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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防风

拔下的牙用个小塑料盒装着,晏禾递给她,打了方向盘,把她送回了家。

晏禾叫住她:“牙在这儿。”

孟家巷热闹得很,只因为试药的结果出来了。

上了车她才想起来牙没拿,孟家有习俗,下面的牙丢到房顶上,上面的牙要埋在地里。

廖必臻开的药,老太爷吃了半个月还不见效,转吃了晏禾的,只一剂,耳鸣就缓解了。

想想又觉得她这个状态,别说坚硬的食物了,软的也吃不了。他又说了一句:“多喝奶。”

孟小阮的堂姑姑听说这事,跑到爷爷跟前哭,说廖必臻不容易,这消息传出去,济世堂还怎么开门,要她爷爷务必瞒着,对外说吃了廖必臻的药好使,晏禾的药不好使。

晏禾陪她来的,她麻药劲还没过,头有些晕,晏禾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嘱咐她:“过了麻药劲可能会很疼,血出得多的话一定得联系我,千万别漱,伤口愈合之前不要吃坚硬的食物。”

老太爷一生刚正不阿,听了孙女的话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不谈恋爱,只结婚……原来晏禾是这样想的吗?孟小阮的心里滋味难明。

“孟家自唐往下,出了三百多个进士,二十多个状元,有五个位列三公,”这是孟家人的骄傲,孟老太爷逢人便要说的,“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孟家也曾出过厅级干部,几个小辈都吃皇粮,做公务员。”

施恩给她展示了一下:“看看,牙根都黑了。”

“我们孟家能传承几千年,只有‘诚心’二字,能说出这种话来,你配姓孟吗?

“咔嗒!”牙掉了。

“你不必再说了,再说,我必要跟大家商议,开祠堂,取族谱,将你的名字从族谱中去掉。”

“谁知道晏禾说,我不愿意。”

在孟家,女孩子也是要入族谱的,孟小阮这辈的名字竹字头,上一辈,也就是她姑姑这一辈是水字旁。

“系花当时脸就红了,羞羞答答地跟晏禾说,我愿意。”

老太爷越想越气,干脆在巷子口贴了个公告,说晏禾的药确实好使,廖必臻的药不管用,他身为用药人,给这两位做个见证,免得廖必臻耍赖,不肯关了济世堂,下面还盖了老太爷的私印:放鹤堂老人。

等到上了钳子,他才想起晏禾的事:“对,晏禾说,我不谈恋爱,只结婚。”

晏禾送孟小阮回去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这则公告。

她的心里还惦记着晏禾跟系花说了什么,但施恩好像忘了这个茬儿:“打麻药确实疼,没事,疼你就喊出来。”

他对内容不感兴趣,倒是看了半天这个名号,问孟小阮为什么叫“放鹤堂老人”,问完想起来孟小阮不好说话,便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回答。

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门,孟小阮疼得直掉泪。

孟小阮拉过他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掌心写道:“他喜欢林逋。”

“别动啊,嘴张大,疼也就一阵,打完麻药就好了,你这颗牙长的位置还行,拔起来应该不费劲。”

诗人林逋爱鹤成痴,每逢客至,叫门童子将鹤放飞,林逋在外面见了,就回家迎客。

正经的医嘱说完,他又开始八卦:“系花气得在宿舍哭了一个下午,但她不放弃,继续死追着晏禾不放,晏禾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你看不看电视剧,那劲头就是一部《何以笙箫默》里的赵默笙啊。直到有一天,晏禾终于跟她说话了——”

孟小阮的手指素白纤细,正是古诗中所写的“指如削葱根”,指尖落在他的掌心,一笔一画都是痒的,痒的是手更是心,他几乎要抽回手去,又舍不得,直到她写完了,才松了口气。

“我要打麻药了,会有点疼,忍着点。”

收回手,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回去好好休息,别熬夜。”

施恩大夫照旧是一副话痨属性:“晏禾没跟你说过吧?我们系花当年追过他,给他买早餐、帮占座,一个学期过去了,他愣是没记住人家系花叫什么。

半个月之后,济世堂真的摘了牌子关了门。

姓施名恩,这名字甚好,恩泽普降。

晏禾对这个结果倒有点惊讶,济世堂已经开了十几年,在江城小有名气,一句气话就关了,何至于呢。

第二次来拔牙的时候,孟小阮特意看了看这牙医的名牌:施恩。

隔了几天,来了个类风湿性关节炎患者,虽然算作难症,晏禾已经治愈了几例,倒也不觉得麻烦。

明夷堂重新开门的时候,他还在医院实习,每逢有病人看牙,就跟人家说肾乃牙之本,我看你得到明夷堂看看,帮晏禾招揽了不少生意。

开了药,那患者跟他说:“我先去找了廖大夫,廖大夫说他现在不行医了,而且我这情况他没把握治好,让我来明夷堂试试。”

这牙医原本跟晏禾没什么交集,知道晏禾放弃数学转学中医以后,倒觉得晏禾和他一样是有大抱负的人,于是在晏禾顺利升到大三,他才刚刚念到大一的时候,时常跑到中医药大学找晏禾。晏禾起初挺烦他,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好在医学生的时间都很紧,他就是想来也不可能常来,这段友情就这么维持下来,他也成了晏禾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名气上,尽管晏禾更大,但年纪实在太轻,世人多有一种想法,治病的大夫年纪越大,见到的病例越多,也就越牢靠,所以来明夷堂治病的人虽不少,但在济世堂看病的人也很多。

孟小阮觉得好笑:“他成功了。”

而且廖必臻少年学医,也算深得晏禾爷爷的真传,这几十年治愈患者无数,在江城人心中有很大威信。

晏禾点头:“是中医,他念到大二,和授课老师大吵了一架后愤而退学,又重新参加高考念的牙科,之所以选牙科,是觉得牙齿几十颗,这颗不出问题,那颗也会出问题,不愁没有生意上门。”

待到廖必臻赌输关门之后,也有不少人说晏禾只是运气好罢了。

孟小阮“咦”了一声:“你不是中医吗?”

晏禾给他开了三周一个疗程的药,让他三周之后过来复诊。

晏禾说起了那个牙医:“他是我以前的同学。”

没几天,又有一个患者说是廖必臻介绍过来的,病倒不罕见,只是这病拖了多年,她身体极弱,用药稍不小心就难免伤了根本,晏禾给她看过,开了药,要她一周以后再来,他视情况添减药材。

到时间吐了棉花,孟小阮觉得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接下来,几乎五个患者里有一个说是廖必臻大夫介绍过来的,晏禾先前还是疑心廖必臻故意找些患者找他麻烦。一路治下来又不太像,那些患者治好了也都过来千恩万谢,送锦旗送特产,逢人便说晏大夫如何如何好,在廖大夫那里治不好的病,在晏大夫这里轻轻松松,药到病除。

末了,这牙医又感叹了一句:“真不知道你看上晏禾什么了。”

到了爷爷的祭日,晏禾去城外给爷爷扫墓。爷爷一生最疼晏禾,虽然明知晏禾不爱医学,还总在晏禾身边说写汤药歌,希望他能对医学产生兴趣。

孟小阮疼得头昏脑涨,这一句医嘱倒记住了。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他活着的时候,晏禾对中医不感兴趣,他死后,晏禾终究还是继承了晏家的衣钵。

“如果三天后不疼了,过来拔就好了,如果三天后还疼,那就还得再冲洗一次。”

意外的是,晏禾在墓前碰到了廖必臻。

他是个自来熟的话痨,孟小阮不好说话,他一直絮絮叨叨地问:“你和晏禾是什么关系?看你挺面善的……叫小阮啊,是不是电台的那个主播?哎呀挺好,可算见着活的了,你拔牙的时候来找我,我的技术可好了,一钳子下去就是一颗,不像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拔不出来,最后还得把牙龈割开。

以往在正日子里,是从来碰不到大师伯和二师伯的,他们也不是不来,但都错开了时间。

冲洗之后又喷了药,用镊子夹了个棉花团让她咬着:“半个小时之后再吐。”

廖必臻在墓前行了礼,奉上了祭品,晏禾爷爷一生爱喝酒,尤其是杏林庄酿的高粱白。

简单看了看,他告诉她:“冠周炎,得先冲洗。”

原本杏林庄上酿酒的人家不少,这几年酿酒行业不景气,好多人都关了酒坊出去打工,这一小瓶高粱白,想来廖必臻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牙医把孟小阮带进去,给她围上一次性的围兜,让她躺在椅子上,将椅子上的灯往下一拉,示意孟小阮张大嘴巴。

晏禾等他祭拜完了,放上了鲜花。

晏禾的牙齿整齐洁白,智齿刚刚萌发的时候就已经都处理掉了,而且他每年按时洗牙,没有一颗牙有问题。

在晏禾走之前,廖必臻叫住了他。

晏禾带她去了一家牙科医院,那牙医和晏禾年龄相仿,大概跟晏禾很熟,语气很随意:“你什么时候让我给你拔拔牙?”

晏禾停下来回视着他。

忍到这种程度,也难为她了,他告诉她:“现在还不能拔,得先消炎。”

晏禾是地道的晏家人,传承了晏家人的容貌。

晏禾来孟家接她,一见她,几乎吓了一跳,左脸肿得已经有些变形。

这一双温润的笑眼,令廖必臻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在疼死和拔牙之间,她不得不选择了拔牙。

师门传承是大事,当年多少人想拜在晏禾爷爷的门下而不可得,他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勤快的,没想到师父最终收自己入了门。

她的牙痛得厉害,连带着左眼和左边耳朵都疼。

他长久地看着晏禾,直到被冷风冻透了身体,才说了句:“对不起。”

这个以后并没有多久,隔了不到一周,孟小阮就给他打电话:“晏禾,你认识牙医吗?”

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晏禾懂。

孟小阮敷衍他:“记得,记得,以后再说吧。”

廖必臻又向晏禾道谢:“谢谢你允许我祭拜师父。”

他不放心她那颗发炎的智齿:“记得拔,要我帮你挂号吗?”

晏禾反问他:“我为什么要阻止?我爷爷不曾将你们逐出师门,你们就还是他的学生,我有什么权利阻止?”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交代晏禾:“你等一下。”回家装了大兜月饼,“给大家的。”

廖必臻嗫嚅半晌:“可我终究不仗义,医馆最难的时候离开了。”

她有些得意:“族谱上都写着呢。”

晏禾只问他:“你为什么要把你的病人介绍到我这里来?”

孟小阮纠正他:“我们这一支不是孟子的后人。我们这一支原本姓姬,是黄帝的后裔,卫国国君的儿子叫子絷,字公孟,古代有以祖父的字为姓氏的习俗,他的孙子,也就是我们先祖,就叫公孟氏。”

廖必臻苦涩一笑:“我没别的意思,有些病症我治起来确实吃力。”

他并未直接回答:“你们老祖宗不是说过吗,要‘舍生取义’,我师伯想舍了济世堂取义,我做后辈的,当然不好拦着了。”

顿了顿,他接着说:“既然为了病人,谁治其实都一样。”

怨吗?也谈不上,对晏禾来说,大师伯和二师伯,跟路人没什么区别。

晏禾笑了笑:“我爷爷说,你不算聪明,也不是特别勤快,悟性也并不好,脾气还比较暴躁,他说过你好多次,但你总也改不了。”

她问他:“你心里还怨师伯吗?”

廖必臻有些惭愧:“我也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收我入门。”

这个“他”当然是指廖必臻,晏禾的话听起来谦和,其实在句句拱火,直拱得廖必臻最后下不了台。

“那是因为啊……”晏禾想起爷爷的话,转述给他,“纵有万般不好,你却有颗医心。”

吃了饭,孟小阮送晏禾出去,她拉过他悄声问道:“你是故意气他的吧?”

仁心之后才谈仁术,医者之心,就是时刻把患者放在第一位,廖必臻做到了,哪怕坦诚地说出自己治不了,他将盛名不再,他也愿意给病人多指个方向。

晏禾端起酒杯,虚空敬了他一下:“静候。”

廖必臻一时怔住了,原来是这样,纵然他有万般不好,师父仍旧看到了他的心。

所以跟徐飞卿赌明夷堂的牌子就行,跟自己赌医馆关门就不行,廖必臻成名二十载,第一次在晏禾这里受这么大的气,最后终于勉强控制住了脾气,手却在抖:“行,咱们走着瞧。”

“你要真有颗医心就重新把济仁堂开起来,我一个人两只手,哪里治得了那么多病人。不过赌输了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每天都有新鲜事,你关了医馆,乐的是看热闹的人,苦的最终还是患者。”

晏禾不为所动:“济世堂是您的,您当然说了算,明夷堂却不是我自己的,是整个晏家的,我不能替晏家做这个决定。”

廖必臻有些茫然:“你……你不怨我吗?”

廖必臻一时气结:“想不到你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有情而生怨,”晏禾说,“你和我谈感情是不是有点可笑?”

晏禾摇摇头:“不赌。”

这样冰冷的话……

他想找回场子,便拿话挤对晏禾:“我已经赌上了济世堂,你敢不敢赌上明夷堂?”

廖必臻苦笑一声,他还以为晏禾变了,他看着晏禾的背影,当年那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少年,终于长大了,长成了今天的样子,脊背挺直,一如他的父亲。

其实话说完,廖必臻就后悔了,他年轻的时候因为脾气急躁,没少被晏禾的爷爷教育,如今年岁数大了,脾气稍稍收敛一些,谁想到被晏禾一挤对就这么冲动,但这么多人看着呢,又是妻子的娘家,怎么也不能将面子折在这儿。

晏禾其实,还是变了。

晏禾笑笑:“何至于此。”

祝爷爷病了,他是个极能忍耐的人,有些不舒服也不吃药,这次倒下直接昏迷不醒,医馆里的人都束手无策,晏禾不在,就将祝爷爷送去了医院。

原本他们只是瞧个热闹,两个大夫意见不一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谁想到廖必臻居然赌上了自己的前程。

检查结果如晴天霹雳,胃癌晚期。

话音一落,满院子的人都闭了嘴。

孟小阮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难受了很久。祝爷爷虽然不爱和人亲近,但心里极喜欢这些小辈,孟小阮离开《佳期入梦》的那段时间,一生没用过手机的人,为了孟小阮特意去买了部智能手机,跟人学习怎么用微博,怎么打字,天天在江城电台的官方微博底下留言让孟小阮回去。

廖必臻咬咬牙:“好啊,好啊,我把话撂在这儿,你的方子管用,我就关了我的济世堂。”

孟广龄知道了,带上象棋去找了祝爷爷,也没问他怎么样,直接下了两盘棋,临走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膀:“我明天还来看你。”

晏禾微微一笑:“怒伤肝,您这是何必。既然您让我来给老太爷瞧病,我当然是要尽心的。”

大家都对祝爷爷的病情守口如瓶,但祝爷爷好像感觉到了,住了不到一周院,就强烈要求回医馆。

廖必臻怒极:“你个小毛崽子懂什么?我学医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想踩着我打自己的名号,做梦!”

医生说祝爷爷最多只有两个月的生命,回去就回去吧,在临终之前,想吃的东西吃一吃,想玩的地方玩一玩,人这一辈子,来匆匆去匆匆,总得在死之前,痛快一回。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很明白——你的药不管用。

整个医馆都愁云惨淡,上了岁数的人其实最见不得死亡,医馆里的人都老了,祝爷爷的重病像是一个信号,大家都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晏禾并不与他争,只是对老太爷说:“您可以先试试师伯的药,如果不见效,可以再试我的,一会儿我把方子留下来。”

孟小阮给祝爷爷买了一只鹦鹉,比一般的鹦鹉个头都大,身上是五彩斑斓的花纹,毛发油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压着心底的火,对老太爷说:“老爷子,您信我的,就吃杞菊地黄丸。”

不会说话,但很聒噪,嗓门不像别的鹦鹉那么敞亮,吱嘎吱嘎的,像锈蚀的门轴。

廖必臻心里兀自不信,觉得晏禾这是在故意打他的脸。

鹦鹉很得祝爷爷的喜爱,它喜欢吃肉,尤其生肉,祝爷爷就从厨房里要来生肉,切成一条一条地喂它。

晏禾不急不躁,缓声说道:“只这剂苓桂术甘汤肯定是不行的,还要再加防风30g。防风味甘泄湿,治耳鸣效果很好。”

鹦鹉一口叼起来,迅速吞到嘴里,吃完了还要用长长的喙蹭一下祝爷爷的手。

廖必臻不屑冷笑:“我还以为晏大夫是多厉害的名医呢,这不就是苓桂术甘汤。”

有空的时候,孟小阮就陪祝爷爷坐坐,祝爷爷也不去药房了,天气好了就把鸟笼子挂在房檐上,自己坐在檐下用苇子编筐。

晏禾摇头:“师伯给老人家开杞菊地黄丸,是因为肝经通耳,肾在耳开窍,所以您觉得要清肝泻火。但您大概忘了,脾虚导致浊阴上逆,也会耳鸣。老人家食欲不振,便溏,都是脾虚的症状。若我开方,则取茯苓四两、桂枝、白术各三两、甘草二两,六碗水煮成三碗水煎服。”

他的手很巧,编的筐纹理细腻,轻便漂亮。

廖必臻在一旁插话:“晏禾,你不会是要给开龙胆泻肝丸吧?老人家一看就是肝胆湿热,用龙胆泻肝丸可是会伤肾。”

阿婆说过,祝爷爷小时候住在塘下,那是个小村子,就建在水塘附近,一到秋天满塘的苇子,祝爷爷从小就学了一手编苇子的绝技。

老太爷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不是我年纪大了的关系吗?”

祝爷爷后来娶了塘上的姑娘,俩人结婚后和祝爷爷的老母亲生活在一起,后来老母亲病了,只有晏禾的爷爷肯给看,见他们家穷,一分钱都不收。

诊完了,晏禾却没急着开药:“您除了耳鸣,是不是还头昏目胀,偶尔眩晕,食欲不像从前那么好,大便稀软不成形?”

几年后老人走了,祝爷爷的妻子在水塘里洗衣服的时候,一脚踩滑落进了水里,就再也没上来。

廖必臻就是给晏禾出个难题,如果晏禾也开了杞菊地黄丸,那就是拾了他的牙慧,没什么了不得的。

祝爷爷卖了房子,来到明夷堂。

晏禾又给老太爷看了舌苔:“舌胖,色淡,舌苔泛白。”

他存了报恩的心思,什么活都肯干,晏禾爷爷看他在煎药上有些天赋,就让他专职煎药,这一干就是四十年。

脉相这么明显,诊不出来才奇怪,廖必臻颇有些不以为意。

他这一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命是比别人苦很多,但依旧顽强地活着。

他示意老太爷伸出手来,给老太爷诊了诊脉:“脉沉弦滑,浊阴上逆。”

孟小阮忍不住去问晏禾:“真的没有办法吗?”

晏禾没拒绝,还是那副温和恬淡的表情:“那我就献丑了。”

“我尽量,”晏禾的目光里有一种罕见的怅然,“我只遗憾自己不是神。”

这口气未免有些托大了,好像晏禾的医术传自他一样。

不是神,所以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不是神,所以在死神降临的时候,夺不下人命来。

不是什么大病,在廖必臻心里不值一提,他看了晏禾一眼,忽然有了想法:“晏禾,你过来给老人家看看,让师伯看看你这些年有没有什么长进。”

他给祝爷爷开了几个方子,效果都不明显,最终只能改成止痛安神的汤药,祝爷爷从来不好奇是什么,拿过来就喝,偶尔喝得急了,呛得满身都是药汁,晏禾就拿着纸巾耐心地给他擦干净。

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转头跟孟爷爷夸这个孙女婿:“我这孙女终于找了一个靠谱的对象。”

孟广龄常常过来陪祝爷爷下棋,俩人有时候一下就是一天。这两个学识、身份迥异,甚至没办法用语言来交流的人,在棋盘上终于找到了彼此的知己。

廖必臻就给老太爷诊了脉,又看了舌苔:“您这个耳鸣是肝胆湿热所致,用杞菊黄地黄丸即可。”

祝爷爷从医院回来的第二个月,明夷堂休假了,除了医馆的人,晏禾又邀请了丁穗、孟小阮和孟爷爷,租了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江城城外的度假村。

堂姑姑补充道:“去医院看过了,说是神经性耳鸣,吃了一段时间的培他啶和谷维素,可是一点不见好。”

度假村依惠陵江而建,附近有个温泉泉眼,天冷了,好多人都跑过来泡温泉。

等他孙女回来,听说孙女婿也是个名医,便有些动心,让孙女把廖必臻叫过来给他瞧病。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又格外冷,不到十二月已经连续下了几场雪,惠陵江已经冻实了,往年天气最冷的时候,惠陵江也冻不上。

老太爷早听人说晏禾是个挺出名的中医,心里觉得他太年轻,人虽然长得精神,但十有八九是个花架子。见别人都求晏禾给诊脉看病,他既不相信,又端着身份,一直没动。

气象播报说今年冬天是56年来气温最低的一个冬天。

堂姑姑的爷爷已经九十多了,他是孟爷爷的叔父,也是孟家现在辈分最高的长辈,孟家人都尊称他为老太爷。

孟小阮给祝爷爷买了一件厚实的羽绒服,长款的,她自己也裹得像个粽子,孟小阮从小怕冷,天气刚刚转凉,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武装起来。

“必臻,”孟小阮的堂姑姑向廖必臻招招手,“我爷爷最近总是耳鸣,你过来给爷爷看看。”

孟爷爷时常爱讲古,这个天气又勾起了他对往日的回忆。

廖必臻在晏禾对面坐下,忍不住偷偷观察他,看起来果然温和得体,对老人讲话的时候,会照顾到对方耳朵不好,将声音提高一些;跟小孩子交流时,会低下头,尽量和孩子的视线持平。

“那时候把我送到了山里的一个农场,冬天最冷的时候零下三十度,出门一口气呼出去,收得慢了,再到嘴里就是冰溜子。雪层层叠叠地下,弯腰捧一把,哗啦哗啦的,已经冻得像沙子一样。”

他总听人提起晏禾来,说小晏医生待人亲切,就诊时让患者如沐春风,他总嗤之以鼻,晏禾?如沐春风?是别人瞎了,还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可眼前的晏禾确实在笑,如果不是眉眼和与旧日不差毫分,他几乎疑心这两个晏禾只不过同名罢了。

丁穗最爱听这个,让孟爷爷多讲一些。孟爷爷本来就是要讲的,丁穗的追问简直搔到了痒处,他还不忘瞪孟小阮一眼,都是做孙女的,看看人家丁穗多孝顺。

十几年之后再见,廖必臻百感交集。

“天这么冷,只有窖里藏的土豆白菜能吃,大家都馋得厉害,就悄悄跑河里去炸鱼,拿开山的火药炸,炸完了冰迸得四溅,我有一次跑得慢,后脑勺被冰块砸了个大包。这之后就热闹了,大家赶紧过去抢鱼,胖头鱼,那么大一条……”

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离开明夷堂,开办了自己的济世堂之后,晏禾居然又重开了明夷堂,而且声名赫赫,隐隐压了济世堂一头。

孟爷爷比了一个长度:“人多啊,再大的鱼也不够分的,就拿大铁锅炖成鱼汤,放一大把红辣椒,汤炖出来又鲜又辣。馒头出了锅是用桶装的,大家一窝蜂地冲上去,手抢不到,就用筷子扎,运气好的时候,能扎一串。”

他对晏禾的观感很复杂,这孩子几乎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但晏禾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一点都不亲人,又不喜欢医学,虽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但几乎没有过接触。

车到了度假山庄,丁穗还记得鱼汤的事,跑去问服务员能不能给炖个鱼汤喝,要多放辣椒。

廖必臻脸色不太自然,勉强回应了一句:“晏禾啊。”

年纪大的都去温泉泡着,丁穗拉着孟小阮去看江,宽阔的江面白茫茫一片,和白茫茫的天接在一起,辽远而寂寞。

是晏禾的师伯吗?孟小阮知道晏禾的两个师伯在明夷堂最危难的时候背弃了晏家。

人总觉得可以使江河倒灌沧海横流,只有真的看到自然的壮丽时,才会察觉出自己的渺小来。

晏禾站起来,向他打招呼:“大师伯。”

俩人回去的时候,孟爷爷和祝爷爷正拿着炉子烤地瓜,烤熟的地瓜分泌出了糖汁,甜香甜香的,祝爷爷给孟小阮和丁穗挑了两个最大的。

他很客气地跟大家招呼,视线落到晏禾身上时,表情一僵。

丁穗和孟小阮就蹲在火炉旁剥地瓜皮,剥一点咬一点,直等吃得满手满脸。

堂姑姑拉着他给大家介绍:“我先生,廖必臻。”

祝爷爷什么都吃不了,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旁边那个大概就是她再婚的对象了,五十来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皮肤微黑,五官能隐约看出昔年的俊朗来。

孟爷爷拉着他去泡温泉,泡好了又带他去砸冰洞钓鱼,折腾了一天就钓上来一条三两重的小鲫鱼,孟爷爷坚持让店里给炖了,硕大的一锅,孟小阮没尝到一点鱼味。

女的孟小阮认识,她要叫堂姑姑,这位堂姑姑不怎么回老宅,上次听说她再婚了。

从度假村回来,祝爷爷的精神好了不少,人却越来越虚弱,到后来只能让人推着,他不爱给人添麻烦,就不大出门,坐在屋子里继续编苇子。

酒喝到一半,一对夫妇模样的人挽着手走了进来。

他走的那天很安详,孟爷爷像往日那样找他下棋,敲了门进去,人已经走了。

晏禾仔细地给这些人看过,还开了几个方子,孟家的几个叔伯很感谢他,热情地让酒让菜,酒是家里自制的葡萄酒,度数不高,冰糖放得多一些,喝起来倒像是饮料。

他留了简单的遗嘱,手里存了一笔钱,不算太多,留给了晏禾,要晏禾以后结婚娶媳妇用。他有那种最普通的老人家心态,对后辈的好从来只是默默的,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

于是马上有人想请晏禾给看病,孟小阮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跟他解释:“他们也不是真的要看,就是凑热闹。”

手里编的东西也都安排好了,一人分了两件,多给孟小阮编了一张席子和一个筐。

孟爷爷马上要冲到晏家,好好给海伦检查一番,但看到满院子的客人,又忍了下来:“不会是缺微量元素吧?你回去拍个照片给我传过来,我看看。”然后拉着晏禾坐下,兴致勃勃地给大家介绍,“明夷堂的晏医生。”

给孟爷爷留了一副象棋,是他年轻时候自己做的。

晏禾有点遗憾:“整体还好,就是叶子有点黄。”

祝爷爷去世后,那只鹦鹉不吃不喝,孟小阮不忍心,把它放了出来,大概太久没进食了,虚弱得很,一头栽到了水桶里。

孟爷爷第一眼就看到了晏禾,他迎上来,第一句就问海伦怎么样了。

这下可了不得了,一桶清水迅速变了颜色,孟小阮赶紧把它捞上来,它恹恹的,身上的颜色褪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纯黑的底色。

孟箫报社里有事,说要晚些回来。

等到孟小阮给它擦干净了才发现,黑的毛,黄的喙,哪里是只鹦鹉,原来是只乌鸦。

院子里支起了桌子,人太多,饭做不过来,请的包厨,做的鸡鸭鱼肉还有两道海味。月饼摆在中间,黄澄澄油汪汪的。

她想笑,眼泪却啪嗒啪嗒落下来,祝爷爷早就发现了吧,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才一直喂它肉吃。

回了孟家,一院子喧阗的人声,孟家巷里只有孟小阮家的院子最大,有大型聚会的时候,通常都选在这里。

给这乌鸦喂了食,有心想放它走,它却绕着祝爷爷的房间一直飞,直到终于确定再也看不到那个给它肉吃的老头,才悲怆地鸣叫了一声,冲上天空,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晏家的金银花茶、枸杞茶,都放在门口让邻居自取,邻居也会送回礼过来,有时候是一尾江鱼,有时候是一袋子新打出来的稻米。

夜已经深了,晏禾坐了许久,桌上放着的是祝爷爷的存折,老式的折子,纸张泛黄,一笔一笔倒很清楚,存进去的多,取出来的少。

这些礼物都不怎么值钱,每件都凝聚着邻里的情意,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收音机里,孟小阮正在推荐一部纪录片——《我死前的最后一个夏天》。

俩人送出了月饼,收了一堆还礼,有从树上打下来的枣子,有自家种的花生,还有一家月饼是孩子接的,家里大概没大人,他进屋耽误了一会儿,送给孟小阮一只他亲手捉的螳螂,用蝈蝈笼子装着。

“即使设想过多少次,在死亡降临的时候,我们仍然会觉得没有做好准备,如果人生只剩下最后一个夏天,我们会做什么呢?

出了孟家巷,进了另一条巷子,孟小阮敲开一家门,那家收了月饼,送给孟小阮两斤自制的红糖。

“纪录片里的四个人都得了绝症,医生诊断他们的生命还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所以往年让自己烦恼的一地落花,将是自己看到的最后一次。所有好的、坏的最终都变成了留恋的,人生纵然了无生趣,却仍旧想多活一天。

他爱莫能助:“你要去看牙医。要是上火牙疼,我还能给你开一些清火的药物,牙蛀到了神经,疼不说,还会影响到前面那颗好牙。”接着劝她,“早晚是要拔的,早早拔了可以少受点罪。”

“人生什么最残忍呢?一心求死的人死不了,还是一心想活的人没办法活?

这回她真愁了:“不拔不行吗?”可怜兮兮地问他,“你给我治不行吗?”

“有一个朋友刚刚离开我,生而为人,悲伤大概永远不会消失,但我们终将学会与悲伤共存。

晏禾示意她张嘴,冲着日光给她看了看:“最里面那颗智齿蛀了,该拔了。”

“我想对另一个朋友说,医生是神不是人,但是他们的伟大之处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的一颗心。”

孟小阮摇摇头:“最里面那颗,总感觉有点不舒服,每次吃甜的、酸的、凉的,一碰到就疼。”

晏禾摸了摸心脏的位置,这颗心在缓缓跳动,伟大吗?他并不知道,可是从医到现在,他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救一个人。

他问她:“咬疼了吗?”

在祝爷爷生病之前,他在晏禾心中,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晏禾知道他药煎得好,这对医馆来说,足够了。

她这一口咬到了牙,皱皱眉,伸手揉了揉左腮。

唯一深刻的印象是,明夷堂重新开张,祝爷爷回来的时候。

饼烫得很,孟小阮等不及要咬,被晏禾夺了过去:“一会儿再吃。”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他佝偻着身子背着铺盖卷,敲开门,比画着:“我想回来。”

她先去了巷子里的牛肉面馆,牛肉饼刚出锅,老板递给孟小阮和晏禾一人一个。

想回来,那就回来,晏禾没有拒绝。

那位孟家先祖激励了无数后人,每年孟家子孙入学前都要被带到牌坊下谆谆教导一番。

祝爷爷却迟迟不走,最后哆哆嗦嗦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棒棒糖递给他。

“表彰我家祖上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种与有荣焉的得意感,“我们祖上后来做了文华殿大学士,死后的谥号是忠毅。”

晏禾小时候,他爷爷总给他买,他其实不怎么爱吃。

孟小阮给晏禾指那个状元牌坊,坐北朝南的青石建筑,上方建了一个牌楼。

那糖,晏禾随手丢在了纸篓里,他不知道祝爷爷有没有看到,只是从那以后,祝爷爷再也没给他带过东西。

《中国药典》说,防风性味,辛、甘、温,归膀胱、肝、脾经,解表祛风,胜湿,止痉。防风如人群中最不起眼的小女子,你跋涉万里河山,尘霜满面时,回首过往,却仍记得擦肩而过的一眼。

他摩挲着那本厚厚的存折,眼睛有一些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