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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拨云见日真相白

“加害?呵!”闻娴又是一声冷笑,并未正面回答,只道,“你且看着,云氏早晚是我羡儿的!当年云黎负我,我绝不能让他死后如意!”

“可你打错算盘了,顺位派的主张没被采纳,太夫人为侯爷过继了子嗣。”鸾卿道出她心中所想,“往后,你是否还要加害世子云承?”

“三爷和慕歌小姐倘若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必定寒心。”鸾卿低低叹道。

“实在什么?”闻娴打断鸾卿的话,亦是心存怨气,“我若不狠,羡儿怎么办?谢描丹没嫁过来之前,老侯爷对我有多宠爱!可后来一切都变了,男人的誓言最不可靠!还有云辞,他一介废人,凭什么当上离信侯?还不是凭着嫡出血统!只要他死了,云起死了,这位置就是我羡儿的!”

“只要你不说,羡儿怎会知道?即便知道了,他还能供出我这个亲娘吗?我前后筹谋二十年,不都是为了他?羡儿哪点比不上云辞?”这番话,闻娴说得愤愤不平。

“最毒妇人心!”鸾卿终于忍不住激动起来,“你前后毒杀两任离信侯,实在是……”

鸾卿半晌没有接话,良久才叹:“当初我一念之差,以为嫁祸给云起便能了事,想着他心肠歹毒,背了这黑锅也是罪有应得……未承想,如今我手上也沾了鲜血,还让灼颜一尸两命。”她语中难掩愧疚之意。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闻娴显得很平静,“若不是羡儿去姜地之前对我说,你思乡情切要一路同行,我还不知道你又要插手了!不过还好,你算是个有眼色的,又喜欢上羡儿,否则,我必会铲除你这后患!”

听闻此言,闻娴假意抚慰道:“你放心,羡儿并非对你无意。只要你保守秘密,待他当上了离信侯,你便能与他名正言顺在一起了。届时我绝不拦着。”

“二十年后,你又故技重施!”鸾卿不等闻娴说完,已接下话茬,“你明知云起去找了我师兄,想要给侯爷下毒,你便任由云起出手。而你自己则学会了诛心蛊的手段,趁我回姜地寻找情毒解药的机会,置侯爷和出岫于死地!”

“你会如此好心?”鸾卿已是看透了她,“三爷若做了离信侯,你维护他的威名都来不及,又怎能容许他与庶母有私情?你是顾忌我擅毒,怕我下毒对付你,才不敢轻易整治我,否则哪能留我活到今天?”

鸾卿正回忆着事情的原委,但听闻娴又“咯咯”笑了起来:“这还要感谢花舞英那个蠢货!是她先找到你师兄,还说是什么江湖术士!我只好将计就计,请你师兄二次下毒,再将罪名推到二房身上……”

“不,羡儿喜欢你,我会考虑留你一命。”闻娴否认道,“鸾卿,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他是个一心一意的人。既然你二人有这缘分,咱们又同在一条船上,你还不如……”

一位看似温婉、眉心有一颗朱砂红痣的妇人,说一口甜糯软语。这不是三姨太是谁?

闻娴的诡计尚未说完,但听一阵脚步声忽然从远处“唰唰”而来,看样子,来者不止一个人。闻娴与鸾卿对视一眼,俱是默契地住嘴不言。

两人各自说起近况,鸾卿提到自己身在云府,那位师兄意外之余才肯透露,他曾先后两次受重金委托,向两任离信侯下了情毒!而且,他已将诛心蛊的种蛊方法教给了第二个雇主——

而此时,听完两位姨太太的对话,出岫已惊怒非常,几乎要晕厥过去。她只能死死咬住牙根,生怕自己会忍不住破口痛斥。

事到如今,鸾卿唯有悔恨地长叹。二姨太当年找的所谓“江湖术士”,正是姜族人,也是她的师兄。去年五月她受云辞嘱托,返回姜地寻找情毒解药时,无意中与这位分别多年的师兄重逢。

她听到脚步声越发近了……停下来的同时,竹影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带着几分焦急:“见过两位姨太太。不知您二位可曾见过夫人?”

“哦?就是我这狠心的母亲生养了他,你不是也喜欢上他了?”闻娴面不改色地调侃,“若非如此,你找到你师兄时,为何没有揭穿我?反而不声不响地跑去金露堂做伪证?若不是后来羡儿向我提起,我倒不晓得,原来你都知情了。”

“夫人?”闻娴立刻回道,“不曾见过。”言罢又怕竹影不相信,便笑着补充:“我与四姨太信步闲聊,稍不留神便走到了静园,一路上没瞧见夫人啊。”

“三爷怎会有你这般狠心的母亲!”鸾卿怒喝。

若非方才闻娴露出了真面目,出岫几乎要被那温婉的语气所骗!彻骨的寒意向她阵阵袭来,她连四肢百骸都是痛的,似是被塘水浸得失去了知觉。

“出岫心慈手软,留了二房母子的性命,谁知以后还有没有变故?自始至终,云起都没承认是他下的诛心蛊,一直坚称他没来得及下手。万一哪天谢描丹和出岫生了疑心,再彻查此事,我三房焉有活路?”闻娴语中毫无愧疚之意。

淡心终于把竹影找来了!她多么想开口招呼竹影一句,却又怕打草惊蛇。更何况灼颜的尸身还在荷塘里,她若此刻出声,只怕闻娴和鸾卿会合谋反咬一口,让她成为杀死灼颜的代罪羔羊!

“三姨太,二房都替你将罪行挡下了,你为何还要赶尽杀绝?”鸾卿素来冷淡的语调也带着起伏愤慨,质问道。

想着想着,出岫的意识又模糊起来,抓着浆绳的双手也渐渐无力。她狠狠咬了下舌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当时鸾卿心中是甜丝丝的,至少云羡肯护着她,即便她被闻娴利用,也甘之如饴了。当初无意中发现闻娴的诡计,她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沉默,甚至推波助澜嫁祸给二房,说到底都是为了云羡……可不承想,如今助纣为虐,再也脱不了身。

岸上再次传来竹影的声音:“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您二位若是瞧见夫人,还请告知一声。”

云羡果然想歪了,不仅没问她为何会出现在金露堂,反而煞费心机地遮掩此事,前几日还特意约见她,警告她不要生出异心。

“夫人不见了吗?”闻娴的语气略带担忧,“二爷刚死,夫人就不见了……这中间会不会是什么阴谋?”

本以为金露堂的药房偏僻,她偷偷潜入不会被发现,谁知刚想出来,便瞧见云羡带人过来搜园子。鸾卿不想被他怀疑,又想到云起是色中饿鬼,灵机一动便将自己的衣襟解开、鬓发拨乱,装作一副被调戏的模样,光明正大跑了出来。

这句话正好戳到了竹影和淡心的心口上,后者急得一跺脚,声音已是带了哭腔:“我就知道不该将夫人单独留下……”

鸾卿倒吸了一口气:“若不是为了三爷……我……”刑堂审讯那日,玥菀供出灼颜与云起有私情。鸾卿为了帮闻娴脱罪,便匆匆潜入金露堂,在云起的丹药中加了诛心蛊的蛊虫,盼着能将云起的罪行坐实。

竹影心中也很着急,面上倒还沉稳,不忘安慰淡心两句。

此时此刻,闻娴只消低一低头,便能瞧见躲在小船后头的出岫。然而她没有,她只是转身看向鸾卿,冰冷说道:“你帮过我一次,便没了退路。”

又是一阵“唰唰”的脚步声,竹影一行走远了,出岫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他在说话:“这事儿先瞒着,倘若禀报了太夫人,你这渎职之罪是免不了的……”

“若不杀了她,死的就是你和我!”闻娴的声音冷冷传来,人就站在方才灼颜站过的地方,正正是在出岫头顶上。

出岫在水中都能听见这句话,岸上的两位姨太太自然也都听见了。

“你太狠心了!”鸾卿的声音再次传来,对着三姨太闻娴喝道,“先是老侯爷与太夫人,再是侯爷。如今连替你顶包的二爷都不放过,还杀了灼颜!”

“原来是淡心失职,将出岫跟丢了。”闻娴似在自言自语。

在灼颜的尸身沉入水底之前,出岫看到她狰狞的表情永久定格,万般骇人。眼睁睁瞧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这滋味,出岫永生难忘。更何况,还是一尸两命。

鸾卿默不作声没有接话,闻娴便幸灾乐祸起来:“夏嫣然死的那日,是灼颜将人跟丢了;这次淡心跟丢了人,你猜会不会生出事端?”

出岫看到灼颜投来求救的眼神,可后者终究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身子在水面上狠狠抽搐了几下,最终止于平静。唯有她脖颈上汩汩流下的鲜血,染红了周遭的水,又渐渐氤氲消弭,与水色融为一体。

“你不配做三爷的母亲!”鸾卿闻言愤恨斥道,“我要去帮忙找出岫夫人,恕不奉陪。”

“扑通”,一个重物落入水中,溅起荷塘上阵阵水花,撩了出岫一脸。可出岫动也不敢动,只能竭力咬住双唇,唯恐自己会惊呼出声。荷塘里的灼颜正在水面上挣扎,咽喉处的匕首正泛着刺眼的银光……

“怎么,你以为是我下的手?”闻娴疑惑地问,“你怀疑我动了出岫?”

然而为时已晚。一种锋刃刺中肉体的声音赫然传来,灼颜的惨叫尚未出口,已被人用手捂住口鼻。出岫只能听到她惨然而痛苦的低闷呻吟。

短暂的沉默表明了鸾卿的态度,但听她幽幽接话:“是我对不起老侯爷的收留之恩,也对不起侯爷生前一番信任……若出岫夫人因你而出了事,咱们就去太夫人面前对质吧!三姨太可别怪我撕破脸皮!”

紧接着,鸾卿的喝止声迅速响起:“三姨太!不要!”

“你在威胁我?”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出岫正兀自想着,忽听岸上传来灼颜的惊呼。她感到头顶上的身影移动了两步,好似在躲避什么攻击。

“的确是威胁。你若也对我动了杀机,且先来尝尝我一手毒术!”鸾卿很是直白地讽刺,“三姨太,夜路走多了,当心遇上鬼。”

听到此处,出岫只觉得通体生寒,心里比那刺骨的塘水还要冰冷。原来……

鸾卿言罢,良久没有声音再响起,出岫猜测她已悄步离开。片刻后,闻娴亦是一声冷笑,轻踩碎步远离了荷塘。

“若要说狠,你也不差。”闻娴语调平平地再笑。

至此,出岫才感到双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因着浸泡在水里久了,掌心已开始脱皮。可她仍旧不敢松手,只怕这一松手,自己会如夏嫣然和灼颜一样,沉入水底再也出不来了!

“你们太狠了!”灼颜只能恨声道。

出岫张望这一片涟漪微起的荷塘,想起太夫人所言,这底下藏着云氏积攒的百年财富!也正因如此,这里才会被彻底荒废用来掩人耳目,才会接二连三被凶手选为作案地点。

未等有人反应过来,闻娴已自问自答:“是鸾卿悄悄放进去的。呵!想不到吧?”

出岫心中的惊怒与恨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比处置云起母子时更甚!她告诫自己不能松手!不能晕!更不能死!否则,云辞的灵魂将永远不能安息!

“怪只怪二房母子太蠢,被我利用。”闻娴在岸上冷笑一声,全没了往日的温婉娴静,“你猜那天从金露堂搜出来的蛊虫,是谁的功劳?”

还有云承,还有太夫人……倘若这个真相就此掩埋下去,他们必会惨遭毒手!云府的基业会被一个庶子夺去!被一个阴狠的姨太太掌控!

“他为你背了黑锅!甚至成了废人!你还不肯放过他!”灼颜拔高声调,应是特意为了让出岫听见,又哽咽着道,“三姨太!你太恶毒了!”

出岫强撑着精神,她相信很快会有人再度找来。至多明日一早,待灼颜的尸身从荷塘里浮起,她总会被人发现!

话音落下,久久无人接话。半晌,才听闻娴的声音幽幽响起,很是诡异与狠戾:“不错,是我做的,云起是个蠢人,死不足惜。”

天色在煎熬与等待之中渐渐黯淡,暮霭沉沉里,出岫尝到了来自口中的血腥之味,是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其实彻骨的寒意与舌尖的疼痛都不算什么,手心火辣辣的疼痛也可以忽略不计,她只是越发无力……越发地,撑不下去了……

“二爷的死是你做的?”这一次,换作鸾卿高呼出声,“你分明答应过我,就此收手的!”

直到繁星满天之时,出岫终于完全脱力。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云辞的面容,风清霁月天人之姿,正微笑着,朝她缓缓伸出一只手。

“胡话?”灼颜想笑,又不敢笑出来,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声音依然颤抖着,“三姨太,你别装了,你买通地痞杀害二爷,又伪装成是二爷酒后闹事,对不对?”

云辞,是你吗?你是要来带我走吗?我终于等到你了!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这一次,我们生死相依!

“你在说什么?灼颜,这可不能胡言乱语。”闻娴语中带着几分委屈与诧异,“这都说的什么胡话!”

出岫笑了,对久别重逢的云辞绽开最美的笑容。她缓缓松开浆绳,用尽力气抬起双臂,想要握住云辞伸过来的那只手。恍恍惚惚中,她真的握住了!温热、宽厚、满怀真情!与她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灼颜站在原地不动,故意挡住身后荷塘里的出岫,愤而道:“是你们合谋害死了侯爷,对不对?”

身子渐渐地往下沉,似要沉到黄泉路上。可沉到一半,她又开始往上飘,好像被云辞捧上了云端。出岫再也没有意识了,她只能跟着云辞走,全然地相信他,没有身份地位的差距,没有情毒诛心蛊的荼害,他们将永远不再分开!

“你在发抖?灼颜,你抖什么?”鸾卿尚未说话,但听三姨太闻娴已关切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晗初……”耳边隐隐传来云辞焦急的声音,出岫却很满足地合上双眸……

四姨太?是鸾卿?出岫不禁打起精神,将身子往岸壁上靠了靠。两条打捞污物的小船拴在此处,恰好为她提供了躲避的地方。出岫顾不得浑身湿透,双手紧紧抓住浆绳,仔细倾听岸上的动静。

再醒来时,她只觉得浑身发烫,头脑昏沉,比死了还要难受。

出岫不知所以,一只手捋掉盖在脸上的披风,正欲张口再斥,却听灼颜颤抖着声音道:“三姨太、四姨太,你们来了。”

“你醒了?”一句关切的话语传来,出岫抬起沉沉的眼帘望去,眸中霎时闪过失望之意:“是你,小侯爷。”

“别作声!人来了!”灼颜站在出岫头顶上的岸边,披风下摆顺着岸沿垂下来,差一点就能沾湿塘面,几乎盖住了出岫的整张脸。

沈予蹙眉:“你烧了两日,梦中净说胡话!叫着挽之的名字,一个劲儿垂泪。”

荷塘岸边系着几根浆绳,是用来拴绑打捞污物的小船。出岫被灼颜推入荷塘中,扑腾几下喝了几口水,才勉强抓住其中一根。她被呛得咳嗽两声,死死拉住浆绳斥道:“灼颜,你做什么?!”

是吗?出岫定神回想,自己的确做了个梦,梦中她与云辞相会了!很快活,很欢喜,她以为是真的!

躲?躲到哪儿?这四面荷塘,左右绿荫,自己又是一袭白衣,躲起来也太惹眼了!出岫正思忖着,却感到背后传来一阵阻力,她向前踉跄了两步,还未站稳,又被人使力推了一把。跌入荷塘的那一瞬,出岫听见灼颜在她身后说:“抓住浆绳,别露头。”

原来只是个梦,原来又是个梦……

又是看戏?出岫还未及反应过来,便听灼颜再道:“她们快来了,你躲起来!”

“晗初,你怎会掉进荷塘?”沈予关切再问,“还有灼颜,她的尸身也从荷塘里打捞上来。你们是不是……”他怀疑出岫和灼颜起了争执,双双失足跌入荷塘,前者失手杀了后者。

这句话捏住了灼颜的软肋,她咬了咬牙:“算你狠!今日你既然找来了,也算天意,我就让你看一出戏。”

听了沈予这话,出岫猛然反应过来,想起自己经历了什么。她双目骤然收紧,清澈眸光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小侯爷……你怎么找到我的?”

出岫也不瞒她:“我已差人回去唤竹影,你若对我下手,自己也跑不了。”言罢还威胁似的看了看她的肚子,“你确定打得过我?”

沈予见她倏尔变色,也跟着紧张起来:“你哪里不舒服?在荷塘里泡了许久,双手都脱皮了。”

灼颜诡异一笑:“你想知道?你不怕我对你下手?”

出岫却似没有听见,只一意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在等谁?”出岫谨慎问道。

“是夜光花粉。”沈予如实答话,“那日你听到云起的死讯,失手将花粉打落在地,裙摆也沾上了。白日里找不见你,可到了晚上,一路都是星星点点的夜光粉。我命人吹了府里所有的灯笼,循着地上的粉末,才在静园里摸黑找到你。”

灼颜狠狠眨了下眼,再定睛细看,才长舒一口气:“原来是你。”

原来如此!可见一切都是天意!否则,为何不早不晚,偏偏让她在那一日得到夜光花粉,又失手打落在裙裾上?若不是天意,这花粉怎会随着她的行走散落一路,给了沈予找到她的机会?是天意不让她死!

原来灼颜把她当成了夏嫣然,出岫扯出一丝冷笑:“你看仔细些。”

出岫眼角滑出一滴泪珠,明媚而动人:“太夫人知道了么?”

灼颜穿着宽松的斗篷,刻意掩藏孕相,回头见是出岫一袭白衣胜雪,不禁吓了一跳:“小姐……”

“你失踪这么大的事儿,能瞒得住吗?太夫人已下令封锁消息,只说你发烧昏倒在静园荷塘边上;灼颜的事也对外瞒着,说她因为云起的死伤心过度动了胎气,挪到别院静养了。”

“你们二人”指的是谁?难道是云羡和鸾卿?出岫终于忍不住了,想着面前这人早晚会发现她,便开口唤道:“灼颜。”

太夫人既然这样瞒着,足见她也怀疑是自己杀死了灼颜。出岫不怪他们这么想,当时自己跟踪灼颜去静园,又出了这个结果,任谁都会如此猜想。

出岫没有接话,那女子又道:“今日我约你们来,就是要当面对质!我已同二姨太说了,若是我酉时还没回去,就让她去荣锦堂找太夫人告状,拿你们二人试问!”

出岫直直盯着床榻的榻顶,勉强撑起身子,吃力地抓住沈予的衣袖:“小侯爷,你要帮我……”

这声音……不是鸾卿!

出岫在榻上一直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能够下床行走。这期间,她落水之事被瞒得密不透风,除却当时在静园找到她的沈予、竹影、淡心之外,仅有个别护院知情,且还都是知言轩的人。

出岫跟在那女子身后,见她越走越偏,心中也不禁提了提精神。待走到静园内,那女子忽然停下步子,也不转身,只背对出岫幽幽问道:“你来了?”

这件事再也没人问起,唯有二姨太花舞英去荣锦堂闹过几次,怀疑出岫与三房、四房联手害死了灼颜。可,这猜疑实在太过无稽,无论出于何种考虑,总之太夫人没有理会。

淡心见状也不敢耽搁,连忙返回知言轩搬救兵。

出岫整个新年都缠绵病榻,待她痊愈时,已到了正月底。可令人闹心的是,她才刚刚痊愈,世子云承又不知患上什么病症,高热不止。

“你放心,若被人发现了,我便推说自己迷路,佯作什么都不知道,想必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出岫安抚淡心,又看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女子身影,匆匆迈步跟上。

这一次,就连神医屈方的关门弟子沈予都束手无策。太夫人又急又怒,将房州有名的大夫请了个遍,也诊断不出症状起因。

淡心有些紧张和担心:“夫人……”

二月初,云承已持续烧了四五日,整个云府没有一点新年过后的喜庆气氛,反而显得死气沉沉。下人们都不明白,缘何短短两年之内,府中会接连发生这么多衰事,先是夏嫣然和云辞先后离世,再是家业缩减,放弃了北熙的巨额财资,如今死、伤、病、痛也是一桩接一桩。

主仆二人立刻对望一眼,有了些想法。出岫当机立断道:“我跟去瞧瞧,你别声张,现下就跑回知言轩,让竹影带人过来,就说是找我。届时我若撞破什么,让他听我指令抓人。”

于是,一个说法在云府之内隐隐流传开——离信侯云辞与正室夏嫣然之死别有内情,两人死不瞑目冤魂不散,不再保佑云氏一族。

“四姨太的冷波苑也在这个方向。”淡心补充。

当年,这夫妻俩一夜之内接连去世,太夫人一直对外宣称,是夏嫣然失足溺水而亡,云辞痛失爱妻引发旧疾去世……可如今,这一说法显然不被信服了。一种莫名的惶恐开始笼罩整个云府,又渐渐笼罩了整个云氏一族……

“这是去静园的路。”出岫道。

便在云承高热不退、病情时好时坏的第七日清早,一个衣衫朴素的老者忽然登门拜访,说是掐指算出离信侯府冤魂不散,戾气太重,特来化解。

许是方才被淡心那番话误导,出岫第一反应,这女子是四姨太鸾卿。于是她连忙拉过淡心躲在抄手游廊的柱子后,暗中观察那女子的行踪。

值守的门人见此事可大可小,不敢隐瞒,连忙禀报给了管家云忠。云忠报给出岫,由出岫做主将老者请进了待客厅,又向太夫人禀报此事,请老者在府内施法化解戾气,安抚冤魂。

出岫越想越觉得蹊跷,开始暗自揣度起来。正想着,眼风忽然扫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身影,披着个宽宽松松的斗篷,乍一看也不知是谁。

说来也奇怪得紧,云承的高热就连沈予都束手无策,可老者登门作法的第二日,他便毫无预兆地痊愈了。

出岫闻言不禁斟酌起来。云羡到底发现了什么?是鸾卿与云起有私情?还是有宿怨?他今日去冷波苑又做什么?难道云起之死与鸾卿有关?

事后,太夫人特意召见老者以表谢意。老者这才私下说道,其实云承并非患病,而是有人在府内下了诅咒……下一个遭殃之人,会直指云氏的当家主母谢太夫人。

“其他没什么了。不过……今日二爷的死讯一传来,三爷立刻去了四姨太所住的冷波苑……要知道,三爷是庶子,四姨太是庶母,这两人是不方便走动的。”淡心又道。

这话由不得大家不信。先是出岫意外落水,新年期间缠绵病榻;再有身强体健的世子无故患病,药石无效……

鸾卿从云起的园子里出来?这倒是令出岫大为诧异,连忙再问:“他两人还说什么了?”

太夫人听了这番言论,自然大惊不已。本着“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她下令彻查合府,但明面上还是给出一个体面的说法:新年伊始,府中病灾太多,特请高人来祛一祛瘟神,顺带合府洒扫。

淡心点点头:“三爷说那日刑堂审讯二爷时,瞧见四姨太从二爷园子里出来,怀疑她与下情毒之事有关。”淡心越说声音越低,“三爷还警告四姨太,要她安守本分,不要起异心。”

这位“高人”在云府作法“祛瘟神”的第三日,当着一众洒扫仆婢的面,从三姨太闻娴居住的“清音阁”里,搜出了六个扎着银针的小草人,上头分别写着太夫人、云辞、云起、夏嫣然、出岫、云承的生辰八字……

“偷偷?”出岫娥眉微蹙。

而巧合的是,此时三爷云羡恰好不在府中,被太夫人派去京州打理几桩生意。

淡心有些吞吞吐吐,踌躇着道:“我觉得,三爷和四姨太有些奇怪……前几日我当值,您派我去给三房送月例,我瞧见四姨太和三爷在偷偷说话……”

事发当天,三姨太闻娴即被打入刑堂大牢。太夫人对此只字不问,全权交给出岫处理。

“什么事?让你今日这么魂不守舍?”出岫关切地问。

“三姨娘如今可还有话要说?”出岫沉着声音,毫不掩饰面上杀气。

“夫人……”淡心欲言又止,眼见四下无人,终还是说道,“夫人,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真没想到,斗了一辈子,我没败在谢描丹手里,竟是败在你的手里。”闻娴长叹一声。

出岫瞧她似有心事,也不方便多问,只笑道:“云府实在太大了,走着走着就走偏了。无妨,咱们拐回去吧。”

“一切都是天意。”出岫从案上捻起一张纸,轻飘飘扔到她面前,“三姨娘若不想受苦,就认了吧!我会给你一个体面。”

待发现不对劲时,两人已走偏很远。出岫倏尔停下脚步,淡心猛地撞到她后背上,这才回过神来道歉:“夫人……我……”

体面?闻娴抖着手拾起那张纸,大致一扫,只见上头写着“情毒”“诛心蛊”“陷害二房”“买凶杀人”等字眼,便冷笑道:“你倒摸得清清楚楚,但我不明白,你究竟如何知道是我?”

出岫与淡心主仆两人便往荣锦堂而去,这本是条大路,走过无数次无有疏漏。但许是这次走得太快,心里又揣着事,出岫竟然走岔了;淡心在后头跟着,不知失魂落魄跑什么神,也没发觉走岔了路。

“是你自己夜路走多了。”出岫隐晦地暗示。

竹影想着光天化日之下,出岫是去荣锦堂,路上应无大碍,便领命称是,留在知言轩保护云承。

这一句话……听着当真耳熟。闻娴回想一刻,才想起来那日在荷塘,鸾卿也曾如此出语讽刺。原来真是鸾卿说的!闻娴心中生怒,可转念一想,若当真是鸾卿告发,又怎会连这句无关紧要的讽刺都告诉出岫?霎时,她明白过来:“那日你也在场!”

竹影侍立在外,原本想跟上,却被出岫阻止:“今日竹扬告假出府,你留下保护好世子,旁人我信不过。”她始终觉得云起之死太过蹊跷,唯恐暗中有人兴风作浪,便命令竹影留在知言轩照看云承。

出岫并未回答,只缓缓重复:“三姨娘画押吧。”

她招呼淡心进屋,将地上的花粉收拾干净,道:“你随我去一趟荣锦堂。”语毕,两人已前后脚出屋。

闻娴却不肯应承,坚持说:“我服侍老侯爷二十年,为他生儿育女,是这府里正正经经的三姨太。若想让我画押,你的资历还浅了些……我要见太夫人。”

自云辞死后,出岫一直穿白衣,简洁朴素。而这夜光花粉亦是白色粉末,方才出岫失手打翻时,有不少花粉溅到了她裙摆之上,由于二者颜色接近,便不大明显,出岫也没心思再换衣裳。

出岫闻言笑了:“敢问三姨娘,作为主持中馈的离信侯夫人,我若想要一位姨娘的性命,难不难?还需要坐在这儿与你闲聊吗?”她眸中再无水色潋滟,如无尽冰雪,犀利地射向闻娴。

出岫点头,目送沈予离开。又看见地上都是夜光花粉,才想起方才听闻云起之死时,自己太过激动,以致失手打翻了花粉盒。

这一刻,闻娴看到了出岫眸中的凛凛杀气和通红血丝。这是要多恨一个人,才会露出这种目光?闻娴终于看清了事实,出岫这哪里是审讯,是铁了心要她这条命!

沈予能理解出岫的心绪不宁,他想要留下帮忙,却也明白这是云府内务,自己不便插手,于是道:“你先去忙,我这几天不出门,有事可差人找我。”左右他的园子离云府很近,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抬腿的工夫便过来了。

闻娴不禁开始思忖对策,又见出岫遗憾地摇了摇头:“你何必如此固执?我原还想着,你若认了罪,按了手印画了押,我立刻召三爷回来,让你们母子再说些体己话。既然姨娘你不肯认罪,那我只好……”

不知为何,出岫蓦地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总觉得云起之死没那么简单,或许还会牵扯出别的事情。她决定去找太夫人商量一番,便对沈予道:“我得去一趟荣锦堂,这些日子你先别过来,我怕多生事端。”

说到此刻,出岫故意停下来,似在等着闻娴发问。

竹影领命而去。

“只好什么?”对方果然面有惧色,急急脱口。

出岫沉吟片刻,道:“云起即便死了,也是云府的二爷,凶手是谁,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还有,你吩咐下去,他的丧葬按制操办。”

“只好让三爷回不来了。”出岫抿唇而笑,别有深意地一叹,“届时不只三姨娘伤心,大约四姨娘也要伤心好一阵子。”

竹影点头:“已派浅韵去禀报了。”

这是想要云羡的命了!闻娴难以克制地激动起来:“你要对羡儿做什么?”

出岫哭了片刻,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抹了泪对沈予道:“我没事,你不必担心。”言罢又深深吸了口气,再问竹影:“太夫人眼下知道吗?”

“做什么?”出岫冷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你对两任侯爷做过什么,我自然能对三爷做什么。”

出岫忍不住垂下泪,渐渐痛哭失声。这一哭,她心情反而平复许多,长久以来横在心中的那口气,终于顺了下去。沈予感到她脚步踉跄,便紧了紧握住她玉臂的那只手。

话说至此,已是赤裸裸的威胁!闻娴“唰”地从地上起身,直指出岫:“你敢!”

沈予见出岫情绪不好,连忙握住她一只手臂,亟亟安抚:“你别太激动,稳住心神……”

“你看我敢不敢!”出岫依然坐在主位之上,声音比方才又冷了几分,“这罪名三房是逃不掉的,你若不认,那我只好想法子让三爷认罪。母死子活,母活子死,三姨娘自己选吧!”

“啪嗒”一声,出岫手中的锦盒掉落,夜光花粉散落一地,又飞扬起来溅在她裙裾上。可出岫浑然不觉,似哭似笑地激动起来:“苍天有眼,他终于死了!侯爷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母死子活,母活子死……闻娴攥紧手中的那张罪状,长叹道:“好!我认罪。出岫,你真狠。”

竹影摇了摇头:“听说是二爷在外头听曲儿时,被人发现受过阉刑。二爷受不得羞辱,发了脾气动起手来……至于是被谁打死的,如今还在查。”

“是你们逼出来的。”出岫面色不改。

“打死了?”出岫难以置信,“他是云府的二公子,谁敢打死他?”

“不,不一样。”闻娴道,“那日审讯云起时,我已看出来了,你是真的狠,否则你不会想出阉割之刑,你最清楚为人父母的心思。”

竹影面色凝重:“自受刑之后,二爷甚是颓废,养了两个月便开始往外跑,天天喝酒听曲儿,二姨太也管不住。这几日二爷彻夜未归,二姨太派人出去找,才发现他已被人……打死了。”

“是啊!我最清楚不过,因为我也怀过孩子。”出岫双手按住自己的小腹,很是黯然。

过去了!这话的意思是……出岫与沈予不约而同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闻娴见她这般语气,心中更为担心,忍不住开口确认:“你当真不会动羡儿?”

沈予刹时变得意兴阑珊,但又舍不得告辞,正欲开口再起个话头,却见竹影脚步匆匆去而复返,神色还带着几分沉重:“夫人、小侯爷,二爷他……过去了。”

“你说呢?”出岫仿佛觉得不过瘾,狠狠刺激她,“不会要了他的命,至多让他跟二爷一样。”

如今听了出岫这番揶揄,沈予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明知她是无心,可……他反倒希望她有些不悦,至少说明她上了心、吃了醋。然而他还是失望了,她只是揶揄而已。

与二爷一样!做个阉人!闻娴失控地迈步上前,却被刑堂的执事一把拉住,她只能挣扎着骂嚷:“你这个疯子!”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惹得沈予有些尴尬。他从前是欢场常客,没少拿这些稀罕玩意儿哄骗女子芳心。说起胭脂香粉、衣裙绫罗乃至珠宝首饰,他的确很有心得。

“能有你疯?”出岫起身走下丹墀来到闻娴面前,“我恨不能将你剥皮抽筋,以泄我心头之愤!侯爷待你三房不薄,你竟下得了如此毒手!”她眯着一双美目看向闻娴,再次警告:“你最好别再打什么鬼主意,否则,三爷在路上若遇到意外,你可别怪我。”

出岫捏着外观精美的花粉盒,笑着看向沈予:“小侯爷对女儿家的事物很有研究呢!”

闻娴身子一凛,果然未再多言,只微微合上双目,道:“我想再见羡儿一面。”

“没什么用,就是好看罢了,也没什么香味儿。”沈予解释道,“夜光花粉价值千金,寻常市面上不常见,如今香花斋又没落,估摸这一盒也算绝品了。”

“事到如今,你还敢提条件?”出岫冷道,“先画押吧,太夫人还等着我去复命。”

“夜光花粉……有什么用呢?”出岫又问。

云羡的生死戳中了闻娴的软肋,她再无任何迟疑,只得抬手咬破食指,在纸张最后颤巍巍写上自己的名字,又按下一个鲜红的手印。鲜红得,刺目。

沈予瞟了一眼,回道:“有种花名为‘百夜媚’,每年花开百日,而且只开在夜间。这是它的夜光花粉。”

出岫从闻娴手中再次接回那张纸,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清心斋内,云辞指着户籍册最后的一页空白,似笑非笑对她道:“在此写上你的名字,按下手印,你便是我云府之人了。”

“如此说来,这几盒胭脂香粉还真是绝品了!”出岫从竹影手中接过锦盒打开来看,只一瞬间,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从中挑出一盒最精致的瞧了瞧,“这是什么,我倒没见过。”

那时,她也曾按下过一个鲜红的手印,成就了一纸后知后觉的婚书,也从此改变了她的一生……今日,她终于真真正正地为云辞报仇了!出岫死死攥紧手中的罪状,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

北熙丰州自古盛产胭脂,其中位于嫣城的“香花斋”胭脂更是北熙贡品,专供皇族使用。如今臣帝登基,自然要拿这些所谓的皇商开刀。

闻娴也怔怔盯着自己流血的食指,半晌,心如死灰地道:“事已至此,我都认了,只求你放过羡儿和慕歌。他们……毫不知情。”

今年十月间,北熙叛军首领臣往正式在皇城黎都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宣”,时称“北宣”。这也意味着南北割据局势进一步加剧,北宣正式占据九州的半壁江山。北熙亡国,沦为史书上的淡然一笔。

“若他们知情,还能活到如今吗?”出岫未再多言,白衣胜雪绕过闻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裙裾轻摆犹如踩着云朵,令跪地的闻娴一阵唏嘘。

二人正说着,竹影忽然带了个锦盒进来,禀报道:“夫人,北熙丰州的当家人,给您送来了几盒胭脂香粉,说是如今臣帝整肃丰州,香花斋已然没落,恐怕以后买不到了。”

直至走出刑堂门外,出岫才又顿足转身,垂眸看着堂内跪地不起的闻娴,道:“你在人前演了一辈子娴静,死前还是让三爷瞧瞧你的真面目吧!”

“啊?”出岫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瞧你不说话,我也走走神。”

言毕,决然离开。

因为方才说起谢太夫人“驭人有术”的话题,沈予觉得自己把气氛搅坏了。他张口想要道歉,抬目却见出岫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于是心底烦躁更盛,脱口便问:“在想什么?”

二十日后,云羡匆匆从京州赶回来,一到云府便直奔荣锦堂见太夫人。彼时恰逢二月底,出岫正向太夫人禀报本月的开销与进账,见云羡突然闯进来,婆媳两人便止住谈话。

想着想着,沈予越发沉默起来。其实多半时候,对着出岫他也是沉默的,在饭桌上,抑或两人独处时,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已说过千百遍不止,他只怕再多说几次,出岫会反感,会逃避。倒不如不说,至少两人面对面坐着,他看着她已觉得满足。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要感谢出岫。若不是她劝着我,别说闻娴,你的命我也不想留了。”太夫人冷言冷语,很是无情。

并不是渴盼有妻有子,而是渴盼身边有她。云辞的孩子,他当然也会视如己出,虽然云承是过继来的,但并不影响他对这少年的关爱。尤其,这少年的嗣母还是出岫。

早在回来的路上,云羡已听闻发生了何事,可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能相信,素来温婉娴静的母亲,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而且,前后足足筹谋了二十余年!

其实在饭桌上,三人都不多话,偶尔云承和他说些什么,出岫也只是微笑旁听,甚少接话。可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却是沈予渴盼已久的。

说不失望是假的,说不痛心是假的,可到底是他的生身母亲,他要去见她一面,亲口听她承认一句!想到此处,云羡唯有剖白请求道:“望您容许我去见我娘一面,若真有此事……我愿以命偿命。”

然后,出岫会客套地留他用饭,云承也会开口帮腔,他便顺势应承,三人共桌吃饭。除了服侍布菜的丫鬟之外,也没有旁人打扰。每到这时,沈予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们是一家三口,气氛和睦、恬淡安静。

“以命偿命?”太夫人将案上的茶杯拂落在地,破碎的声响一如她此刻的心情,“你母子的性命,能抵得过两任离信侯吗?”

每月教授云承习武的这十二天,是沈予最期待的日子。他能够名正言顺地来到云府,先指导云承骑射之术,多半也能光明正大地见一见出岫。偶有一两次见不到,他会刻意寻个理由与云承说说话,大约坐到晚膳时,便能瞧见她了。

几乎带着前所未有的恨意,太夫人愤愤不平地道:“辞儿死了,老二也死了,承儿虽是世子,却是过继的。若非出岫顾念你是老侯爷仅剩的血脉,你当我还能容得下你?”

沈予见出岫不言不语,情知木已成舟,再说无用。他心底忽然有些燥热,便拾起方才出岫搁在案上的帕子,埋头擦汗,不再说话。

是啊!自己已是父侯唯一的子嗣了……云羡想起父兄之死,内心惊痛不已。他明白,如今他能留下这条命,已是谢太夫人的仁慈了。

出岫又如何不知,太夫人最擅长驭人之术?可如今她自己很是满足,也心甘情愿。

云羡唯有再看出岫,惭愧地道:“多谢嫂嫂说情。”

沈予冷哼一声,语中颇有责难:“再没有比谢太夫人更加驭人有术的了。晗初,你会不会太傻?”

“你去刑堂看过三姨娘,再谢我不迟。”出岫看着倒很冷静,面无表情地对云羡道。

沈予挑眉:“她这是……”一句话未完,他又沉下脸色,“太夫人让你喊一声‘母亲’,就累得你如此为她卖命?甚至背负骂名?”

作为云辞的妻子,她是恨云羡的,恨不能让三房母子受尽千刀万剐,为云辞和自己腹中的胎儿报仇;可作为离信侯夫人,她不得不放下私人恩怨,为整个云氏考虑——

出岫低眉笑出声来,与他一同分享了那份喜悦:“太夫人让我唤她‘母亲’。”

云辞和云起都死了,云羡,已是老侯爷在这世上唯一的子嗣。单凭这一点,他就不能死。更何况,他对他娘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沈予细细端详着,见出岫娥眉微锁,眼底隐隐泛青,面容也比以往更苍白几分。虽说还是倾国之色,可看着却像个病美人。沈予看着看着,不禁更加心疼,言语中也是对谢太夫人的抱怨:“她老人家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去瞧瞧三姨娘吧。”出岫再次道,“这是你母子二人的最后一面。”

沈予大感惊讶:“当真是你的主意?”他何曾想到出岫不仅能轻松接下云府中馈,还能顾及外头的生意!

最后一面!云羡心中大惊,来不及体会出岫话中之意,连忙往刑堂而去……

出岫浑不在意地笑笑:“本就是我的主意,我来下这道红扎指令也是应该。”

玄铁大牢内,闻娴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身上明明没有一处伤口,可整个人却斜靠在墙上,消瘦、苍老、憔悴,哪里还能看出是云府娴静的三姨太?简直是人不人、鬼不鬼。

沈予颇有些心疼:“女人本该相夫教子,太夫人怎让你挑起这重担来?如今倒好,她在幕后做好人,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上,被云氏族人诋毁诟骂。”

云羡知道,刑堂里有许多刑罚是不见血的,可那滋味儿却比见血还要难受。显然,他娘闻娴所承受的,是瞧不见的痛楚。

“还好。”出岫打起精神回道。

“娘……”云羡连忙下跪,痛声唤道。

怎能不上心呢?云承是云辞唯一的香火了。出岫眸中划过一丝黯然,沈予却没瞧出来,只以为她太过疲倦:“累了?”

只这一个字,方才还紧闭双眼的闻娴忽然睁开了眼,她乌青深陷的眼窝里,猛然焕发出一丝光彩:“羡儿!”

自从云承袭了世子之位后,浅韵便主动请命去服侍他。出岫明白浅韵对云辞的一片痴心,便也应下了。如今瞧着,浅韵对云承的确事事上心。

云羡定睛去看,才发现闻娴的双目已是……瞎了。

沈予摇头轻笑:“有浅韵跟着,你还担心什么,怕他摔着吗?”

“娘……”云羡痛苦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闻娴。他们分明是母子,可眼前这女人,却杀害了他的父亲,还有他最为崇敬的大哥……她是云府二十年来所有苦难与惨痛的罪魁祸首!

“跑慢点儿!”出岫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叮嘱。

但此刻,闻娴根本看不到云羡的挣扎与痛苦。她很欢喜,伸出双手想要触摸爱子。云羡没有躲避,任由她的十指在自己脸上摸索,片刻后才发现了异样——母亲的十指全部折了。

云承点头称是,将最后一口糕点塞入嘴中,起身向沈予告辞。

更令人震惊的是,闻娴似乎不觉得疼,还用这已然变形的十根指头摩挲着他,很是惊喜地道:“是你,是羡儿!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你杀了谢描丹和出岫吗?”

出岫笑着看向云承道:“快回去沐浴更衣,下午你还要跟着夫子学课业。”

云羡直直盯着她,黯然不语。这是受了何等酷刑,才能让一个美丽的妇人变成这个模样!双目失明,双手尽毁,苍老憔悴犹如鬼魅,甚至连神志都不大清醒了!然而,这能怪谁?怪太夫人和出岫吗?云羡越想越是心痛,唯有握住闻娴的双手,明知她感觉不到疼痛,可他还是不敢太过用力:“娘,我从未觊觎过离信侯的位置,只想一心辅佐大哥,光耀门楣……如今这罪孽,就算你我母子二人偿命,恐怕也赎不清了!”

沈予“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接话;云承则笑回:“浅韵给擦了,只是方才我与叔叔说话起劲,又说得一头汗。”

父亲云黎、大哥云辞、二哥云起、灼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有毕生伤心的太夫人、出岫、二姨娘花舞英……他的母亲,一手主导了这些人的一生。死的已然死去,活着的也将永受煎熬。

出岫整了整神思,故作轻松地迈步进去,坐到这叔侄二人的对面。她掏出两张帕子分别递了过去:“都先擦擦汗,也不怕滴到茶杯里。”

此时此刻,闻娴没有听进去云羡的这番话,仍旧自顾自地说着。她的双目看不见,便衬得她的话语更为诡异:“羡儿,他们都死了,你终于是离信侯了!等了这么久,咱们母子终于熬出头了!”

“你来了。”沈予亦是清爽一笑。

闻娴兀自沉浸在神志不清的想象之中,“咯咯”地笑着,笑了半晌又想起了什么,沉下脸色道:“我知道你和鸾卿情投意合,但她是你的庶母,我绝不能容许你们在一起!你是离信侯,她不能坏了你的威名!”

“母亲。”云承恭谨唤道。

闻娴说着说着,竟要站起身来:“我要赶她走!现在就赶她走!”

等等,父慈子孝!这念头乍一生出来,出岫吓了一跳,被自己惊得不知所措。所幸沈予与云承并未发现异样,见她出现在门口,两人双双起身。

“娘!”云羡使劲按下闻娴,既心痛又自责,终于眼眶一热,“我和鸾卿……”他抬起俊目,似铁下了心,“我这就去见太夫人,哪怕赔上性命也要换你一命!”

一刹那间,出岫有些恍惚,甚至不忍上前打扰这叔侄二人。她以为自己瞧见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场景。

可他话才刚说完,闻娴已激动得岔了气,身子忽然扑腾两下,脸上泛起一阵乌青。

出岫入门时,便瞧见这叔侄两人有说有笑,全然不顾一身淋漓大汗。云承正虚心向沈予请教着什么招式,沈予也耐心解释着,完全不是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着当真像是个长辈了。

“娘……来人!”云羡边喊边掐闻娴的人中穴,一手去固定她的腰身时,才发觉她已瘦得硌手。

沈予俊目笑睨着云承,说不出的感叹。这世上当真有缘分一事吧,否则云承的血脉与云辞相去甚远,两人怎会长得如此相像?沈予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的云辞。但显然,眼前只有九岁的云承,要比当年的云辞体魄强健。正因如此,沈予才更加用心地教导云承,恨不能将一身武艺都传授给这个世侄,用以弥补当年的遗憾。

只这一闪念的工夫,再回过神来时,闻娴已经睁大了双眼,脸上凝着诡异的笑意,就此断了气。她早已油尽灯枯,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无非是等着见爱子最后一面。

“叔叔的箭法神准,侄儿不过学到皮毛而已,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云承很是谦虚,抹了抹头上大汗,端起凉茶往嘴里送。

云羡缓缓为闻娴合上双目。至少在临终前的那一刻,母亲是欢喜的,她以为她胜利了,终于将他送上了离信侯的位置。虽然这只是疯癫的幻想,但也算是变相的得偿所愿吧!

知言轩内,早早凉了各式茶水,浅韵带着几个小丫鬟进进出出服侍着,又派人去向出岫禀报。

以情开始,因情痴狂,为情生死。至此,这段持续了二十年的残忍疑案,终于水落石出。

“承儿,你如今射箭比我还准!”沈予与云承各持弓箭,从云府后园的靶场上归来。叔侄两人俱是一袭劲装,满头大汗,不过精神尚佳,毫无倦色。

拨云见日,真相大白。可云府这爱恨情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