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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红颜初现引风波

出岫秀眉微蹙,只得明明白白地写道:“我配不上。”

这已算是婉拒了,可云管事并不气馁,反而解释道:“不打紧,在下也不是话多之人。”

云管事见字亦是蹙眉,亟亟反驳:“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您是侯爷身边儿的人,在我们眼中是仙女一样……”

出岫仍旧没有反应,她想了一瞬,用手指蘸了叶子上的露水,在院中的石桌上缓缓写道:“我是个哑巴。”

他越说越有些情不自禁,痴痴地伸手去拉出岫的柔荑。后者猝不及防被他握住双手,大为羞愤,正欲挣脱之际,却听院门处传来一声:“出岫姑娘。”

云管事见出岫表情淡淡,清妍无双,已是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姑娘莫怪在下唐突……实在是那日初见之后……在下会对姑娘好的。”

出岫循声回望,只见竹影神色尴尬地开口轻咳。而他身前,云辞正坐在轮椅之上,清冷深沉地望向门内。

云忠看了出岫一眼,见她没有反对,遂笑着离开,让两个年轻人自行联络感情。

出岫被这目光瞧得发憷,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她见云辞的目光微微闪烁,最终落定在她手腕之上,那眼神分明透露着几分不悦。

出岫一个“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就在此时,云管事却从后院去而复返,对云忠道:“叔叔,侄儿想与出岫姑娘单独说两句。”

出岫想起云管事尚且捏着自己的手腕,连忙将手抽了回来。

云忠打理云府内务数十年,早已练就精明眼神。他见出岫一直沉默,便试探着笑问:“侯爷那边儿既然没对姑娘提,老朽先问上一句,姑娘愿不愿意?”

云辞这才顺势移开目光,慢慢看向出岫,但并无任何表情,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反倒是云管事最先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侯爷。”

云忠在努力说服出岫,而后者早已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只兀自揣摩着云辞的想法。

云辞只作未闻,依然保持沉默,只定定看着出岫。出岫被他盯得难受兼心虚,遂无意识地低下头来,垂眸行礼。

“姑娘放心,我那侄儿很牢靠,也不是轻薄之人。他爹死得早,这两年老朽也没少为他的亲事操心,可他一个都没瞧上。就遇上姑娘你,才算开窍了。”

竹影适时再咳一声,问道:“忠叔呢?侯爷有事吩咐。”

如此暗自分析着,出岫更觉心中滋味难辨,仿佛是失手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并涌上心头。她能感到自己的笑容很勉强,只不知云管家是否看得出来。

云管事连忙回道:“叔叔与婶婶在后院,小人这便去请。”说着他已转身往后院跑去。

原来这并不是一句空话。算账管家,他教了;找个好婆家,实现得也如此之快!

云管事这一走,院子里的气氛更为沉默。出岫惶恐地立在原地,不敢抬头去看云辞。自从知晓云管事求娶自己之后,不过片刻工夫,她的心思也算百折千回。

出岫想起自己当初前来房州时,云辞曾说过一句话——“我可以教你诗词歌赋、算账管家。日后再为你寻一个好人家。”

惊讶、了然、揣测、心虚……直至如今内心隐隐而来的负气,来回交织,十分难受。

是觉得此事不值一提?还是拿不定主意?出岫想起今早云辞不置可否的沉默,也许……他的确是在斟酌。

云辞仍旧不发一语,不说进院也不说回去。两人一个在院内,一个在院外,隔着拱门两两相对,经历着彼此相识以来最为尴尬的一个时刻。

此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出岫心中很不是滋味。云辞这是何意?二爷来讨要自己,他都坦白说出来了;为何云管事提亲,他没有提及?

所幸云管事很快去而复返,连带管家云忠也一并前来,向云辞俯身行礼。云忠面上有明显的忐忑,连连道:“不知侯爷您屈尊过来,老奴有罪。”

云忠后头又说了些什么,出岫半个字也没再听进去,心中已被那句“求娶”震惊得不知所措。难怪今早云辞一直面色不悦……原来如此!

云辞终于将目光从出岫面上移开,看向云忠,淡淡说道:“无妨,路过你这院子,想起有些琐事交代,便拐进来瞧瞧。”

云忠见状沉吟片刻,才敛去笑容解释道:“我那侄儿自从见过姑娘一次,算是害了相思病,央求老朽去找侯爷求娶。老朽拗不过侄儿的心思,今早去了清心斋……”

云忠闻言更加惶恐:“侯爷有命,遣人吩咐一声便成了,老奴自然会到您面前领命回话,何至于劳驾您亲自前来?老奴惶恐。”

“什么?”出岫做了个口型。

云辞却未再说什么,只道:“看你院子里热闹而已,不必拘泥。”

至此,云忠也看出了出岫的异常,蹙眉问道:“怎么,侯爷没对姑娘提起?”

热闹?云忠瞥了瞥自己的侄儿,又扫了出岫一眼。这两人,一个寡言一个哑巴,如何能热闹得起来?然而电光石火之间,云忠登时明白了什么,再看云辞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终于敞亮起来。

出岫终于愕然。这话的意思是……

自己侄儿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云忠见她这副模样,还以为她是羞赧,便又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我那侄儿年轻有为,日后不会亏待你的。”

想到此处,云忠连忙向云辞回道:“是老奴之错,耽搁了淮南区的生意……老奴明日便让侄儿返程。”

闻言,出岫更为不解。

云辞闻言,略略表态道:“既如此,今日你叔侄二人好生说话,云管家歇一日假吧。”

“这个点儿上,姑娘不该在清心斋里侍奉笔墨?侯爷既然放你出来见老朽,那必定是同意了。”云忠再笑。

云忠心里打了个激灵,不知云辞这番话是奖是惩,却也只能佯作不知,笑着道谢。

同意什么?出岫迷惑了。

云辞见状才满意了些,垂下眼帘命道:“竹影,走吧。”却不对出岫说一句话,更不再看她一眼。

云忠见侄儿走远了,才看向出岫,隐晦地笑问:“侯爷同意了?”

竹影领命,推着云辞折回知言轩。他想对出岫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岂知对方一直垂着眸。竹影大感无奈,只得开口暗示:“出岫姑娘,清心斋的差事还没做完呢。”

云管事连连点头,逃也似的跑去后院。

出岫闻言回过神来,向云忠叔侄行了礼,跟在竹影身后离开。

此时却见云忠又转向云管事,命道:“你去瞧瞧你婶婶在忙什么,我与姑娘单独说两句。”

云忠一家连忙跟出去,目送云辞一行。直至目光所及之处已看不见人影,云管事才不解地道:“咦?侯爷不是找您有事儿吗?怎的话还没说又走了?”

出岫微笑,只当对方说几句客套话而已。

云忠狠狠瞪了自家亲侄儿一眼:“你平日里算账精明得很,怎么如今全乱了分寸!这还看不出来吗?你那门亲事黄了!明日赶紧给我回淮南去!”

云忠一喜,连忙去看自己的侄儿,见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又对出岫笑道:“我这侄儿也算青年俊才,在外头掌管着淮南的根本营生,从不怯场。也唯有见了姑娘你,才会说不出话来。”

那边厢,云管事挨了叔叔的骂;这边厢,出岫尚且等待责罚。可主仆三人顺顺当当回了知言轩,云辞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似要发脾气的模样,这令出岫很是煎熬。

出岫点头。

最后,出岫实在受不住这沉闷的气氛,只得恳切地看向竹影,以目光求救。

“出岫姑娘来得真早,是侯爷放你出来的吧?”云忠先行开口笑问。

怎奈竹影似是没瞧见一般,反倒撂下出岫,对云辞道:“主子可要回清心斋?”

叔侄两人见是出岫,都显得异常热络,尤其云管事,面上还有可疑的红晕。

云辞“嗯”了一声。

出岫来到云忠的住处,未曾想到有过一面之缘的云管事也在。这个时候,他不是该回淮南看顾生意了吗?出岫按下心中疑惑,轻轻叩响门扉。

闻言,出岫急了。清心斋里都是她的差事,竹影请示云辞回清心斋,摆明了是让自己也跟过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然而云辞已应下,又没说让她回避,她也只得默默跟上。

云忠在云府有单独的院落,规模虽比正经的主子们小了许多,可到底也算独门独院,还有专供驱使的丫鬟奴仆。

一路无言,待入了清心斋,竹影照例将云辞推入书房,自己退出去守在门口。出岫随之入内,侍立一旁等待云辞示下。

云忠作为云府主内的管事,已不能单单以下人的身份看待,听说他早年是老侯爷的陪读,因此这府中有脸面的下人,譬如竹影一类,都尊称他一声“忠叔”。

书房里静默得令人发慌,出岫悄悄看了云辞一眼,见他仍旧沉着脸色,周身都散发着清冷寒气,令人不自觉地生畏。即便是在追虹苑面对明家父子时,出岫也没见过他这番模样。

出岫听淡心提过浅韵的为人,便没将她的冷淡放在心上,想起云管家找自己有事,遂匆匆而去。

当初是凛冽,如今是清寒。

难怪浅韵的屋门开着,原来是在等着给自己传话。出岫朝她虚行一礼,表示谢意;对方也略微颔首回礼,继而返回屋内。

良久,还是云辞率先败下阵来,幽幽问道:“知道错了吗?”

出岫想去向她招呼一声,这念头刚一兴起,但见浅韵已走出房门,道:“方才云管家过来留话,让你得空去找他一趟。”话语清淡,并不热络,也不疏离。

出岫点了点头,又想起自己站在云辞身后,他必定看不见。正欲走上前去,谁知云辞却似脑后长了眼睛一般:“若知道错了,可要检讨出来才显得诚心。”

这是撵人了。出岫明白云辞今日心情不好,却拿不准他是不是为了二爷讨人的事。她原想问一问,又怕自作多情,便无言地行礼告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几个丫鬟都不在,唯有浅韵的房门开着。

云辞边说边用右手食指敲击桌案,又指了指案上裁好的纸张:“你错在何处?”

云辞看了看纸上的回答,没有再追问,沉默一瞬,道:“今日我会看账本,有竹影侍奉足矣。”

还要立下字据认错吗?出岫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连忙研了墨,一笔一画写道:“奴婢不该在值守时间内擅自离开知言轩。”

如此一想,出岫已开始研墨,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云辞敷衍过去。须臾,蘸了墨汁提笔写道:“在路上碰见过云管事。”

云辞见字大为不悦,连声音都沉了两分:“你何时也学会自称‘奴婢’了?”

云忠的侄子?出岫想起了那个书生,年纪轻轻便做了淮南地区的米行管事。可那日云管事悄悄去换账本,便是怕云辞怪罪,倘若此刻自己实话实说,反倒像个小人在背后告状。

出岫只觉得冤枉,连忙再写:“浅韵、淡心都是如此自称。”

只是这片刻的失神,再寻回神思时,她瞧见云辞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耳中听他再问:“你认识云忠的侄子?”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云辞轻斥一句,又转回原来的话题,指着出岫写下的字,质问她,“擅自离开知言轩?只有这一桩错处?”

想到此处,出岫亦是轻轻一叹,有着无限感慨。

出岫认真地想了想,又写道:“不该去找云管家。”

这话简直说到出岫心坎上去了。美貌的女子依靠皮相魅惑众生,会引来太多男人的倾心,在一众追求者中迷失自我,分不清孰是真心,孰是假意。

“是云管家?还是云管事?”云辞状若无意地问上一句,语气虽清淡,却并不和善。

“日后还是离他远一些,闲来无事,也不要出知言轩。”云辞嘱咐完毕,又轻轻叹了口气,“美貌于你,是个负担吧。”

话到此处,出岫已不止觉得冤枉,更觉得负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提笔问道:“您为何不告诉我?”

出岫顿时心中一轻。

“告诉你什么?”云辞瞥了眼纸张。

“我没有答应。”云辞直截了当地道,“二弟虽然风流无状,但对我这个大哥也算尊敬。我拒了他,想必他不会再来打扰你。”

这要她如何说出口?出岫咬了咬下唇,再写:“您明知故问!”

二爷云起来讨人了?出岫心中一惊,立刻猜出云辞所指是谁。她朱唇紧抿,忐忑不安地等待他下一句话。

云辞好似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云忠替他侄儿求娶于你?”

出岫不敢询问,唯有揽袖研墨。刚将清水倒入砚台之中,但听云辞忽然开口:“不急,我有事要说。”他目光带着几分锐利,仿佛要看穿她心中所想:“今日一早,二弟来讨人了。”

出岫点了点头。

出岫不明所以,只得轻轻叩门而入。云辞依然脸色深沉,一改往日做派,有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令人心慌难挨。

云辞再次沉默,好看的侧脸与微蹙的眉峰,使他整个人显得棱角分明而又不失柔和。

不等出岫揣摩明白,管家云忠已向云辞告了退,笑眯眯地出了书房。与她擦肩而过时,脚步更是顿了顿,颇具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两人又是一阵无言,良久,云辞重新开口:“那日我问你是否见过他,你言辞闪烁。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你先将此事交代清楚。”

这是怎样一副情形?主子面沉如水,下人喜气洋洋?在出岫眼中,云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唯一一次表露过威严,便是在明家父子面前。可眼前这情况是……尤其,方才云起来过一趟。

出岫唯有将当日与云管事相识的前因后果大致写了一遍,包括回来的路上遇见二爷云起,也一并提了提。

前脚刚走进书房,出岫便看到云辞沉着脸色,而管家云忠却是一脸喜气,还主动招呼道:“出岫姑娘来啦?”

云辞读了纸上这一大段话,终于面色稍霁,口中却仍斥道:“你倒会做人,背着我卖给云忠人情?”

这日一早,出岫照常去清心斋,刚要进门,迎面碰见一个棕衣身影从里头走出来,正是二爷云起。他看起来脸色不善,步子迈得风风火火。出岫见状回避了一下,待云起走远,才入了清心斋。

出岫自知理亏在先,唯有生生受下这句斥责。

到了四月初三,事情忽然有变。

云辞见她委屈,心也软了下来,又想逗逗她,便佯作板着脸再问:“这桩婚事,你是什么想法?”

四月初一、初二,并无半点异样,云辞还兴致颇高地考究她的算账本领。

想法?出岫微微一怔。眼下这意思,云辞是同意了?须知倘若主子不同意,直接回绝了便是,又为何要来问自己?出岫联想起今晨云辞的沉默,想来他也是经过了一番斟酌。

这件事过后,府内倒也算是平静。待到四月初一,各地的管事已走得七七八八,出岫也恢复惯例,每日照常去清心斋侍奉。这令她几乎忘了那日被云起调戏之事。

不知为何,想到云辞这般态度,出岫只觉心底微酸,还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她并非情窦初开,也不是懵懂无知,若说从前不明白自己对云辞是什么感情,则此时也已如梦初醒。

这般一想,出岫再也不敢耽误,连忙朝云起行了礼,又跑去向三姨太及三爷行礼,便匆匆往知言轩返回。

这与从前对待赫连齐的心情很是不同。当初赫连齐追求得热烈,她也回应得大方,只当他是她的良人,是知她懂她的男人。

出岫听到方才云起的称呼,已明白不远处的两人是三姨太闻氏和其子云羡。可不知为何,她羞于抬头去看那两位主子,只怕自己方才被调戏的场面已落入他们眼中。

而眼前的云辞,是她的主子,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贵胄,更是带她脱离水深火热的恩人……

“哈!这不是闲来无事,逛园子嘛!”云起敷衍着回道。

若她还是晗初,必定会大胆热烈地去表达出来,可如今,她是出岫。

“二哥这是在做什么?”那声音透着几分不悦与冷淡。

有些情愫,晗初可以有,出岫绝不能有。说到底,是她自己僭越了,没有谨守下人的本分。也许,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能适时斩断自己的妄想。

云起立时敛去风流笑意,转身看向来人,笑着招呼道:“三姨娘,三弟。”

想到此处,出岫终于自嘲地笑了起来,提笔回道:“这门亲事,全凭您做主。”

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唤:“二哥。”

“你说什么?”最后一个字写完刚停笔,云辞已再度沉下脸色,脱口反问。

闻此一言,出岫更是羞愤不已。她不愿招惹眼前这人,便伸手对云起比画,也不管他是否能看懂,只想快些脱身告退。

出岫早已没有勇气去看他,只垂眸掩去眼中酸意。

“性子挺烈的。”云起的桃花眼眯了起来,目光已是近乎下流,“我怎么觉得你很眼熟?看来咱俩还挺有缘分的。”他低笑一声,松开手又道:“你说我若讨要你,大哥可会割爱?”

出岫如此轻率地决定终身,令云辞方才缓和的心绪再度沉重起来。他看着出岫,头一次被她的倾城笑容刺痛双目,有些话语如鲠在喉。

出岫心中“咯噔”一声,双手连忙使力推拒,试图从云起的手臂中挣脱出来。

云辞刻意不去看出岫的微笑,默默平复了半晌,又问道:“急着嫁?”

“不会说话?”云起见出岫挣扎,便顺势环住她的腰身,还暧昧地在她耳畔悄声调笑,“我去向大哥要了你可好?”

出岫摇头,强迫自己提笔写道:“您当初在追虹苑曾说,要为我寻个好人家。”

出岫头一次感到失声的麻烦,她竟是连半句解释也无法出口,唯有挣开云起的钳制,再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云辞看着眼前的字,轻轻“嗯”了一声:“我是说过。但你就如此看轻自己?一个管事便能配上你?”

这个陌生男子轻薄的举动,令出岫很愤怒。可眼下这种情况,她却无法表露反抗,抑或她不愿因为自己,让云辞与庶弟生出龃龉。

“是我高攀了。”出岫提笔想了一瞬,又写道,“云管事不嫌弃我身有残疾,是我之幸。”

凭借以往在风尘之中的阅历,出岫猜测,眼前这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富贵子弟。再联想初来时淡心的提醒,她已能断定对方的身份——云府二公子,云起。

“残疾……”仿佛是被这两个字勾起了什么回忆,云辞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这种目光出岫从前见过太多,早已习以为常。她略微扫了一下眼前这棕衣男子,面相很年轻,但那双桃花眼与嘴角都微微下垂,眼底还隐隐泛青,并不是病容,更像是纵欲过度。

出岫也是写出这几个字之后,才感到自己失言了。但说出的话可以一阵风吹走,写出的字却不能,实打实地摆在云辞面前。

这是男人打量女人的目光,不似方才云管事那种单纯的惊艳,而是一种纯粹的觊觎。

她下意识地去抓那张纸,柔荑刚伸出去,云辞的右手已轻轻按在她手背上,阻止道:“想毁尸灭迹?我又没生气,你慌什么?”

这无礼之举如此突然,令出岫猝不及防。她被迫着抬头望去,只瞧见一个年轻男人眯着桃花眼,颇具深意地打量过来。那双目中精明而赞叹的目光,令出岫想起了醉花楼里的嫖客。

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出岫,一眼瞧见她倩眸中闪烁的光泽,犹如一泓秋水,漾着别样的涟漪,如诉如泣。他在这双眸子里看出许多——隐忍、自卑、苦难、自暴自弃,甚至是过尽千帆的失望与悲凉。这种情绪也深深感染了云辞自己,令他心头颤动,颤得疼痛。

对方见状沉默一瞬,忽然欺身上前,伸手钳制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再一次地,他看向她,一并说出藏匿心底已久的问题:“出岫,你是不是有苦衷?还是……从前经历过什么事?”

出岫听着这位主子应是清醒了,这会子说话也没了醉意,她心下稍安,再次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他明明已知晓答案,却还是想听到她亲口回答。

“怎的不说话?主子问你话,就这般无礼?”

出岫却是愣怔在这问题当中,垂下眸来似在思考,又似在挣扎。

出岫仍旧不敢抬首,只点了点头。

“你有苦衷吗?是以才如此草率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云辞再次取过一张纸,放到出岫面前,郑重地道,“你可以写出来,我会看,也会记在心上。”

“你是大哥的人?”那人又问。

出岫好像是被说动了,攥着笔颤巍巍地去蘸那半干的墨汁。半晌,才下了极大的决心落笔。笔尖一滴墨汁耐不住握笔之人的颤抖,顺势滴落在宣纸之上,氤氲开了一团墨花。

出岫指了指知言轩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黯黑的一片,犹如她心上的某一段回忆,残忍、不堪、难以启齿。出岫强迫自己不去看云辞清澈的眼神,缓缓就笔写下四个字:“没有苦衷。”

但是很显然,这位喝醉的主子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反问她:“你是哪一房的?怎会有这账本?”

见字,云辞不可避免地失落起来。他发现出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女子,对她软言温语,不如疾言厉色,否则她便只会一味逃避,宁愿自己委屈着,也不愿拒绝或反抗。

出岫在心中揣测着,更不敢抬头去看。她眼角瞄到一片棕色衣衫下摆,连忙低下头去行礼认错。

想到此处,云辞决定中断这个话题:“这桩婚事我不同意,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他配不上你。”云辞只说了这一句,又转而笑道,“许你半个时辰的假,回去洗把脸再来侍奉。你眼下这个样子,我可没心思处理文书。”

这人想必是府里一位主子。不是二爷云起,便是三爷云羡。

出岫赶不上云辞的心思转换,反应片刻才点了点头。这事算是作罢了?那方才他问她半晌,又是什么意思?出岫心头带着些许疑惑,还有一阵如释重负,领命退出清心斋。

最后一个“账”字尾音拖得极长,几乎是含糊不清。那迎面而来的酒味令出岫明白,眼前这人喝醉了。而能在大白日里肆无忌惮饮酒的,必定不是管教严格的云府下人。

刚走到门口,却见一袭绯色衣衫的年轻男子迎面而来,神色焦急,步履匆匆。出岫不知其身份,便主动退至一旁让出路来,绯衣男子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往云辞所在的书房而去。

出岫生生被撞得脚步踉跄,失手将账本掉在了地上。她欲俯身去捡,岂料那人却先她一步拾起账本,看着上头的字,半醺着读道:“淮南区米行年账。”

出岫听到门外的竹影称了一声:“三爷。”原来那绯衣男子是云羡。她不再逗留,回自己屋内整理仪容去了。

刚穿进后花园,险些撞上一人,出岫连忙低下头去,退至一旁将路让出来,岂知那人脚步不稳,仍旧撞了上来。

半个时辰后,出岫已收拾整齐,重返清心斋。刚进拱门,便见竹影仍旧守在外头,微微朝她摇头示意。出岫立时明白过来——屋里有人,她不便进去。

难怪这书生年纪轻轻,已能管辖淮南地区的米行生意,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出岫立时明白过来,又将旧账本收好,便与淡心作别,独自返回知言轩。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屋子里的人才结束了谈话。绯衣男子从书房内快步走出,竹影仍旧唤一声:“三爷。”

云管事连连点头道谢,忙抱着账本进了议事堂。出岫顺着门缝飞快地往里瞥了一眼,正好奇这议事堂内是何情景,忽听淡心附在她耳畔道:“若是旁的管事,可没必要给面子。但云管事不同,他是云管家的亲侄儿。”

云羡看起来至多十七八岁,星眉剑目、身姿挺拔,却有一副超乎同龄人的老成。此刻他面有凝重之色,只对竹影客气一句:“不必送了。”说着已快步从台阶走下。

淡心听了前因后果,掩面对出岫笑道:“云管事说的是真,你把账本给他吧。”说着她已从出岫手中取过新账簿,又换回了旧账簿,笑道:“云管事,再有下一次,奴婢可不会替您说项了。”

与出岫擦肩而过之时,云羡却忽然停下脚步,轻扫她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出岫?”

这管事也姓云?出岫心中闪过这念头,尚未来得及回话,便被那书生抢了先,将事情原原本本对淡心说了一遍。

既然听过她的名字,也应知晓她是个哑巴了吧?出岫俯身行礼,默认自己的身份。

此时淡心果然在议事堂外候着,瞧见两人前来,忙问出岫:“你怎的和云管事一齐来了?”

云羡目中并未表露出惊艳神色,只是颇具深意地道:“日后闲来无事,不要随意乱走。”

云府议事堂并不属于任何一座院落,而是在外院的后花园西侧,偌大的连瓦房屋独立于西侧一隅,显得偏僻而安静。

出岫想起那日云羡为自己解围,便再度行礼,这一次,算是道谢。

得饶人处且饶人,出岫闻言默许,跟着书生一并去了议事堂。

云羡只“嗯”了一声,便抬步离开。

书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绝色哑女竟这般谨慎。可他悄然前来,便是怕云辞怪罪,又怎能让出岫去请示云辞?想到此处,书生便恳切道:“若是侯爷知道此事,在下必定要挨骂。淡心姑娘识得在下,您可以向她求证。”

不可否认,云羡是出岫心目当中,世家子弟最该有的模样。出身良好、涵养极佳、寡言骄傲、对待下人既不苛责也不亲厚,时刻保持着一股疏离的威严。直至望着那绯衣一角消失在拱门之外,她才收回思绪,抬步迈进书房。

出岫不再耽搁,便带着书生去了清心斋,找到去年的账簿之后,她就着案上纸笔写道:“账簿我拿着,请示过侯爷才能给你。”

云辞正坐在案前蹙眉思索着什么,见是出岫去而复返,只低声说道:“房州发生瘟疫,很是严重,如今慕王封锁了烟岚城四个城门,将流民都隔绝在外,云家不能坐视不理。”

书生双目一亮,连忙道谢:“多谢姑娘。”

房州发生了瘟疫?出岫闻言大吃一惊。虽说房州四季如春,可如今才四月初,不该是瘟疫多发的时节。

然而,清心斋到底是云辞的书房重地,为保险起见,出岫便比画着对书生道:“我带你去。”

云辞没有解释瘟疫的起因,只道:“房州是慕王封邑,这人出身军中,手腕铁血,长此以往流民必定越来越多……出岫,你随我去见母亲。”

出岫仔细想了想,这书生没有理由骗她,况且前年的账本在他手里,可见他是出入过清心斋的。倘若只来过一次,摸不到路也很正常。

听了这话,出岫知他必定有了对策,便也顾不上细问,连忙与竹影一并推着他,前往太夫人的园子——荣锦堂。

书生仿佛看懂了出岫的犹豫,尴尬地轻咳一声,再解释道:“实不相瞒,在下去年刚接任管事一职,今年是头一次拜见侯爷……是以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他说着面上已有些羞愧之意。

一路之上,云辞不发一语,只在临近荣锦堂时对出岫嘱咐:“无论我对母亲说什么,你只管领命便是。”他语气依旧温和,但又令人不可违逆。

听闻此言,出岫有些不信。且不说这书生看起来颇为年轻,并不像个老成的管事。即便他是少年才俊,可云府的大管事又怎会不认识去清心斋的路?须知管事们每年都要回府报账的。

出岫点头,跟着云辞进了荣锦堂。

书生极力平复心情,不想让出岫看出自己的失望与冒犯,半晌,才想起来意,忙解释道:“方才在下去清心斋觐见侯爷,原是带着去年的账本,岂知离开时花了眼,错拿了前年的账本。这会儿想去换回来,却不认得路了。”

太夫人曾在老侯爷去世之后,主持云府事务数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早已处变不惊。她听了瘟疫之事后,显得异常镇定,抿了口茶对云辞问道:“你有何打算?”

书生看懂了,面上划过失望之色。他原本以为这美人该有一副黄莺出谷的好嗓子,怎知却是个哑女……

云辞不假思索地回话:“方才我与三弟商量过,由他出面主持施粥布善,我亲自去一趟慕王府,问过慕王的态度再做打算。”

出岫倒不以为意,只面色平静地做了个口型,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哑巴。”

太夫人点了点头:“房州毕竟是慕王的封邑,是该问过他的意思,不过他为人喜怒无常,你言语上也要注意些。”

“姑娘是暂时不能说话,还是……”书生明知问得贸然,但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母亲放心。若是慕王与咱们达不成共识,我自有法子绕过他行事。”

出岫点头。

出岫在旁听着这母子二人的对话,心中感慨万分。她原以为离信侯府数百年兴盛不衰,靠的是祖荫与经商所得,却不想,云氏在民情上竟如此用心,堂堂离信侯甚至要亲自整治瘟疫。

书生试探着询问:“姑娘患了喉疾?”

出岫越想越是领悟,数百年屹立不倒的云氏,倘若不得民心,又岂能聚拢天下财富?这一趟,她自问没有白来。

“这个……敢问姑娘……清心斋如何走?”书生已有些语无伦次,垂下眼帘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美人。他兀自等着回话,可半晌却无一丝动静,这才再次抬头打量,却见面前的美人指了指喉咙,一脸抱歉的神色。

这边厢,出岫正在心中暗自感叹,却忽听云辞提起自己的名字:“此去慕王府大约要住上两三日,竹影、浅韵、淡心会随侍在侧。出岫不方便,我想借此机会,放她在您这里调教两日。”

出岫抿唇一笑,表示并不在意。

此言一出,出岫立时惊愕。原来云辞带她来,竟还有这一层意思!可为何要将自己放到太夫人这里?难道是担心没人护着自己?

出岫闻言哭笑不得,连忙挥手令他回神,又将账本递还回去。书生这才缓过神,耳根泛起可疑的红色,连忙接过账本道:“方才……是在下唐突,还望……姑娘恕罪。”

出岫尽力不去多想,她偷偷再看太夫人,只见那高高在上的云府主母既无惊讶也无迟疑,自然而然地笑着应承:“也好,等你回来找我要人吧。”

这般想着,出岫便不自觉地俯身将账本捡了起来,再起身时,见那年轻书生仍旧呆立在门前,口中尚且喃喃道:“仙女……”

一句话,定下了出岫的去向。

出岫垂眸瞧着地上的册子,只觉颇为眼熟。她记得这是淮南地区的米行账簿,账目是前年的,云辞前两日刚考教过她。

云辞当日便动身前往慕王府,带着竹影、浅韵、淡心一道离开,还有不少云府护卫。是日,出岫住进了太夫人的荣锦堂,迟妈妈比照她在知言轩的待遇,将她安置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

门外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相貌清俊,书生打扮,很是儒雅。出岫开门的一瞬间,男子目中霎时闪过惊艳之色,“啪嗒”一声,竟是连手中的书册都掉落在地。

“既是侯爷送来请太夫人调教的,太夫人又将姑娘你交给我,那咱们也不客套了,有什么说什么。”迟妈妈笑着对出岫道,“太夫人这里的规矩不比侯爷,她老人家起得早,你每日寅末便要起身,卯初服侍太夫人用早膳。”

出岫见四周没有其他人,且这座院子是侍婢所住,并不方便陌生男子进来,于是她只好迎上前去,打开虚掩的院门。

出岫颔首表示记下。

便在此时,一阵敲门声忽而响起,伴随着颇为谦和有礼的男声:“请问,侯爷的清心斋怎么走?”

“太夫人每日用过早饭,要去佛堂里念一个时辰的经文。为表诚心,经文都是咱们府里亲自抄写,你在侯爷跟前儿也是侍奉笔墨的,那每日抄写经文的差事,你便分担了去吧。”迟妈妈再道。

出岫见淡心走远,本欲寻点事情做,给小丫鬟们搭把手,谁知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几个小丫鬟都不在房中。

出岫再次领命。

“这些日子忙着招呼管事们,膀子都要累断了。”淡心抱怨了几句,又道,“主子这会儿在议事堂,我得去侍奉了,先走一步。”言罢她匆匆喝了口茶,眨眼间已跑出屋子。

迟妈妈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夫人这里不缺人手,只缺几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你先把服侍早膳和抄写经文的差事做好,余下的,再听她老人家吩咐。”

出岫这才弄明白,原来这几日的生面孔,是云家在各地的管事们。如此说来,自己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又不会说话,的确也帮不上什么忙。如是自我安慰着,出岫心中也好受许多。

迟妈妈言罢又想了想,再添上一句:“哦对了,每日早上,二姨太与三姨太都要来陪太夫人用早膳,四姨太时来时不来,你可要记下了。”

“各地旁支在年前觐见太夫人和主子,这是几百年的老传统,不好改。因而从前年起,太夫人便做主,将各地各行业的报账时间,推迟到了三月底。如此一来,管事们可以等到年后再动身,上年年账、来年计划一并禀报,一举两得。”淡心对出岫如是解释。

两房姨太太还要来陪着用早膳?那为何独独四姨太不来?出岫心里有些诧异,面上却未敢流露出来,一路恭送迟妈妈出了门。

岂知淡心却笑道:“这你便有所不知了,咱们云府在各地的旁支、铺子不计其数。从前各地、各行业的管事皆在年前过来报账,可近年生意越发大了,旁支子弟也越来越多,大家一窝蜂地挤到年前赶来,府里实在吃不消。”

翌日清晨,出岫起得很早,按照昨日迟妈妈的吩咐去了膳厅。她原以为自己算早的,未承想厅里已有两个丫鬟在摆碗筷。出岫连忙动手帮衬起来。

出岫不喜欢这种感觉,踌躇了一整日,才瞅准了机会拉住淡心询问缘由。

太夫人的规矩,每日早膳八凉十热,开胃小菜、米面点心若干,两甜两咸四道汤肴。比之云府的地位与家底而言,这样的早膳规模并不算奢侈,何况还有姨太太们陪膳。

这种现象在临近三月底的最后几日,更为突显。出岫瞧着旁人的手忙脚乱,反观自己的清闲,渐渐生出一种格格不入之感,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隔绝在外。身虽在云府,但心无法融入。

出岫与几个丫鬟忙活了半晌,将开胃小菜和八个凉菜端上,便立在一旁等候。不一会儿,一阵淡淡的说笑声传来,带着妇人特有的沉静与涵养。但见太夫人由迟妈妈扶着进了膳厅,身后还跟着两位三十许的女子,都是妇人打扮,一穿暗红衫,一穿描蓝衫,各有各的风韵。

出岫变得越来越清闲,可奇怪的是,整座知言轩内,旁人都是越来越忙。尤其淡心与浅韵,每日都显得疲惫不堪。

暗红衫的妇人稍显成熟,柳叶眉、丹凤眼,鼻梁挺直而棱尖,看着有几分凌厉之气,周身珠光宝气很是惹眼。

与此同时,出岫也发觉,近几日云府出入之人越来越多,抑或是说清心斋里的陌生面孔越来越多。这种现象所带来的后果便是,云辞开始命她回避,甚至曾经整整一日都没有传唤她去清心斋侍奉。

描蓝衫的妇人更为年轻一些,也更朴素,她肤色极白,五官并不及暗红衫的妇人好看,遑论及得上太夫人。可她气质沉静娴婉,令人见之忘俗,也别有一番风韵。

一个学得深入,一个教得细心。云辞知晓,若长此以往,只怕再高深的账本也难不倒出岫了。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这两位便是老侯爷的妾室——云府的二姨太、三姨太了。出岫见她两人各带了一个丫鬟,面上都挂着几分残留的笑意,跟在太夫人身后进了膳厅。

这使得云辞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整计划,原本只想教给出岫一些浅显简单的记账方式,可眼下,已不自觉地增加了难度。

两位姨太太目不斜视,分别落座在太夫人一左一右。出岫观察两人坐的位置,在心中盘算着谁是二房、谁是三房。

可出岫竟能在短短二十日内将两年前的一本旧账摸清吃透,且还是锦缎坊的年账,这又如何不令云辞赞叹?眼前这无声的少女,仿佛是学而不厌,更难得的是触类旁通!

暗红衫妇人坐在太夫人左首,应是先进门的二姨太花氏;描蓝衫妇人坐在太夫人右首,应是后进门的三姨太闻氏。果真如迟妈妈所说,只有两房姨太太来陪太夫人用早膳,四姨太并不曾前来。

这世上多少女子,穷其一生都目不识丁,能够识文断字者,多为大家闺秀。有些女子虽抛头露面经营生意,也都是小本买卖。而云府为天下巨贾,账本记录之复杂、涉及金额之巨大,皆是世所罕见。

只这心思几转的工夫,但听太夫人已开口命道:“出岫,吩咐上菜。”

待到三月下旬,出岫已能看懂账本了,而且是年账。她自己倒没觉得这是多大能耐,可在云辞看来,已算是“天赋异禀”了,尤其出岫还是个女儿身。

此话一出,出岫立时察觉有两道目光投向自己,来自花氏与闻氏。她不敢多看多想,连忙垂首领命,快步往小厨房走去,片刻后,领着几个小丫鬟们前来上菜。

此后连着半个月,出岫每日都在清心斋跟随云辞学习,先是打算盘、背口诀,再然后是看一些简单的台账。云辞分外惊喜于出岫的记忆力与理解力,逐渐教授得快了起来。

方才那两道目光早收了回去,花氏与闻氏已神色如常,陪着太夫人开始用膳。一旁的丫鬟们侍奉在侧,时不时地布菜、盛汤,很有规矩。

其实一辈子研墨写字也不错,但明显不大实际。出岫暗想云辞说得对,算账总是一门傍身的技艺,学会了也不吃亏。想到此处,她便向云辞行礼道谢,施施然退下。

一顿饭就这般无声地进行着,待到尾声之时,太夫人却再次开口,淡淡对花氏道:“老二呢?教他用了早膳来我这里一趟。”

“来房州之前不是说好的?”云辞面色平静,看着她反问,“难道你想一辈子在书房里研墨写字?”

花氏闻言,面上有些尴尬之意,笑道:“如今二爷分了园子单住,我也不晓得他人在何处,一会儿差人去瞧瞧。”

打算盘?这事太突然了,出岫很意外。

太夫人“嗯”了一声,状若无意地道:“如今房州闹瘟疫,虽说没闹到烟岚城里,可咱们也不能置之不理。昨日侯爷已前往慕王府商量对策,老三也吩咐各地米行布施发米,唯独老二闲着,总要派他去磨砺磨砺。”

“还有……”云辞看着她,又道,“明日我教你打算盘。”

在“外人”面前,太夫人坚持称呼云辞为“侯爷”,明明是亲母子,可这份言谨与礼数,出岫听在耳中有些感慨。

出岫行礼领命。

此时但见花氏讪讪地对太夫人回道:“您说得是,二爷的确该为侯爷分担些事务了。”言罢她还似有似无地瞥了出岫一眼。

“都是父亲起的。”云辞好似不愿多提此事,“今日你初入府里,先好生歇着。从明日起正式上工,差事还是侍奉笔墨,每日辰时三刻准时过来清心斋。”

花氏这一眼瞥得飞快,可出岫本人还是捕捉到了。出岫以为,这一眼便如同方才太夫人的那番话一般,颇具深意。

出岫点头,想了想,提笔写道:“几位爷和小姐的名字,很好听。”

试想太夫人执掌云氏多年,德高望重,字字千金,又怎会当着几个丫鬟的面,在饭桌上让二姨太花氏下不来台?太夫人分明是话里有话,斥责二爷云起的某些作为。

他沉吟片刻,又继续问:“淡心可都交代过了?几位姨娘、庶弟和庶妹?”

必定是云起调戏自己的事被太夫人知晓了。她老人家这是在透过自己向云辞表态,也是在侧面警告二房母子。

云辞顺势将册子收到桌案上,道:“你是知言轩的人,除了母亲之外也不必特意去拜见谁。日后家宴之上,若是碰见,自然就认识了。”

想到此处,出岫心中有些莫名滋味,也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惶恐不安。她本想安分低调地在这府里生存,奈何却被迫推到了众人眼前,甚至有种即将要处于风口浪尖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令她想起了从前在醉花楼的日子。

想到此处,出岫便提笔在册子的空白处写下名字,又以右手拇指沾了红泥,在名字上郑重地按下手印。

一顿早膳在几位太太的各怀心思中度过。出岫在膳厅里收拾妥当,正要前往佛堂,却见二姨太花氏带着丫鬟在膳厅前踱步。

出岫失笑。的确是她多虑了。户籍册都是云辞命人置办的,册子里也说了出岫其人是在云府为婢,自己按个手印又能如何了?左右也是事实。

出岫尚未及反应,花氏已眼尖看见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早膳过后在这儿散散步,不想出岫姑娘还没走啊。”

“尚且没来得及写。怎么,以为我骗你?”云辞的目光忽而漾起一丝隐晦涟漪,调侃笑问,“怕我将你卖给人贩子?”

这哪里是散步,分明是刻意等人的。出岫只得下了台阶,向花氏行礼。

“卖身契怎么没有字?”出岫先指了指户籍册,又提笔问道。

花氏看着她行礼起身,继而再笑:“侯爷待你不错,人都去慕王府了,还不忘把你送来荣锦堂……”她说到此处,忽而换了话题,冷笑道,“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奴婢,再美也做不了侯爷夫人,你还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云辞便指着户籍册的空白一页,似笑非笑道:“在此写上你的名字,按下手印,你便是我云府的人了。”

出岫抿唇不语,表情隐忍。

出岫点头。

“哟!忘了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了。”花氏掩面一笑,尖声叹道,“别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就能到处乱勾引人!”

“都记清楚了?”云辞轻轻笑问。

言罢她已敛去笑意,轻哼一声拂袖而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隐晦地道:“花有相同,人有相似,出岫姑娘可莫要乐极生悲。”

出岫攥着册子有些不知所措,直至云辞轻轻敲击桌案,她才从莫名的滋味中被唤醒。

花有相同,人有相似……出岫在心底默默想着这句话,只觉花氏意有所指。还有那四个字“乐极生悲”,仿佛也是……

说来其实也并非伪造,出岫的身份虽假,但这本户籍册却是真的。不仅盖着房州户籍的专用印鉴,还有各种不具名的红泥印章和手印,应是经手人的见证。

“出岫姑娘!”迟妈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适时打断她的疑惑,“太夫人念经的时辰快到了,你不知道佛堂在何处,我领你过去。”

而且,这本小册子纸张泛黄,看起来应是有些年头了。若非出岫是当事人,她绝不相信这户籍是伪造的。

出岫回过神来点头称是,无言地跟上迟妈妈。

户籍?云辞的动作竟如此之快!出岫连忙接过小册子翻看,其上寥寥数笔,是一个名唤“出岫”的女子所经历的十六载生平,完完整整,甚至连父母姓名、祖籍何处都记载得一清二楚。行文缜密,毫无漏洞。

太夫人的要求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她只给了出岫一卷经文誊抄,要求每页必须恰好九九八十一个字,且不能有一处涂抹。

云辞兀自从案上取过一本小册子,对出岫道:“这是你在房州的户籍,以及在云府的卖身契,你先看看。”

笔墨纸砚都是备好的,出岫自己动手磨了墨,便开始一笔一画地誊抄经文。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足足抄了半卷,竟无一处错字。迟妈妈见了虽未做评价,但出岫能看出来她很是满意,心中也不禁长舒一口气。

“是啊,有事找你。”云辞示意竹影将自己推入小书房,对出岫道,“随我来。”出岫闻言跟上,发现这座园子里也无一处门槛,如同知言轩一般,皆是平缓的斜坡。竹影顺顺当当将云辞推入小书房内,便无言地退出去,唯剩出岫在旁侍奉。

“姑娘抄了一个多时辰,先回去歇着吧。午膳之前,太夫人会一直在佛堂念经,她老人家若是有何吩咐,自会差人去传唤你。”迟妈妈撂下这句话,便捧着出岫抄的经文,去了太夫人屋内回话。

出岫转身回首,恰好瞧见竹影推着云辞进来。她连忙迎上去,比画着询问:“方才您找我?”

“早膳过后,二姨太果然去寻她晦气了。”迟妈妈将经文递到太夫人手中,低声道,“至于说了些什么,倒是未曾听见。”

出岫站在屋子外头,侧身探头向内看去。刚看了几眼,便听闻身后一声玩笑般的询问:“落枕了?”

太夫人专心致志地看着经文,半晌才道:“舞英不敢说出什么来。”

此外,还有一间偌大的空屋子,正中是四张长形红木方桌,桌上摆着八套笔砚,周遭足足摆放有四十余把雕花檀椅,应是会客或议事所用。

迟妈妈在心里轻叹一声,她比谁都清楚,二姨太“花舞英”三个字,是太夫人藏在心里二十年的疙瘩:“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放不下。”

“清心斋”是这座园子的名字,内里几间房屋,尽数被藏书占满,屋外分别挂着小牌子,对书籍分门别类。园子里铺就几块巨型大石,平整而朝阳,应是用来晒书的。

闻言,太夫人只将经文搁在腿上,微合双目道:“当年我想做主将她配给侯爷做通房,她嘴上说不愿,却背着我……她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做出这等事,我怎能不寒心?”

出岫闻言点头,先回自己屋里将耳环收好,才自行摸了过去。期间遇上几个护院,倒也客客气气,应是竹影事先交代过的。直至她找到书房所在,才明白云辞为何要单独拨出一个园子来做书房。

“二姨太当年也是一时糊涂,这不是生下二爷之后,老侯爷也冷待她了。再者这么些年,她在您跟前儿从不敢逾矩,二爷也不怎么管教,便是为了让您安心。”迟妈妈低言劝道,“不值当为了她生气。您还要去念经,可不能带着怨气。”

淡心边说边打手势:“书房是一座单独的园子,连着知言轩,两进两出,从侧堂穿过去。喏,就在那儿。”她说着还指了指所在方位。

太夫人点头,这才执起经文,边默读边叹道:“就是这手字,教我不能安心。”

所幸淡心仍在,出岫对她比画了半晌,道明心中所想,淡心才回道:“主子的书房并不在知言轩里。”

“这……许是侯爷怜惜她一个哑巴,才教她写字的。”迟妈妈为出岫辩解,“她不像个有心思的。”

这个发现令出岫有些窃喜。走了半晌,知言轩的格局她已熟稔于心,可整个园子都逛遍了,出岫也未能找到书房所在,只得先行返回自己的院落。

“当年舞英也不像有心思的,原来是瞧不上只当个通房,想做正经姨太太。”太夫人道出心中担忧,“何况她美得过分,一看便是祸水。”

知言轩布局简洁,不似想象中那般繁冗复杂。出岫在园子里走了半晌,发现此地没有任何脂粉味儿,布置得十分硬朗,即便园子里碰到几个奴婢,也是衣饰简单。

迟妈妈未敢再言。

出岫一路低着头,凭记忆走回了知言轩,路上倒也无人为难。她想起去见太夫人之前,竹影说云辞要见她,便寻思着先去书房门外候着。

太夫人又看了看经文上的瘦金字体,似有所想:“不能让出岫变成第二个花舞英。如今辞儿已过了弱冠,待瘟疫之事解决,他的婚事也拖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