板上像一只跳羚一样快速行进,似乎正被一只狮子追赶。她的手突然停下来,粉笔断成半截落在地上。她回过头来问:“谁说话?”

“在——在听。”

昌荣将头转向附近的祖大佑。于是在他的带动下,所有人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祖大佑。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祖大佑有口难辩:“不是我说的。”

化学老师回过头来继续盯着我。我的心咯噔一下,心想完了,刚才只顾窃笑,疏于防范了。我左顾右盼,希望能有个人来拯救我。我朝徐莉莉看了一眼,徐莉莉明白我的意思,却故意将头转了过去。

但已经由不得他了,只听得生物老师严厉地冲他吼叫:“请你出去,你不用上课了。”

葛长征一脸委屈地站起身来往教室门外走。

下课后,祖大佑最后一个从教室里出来,裤裆被顶得老高,老远就看见那里不同凡响,像地壳运动之后突然漂至地中海的一块陆地,隆起一座旖旎的山峰。有些女生已经从厕所归来,迎面和祖大佑在走廊里相遇,女生的脸皮总是相对薄一些,猛然发现,目光躲闪着。往日见到老鼠都要尖叫出声的女生们此刻却没有发出任何异常的声音。那绝对是惊魂一现,祖大佑挺着一架机关枪在路口,女生们想绕都绕不过去,只得一个接一个地快速通过。

“你在干什么?上课不听讲,不想上课,给我滚出去。”

有人站在附近乐得嘴直抽,说:“虚伪!多么美好的事物,为什么要把它想得那么龌龊呢?”

我差一点没笑出声来。葛长征这屁来得太及时了。最要命的是“列祖列宗”还在他脸上挂着。葛长征的口水还在嘴角往下流淌,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

我也有些疑惑,这究竟是虚伪、胆怯还是罪恶?男生、女生们有些已经成年了,大部分都处在成年的边缘,等待着进入这个门槛。她们为什么看到有异于自身的某些事物会表现出紧张和惊慌?甚至觉得羞愧和可耻?

“葛长征,你起来回答。”

祖大佑一直是很诚实的,对校长很忠心,就像一个人的长相一样,这是爹妈给的,他无法改变。祖大佑生理上出现的小动作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幸好有衣服挡着,如果生活在远古的草莽时代,岂不更遭那些妙龄女子的怨恨和嫌弃。我们能想到并化解的问题发生在祖大佑身上却总是捉襟见肘,成为难题。

我正欲哭无泪之时,突然传来一声屁响。包括化学老师,众人都将头扭向葛长征。

上课铃声响起时,祖大佑最后一个慌慌张张地从厕所里赶回来,像是刚刚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似的,嘴里喘着粗气,这会儿他的身体已趋于平静,但他却永远都是那么颓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化学老师绝对是一个凶悍的女人,一点也不亚于前任英语老师。我一边往起站,一边左顾右盼,与此同时,脑子快速地运转着,眼前却是白茫茫一片。

这节课是地理课,讲的是地壳板块运动。地理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几个字时,突然提问:“什么叫地壳板块运动?”有人回答:“这个问题让祖同学来回答比较合适。”地理老师表示不理解:“为什么是祖同学而不是你?”

“请你起来回答这个问题。”

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小星球,地壳运动时有发生。关于此类,在本校曾风靡一时,传为佳话。每一次上地理课,同学们都希望在回答问题时能叫到祖大佑,而当祖大佑步履艰难地从座位上走出来时,几乎所有的女生都会把头低下,目光躲闪,尽可能地回避。

临近中午,困倦之气席卷了整个课堂,犹如进入了撒哈拉沙漠一般,巨蜥行走发出沙沙声。随着徐莉莉的一声起立,众人强打精神站起来,然后屁股像块石头似的沉沉落下去,再然后是死一片的沉寂。化学老师的双脚行走起来像穿行在沙漠里的猎手,她绝对是踩上了巨蜥,有人发出嗷的一声尖叫。我迅速睁开眼睛,原来是做梦了。化学老师的脚步每次快要接近我时,我都能迅速做出判断,并快速将眼睛睁开,大而无神地紧盯前方的课本。从学这么多年,这也是多年的经验总结,对将来的威胁能迅速做出反应,这绝对是一种功力。

祖大佑那里似乎天生就与众不同,每每以横扫千军之势招摇过市,时时提醒众人:请回避!

我转过方向,朝着另一边睡。在另一边,葛长征正脸朝我这边睡得香,他的脸上早已经被同学用圆珠笔画上斗大的几个字:列祖列宗啊,我困了!我扑哧一声笑了。

07.吃一堑,少一智

我很反感徐莉莉一副教训人的嘴脸,她凭什么对我这样?她既不是老师,又不是我妈,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以为她成绩好,有几分姿色,就很了不起吗?我无精打采地斜视了她一眼,很不配合她的生气,继续歪头趴在桌上。

那年冬天,祖同学手握一面小圆镜,对着镜子拔胡须。天冷了,毛孔收缩得紧,每一下都十分痛苦,拔出一坨带血的肉来,龇牙咧嘴做狼嚎状。此时此刻,高三男生中除了少部分还保持着一张清纯的嘴,大部分都像兔子屁股似的起了一层绒毛。祖大佑已经正式刮起了胡须,每天天不亮,剃须刀的马达便发出嗞嗞的振动声,像一只被放大十倍的苍蝇在耳边来回窜。最终的结果是祖大佑被驱逐出寝室,以后他刮、拔胡须只能站在室外进行。

在课堂上睡觉,我的难度比葛长征要大多了,既要防对面的老师,又要防一侧的徐莉莉。徐莉莉大多数时候对我的事情不管不问,但她的眼神总让我担心她会把我在学校里的表现告诉我妈。下课时,我继续在正前方和右侧方竖着书本埋头苦睡。书本突然被人掀翻在地上,就听见徐莉莉在说:“喂,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我虽然嘴上还没有像别的男生那样起一层浓密的胡须,但身体的另一处却长出一圈绒毛来,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诧。当我发现昌荣躲在后山用剃须刀刮掉那个地方长出来的毛发时,不安的心才有所平缓。其实自卑者并不只限于男生,女生中也大有人在。我突然发现某位女同学有了驼背,据说是因其前方发育超前,偷偷束缚并含胸所致。这个发现太具震撼力了。

我吓得慌乱地往起站,当我定睛去看时,却见众人的目光都瞅着葛长征。我立刻意识到刚才历史老师那一声怒吼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葛长征。我弓了一半的身子立刻又坐下来,装作浑身难受的样子伸出手来敲背。为了验证我在睡意中的判断,我用眼睛去地上寻找,果然有一支粉笔停留在距离葛长征不远的地上。我无意中看了一眼坐在我右前方的徐莉莉,她也正好看了我一眼。我哆嗦了一下,她的眼神让我感觉比老师还要严厉。其实我挺为徐莉莉着急的,觉得她没必要步校长的后尘,把自己弄成一副反派的嘴脸。

相比之下,祖大佑的早晨时间最金贵,他要比别人多花五分钟刮胡须,他的屎尿也比别人多一倍。同学们一边忙着学习,一边忙着束胸、刮胡须和上厕所。与此同时,最要命的还是要提防校长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以及那张气吞山河的嘴。

“起来!”历史老师的声音永远都缺乏力度,但绝不缺乏底气。

天越发凉了,那些高年级女生欲跟上外面的潮流,穿得少,缩着肩,胸越发地含蓄起来。有意无意中,那些排列不匀的小山包若隐若现间欲说还休。男生们个个血气方刚,但没坚持一会儿,也都瑟瑟缩缩起来,像做贼似的,如果正赶上老师提问,则个个像太监似的上牙打下牙,永远一副“吃一堑,少一智”的嘴脸。只有徐莉莉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当课堂上传来一片吸食鼻涕声时,她依然能做到稳如泰山。

我继续在历史老师的课上用书挡在前面打瞌睡,历史老师的课堂上始终充满了嗡嗡的响声,像有只苍蝇,这也给我睡觉不小心遗露出来的呼噜声打了很好的掩护。历史老师如三月小雨淅沥沥地下的声音戛然而止,课堂上立刻变得异常安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头顶上飞过去,然后落地,响声不大,但绝不是苍蝇,我初步判断应该是一支粉笔。

下课铃声一响,众同学如潮水一般涌向室外,找可以晒太阳的地方去了。只有徐莉莉宁神静气地坐在座位上没动。她看见我,说:“你的作业呢?为什么不交给我?”我若有所思,或许她是受之于校长的威严,或是受之于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人情我领了,但真的不需要。

在这个秋天里,我无精打采地行走在校园大道上。葛长征也站在操场的另一头,不停地挠痒,几下之后还意犹未尽。很快,葛长征又悠闲地掏出一把兰花豆,吃得津津有味,发出清脆的嘎嘣声。祖大佑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他绝对是这所学校里的一道风景,在一片陈旧的徽派建筑中,他已经不像是一个学生了,那身材长相,加上他的八字须,倒像是一位财主。难能可贵的是在他这位财主身上还透着几分书卷气。长读将军,这一次如果再高考不中,不仅愧对列祖列宗,更对不起校长那张气吞山河的嘴。

面对徐莉莉,我同样是孤傲的,我同样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为此,我写起诗来。我的第一首诗《孤独的燕子》在女生中传阅,深受好评。我感到写诗不仅能使人变得高傲,还很孤独。徐莉莉经过时,有人故意说:“老李,你的诗是为谁而写呢?”为谁写也不会为徐莉莉写。

04.我的列祖列宗

徐莉莉并没有因为我会写诗而改变对我的态度,依旧端着自己,继续对我表示不屑。

许莉坚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对许莉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是唯一知道我很多秘密的人,通常知道太多事情的人都会死得很难看。她会死吗?

中午时分,祖大佑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他是该洗洗他那张桌子了。祖大佑过来时,我避让,祖大佑也躲我,二人撞在了一起,一盆水结结实实地泼在徐莉莉的身上。我和祖大佑正要掐架的时候,却发现徐莉莉脸色异样,她被烫着了。徐莉莉要脱衣服,祖大佑把守门口,我替她遮挡。她想支开我,说:“你的作业做了吗?”说实话,我并不想帮她,我只是出于人道才这么做的。她说:“你能学好,为什么不努力呢?”都这种时候了,她还不忘教训我。

每天早晨,校长两条生风的腿都会驮着他的身子风驰电掣般从校园大道上飘过,据说他是在为那名越轨的女生寻找堕胎的医生。我看着校长匆匆离去的背影,想到他这辈子有可能在这件事上玩完。

徐莉莉从座位上站起身时,凳子上殷红一片。这时,那些在外面吸足了阳光,像鳄鱼一样正缓慢往回来的男生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我和徐莉莉。我十分紧张,用身体护住凳子上的那片红。徐莉莉也发现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要哭出来。我对着进门来的同学大喊一声:“都别进来,退出去。”我怒不可遏地虎视着已经进门的人。我无所畏惧地伸出臂膀,替徐莉莉遮挡。徐莉莉战战兢兢地将裤子穿好,试图冲出教室。我奋勇举起那只带血的板凳扛在肩上,紧随其后。那场面既悲愤,又壮观。

那束鲜花是历史老师弄丢的,直到第二天还躺在地上,一副遭人蹂躏的模样。历史老师的鲜花究竟要送给谁?这或许又是一个惊天的秘密。

08.备战

祖大佑在埋头苦读,就着月夜不顾风冷,如一尊菩提一般忘记归程。祖大佑从后山绕道回学校途经教工宿舍时,冷不丁和一个人撞上。原来是历史老师,二人的眼神都不好使。历史老师先发制人:“谁?”祖大佑受到惊吓,去地上寻找眼镜时,摸到一束鲜花,没敢吭声。

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竟然在语文课上将 “袒胸露背”念成了“袒胸露乳”。语文老师连拍黑板擦说:“同学,你长没长眼睛?”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还好,语文老师没有追究我。也许是临近高考了,大家都一门心思在备战,都不想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校长的演讲过去不到十分钟,许莉坚手里握着一片西瓜啃得津津有味。许莉坚嘴上留下一道道西瓜汁液,被风吹干了像盛开的一朵花儿。她让我感到她的无可救药。

葛长征放了一个闷屁,用手在下面使劲往一边扇,想栽赃陷害转移罪责,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惯用伎俩。臭气渐渐扩散开来,前排女生回头愤怒地看了一眼葛长征。看来葛长征的栽赃并未成功。突然有人出声:“老李的屁。”我惊诧地看着葛长征,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明目张胆地栽赃。

说到最后,校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这绝地反击的一幕令众师生看得目瞪口呆。好一曲千古绝唱!

我正要发作,徐莉莉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犹豫了一下,只见葛长征冲我扮着鬼脸。徐莉莉问:“你的作业做好了吗?”我抬头看了一眼徐莉莉,没吭声。

“总有你玩得不想玩的时候,到玩厌的时候再想回头就已经无力回天了。别人都功成名就,想想你除了吃与喝,为这个社会创造了什么,为自己留下了什么,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不要总以为有许多无形的手在掐着你的脖子,让你喘不过气。你是一缕朝霞,才刚刚开始就想放弃灿烂的人生了吗?如果不,那么从现在开始,面对厚厚的课本不要皱眉,不要恐惧,它们不会吃了你,更不会涨破你的大脑!”

“现在有人管着你,你以后要放乖一点,你现在是校长重点观察对象,别在这最后的节骨眼上被逐出师门。”葛长征属于典型的没事找抽型。

突然有人晕倒了,有人惊呼。但校长并不打算就此罢手,在学校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他突然感到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他可以再降低高度,再把腰弯曲一些,但学校不能垮。

我猛地搬开桌子,跺上两脚。葛长征吓得身上的肥肉一颤,嘴里直嚷:“你想杀人灭口吗?我还没发表言论的自由了吗?”

很快,全校师生大会在操场上召开。校长依旧高调地仰起脖子,只是多了几分不安与悲愤:“书是开启心灵的钥匙,它让你们走出愚昧。不读书,蒙昧无知,心灵空虚扭曲变形……”他像过去某位革命领袖,为拯救人民于水火奔走呼号,在唤醒他们业已麻木的灵魂,情到深处,热泪盈眶:“你们这一代人,长大后将是国家的栋梁,不要放弃你们读书的权利,想想你们的父辈、你们的祖辈,守着穷山沟沟读不起书,受苦受累一辈子。再想想更偏远山区里的孩子,一辈子种地放羊——他们难道不想读书吗?不是的,他们只是没有机会像你们一样坐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校长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我立刻装作弯腰去捡地上的作业本。回转身却见葛长征坐在课桌上摇头晃脑,嘴里念着:“李大诗人,有种再脱一次裤子,再逞一回真英雄……”猛抬头,看见校长正怒不可遏地看着他。

校长每天天不亮就像赶集似的,脸不洗,牙不刷,匆匆走上校园大道,突然又想起什么,快速往回跑去。他饱受摧残的那张脸像一只吊瓜,在凄风苦雨中飘摇不定,让人十分同情。此刻没有人再想着把他丢去井里了。如果有杯热茶,我很愿意端上去献给他。

校长揪起葛长征的左耳,大声吼叫:“高中三年,除了放屁、拉屎、偷红薯,你还会什么?”

三班的一名女生越轨被查出怀孕。校长差不多快要疯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他一面要对上和对外封锁消息,一面还要做出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对那名犯下“滔天罪行”的男生进行抓捕和审讯。这件事足以将校长的目光拴在上面,无暇顾及其他。细数一下校长这些年所干的事情,似乎与他的职业并不相称。他一直在这条线上像一只蚂蚱一样被捆住手脚,做垂死挣扎,从未顺利过。曾经也是青春清纯的少年,如今的腿、手、眼、嘴却再也不是当初的腿、手、眼、嘴了。尤其是那已经明显驼起来的背,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如骆驼一般气吞山河了。从未读过刑侦学的校长要将侦查进行到底。但这一次的性质非常恶劣,足以将他从校长的宝座上赶下去。

包括徐莉莉在内,在座的所有男女同学都乐出声来。校长训斥完葛长征,仰着脖子匆匆离去。我回味着校长诅咒葛长征的话,觉得这几个词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正是他高中三年的生动写照。放屁、拉屎、偷红薯——写在了葛长征人生字典的首页里。恶有恶报!苍天有眼!

03.气吞山河的校长

祖大佑在每年大考前都会隆重地祭奠祖宗,头磕得砰砰响,摩拳擦掌准备战死沙场。我妈买了几沓纸放在门前烧,一边烧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老祖宗们,回来吧,帮助你的孙子一路过关斩将,杀入北大清华……”

校长的话很有道理,想想当初,我们每天背着书包按时出发,放学准点回家吃饭,爹妈以为自个儿的孩子正像小树苗似的茁壮成长,谁知都跟中了邪似的,路走歪了,再想让他临渊止步,却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可以扭转乾坤了!

我妈说这话也不掂量掂量,就我这块料,要是能杀入北大清华,全天下的老祖宗怎么看我的老祖宗!连住我屋后的二大爷都看不下去了,说:“哟,李家大秀才这是要进京赶考啊!多磕几个头,这阴间的官场可比阳间难打发多了,这纸钱准备的够吗?怎么着也得捎去百把个亿吧,如今这冥币贬值得厉害,不值钱了。那些恶鬼贪着呢,黑着呢,难打发。出手大方点……”

校长将被挑出来的差生排成一排,开始训话:“古今中外,但凡有建树者,无一不是饱学之士。三代不读书,犹如一圈猪。只有通过读书,才能使人变得聪颖睿智。在与时俱进的时代,我们的社会缺少的是品学兼优的人才,尤其是你们这一代人,长大后将是国家的栋梁,不要放弃你们读书的权利。你们不应该将读书视为洪水猛兽,放任自己。学会享受这个过程,你会找到生命的广度和深度……”

我们学校之所以在县里乃至省里都鼎鼎大名,那是因为有升学率做保证,在中国的名牌大学中,甚至在世界的著名学府中也不乏我们学校学子的身影。厉校长居功至伟,是徽州人民的骄傲。想当年我兵不血刃,一路过关斩将杀进这所名校,为的就是那名不虚传的升学率。如今,我的成绩并没有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行情看涨。校长说:“你们得忠实于国家的教育制度,做听话的孩子,现在你们必须再跨出这个门槛,才能拥有更多的机会和平台去展示人生的精彩。你们跨不出去,那将是一种悲哀。”

以葛长征为首的一批差生被挑了出来,接受整编和改造。我因这一次考试成绩有所提高被排除在这支队伍之外。我不小心乐了出来,被校长看见,大声冲我吼:“你先别得意,考场如战场,是真枪实弹干出来的。将来你要是没走出富丽镇,没成为人才,那是我失职,愧对你父母对我的信任,愧对你的先人。考一个好成绩真有那么难吗?比让你吃屎还难吗?”

整整三年,我们在校长的口水中被锻造得刀枪不入,那么艰难的岁月我们都挺过来了。当年徐莉莉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进入富丽中学,一直以来,我都是带着欣赏的目光看她的,虽然我也很讨厌她,但这是两码事,她能在芸芸众生中一枝独秀,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绝对优势,杀进杀出,保持不败战绩,这绝不是一般意义的花瓶。我和徐莉莉虽然没有多好的交情,但也曾两小无猜过,青梅竹马了很长一段时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徐莉莉的分道扬镳没那么简单。我不求上进是原因之一。她爸是当官的,家庭条件比我好,是原因之二。女生处在发育期,对异性会表现出疾恶如仇,尤其是对我这种不成器的男生,这是原因之三。那时候女生的世界观正在形成,世俗观念或许还没有占据她们的心灵,把未来想得过于完美无缺。确切地讲,是徐莉莉先不理我的,都说女孩到了发育期,心思会变得古怪而细密,让人难以琢磨。

校长说:“死又怎样?如果你不能好好读书,不能上一所好的大学,将来一定比现在死得难看!”校长就是校长,从来不玩虚的。他老人家是从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路狂奔过来的,他坚信取得功名是获得美好前程的开始,否则一切都是白费。几十年来,只要没有冲破他的底线,他就不会放弃一名学生,让他们在富丽中学这座熔炉里浴火重生,脱胎换骨。

校长让徐莉莉带大家一起复习功课。徐莉莉把问题写在黑板上,叫我起来回答。我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徐莉莉很生气,厉声说:“你没听见吗?我叫你起来回答问题。”

校长能使富丽中学三十年保持不败战绩,在风雨中前进,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上级嘉奖,不是嘴上说的那么轻巧,得拿出真本事。为此,校长每天都做出一副与绝症做殊死搏斗的精气神儿,三十年如一日地昂首挺胸,不容易。但他的一手遮天不得人心,他已经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了,所有人都在想:他为什么还不退休或主动辞职?就连上面来视察的领导在面对校长那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悲催模样时,也不得不满面堆笑地表达景仰之情。历久弥坚的老校长让很多人痛心疾首,很多人却对他无计可施。

“他在写情诗呢。”有人在一旁说。

究竟是谁告的状呢?有人说是徐莉莉自己。不可能,徐莉莉把读书看得比命还重要,她的素质那么高,是不可能干出这种龌龊之事的。正当我抱着侥幸心理跟校长干耗之时,校长突然拿出一页纸往我面前一丢。我不敢相信这是徐莉莉上交的检讨书。什么世道啊,还有天理吗?为了读书出卖好人,这也算是高素质吗?我死也不能瞑目啊!

有人附和:“李大诗人,把你的情诗拿出来展示一下。”

正在我暗自得意之时,突然有人叫我:“老李,校长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我诚惶诚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四天前,徐莉莉被热水烫了,我帮她脱裤子的事不知道哪个孙子向校长汇报了。“到底有没有这种事?”校长十分严厉地看着我。“没有。”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出卖灵魂的。“你还想在学校里待下去吗?”我十分诧异,难道为了这芝麻粒大的事,他想开除我?这理由也太不充分了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来学校读书还是来混日子的?这三年,除了拉帮结派,打架斗殴,谈恋爱拉屎之外,你还能干什么?你害不了我,我已经是这所学校最大的官儿了,再过两年,我就要退休了。你害的是你自己……”

“滚。”我低吼一声。

上历史课时,我眼睛瞟向窗外,阿黄颠着屁股从校园大道上跑过。我很纳闷,这狗吃屎也能长这么胖,跟校长的瘦形成鲜明对比。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着那只狗小声呼唤:“老厉,过来。”心里想着校长精瘦的模样,几乎只剩下一副枯骨了。

“你就是来混日子的。除了玩,你还能干什么?”徐莉莉很愤怒。

我进教室的时候,里面特别安静。同学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见徐莉莉吐过痰,这就是素质。葛长征嗓子里卡了东西出不来,像只布谷鸟似的不时发出咕咕声,一口痰飞向窗外,借助风力溅在刚好路过的历史老师的眼镜上。什么素质啊!我替这人捏把汗,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感到悲哀!

一时间,课堂上所有的男生都在起哄,有的甚至趁乱溜出教室,局势失去控制。

葛长征身上背着案子。那天,葛长征在教室附近引诱校长的阿黄去吃屎,被满世界找狗的校长发现,一路猛追过来,吓得他仓皇而逃。校长像一位勤劳的农民,早起时还得带着粪筐和粪棍,在朦胧的月色里猛然出现,有如正义之神的化身。富丽中学看似强大朴素,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里面所包含的辛酸和不易,甚至说血泪都不为过。校长大声斥责拉屎之人,葛长征赶巧打附近路过,吓得面色如土。这是一个谜案,不会有人良心发现主动站出来。这种时候我十分警惕,稍有麻痹就会被转移焦点,受小人栽赃。

我一抬手,猛拍课桌,大吼一声:“都给我坐下,认真听讲,否则小心我不客气。”我看见葛长征还在那儿指手画脚,不由分说,我走过去一掌掴在他的左脸上。记忆中,这是葛长征第二次接受我的巴掌了。

我从厕所里出来,听见上课铃响,便快速向教室跑。正赶上徐莉莉从女生寝室出来,撞了个满怀。正在我迟疑该不该追上去向徐莉莉道歉时,一旁的葛长征说:“老李,你胆儿够肥啊,咱们班长的路你也敢拦,还想不想混了!”我上前想拉一把徐莉莉,却被她推开。我没有去追徐莉莉是一个很明智的做法。葛长征说:“老李,你也太不仗义了吧,把班长撞了,也不跟人说声对不起,你懂不懂怜香惜玉?”

葛长征冲我大吼:“你凭什么打人?”他撸起衣袖,要同我一决高下,一副“此仇不报,不共戴天”的架势,猛扑上来,要动用牙齿咬我,被我躲过。葛长征不服气,还想找我拼命,被几个男生拉了回去。

02.灵魂与素质

徐莉莉两眼含泪,气愤地站在黑板前面看着我们。

我从一旁观瞧校长,避免跟他正面接触是对的,如果被他看见我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一准儿认为我参与其中。那绝对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回想起当初那段青涩懵懂的岁月,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心情却依然很惆怅。

校长曾在师生大会上痛斥道:“你们从校园之外拉到校园之内,从农民的红薯地里拉到校园大道、走廊、教室门口!”说到最后,竟声音沙哑,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悲愤。鼎鼎大名的某名校校长竟然为几泡屎整日奔波、夜不能寐,可叹!

09.校长画像

当众人都夹起屁股做人,静观其变之时,昌荣却趁夜自习蹲在校园大道上,差一点没将屎拉在蹲守在黑夜里校长的脚背上。校长弹起来就是一脚。昌荣那几天一直不能落座。

疯传校园里有人给校长画像,用笔夸张。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校长的画像竟然被人挂到女厕所附近,甚至被众人传阅、涂改。校长得知后十分恼火,决定追查这件事。那些天,我一直忧心忡忡,在男生寝室里走来走去。我总觉得这件事跟许莉坚有关,仗着她有钱的爹放任自己。如果真是她干的,谁也保不了她。这件事不是我干的,所以我不用担心他们会抓人抓到我的头上来。

校长从事教育工作三十年,从当初教书当老师,到后来当校长,训人、批斗,甚至武斗、擒拿术,都是多年工作经验的积累。曾几何时,校园之内被拉屎风波困扰,校长为此与学生做艰苦卓绝的斗争,只要还有一泡屎在,他绝不会放松警惕。

葛长征、祖大佑无一幸免,首当其冲被拎着耳朵请进了校长室。这种时候,我绝对不会再出现在校长的眼皮底下,但又不能隐藏得太深,那样反而让人产生怀疑。校长此刻的心情应该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我的心情很复杂,分寸很难把握,搞得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担心校长突然在后面叫出我的名字。无论校长怎么审问,也没人肯站出来说出这件事究竟是谁干的,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一旦谁被咬出来,就意味着他将从此离开这所学校,他的名字将被永远地钉在富丽中学的耻辱柱上,陪伴着他凄苦漫长的一生。

校长沿着校园大道一边气吞山河,一边用他的脚力向世人证明他的英明与伟大。不知道是谁将一泡屎拉在校园大道上,大概是有些时间了,性状发生改变,呈灰褐色,跟路面的颜色相差无几。校长已经不止一次将脚踩上屎,虽然克服不了,但却练就了一套弹屎的好脚法,只见他找了个长草的地方,连甩带踢,突然一只鞋从脚上飞出去,迎着昌荣的脸就过去了,不是躲得快,整只鞋就会扣在昌荣的脸上。

突然有人站出来说这件事是许莉坚干的。尽管我早就想到,也还是有些吃惊,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许莉坚将作为丑陋的象征被永久地钉在富丽中学的耻辱柱上,这比五百年前孙猴子被压五指山的下场还要悲惨。许莉坚一脸委屈,说她的绘画成绩一直是不及格的,怎么可能画得那么逼真呢?或许许莉坚真的是被冤枉的,她也不知道那栩栩如生的校长画像是哪位身怀绝技的才子创作出来的。许莉坚这一回豁出去了,做了一回贞洁烈女,无论校长怎么逼问拷打,她都挺身高昂脖子,一副“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模样。

山雨欲来风满楼,校长的气吞劲儿是我们学校的一块招牌,他的浩气长存。在校长精神的指引下,我们学校一拨又一拨学子前赴后继,向着最高学府进发。我们就是一拨拨孙猴子,校长每时每刻都在念紧箍咒。我们就算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校长还在急急行走,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出真凶。其实我心里也十分清楚,这种事安放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这种羞辱是不可原谅的,尤其是发生在校长这样级别的人物身上,多少人掩藏在暗中伺机观望!我看见校长每天走在校园大道上那愤怒加无助的神情很同情。我因此改变了许多过去对校长的看法,觉得他也不容易,甚至认为他也是个好人。我开始原谅他过去对这所学校所犯下的一切错误,包括他针对某一个学生所发表的措辞带有极端辱骂性的言论。校长虽然面目凶恶,但他的初衷是好的,如果不是他心慈手软,我想很多学生大概都卷起铺盖被撵回家了。我也不会在这所学校里待到今天。

昌荣横冲直撞地跑过来,一下撞在我的身上,突然传来“扑哧”一声响,就见他直挺起身子如中弹一般。上厕所人次陡增,往往还没轮到自己进去,上课铃声就又响了。于是,课堂上不时有人举手:“老师,我要上厕所。”上厕所的人数增加,可能跟忽冷忽热的天气有关。为解决切身问题,同学们舍近求远,去往农民伯伯的红薯地,在那里形成了一道道奇观。

天上闷雷滚滚,校长一副狗急跳墙的模样行走在校园大道上。这雷究竟要劈谁,似乎因果报应即刻就要显现。没有人敢出大气,不安地等待着命运最后的裁决。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葛长征意外地被揪了出来。最解气的当数许莉坚,她狠狠地将一口恶痰吐在地上,新仇旧恨交织在脑门上,一副打死人不偿命的架势,一脚踢在正路过的隔壁班杨同学屁股上。杨同学惊恐万状地回过头来看着许莉坚,好男不跟女斗,杨同学忍了。

早晨,太阳刚出来时,还有些冷。校园大道两侧的香樟挺拔丰满,有风吹来时又如仙女的纤纤玉指在轻抚琴弦,然后又接连落下几滴似泪似晶的东西。女生们小心地迈着脚,以免被从天而降的露水溅到。男生们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猥琐,似乎永远都是“吃一堑,少一智”。

但让人感到惊奇的是,葛长征被抓住后,校长依旧一副气吞山河加鬼子进村的嘴脸,脑门上的青筋绷起二寸高,让人看得十分费解。校长急急行走,风吹着他那颗高高在上的头颅,像是要把它吹掉下来。校长头上顶着几缕白丝,乍看上去像落着一层薄薄的雪,像一座山提前进入了冬季。校长突然站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他皱了皱眉,用鼻子嗅了起来。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我的身上,我紧张地看着他,与此同时眼里流露出无辜的表情。“什么时候了,你在干什么,让你读书比让你吃屎还难吗?”一场虚惊。这话在今天听起来是多么温暖顺耳,充满了正义感。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校长要求每一个被怀疑的对象都随他一起去农民的红薯地,现场示范给他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农民伯伯的红薯地里一片狼藉。红薯地里一只只的屎壳郎正铆足了劲儿如一台台推土机在作业。这屎拉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就跟排兵布阵似的。那红薯地案子的最后审理结果是不了了之,但我敢拿人头担保,昌荣绝对是案犯之一。

葛长征并没有被游校示众,而是被直接开除。葛长征被开除那天,他老娘还来学校找过校长。校长装作公务繁忙要紧急离开的样子,葛长征的母亲穷追不舍,一直追出校大门。看到葛长征的母亲一副紧张辛酸的神情紧跟在校长屁股后面,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昌荣却从来都不认命,那时就已经养成了又臭又硬的性格,这跟他日后从事诗歌写作有很大关系。他不以为然:“不带这么草菅人命的吧!”站在最前面的人永远都最倒霉。校长将手往桌上一拍,食指戳在昌荣的脑门上。昌荣那个大脑袋立刻像一根大白萝卜似的左右摇晃。

10.读书比吃屎还难吗?

抬首之间,我们看见校长在校园大道上如苍狗袭月般快速行进,据说距离学校不远处农民的红薯地被野猪刨了,但后来经过仔细辨认,发现野猪是被冤枉的,是人为。那位农民伯伯经过反复研究得出结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为。校长竟然怀疑到我的头上,厉声问:“你有没有参与?”一起被怀疑的还有昌荣,以及另一位男同学。我添油加醋地将校长的旨意传达给他们,二位诚惶诚恐。校长说:“你们是惯犯,一次又一次地踩警戒线,绝不轻饶!”听校长的话,这所学校不光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也是劳动改造人的地方。想想那些年月,真亏了校长的一番苦心,我们才能安分守己地活到今天。

某年某月的某天,校长扯着脖子站在两棵树中间发愣,突然有人尖叫:“大事不好,出人命了!”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追赶过来,却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校长一贯高昂着头,静止时不留神会以为有根绳子从天而降套着他的脖子。后来听人议论过,校长之所以长年累月这么执拗地伸着脖子、端着头颅,不是在学革命先烈、英雄义士,而是得了一种怪病。其实也不算多怪,只不过在他高昂的斗志下显得怪罢了。据说是颈椎出了毛病,这病是早年间落下的。

昌荣最大的本领是他站着跟校长说话能把问题解决在裤裆里,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这在今天看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但在那时更像是掌握了一项特殊技能。

还没进入冬天,校长就已经在脖子上勒了根脖套,让人诧异的是,他脖子上那套儿竟和他们家阿黄一模一样,校长刚毅的外表之下竟然掩藏着如此动人的仁爱之心。校长其实并不爱养宠物,养狗是因为那些暗中在校园内拉屎的人,阿黄吃屎是一把好手。校长常挂在嘴边的“让你读书比吃屎还难吗?”是有出处的,跟他的亲身经历有关,更与富丽中学密不可分。跟校长刚毅的脖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显得单薄的身子,在清晨或黄昏,若有风吹来,这身子便像僵尸一般摆动。

一天,昌荣冲上来一把抠住我的裤裆,那时候见面要么就是当胸一拳,要么就是在下面来那么一下。那天很不凑巧,昌荣抠到一手大便,从此克服掉这个人生中的坏习惯。那时候昌荣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你逃什么啊,我又不吃人。”昌荣拉屎跟我也抢位置,有时候我真不愿意搭理他。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校园内的气氛沉寂下来。校长牵着他的阿黄在校园大道上行走,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的面部表情都十分严肃。风从前方刮过来,每个毛孔都能感受到,被这种凉意充盈,身体也随之鼓鼓囊囊起来。一场风波并不能给这所学校带来什么改变。

校长两眼深陷,瘦且憔悴,黄昏行走在路上就像两件衣服在飘,好不瘆人。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甚至裤门都来不及拉上就匆匆上路了。

我们迎来了又一次考试。我没有感到蜕去身上死皮的快乐,而是感到那身皮越绷越紧,牢牢地将我捆绑在里面。考前,校长必定发表个人演说:“每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非洲大草原上的动物们就开始奔跑了。你们是奔跑着的羚羊。孩子,你们必须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如果你不能比跑得最快的狮子还要快,就肯定会被它们吃掉。记住你跑得快,别人跑得更快。”

学校里有一间废弃的教室,木门早就不见了踪影,也被充当了临时厕所。

校长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捶胸顿足,反而让我感觉不寻常。对于那些即将被狮子吞噬的人,他表现出无能为力。生存的法则或许就要淋漓尽致地在我们身上得到显现。谁将被沉下去,谁又将被露出来,已经越来越明显了。我很害怕这次考试,甚至想半路逃跑,让校长设计的这个局落空,让我的位置上永远都空着一枚棋子,让自己这一生都是一个谜,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女生通常比男生占优势,三五个一起去农家帮忙摘豆角或帮忙拔菜园地里的草,总能受到户主的喜爱,甚至还留她们吃个饭什么的。但来借厕的人多了,就给农家带来了不便。有一天,农家厕所外贴了一张告示:严禁拉屎。告示是不起作用的。户主实在没辙了,就拴一条恶狗在厕所门口,这下非常管用,那些女生兴冲冲地一路小跑过来,看见恶狗挡在前面,也只有撤退了。

考试的前一天,我跑回家去帮我妈买菜,帮家里打扫卫生,以减轻内心的愧疚和负罪感。我妈不明白我的用意,我不会告诉她。我不停地捧着书本进行恶补。其实不只有一头狮子在不远处观望着我,还有校长的狗头铡、我妈的铁铲,未来的九九八十一难,我会在哪一个关口万劫不复?

有同学去附近农家借厕所行方便。农家的厕所很简易,里面是一口缸,缸上面端着两块木板,一只脚踩一个。那会儿正长身体,能吃能喝,屎尿也多,一到下课时间就一手擒着裤子,一路小跑,感觉后腰以下,肛门以上,像是有只蛋在那儿游移,慢一步就掉进裤裆里了。

但事实情况却并非如此,两天之后,成绩出来,我的各科成绩竟然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老天开眼,祖坟发热,张着大嘴的狮子还不能一口将我活吞下去。我的焦虑和担忧显得有些多余,我能感觉到它们像小鹿一样从我身上纷纷逃走,它们才应该被狮子吃掉。我站在走道里,有同学走上前拍我的肩:“李大诗人,可以啊。”我保持着应有的镇定,不以为然。我应该把持住,努力地蹚过校长的狗头铡和我妈的铁铲,并勇敢地冲出狮群。我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我的中学是在一个乡镇上念的,那是一座拥有很高知名度的学校,精明能干的校长被各种光环加身,那些荣誉如果换成一枚枚奖章挂在身上,一定如鳞片一样,被风一吹,闪闪放光,十分壮观。但就是这样一所名校,基础设施建设却严重不足,首当其冲是厕所,四百个学生只有七八个蹲坑,每到下课时间,同学们夹着屁股在厕所外排起长龙,景象十分壮观。

我抬起头,看着化学老师从办公室里出来。她将头发染成金黄色,披在肩上,感觉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孙猴子。我咳嗽了一下,她毫无反应。那些男生像斑马一样走来走去,在荒漠上寻找绿洲,他们离成为狮子的日子还十分遥远,或许那仅仅是一个梦想而已,横在他们面前的就有一条凶险的河流。那些女生像鸟类,她们想找到她们梦寐以求的枝头栖息,她们想飞起来,如果飞不起来,她们很快就会成为另一些女人。

十七岁那年,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四十岁男人肚子上的毛发,觉得不可思议,同时,也为自己的瘦弱感到不安和羞愧。曾经与我一起玩耍的昌荣因第一次生理反应而惊慌失措,他当时的孤立无助让我记忆犹新。当身体的某个地方生长出第一根毛发时,他密切关注,并开始偷看别人的,暗中比较。这些似乎是生命中短暂的瞬间,却永远被定格在脑子里。

我有些犯困,趴在课桌上,突然有人说:“孙猴子来了。”孙猴子是男生给化学老师取的外号。不光化学老师,几乎学校里的所有老师都有自己的外号。校长叫欧阳疯,生物老师叫“北京人”,历史老师叫亚力山大……应有尽有。

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过去一跃而起抓住的树枝,如今怎么也够不着了,而且动作奇特、怪异、无解。以前摔一跤能立即爬起,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看见别人“大蟆蛤”“狗吃屎”还幸灾乐祸。笑人笑己,如今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地落在自己头上。

化学老师走到我的面前停住,带来一股风。她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或许是岁月的气息吧。那些逝去的美好,再也无力挽回……

01.严禁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