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娘子们依次落座后,上远扫了一眼案桌上那些七零八落的人头画卷,随即看了一眼南山,末了又看向孙娘子:“方才在说什么?”
娘子们的小案桌虽都被拼到了一起,主位却还是孤零零地空着。上远至主位坐下来,伸手示意:“都坐。”
孙娘子面上添了几分难堪,回道:“不过是小十九与崔娘子提了某位郎君,小八说不大清楚,奴便讲了一两句。”
上远脸色略有些发白,似乎当真抱恙。众人本以为她不会再来,可没想到,这时都已天黑,她竟是到了。
上远又看一眼南山:“小十九过来,我有话问你。”
原本盘腿胡坐着的各位娘子瞬时全站了起来,躬了身迎接上远公主。
南山低头走过去,上远凑到她耳边问了几句话,南山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
她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内侍的声音:“公——主——到!”
上远皱眉轻嗅了一下,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移门,那移门后正是另一个雅间。
“小八不知道?”孙娘子一脸诧异,“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哩,不就是——”
她又喊了执事娘子过来,两人聊天之际,娘子们私下里又开始对男人们评头论足,南山则尽职尽责地在一旁详细解说。
“当年……何事?”另一边有个小娘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句。
席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上远低了头,以广袖掩唇喝了一口酒,几乎是在放下酒盏的同时站了起来。
“哪里的话?”崔三娘话音刚落,斜对面的孙娘子立刻驳道,“是那位裴七郎罢?当年的事且不论,我听说他如今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县尉,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啦!”
娘子们反应过来时,上远已是穿过长席出去了,连执事王娘子都愣了一愣。
崔三娘忽然尴尬地笑了一下:“我配不上他的。”
上远脚步不停,走到旁边雅间门口,一声招呼也未打,伸手就拉开了门。
南山点点头。
独特的烤鱼香气扑鼻而来,气味来源则是炭炉铁架子上两条即将烤好的鱼。而围着那炭炉坐着的两人,不是别人,恰是李观白和裴渠。
崔三娘又问:“裴君今日可是来了?”
观白坐的位置面朝门口,自然一眼便看到上远。裴渠则是听到开门声也无动于衷,将烤好的鱼用夹子取下来,仔细切块,连头也没有回。
南山嘿嘿笑了一笑:“三娘谬赞。”
上远目光从那烤鱼身上移到李观白脸上,她唇角挑起个微妙弧度:“叔公的烤鱼,香气仍旧这般特别。”
崔三娘瞥了几眼,与南山道:“你的画技如今真是了不得了!”
观白起码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虽说女大十八变,但他却还是能认出她,何况这世上还会再喊他叔公的人,恐怕也只剩上远了。于是他极其大方地邀请小辈入席:“还能闻得出来也算你本事,吃一条?”
室内灯台点得通亮,娘子们对着那些画卷也是挑花了眼。
上远欣然入席,坐下来的瞬间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裴渠。裴渠此时将盛在瓷碟里已经切好的烤鱼递了过去,上远一字一顿道:“裴云起。”
一包袱的画卷扛上来,在席间一一铺开,上面所绘全是人头,场面可谓十分壮观。
“下官在。”
她也只停顿了极短暂的时间,便匆匆下楼取了画卷。
裴渠应后,上远却没了下文,一张寡白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块烤鱼,连烤脆的鱼骨都一并嚼碎咽了下去。
她们说什么,南山自然听得到。南山从旁边一雅间路过时脚步顿了顿,她鼻翼微动,竟是闻到了烤鱼的香味。
她拿了帕子擦完嘴,道:“上远借叔公的学生一用,不知行不行?”
按说上远玉口一开,想要个人还不容易?但上远觉得南山既然没有这份心就罢了,她并不需要能干却非真心的人在身边做事。
糟老头子撇撇嘴,大方得很:“随便用。”
所有人都认为跟着上远做事比当媒官有出息,可南山却好像是个傻愣子,放着富贵通途不走,偏要过得如此辛苦。
上远于是起了身,低头扫了一眼裴渠:“请裴君出来一趟。”
“也得她自己愿意,公主不是说她并无这个意思吗?”
观白满脸的幸灾乐祸,捧起面前的碟子就塞了一块鱼到嘴里,啧啧两声:“真是好吃哪!”
“瞧她那聪明伶俐劲儿,若留在公主身边做事一定不错。”
裴渠跟着上远出了门,上远走在前面,他则保持距离走在后面。上远不曾回头,她慢慢走,慢慢走,甚至出了酒楼。
南山虽是个杂工,却是个特别讨喜的杂工,执事娘子甚至按照她的岁数给她排了行,亲昵地喊她小十九。南山听得这话便立刻站起来,压平裙裾上的褶子躬身道:“娘子们稍等。”说罢不卑不亢出门下了楼。
晚风习习,初三的夜晚,新月细薄锐利得好似能刮破黑幕,空气里竟有些难得的凉意。上远忽然停住步子转过了身,裴渠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从容地站着。
王娘子转头看一眼南山:“小十九,将画片儿拿来给娘子们瞧瞧。”
上远也没有走近,保持着这距离道:“九年未见,现在的裴君看起来当真令人觉得有些陌生。”她声音稳而淡,并没有多少情绪,更不谈什么离别之情,只是轻叹一声,“似乎还是当年可爱啊。”
今日因上远公主不在场的缘故,各位娘子都随意了不少,竟当真将小案都往中间拼起来,虽然酒菜各分你我,但如此看起来却要亲近温馨得多。吃了一会儿,又上了一遍凉饮,娘子们将今日见闻又互相絮叨了一会儿,进入今晚正式主题。
裴渠缓缓道:“人不像月亮,由弯到圆还能由圆到弯,人变了是回不去的。”
安排的是最大的雅间,娘子们各自挨小案坐着,坐姿亦都是很放松,这时茶山结社的执事王娘子提议道:“各吃各的多没意思啊,不若将案几往中间拼一拼,怎样?”
上远淡笑了一下,并不再看他,反倒是侧身去看那弯月,又道:“九年前我曾认为裴君是个好人选,但当时的裴君太心软了一些,不知现在——是变得更心软还是心黑了呢?”
鼓声结束时,茶山结社的娘子们也都已在酒楼坐定。
裴渠不卑不亢:“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心,下官都是没有的。”
观白微微眯了下眼,却说:“徒孙跑得很快是不是?这样一个好徒弟真是让你赚到啦!”
裴渠这回答较之九年前,虽更有心机,却额外多显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姿态来。
南山心说真是胡搅蛮缠,裴君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罢啦罢啦,她摇摇头:“学生先走了。”又同观白道完别,提了裙裾便跑了。
上远听他这样说,自然明白他如今并不想插手任何事,也不想为人所用。她早该猜到的,他归国之后便反常地埋首菜地、集市,对朝中诸事不闻不问,分明是想做个无用的闲人。
“为师记得那信是你写的,崔娘子应是能分辨出字迹罢。”
可世事,哪里能这样遂人意?
此时寺中鼓声也已响起,南山一拍脑门,陡然想起要回酒楼去陪一众娘子,立即转头与裴渠道:“我得过去了,老师若还想见崔娘子,记得在酒楼中候着。”她说完还补了一句,“老师可是递过邀约信的,君子不能不守信用。”
个人的意志,往往都是一厢情愿的。
观白头也不回:“天真,谁说要在这地方吃,方丈还不得弄死我?他狠起来连斋饭也不给我吃的,真是个大坏蛋!”观白恶狠狠地在心底里将方丈骂了一通,随后说,“出去吃,晚了便宿在酒楼旁边的馆舍里,不回来了。”
上远不经意地睨了他一眼,转回身朝向灯火通明的酒楼。当下虽宵禁严格,但对于某些手中持有特权的人而言,这禁令并不算什么——
南山看看那木桶,又听到那桶中的“扑通扑通”声,眉头一皱道:“师祖在这种地方杀生吃肉不大好吧。”
依旧通宵达旦,全无昼夜概念。
观白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走,烤鱼配酒,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有没有旁人所需要的那颗心,并不是裴君说了算。”上远略显病态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柔和,取而代之的则是唇角一抹深深的冷峭意味,“只是,许多事连我都没有办法控制,又何况裴君呢?所谓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裴渠不说话。
虽是自由身,但又并非——自由。
南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上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酒楼二层的某个位置,那眸光中的意味令人深究。
太直白、太赤裸了,观白斜了一眼旁边的裴渠,警告了一句:“虽是师徒,好歹男女有别,你凭什么撕她嘴上的皮?”
她慢慢道:“今日我到这里,今日我遇见叔公,今日我见裴君,此等诸事,他必然了如指掌。”略带倦意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上面那些人中,自有他的耳目;至于裴君身边,当然也是一样。”
南山毫不犹豫地在师祖面前告起状来:“老师打算撕我嘴上的皮!”
上远口中的“他”,指的并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他手中握有一支秘密卫队,独立于十六卫之外,为内卫,亦称“梅花卫”。
南山顶着那萎掉的荷叶走到观白面前,观白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方才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内卫无处不在,或许是坊东住着的落魄书生,抑或是平康坊中能歌善舞的胡姬,又或者是西市摆摊测字的算命先生,甚至是长安县某个宦家闺秀……组织隐秘、纪律严明,在交错复杂的人际网中无孔不入。他们是耳目,也是爪牙,消息灵通,手段狠戾——只为替天子除异己、惩贪官污吏。
南山好的不学,专挑坏的学,她很利索地像徐妙文那样翻了个白眼,旁人几乎都察觉不到她的小表情。野兽?她才不怕什么野兽,野兽大多很笨,何况这地方哪有野兽?
如今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或许有内卫势力威慑下的功劳。但,这一切举动中,因存了天子的一己私欲,而变得善恶难辨。
裴渠并没有着急收回手,直到观白等得不耐烦了嚷道:“干什么呢?不打算吃饭啦!”他这才将手收回,站直了一本正经地同南山道:“时辰不早,在这儿睡会被野兽叼走的。”
裴渠远离国都多年,虽然并不能切身体会这九年间人人自危的恐惧,但他也知道内卫势力的厉害——热闹集市里没人敢乱开朝廷的玩笑,只怕说错一句话。连徐妙文那日在坊门口遇见内卫尸体都立即变色转身,由此也可窥了大概。
南山说话间嘴唇一上一下差点就碰到他指尖,她说完了才睁开眼,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像某种小动物,天真干净却看着有些吓人。
而上远说这些话时,手亦是不自觉地握起,可见也是恨极。
他看着觉得浑身不舒服,伸手竟想去撕了那干皮。指尖将触未触时,一直紧闭着眼的南山开口道:“老师的手伸得太长了吧。”
他抬了头,与之一同看向那酒楼。
裴渠轻抿了一下唇,手移至荷叶边缘,稍稍掀开,暮光便趁空溜上了南山的脸,鼻尖以下全是暖融融的光。裴渠低头看她的脸,因为渴了一下午,那唇甚至干得起了一点皮。
这时,上远又道:“哪怕去国离家九年,裴君从来没能置身事外,请记住这一点。”
他微微俯身,伸手捏住那荷叶粗梗,稍稍往上提了一下,南山却是动也不动。
言下之意,你想避开这旋涡,也是不能的。
裴渠往桥面上走,一直走到南山面前。
裴渠脸上是了然的孤独。
观白指示道:“去将她喊醒。”
他深知自己的处境——九年前被放逐意味着被放弃,而如今被召回,则又意味着他拥有了被重新利用的价值。
观白钓了一下午鱼腰酸脖子疼,命裴渠将舟划到岸边,师徒二人带着渔具和战利品上了岸,往桥那边一看,只见南山顶了个晒萎的荷叶正靠着栏杆睡觉呢,也不怕将一身干净襦裙弄脏咯!
无论何时,都不过是棋子。但棋子若无法厘清自己的命运,就一定会被倾轧得粉碎。
知道顶上有个听力超群的小禽兽,底下师徒二人再无言语交流,就这么在芙蕖池里耗了半天,直到木桶里装了十来条鱼,才收了手。
他原本是茫茫宦海中的一颗新星,是举国无数士子的榜样。获“得贤之美”赞誉的答卷仍在尚书省挂存,而这答卷的主人却只能捧着这样一盒子甜苦不知的将来,站在人生尴尬的路途中左右为难。
南山将凉饮放进小桶里给他们吊下去,自己则顶着荷叶继续睡。
或许他对上远说的是实话,想要什么样的心,他都是没有的。那颗心,早就在漫长岁月中,被挫成了粉尘。
就这样等到了南山归来。
不过是因为十年前一场诸王连谋。
裴渠几次要开口,都被他用腥气十足的手给挡了:“你要再说话,我就把手贴你嘴上,爱信不信。”
上远咳嗽起来,她稳了稳呼吸,看也未看裴渠一眼,只道:“回去罢,天竟然这样凉。”
裴渠还要再说话,他则“嘘”一声,迅速拎了鱼竿。嘿!又来一条小鱼。观白手脚麻利地将鱼解下来丢进桶里,放好饵继续钓鱼。
此时的南山则正收拾着娘子们评头论足过的画卷,因娘子们议论得乏了,这会儿又不想回馆舍歇着,便说要玩藏钩提提精神。
“哎,等等,那孩子明明是先拜我为师的啊,什么叫我收了你学生做徒弟!”观白迅速岔开了话题,盯着水面上的浮子一动也不动。
所谓“藏钩”,是将特制玉钩藏于一组人手中让另一组人来猜的筵席助兴游戏。原本只在守岁时玩,且钩子也有讲究,后来什么筵席上都玩,为图方便,用来藏的物件也成了娘子们随身佩戴的饰物,规则也更随意起来。
“老师原来这般惜才。”当年谁说“生得聪明有屁用”的?
这提议出来后,王娘子立即让大家抽签分成了两组,十八个人,正好一组九人。
“那还用说!天分这么好的孩子哪能浪费了!”
南山在一旁站着,王娘子忽然同她道:“小十九,将你的耳环拿来。”
“老师不如说说为何收了弟子的学生做徒弟。”
南山正要取耳环之际,上远到了。
观白道:“你小子也配喊我老师。拜我为师学写字,字却与我一点也不像!倒是你收我徒弟做徒弟,是几个意思?”
上远站在门口未进来,南山则一眼瞧见了站在她后面不远处的裴渠。
南山顶着那片荷叶不情不愿地去寮房要喝的,桥底下的师徒则又能放开了聊。
上远方才在门口听到她们要玩藏钩,这会儿遂同南山道:“小十九也一道玩罢。”
还煞有介事地支使起她来了!
“小十九不是不能喝酒吗……输了怎么办?”长孙娘子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话。
裴渠道:“老师说的是,徒儿,你去弄点凉饮来。”
崔三娘便说:“哪有小十九猜输的时候?”
可她没等到裴渠回复,反倒是听得观白骂道:“娘子有什么好偶遇的,徒孙脑子里现在都想些什么呢?不懂‘孝顺’二字如何写吗?多向你老师学一学。”
“即便如此,多个人……”
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南山昏昏欲睡地开口问道:“老师不打算去偶遇崔娘子,想在这里陪师祖一下午吗?”一个老头子到底有什么好陪的啊!
上远道:“我带了个人过来陪你们一道玩。”她说着转过头,同身后裴渠道,“裴君请。”
她“噔噔噔”跑回岸边,费尽本事摘了一片大荷叶,往脑门上一顶,坐到桥上继续等。
席间哗然,之前议论过裴渠的孙娘子脸色更是一变。传闻都说裴七郎当年与上远之间似乎有点什么,如今上远这样将他带过来,是什么意思呢?
南山并不着急,因娘子们进完香还要用斋,下午还要去法堂,酒宴是安排在晚上的。按说她有一下午的时间来等桥下的老师和师祖,可这日头——真是太晒了。
诸娘子纷纷起身挪了位子,留了最边上的一个位子给裴渠。而另一边,王娘子亦是移了位子,让南山坐。
桥底下的师徒二人罔顾桥上的徒孙,继续等下一条鱼上钩,顺便聊聊无趣人生。
于是南山便正对裴渠而坐,她低头取耳环,总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心里稍稍“咯噔”了一下,虽然她知道观白不会同裴渠乱说什么,可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总之,只要不让观白喝酒就行。观白一喝酒就容易讲实话,要是将秘密抖搂出来可怎么行?
上远重新坐回主位,并不打算参与这游戏,只安安静静看着。
南山听到这话,便确定这会儿观白应是与裴渠一起的。观白往日还称她徒弟,今日立刻换成徒孙,速度可真是快啊。
她带裴渠过来有她的目的,既然她今晚见裴渠定会被人知晓,那不妨做得大方一些。何况,裴渠如今的心情,应当也不会好过。
“看来我徒孙耳朵真是太好了啊,我钓上鱼来她也能听见,就是有点烦。”
方才她笃定地同他说这一屋子人中必有皇帝耳目,故这时他往这些人当中一坐,恐怕已是满腹心思。
她走到桥上东看看西看看,想要找到观白。恰这时,她耳朵一动,径直走到桥边上,倚着桥栏往下探,却只看到一个尖尖的舟头。于是她喊道:“师祖快出来罢!佛门清净之地,钓鱼杀生什么的太罪孽啦!”
会是谁呢?
芙蕖池中绿油油的荷叶接天连日,在这没有风的正午,看着像是假的。
裴渠心中,此刻也是毫无头绪。
钓鱼?这又是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新爱好?南山双手合十同小沙弥道了声谢,继续往后边走。
他看了看对面的南山,可南山却一直未抬头看他。
可她在寮房外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这时已近正午,按理说观白也该起了。她转头看见一个小沙弥,那小沙弥看到她,竟认出她来,说道:“居士去钓鱼了。”
王娘子接过南山的耳环,宣布游戏开始。先由其中一组开始传递那枚耳环,背后手交手,从头传到尾,但耳环却可能在中途就被留在了某个人手中。
香客们络绎不绝,到了这时辰,人也越发多起来。南山私下与崔三娘叮嘱了几句,便离了人群去寻裴渠。她猜裴渠应是去找观白,于是也往居士寮去。
众娘子紧握双拳,伸至身前让对面一组的人猜,若猜错则要罚酒。
自当今圣上执政以来,因崇尚佛法,敕修白马寺,到如今白马寺已占地近千亩,依邙山临洛水,朝拜信徒众多,香火可谓旺极。山门下是三个圆拱门,以青石券砌而成,寓意佛教中的“三解脱门”。往里则是东西对称,以楼阁为中心,庭院为单元,有佛殿、法堂,又有僧堂、斋房、浴房与东司。
一轮轮下来,席间气氛已是十分活跃。
就在娘子们边用凉饮边等公主之际,忽然来了一位公主府的内侍,说公主微恙,恐怕是要晚到,请娘子们自行进寺上香游耍,不必等。于是娘子们便陆陆续续起身,结伴往寺中去了。
酒气混杂着熏香气味,令人觉得迷醉。上远静观了半个时辰,将席间每个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此时静静起了身,一旁内侍官很识趣地喊道:“公主回府——”
南山隐约知道那么一点,可她宁愿自己知道的全是假相。
众人起身恭送上远离开,直到外面动静都听不见,这才又都坐了下来,继续方才的游戏。
上远的狂妄以及对男人的不屑,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更大的抱负。
裴渠每回都猜耳环在南山手中,却次次都猜错。
狂妄之中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孙娘子又将罚酒递过去,王娘子则笑道:“小十九是藏钩高手,哪怕钩子当真传到她那儿,她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别处去,可别看她双手展开空空,指不定呀——”王娘子说着在她身后细细一找,最后竟是在她后衣领里发现了那只耳环,“啧啧——什么时候塞进去的?这得多难?裴少府坐在她对面都发觉不了吗?”
上远曾说,嗤之以鼻是因为他们的确不配。
裴渠看看她,南山则一脸无辜,仿佛在说“玩游戏就该这样嘛,若容易被猜到岂不是很没趣”。
虽然眼界高到令外人嗤之以鼻,但上远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什么都玩得好,什么都做得好,是个奇才,却万分古怪。
上远乃先帝之女,当今圣上之侄女,几乎无人管她。尽管她已二十又七,却一直孑然一身。她与茶山结社中这些女子又不一样,她是铁了心地要独身终老。她对养面首没有兴趣,更不觉得有人可以做她的驸马。
裴渠看着她走了神,连手中罚酒也未及时喝掉。王娘子催促道:“裴少府不可耍赖,愿赌服输,须饮尽了才是。”
此次共来了十八位娘子,这时正在雅间内用着凉饮,她们之所以不急着进寺,是因为今日还有个大角色要来——上远公主。
与裴渠截然相反的是,南山次次能猜中,于是滴酒未沾,简直是藏钩界的常胜将军。
南山迎完娘子们,四周看看,却发现已不见了裴渠身影。她猜他应是提前进了寺,便也不再找他。
她是娘子们眼中的小怪物,因怪物既不属于男子界又不属于女子界,娘子们对她并没有对待异性的猜疑和对待同性的嫉妒,又因她家世可怜易得同情,故而大多娘子都是很喜欢她的。
观白俗名李观白,他取观白这个名号纯粹是因为省事。李观白时年七十又四,是个不折不扣的糟老头子,住在寺里却一点也不守清规戒律。
娘子们接连夸赞了她一阵,又开始了下一轮。
南山与店家相熟,也正是托她那位老师的福。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九年前便长居白马寺的观白居士。
半个时辰过去,夜已很深,席间已有娘子醉倒,王娘子便说:“今日便到此罢。”她招呼了随行侍女进来服侍各娘子回馆舍歇息,自己则起身又同南山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若娘子们对哪位有兴趣,她自能一口气将对方生辰八字、家中底细、性格爱好细细报来,容娘子们再作判断。她早早就筹备妥当,且提前托人将画卷都运了来,现下就放在这酒楼里。
南山将画卷重新收进包袱,再抬头便看到了伏在矮几上的裴渠。
所以南山此次更是带了一堆画卷儿来给娘子们挑选。她画画手艺极好,且与时下流行的画风不同,她目的很明确,只求像,至于意境等都不管。画卷不大,且只有个人头,至于男方的身形身高,则一律写在了旁边。
如此不胜酒力,居然还好意思做她的老师?
当下世人以两事评判男子的人品高下,一为宦,二则是婚。与仕得为清望官,婚娶则选名家女。故而这些名家女,与清流官职一般,也是众士子争相追逐的目标。可娘子们却并不屑这样的追捧,她们想要自己选,然后让媒官去说亲。
待娘子们都走后,屋内便只剩了残羹冷炙和昏黄烛火。再热闹的筵席到最后都是杯盘狼藉,一片凄清。南山深知人走茶凉的道理,她早已不觉得难过。
如果终身不嫁变得不可行,那就只能拼了命地挑个好的。而凭她们的美貌才学与家世,可挑选的余地总是要大一些。
她伸手一摸耳垂,想起来还有一只耳环在旁人手里。
裴渠没立即回应她,南山心中数到“五”,便不再管他,转过身去迎接她的贵客们了。要说南山这次来不光是当个杂工,她还肩负更重要的使命——因茶山结社中的娘子大多未婚,且还未能清心寡欲到出家守戒的地步,那在如今这大环境之下,当务之急与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并无不同——
而她清楚记得最后一轮,娘子们都浑浑噩噩,同样意识不清的裴渠紧紧将她的耳环攥在手里,没有再藏于任何人手中。
她话音刚落,已有马车朝这边驶来。南山转过身去,只见马车上下来几个戴着垂纱帷帽的年轻女子,她立刻转回头同裴渠道:“娘子们来了,老师还是先进酒楼候着罢。或者——”她指指山门的方向,“先进寺?”
她在裴渠身边蹲下来,借着昏暗灯火看他的侧颜,手则伸到了台面之下,精准地握住了他广袖中的手,然后像个恶毒嬷嬷一样,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将他的手给掰开,如愿以偿地取回了自己的耳环。
南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等我与娘子们碰过头再说罢!时辰不早,茶山结社的娘子们都快到了呢!何况我那位老师,尤其爱睡懒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现下去找肯定也得吃闭门羹。”
她捏着那还带有温度的耳环对着光看了看,又傻傻笑了笑。
两个人心知肚明彼此说的是谁,都不用挑破。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自怀中取出一朵还带着残余香气的小叶栀子,低头嗅了嗅,最后将它放到了裴渠的鼻子前。
怎么办呢?爱徒这张脸看着实在太天真无邪,简直让人没法怀疑。裴渠道:“徒儿有所不知,那位也是为师的老师,你今后恐怕得改口唤一声‘师祖’了。”
门“哗啦”一声被拉开,观白忽然探了个脑袋进来,看一眼醉酒的徒弟,连忙同徒孙说:“出来!”
她很狡诈,看着像是不打自招,实际上在这片刻思索中,肚子里已罗织了一团鬼心思。
南山回过神,起身拍拍前襟上的褶子,连忙出了门。
裴渠质问完便不打算继续往前走了,而一直埋着头的南山却霍地抬起头,脑袋略略歪着,看看他,愁眉苦脸却又十分坦诚地回道:“某的确是怕与老师一同见某个人,因那位也算是我老师,两位老师相见,学生怕会尴尬。”
她关上门的刹那,裴渠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