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陈老大,嚣张是嚣张,可耿直也是真耿直,什么话都往外冲,丝毫没有对案件保密的觉悟。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阮愉下意识地转身就要走,没想到被陈老大一声喝住。
阮愉又去了米歇尔咖啡馆,没见到陆静妍,倒见着了多日不见的陈老大。
阮愉就这样白白地在陈老大这处蹭了一杯咖啡喝。
祝伊城不在别院,听管家曾叔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一概不知。阮愉知道从曾叔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她跟曾叔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可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地觉得曾叔这个人似乎不简单,她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祝伊城曾叔的底细,然而什么都问不出来。
“天香馆的案子还没破,陆家的案子也没什么头绪,阮小姐,你看我这头发,几天不见是不是白了许多?”陈老大指指自己的头顶。
床尾已经悉心地为她摆放好了穿戴的衣裳,桌上亦有准备好的早餐,阮愉下床走到桌边,摸了摸装着牛奶的杯子,还是温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在这里,除了祝伊城没人会对她这么好。
阮愉仔细看了半晌,真诚地回答:“没有啊。”
阮愉在祝伊城房里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头昏脑涨,她扶额坐起来,床边点了有助于入睡的檀香,天已经大亮,脑海里电光石火地划过昨夜的画面,几乎在一瞬间,她就梳理清楚。
陈老大有些哑然,可这种时候又不能和阮愉较真,巴巴地笑道:“阮小姐,你跟祝小少爷关系好,祝小少爷最近有透过什么风声给你吗?”
他心头巨震,垂眸再看阮愉时,她的气息已经渐渐稳定下来。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拥着她的手越发觉得热,慢慢地,连眼眸都暗了下来。
“这可就奇怪了,祝伊城一个不问外事的公子哥,你打听消息怎么打听到他这儿来了?”
“祝伊城,我心里有你。”
“阮小姐,你就不要和我开玩笑了,谁不知道小少爷最近忙着陆家那桩命案啊?你说这也奇怪,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命案也不见他这般关心吧,这旧情人家里的事当真不一样……”陈老大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掌自己的嘴,讨好似的对阮愉笑,“阮小姐,我这人说话不经大脑,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阮愉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似醉非醉,身体软得像失了所有力气,在他怀里,只轻轻说了一句话——
如果阮愉没记错的话,她初见陈老大时这厮的气焰可是嚣张得很,怎么不过一阵,态度竟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
祝伊城蓦地僵住,他并不是没有经历情事的少年,身边的女人也从没缺过,可面对阮愉,总有种少年时才有的青涩,她于他而言象征的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和未来,在他危难落魄时她不问缘由出手相助,所以与她相处时他都会思前想后,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轻慢了她。
难道……在阮愉不知道的时候,祝伊城做了什么?
刚想放手,阮愉却像只猫咪似的转身钻进他怀里。
她身体微微往前一倾,朝陈老大勾了勾手指,陈老大立刻朝她一倾,听到她问:“你说祝伊城现在在陆家?”
“阮小姐,你醉了,我送你回房睡。”他揽住她的肩膀,她肩上的外套耷拉下来,露出半个香肩,祝伊城的手掌触到她手臂皮肤的瞬间,忽然滚烫得像是灼伤了心。
“可不是?我亲眼看着他进去的,陆小姐就在陆家门口候着他呢。”
祝伊城心里划过一丝异样。阮愉总是客气地喊他一声祝先生,像这样连名带姓地喊还是头一遭,她的脸红得像颗桃子,明明刚才还叫嚣着自己酒量不错,现在却半趴在桌上做昏昏欲睡状。
“陆静妍明明已经嫁人,为什么你们从不唤她一声袁夫人,而是陆小姐?”
“祝伊城。”阮愉眼神迷离地望着他,轻唤一声。
陈老大一愣,但仍旧照实说:“阮小姐可能还不知道个中缘由,陆家的这位过世的姑爷袁明光是入赘到陆家的,当初陆小姐不知道什么原因执意下嫁,陆家老两口怕女儿嫁过去受什么委屈,再加之袁明光是个穷酸小子没钱没背景的,陆老爷提出除非袁明光入赘,否则绝不同意这门婚事。两人虽然结了婚,可是这位姑爷在陆家其实没什么地位,夫妻俩的感情也看不出来有多和睦,所以,大家也都依照以前那样喊了。”
显然刚才祝伊城是一个人在这里借酒消愁,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从不把情绪表露在脸上的男人心里藏着多少事情,一个人能背多少的往事还要做到面不改色,在她眼里他是内敛的人,可别人口中的他,和她看到的这个他,好像又不是同一个人。
原来如此。
第二杯下肚,胃里火辣辣的,酒气冲劲十足,不多时阮愉的脸就彻底红了,脑袋也开始昏昏沉沉,重得只能依靠一只手撑着,她眼前的祝伊城仿佛变成了好多个。阮愉觉得肚子里像火烧似的,眼皮明明要合拢,却固执地强撑着看向祝伊城。
陈老大的部下忽然从外头进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陈老大蓦地看向阮愉,问:“陆家的案子有眉目了,阮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祝先生,你该不会是心疼了吧?”
“你的案子,你人在这里,那边却有眉目了?”阮愉话里透出微微讥讽。
“阮小姐,这酒后劲很足,你少喝些。”他想去抢阮愉手里的酒杯,可她孩子气地把酒杯举到自己的头顶。
“阮小姐有所不知,我这是守株待兔。”
祝伊城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她咕噜咕噜两三口就将满满一杯酒倒进肚子里,完了擦了擦嘴角对他嫣然一笑:“正好口渴。”
“你这是黔驴技穷。”
“祝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好东西怎么能不分享呢?”她一弯腰,从祝伊城的胳膊底下一溜烟蹿到凳子上,拿起酒杯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与上次来陆家时相比,少了喧闹,多了静谧,陆家大宅隐于市井,在一片闹市中显得遗世独立,阮愉猜想陆老爷一定是个十分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才让整座宅子都透着一股文人气息。她跟在陈老大身后,免了下人的通报,想来自命案发生后陈老大常常出入这里,对这里的结构十分熟悉,三绕两绕就带阮愉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她本只是玩笑话,可祝伊城的表情却更加严肃起来。阮愉这才发现他脸颊有非同寻常的绯红,淡淡的酒气从他身上传来,她探过头去看,发现里面的桌上赫然摆着几瓶上好洋酒。
房间是空的,里面没有人,但隔音差得出奇,隔壁房间的哭哭啼啼竟然能清晰地传到这个房间内,她刚要问陈老大作何,陈老大忙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轻声轻脚地关上了门。
阮愉眨了眨眼:“放心,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正犹豫之间,祝伊城的声音赫然从墙的那一边传来。
阮愉就这样仰着头与他对视,笑眯眯的,也不说话,等着祝伊城先开口。祝伊城见她穿得单薄,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阮小姐,深更半夜出入男人的房间不太好。”
“王妈,我原本也懒得管这件事情,但静妍找到我,听她说了来龙去脉,我则不得无动于衷。这陆家和我祝家一向走得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应当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乱嚼舌根的人,以前祝家也有个下人在背地里胡说八道,最后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们家死了个姑爷我表示十分同情,但因此将脏水泼到我头上说我和你家小姐私通,我是万万不能忍的。”
祝伊城开门看见阮愉的脸,眉头不由得一皱,抵着门,仿佛并没有让阮愉进门的意思。
阮愉的皮肤忽地有些冰冷,鸡皮疙瘩不知怎的起了一身,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陈老大只是带她来看这一场审判罢了,审判长无疑就是祝伊城,就算看不到他的脸,但听着他如此陌生冷酷的声音,她也不难想象此刻那张俊朗的脸该是怎样凛冽决然。
阮愉半夜中清醒过来,发现隔壁有开关门的动静,她想起白天祝伊城的状态,心里一动,蹑手蹑脚地开门看向隔壁,发现大半夜的,祝伊城的房间竟然大亮,冷风吹得她一个哆嗦,也吹散了她的睡意,她索性披了件外套,走过去敲祝伊城的门。
有那么一刻,阮愉突然间觉得,她好像真的不够了解这个男人。
是夜。
那个被祝伊城叫作王妈的女人边哭边喊冤,就差没有抱着祝伊城的大腿求饶了,连声音都在哆嗦:“祝少爷,您误会了,我在陆家这么多年,老爷夫人小姐都待我很好,我怎么会去嚼这种舌根?我……我报恩还来不及!这件事它就是个误会,我也是听外面有人说,才……才一时糊涂。”
两厢争执,没有任何结果。
祝伊城坐在那里,居高临下,明明身上透着一股书生般的温润,偏偏让人看了心生惧意,他不说话就已经足够让人提心吊胆。都说祝伊城虽然不拘小节很好说话,可狠起来,一点也不输他那位出了名的毒辣的大哥,王妈跪在地上,胆战心惊,生怕这小少爷一不高兴惹来麻烦。
来的路上阮愉已经听祝天媛说了个大概,原来前两天在阮愉住院的时候有人来报信说是在城郊的护城河边找到了疑似祝家老爷祝台明的尸体。祝天齐将尸体送去鉴定,不知怎的,回头就说这的确就是他们失踪半年的父亲,而后买了口上好的棺材,命人将尸体抬回了祝家。那两日因为忙于在医院照顾阮愉,祝伊城分身无术,直到今日,祝天齐将祝伊城叫回家里,说是要商讨父亲的葬礼,祝伊城极力反对,他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棺材里躺着的是自己的父亲。祝天齐原以为这个弟弟会顺了自己,没想到对于这件事,他这个一向习惯明哲保身的弟弟居然出奇地有自己的想法,这种黑白大事,纵使他祝天齐如今是一家长子,也无法自己一个人说了算。
“一时糊涂?你煞有介事地同外人讲我和你家小姐藕断丝连,因嫉妒你家姑爷能够名正言顺地得到你家小姐,所以对你家姑爷起了杀意,好借机跟你家小姐双宿双飞,这也是一时糊涂?看天香馆的案子还未了结想把屎盆子再往本少爷头上扣?王妈,若说你背后没人指使,我却不信。”
“这么点小伤去什么医院,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阮愉递给祝伊城一个安慰的笑,目光划过他脸上那片已经淡下去的红印,胸闷又深了些。
“冤……冤枉啊祝少爷,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啊,是哪个这么污蔑我,我要和他当面对峙。”王妈急得音量不断提高,喊得满脸通红。
“那你还出门。”说完他便扭头吩咐香兰,“找人送阮小姐去医院。”
“王妈你放心,本少爷不会说无缘无由的话,你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莫不是想为你那儿子开脱?”
“看来我最近有点背,星象上说我这几天还是少出门为好。”她吐了吐舌头,胡乱编了一通,本想缓解祝伊城蹙着的眉心,不想却得来他一句淡淡的责备。
祝伊城神情淡淡,毫无证据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言之凿凿。
众人惊呼一声,祝天媛那一声阮小姐震得祝伊城心里发颤,他一回头,入眼的便是阮愉痛得皱起眉头的脸,忙急促冲到她身边,只见她膝盖处磕破了皮,开始红肿起来。
乍一提到儿子,王妈蓦地一震,像任何一个母亲一般本能地竖起了身上的刺,警觉地重复了一遍:“儿子?”
这番话恰恰被刚好赶到的阮愉听进了耳里,她蓦地一阵恍惚,脚下不慎,被高高的门槛绊倒,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王妈,你有多久没见到你儿子了?”
祝天齐冷哼一声:“伊城,你一边坚持对父亲保有绝对的尊敬,即使棺材里躺着的是真正的父亲,可没有绝对证据你拒绝为他下葬,一边又不把父亲说过的话放在心里,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纪家这门婚事是父亲当初亲口应下来的,虽没有明文写下,可纪家却是当了真的。当初以为你心许陆小姐,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纪家已经两次上门,你还想回避到何时?”
王妈在陆家忙活了一辈子,儿子王朋也是跟着她在陆家长大的,只比陆静妍小了两岁,尽管陆老爷也把他送进了学堂,可他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去了一段时间就再也不肯去了,每日无所事事,在外面和别人厮混,不学无术。王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儿子大了,她的话也不管用了,有时候一出去就是几天几夜不回来,她都已经习惯了,根本不会去作他想。
“只不过是老一辈的玩笑话而已,大哥怎么就当了真?”
她呆呆地望着祝伊城。
“好,我暂且不提这事,那纪家呢?纪如烟呢?你准备拿她怎么办呢?”
祝伊城提醒她:“我问过家里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你家姑爷袁明光死的前一天,他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当时失魂落魄的,王妈你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匆匆忙忙地逃出去吗?”
“大哥所说的那些理由,实在无法说服我棺材里躺着的就是父亲,要我如何点头答应操办丧事?若这里头睡着的是父亲,那还好说,若父亲还活着呢?”祝伊城对身边这口莫名其妙的棺材着实有些抵触,偏生他这个在任何事上都无比精明的大哥却独独在这件事上一点也不精明,什么原因,兄弟两人心知肚明。
祝伊城用了一个逃字,可已经掉进他挖好的坑里的王妈,这个时候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的用词。
祝天齐胸腔内一片烦躁,点了根雪茄,倏然说道:“伊城,父亲从小就最疼你,可这会儿,却是你让父亲无法入土为安,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
坐在对面的陈老大推来一杯茶水,阮愉端起来,才发现指尖冰凉。
是了,从小到大,大少爷对小少爷虽然不冷不热的,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可动手的时候却是极少的,人人都知道两位少爷面和心不和,可从未有人主动戳破这一层窗户纸,刚才祝天齐那一巴掌,无疑是戳破了多年来表面的和平,但祝伊城比祝天齐以为的更加能忍。
她大概已经知道祝伊城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了,可动机是什么?
祝伊城淡淡地抹掉嘴角渗出的血渍,面无表情地对祝天齐说:“我敬你是我大哥,我不会对你动手。”
那头,王妈仿佛终于意识过来,一声叫吼再度传来。
祝伊城与祝天齐面对而立呈对峙状态,祝天齐双手负在身后,神色不耐又凶狠,再看祝伊城,一贯一派儒雅,可眸子里的冷却能寒出凉意,他的左脸颊清晰可见一片红肿,这是方才争执之际祝天齐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出手打的。大家都屏住了一口气,生怕这两兄弟会大打出手,可害怕的场面终究还是没出现。
“祝少爷,您可要明察啊,阿朋他虽然平时游手好闲,可他性子是善良的,他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祝公馆大厅,所有下人都齐刷刷地围在厅外,个个低着头胆战心惊,生怕厅内的火会烧到自己,大厅的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口棺材,已经摆了两天,愣是没人敢动它一动。
“那你说,为什么他要躲着不见人?我派人找遍了整个北平,连一点踪迹都找不到,他又没做亏心事,再加之陆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不回来?是不是因为心里有鬼,回来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祝公馆和这别院只隔了一条街,别院是当年祝老爷送给大女儿的,但祝天媛自从丧夫之后就搬回了祝公馆住,反倒是祝伊城住着的时候居多,每次和家里闹别扭不愿意回家时,祝伊城就搬来别院住,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
王妈哪里会是祝伊城的对手,脸色煞白,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什么?!”祝天媛心里巨震,眼前忽地一黑,好在阮愉眼明手快,忙上前扶住她站定,接着她对香兰喝道,“还不快带路。”
祝伊城这时终于站起来,陆老爷只给了他一炷香的时间,此时香已经燃到了尽头,他低头看了眼匍匐在前的王妈,深邃的眼底除了漠然之外,再无情绪。
祝天媛的丫头香兰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急得满头大汗,见着祝天媛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忙说:“大小姐不好了,小少爷和大少爷吵起来了,大少爷还对小少爷动了手。”
“既然如此,王妈,不如等找到你儿子,咱们当面对峙,省得旁人又说本少爷仗势欺人,不过你儿子难找得很,恐怕要委屈王妈了。”
祝天媛仔细瞧着阮愉,像是在思考阮愉话里的真实性,她对阮愉从未放下戒心,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祝家本就不太平,要她完全去相信一个陌路人本就有些牵强。
房门打开又关上,隔壁的房间顷刻间安静下来。
“陆静妍对我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大小姐只需要知道,我不会害祝伊城。”
阮愉手里的茶也凉了,她仰头一口喝下,饶有兴致地盯着陈老大瞧。
“陆静妍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好半晌,祝天媛才反应过来,想起那天曾叔同自己汇报的,说是新来的那个阮小姐请陆小姐喝咖啡去了。她那会儿还觉得奇怪,这会儿想起来,该不会是陆静妍乱嚼了舌根,说了什么对祝伊城不利的话吧?
陈老大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呵呵地讪笑:“这案子本是我负责的,不过陆小姐说家丑不可外扬,希望我处事尽量低调,本来也没祝少爷什么事,但祝少爷可能念着和陆小姐过往的交情吧,同意帮陆小姐查出真相。阮小姐,你还别说,没想到祝少爷这么有洞察力。”
“看来大小姐对陆静妍的这点心思倒是清楚得很嘛。”阮愉原本也只是试一试,没想到这么快就试出了结果。
阮愉一歪头,眯着眼问:“这案件估计没两天就要破了,陈老大,你高兴吗?”
祝天媛就像是被人踩到了痛处一般,脸蓦地一白,竟是话也说不出了。
陈老大连连点头:“当然高兴。”
阮愉这时站直了身体,上前一步,目光直逼祝天媛:“那大小姐知不知道,陆静妍虽嫁重同修旧好。”
“我要是你,可高兴不起来,这案子让别人破了,不是显示自己的无能吗?”阮愉摇着头,啧啧着一脸可惜。
没想到阮愉突然反客为主,祝天媛愣了一愣,她护弟心切,来不及多想,忙道:“阮小姐说话可要注意分寸,我家小弟跟陆静妍虽然过去是有过一段,可自从陆静妍嫁人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瓜葛,至于陆静妍为何巴巴地跑来找伊城,她安的什么心别人又怎么知道。”
“……”
阮愉干巴巴地靠着廊柱,摸了摸兜里的烟,还想点上一根,可旋即一想遂又作罢:“我更想知道祝先生跟陆静妍是什么关系,陆静妍丧夫第二天不在家为丈夫守丧,却跑来找祝伊城,这样的关系别说是不相干的人,就是相熟的人都要起疑心吧?”
阮愉等了一会儿,确定祝伊城已经先行离开后才出去,在转角的尽头不小心碰到了陆静妍。陆静妍身上的一身素衣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做工精细的月牙色旗袍,外套一件长衣,明艳动人,她见到阮愉时脚步猛地一顿,同阮愉微笑颔首。
“阮小姐,你究竟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伊城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我不希望他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受到伤害。”
阮愉双手抄在外衣口袋里,笑嘻嘻地祝贺:“找到凶手,你丈夫就可以入土为安了,这些天苦了陆小姐。”
“大小姐现在是在审问我吗?”阮愉扑哧一笑,摇着头,“祝先生可没有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陆静妍微微垂眸:“是啊,要不是伊城念着旧情帮我,单凭巡捕房那些混吃等死的,这案子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听闻前几日阮小姐打发时间打发到天香馆去了是吗?”祝天媛的语气不知怎的给阮愉一种咄咄逼人的错觉。
“祝先生和陆小姐相交多年,关系岂是寻常人能比的,祝先生帮陆小姐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阮愉好不容易缓过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话虽如此,可旁人看了也不知会作何想。”陆静妍佯装苦恼地瞧着阮愉,“阮小姐,你不会觉得我和伊城有什么其他说不得的关系吧?”
“没想到阮小姐还会抽烟。”
“怎么会?祝先生不是那样的人。”阮愉耸了耸肩,“我看陆小姐应该也累了,不如早些休息,我就先走了。”
烟圈吐出的那刻阮愉才觉得她又是以前的自己了,她弹了弹烟灰,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正准备按灭烟头的时候,祝天媛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吓得她一口烟呛在喉间,咳得脸红脖子粗。
陆静妍闻言立时让出一条道来:“今日家里有些乱,我就不留阮小姐做客了,改天等我家里的事情处理干净,再请阮小姐来家里玩。”
祝伊城什么都没同她说,等到了别院,他将阮愉安顿好之后又乘车走了。阮愉心里升起一阵狐疑,再加上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何况刚从医院被放出来,她一个人怎么待得住。她晃悠到门口,发现对面有小贩卖烟,摸了摸口袋里还有上次祝伊城给的没花完钱的钱,故上去买了包烟。
阮愉微笑点头,从她身边走出几步时,忽地回头道:“陆小姐,你怎么看到我在你家里一点也不惊讶呢?”
“祝先生,你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陆静妍脸色微白,还来不及开口,阮愉已经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走了。
阿忠已经开车等在了门口,祝伊城的态度很是坚决,握住她的手说:“等我得空的时候一定陪你出来逛逛,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
一天后,陆家忽然传出王妈得了重病,卧病不起的消息,就连祝天媛也在感慨,这陆家不知最近倒了什么霉,事情接二连三地来。阮愉旁敲侧击之下才得知,王妈在陆家已经有十多个年头,深得陆家二老的信任,虽然是个下人,可陆家二老待她跟家人一样,还抚养她儿子长大,谁料世事如此莫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出院的那天雨过天晴,湿漉漉了好几日的北平总算迎来了阳光,医院外头好不热闹,阮愉来了没多少时候,还没有好好逛过这里,她一回头就撞进了祝伊城的眼里,话还没出口,祝伊城像是会读心术似的,摇头说出不行两个字。
阮愉却在心里腹诽:明明是你那亲爱的弟弟从中搞的鬼。
她心里忽然有些堵,不知是气自己无法为他分担,还是气他终究还是不信她,忽地垂下眼睑,自嘲笑道:“祝先生的演技可比电影里的演员好上千百倍。”
自从那日在陆家的侧房听到祝伊城审王妈,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阮愉愣是没见着祝伊城一眼,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晚在他房里醉酒之后,她似乎便察觉到他在避她,直觉告诉她,祝伊城在筹谋着什么。
阮愉含笑反问,祝伊城的眸子有一瞬微眯,一道寒光在眼里转瞬即逝,却恰好被阮愉捕捉到了。她猜得没错,祝伊城心里果然藏了太多的秘密,其实他心里一清二楚,跟明镜似的,可从不让人看出端倪。
傍晚,夕阳西下,别院的草木在火烧云下美得惊心动魄,阮愉坐在回廊上荡着双腿晃啊晃,随手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烟点了一根,指间的烟草味叫她安心,她眯着眼不知看向何方,远处是阿忠小跑而来的身影。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献宝似的往她跟前一递。
“那如果这个别人只是想试探祝先生你呢?”
“阮小姐,这是我家少爷特意重金买下,叫我来送给你的。”阿忠眼里有热切的期盼,在他看来,阮愉见到祝伊城精心挑选的礼物就算不是欣喜若狂,也该是热烈兴奋的,可阮愉却只淡淡瞟过他手里那个方方正正一看便知是首饰的锦绣盒子,只觉索然无味。
祝伊城面上俱是笑意,或许是他伪装得太好,阮愉在他脸上得不到一丝丝有用的信息,他依旧是那副口吻:“阮小姐想得太多了,你才来这里没多久,并不会对别人构成威胁。”
阿忠的手伸在那里,收也不是,又弱弱地喊了一声:“阮小姐?”
阮愉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下午刚去了天香馆,晚上就进了医院,这也太巧了。何况我自己的胃我自己清楚,无缘无故的它不会这么矫情,祝先生,是不是我阻碍到了什么人?”
阮愉这才吐出一口烟,看向阿忠,问的却是:“你家少爷人呢?”
“只是意外而已,阮小姐别做他想。”
“少爷说这几日公事在身,抽不开身,如果阮小姐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同我说。”
“我这次出事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阮愉没有说话,从阿忠手里接过盒子,阿忠这才如释重负地收回了手,心里还在想着若是阮小姐不收,他该怎么回去向少爷交差,谁知这位阮小姐打开只瞧了一眼就还给了他。
静默之间,医生推门进来为阮愉做二次检查,告知阮愉虽已没有什么大碍,但仍需在医院多住两天,等医生一走,阮愉看向祝伊城。
“我不喜欢和人家一样的东西。”阮愉神情恹恹,起身弹了弹身上的衣服准备回房。阿忠呆愣愣的还想再说什么,可愣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她关上了房门。
“这个世界就是条条框框太多了,才会让人活得这么累。”
直到夜色彻底降临,阿忠才愁眉苦脸地回到画室,陆静妍不知何时已经到访,正说着那天之后王妈的一举一动,正巧阿忠的动静惊扰到了两人,视线同时向阿忠射去,他想收起手里的盒子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近祝伊城。
“病人不该吃这些。”
祝伊城一眼就看明白了,好似早料到了似的,只说:“先替我收着吧。”
阮愉心满意足地舔了舔舌头,看他一眼:“我这不是把自己养得挺好嘛。”
阿忠“哦”了一声,但迟迟不见他离开,似有话要说。
“阮小姐,你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也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吗?”
“阮小姐是否让你带了话来?”
粥喝了几口阮愉就没胃口了,再也不肯喝,她央着祝伊城说想吃甜点,他本应该断然拒绝,这个时候她实在不适合吃那些没有营养的东西,可又拗不过她的死乞白赖,无奈命阿忠去最近的餐厅打包几样点心过来。这阿忠倒好,以为祝伊城是为取悦阮愉,居然将各色糕点都买了一份,阮愉见到的时候眼睛亮了。
阿忠挠了挠脑袋,视线扫过陆静妍后又重新回到祝伊城身上:“少爷,我不知道说是不说。”
祝伊城见状忙扶她起来靠在床后背。这位少爷显然从没服侍过人,动作生涩又生硬,阮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在灯光下,他的皮肤显得更白了,她忽地在心里喟叹,怎么会有生得这么好看的人。
“但说无妨。”
阮愉虚弱地摇摇头,昨晚以为自己快痛死过去了,这会儿倒觉得像是重生了似的,她问祝伊城时间,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睡了这么久。
只见阿忠吞了吞口水,半天才憋出一句:“阮小姐说,她不喜欢和别人一样的东西。”
“胃还痛吗?”
一刹那,好像风也停了,灯光也停止了晃动,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地响着阿忠略微急促的声息,然而祝伊城听了这句话脸上并无半点波澜,过了一会儿才对阿忠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等几口水下肚,阮愉的脑袋总算清醒了些,眼珠子扫过病房内的环境,单人病房,这条件比她在自己那个时代可要好上太多。
分明是自制隐忍的,可陆静妍明明在他眼里看到一丝犹疑,再想去看个清楚,他的眼底已然一片清明,迷雾似的深不见底。
“做噩梦了?”祝伊城的声音温柔,拿着水杯递到她唇间,“喝点水。”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手腕,无奈轻笑:“大约是我让她误会了,需不需要我去同她说说?”
阮愉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迷雾一片,祝伊城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掌心总算有温度传来,他的脸近在咫尺,一脸焦急。
“她不是那样的人。”祝伊城拿起画笔,继续在画布上作业。
“阮小姐……阮小姐……”祝伊城紧张地一只手握住阮愉的手,发现她的手冷得出奇,另一只手拿着手帕替她拭额上的汗,她大约是被魇住了,不停地流眼泪。
陆静妍看了他半晌,恍惚间回想起从前在巴黎的时候,那时他也喜欢在深夜作画,痴迷于色彩在画布之间穿梭,她也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虽然两人都无言沉默,但总觉得灵魂是相交的。她那时候哪会知道,这样的认为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阮愉像是睡了一辈子那么久,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画面来回切换,她见到了已逝的父亲、病死的妹妹,还有母亲和陆权的幸福生活。紧接着阮愉那同母异父的妹妹出现在阮愉面前,苍白的脸,透明得像一张纸,她问阮愉为什么见死不救?阮愉的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一个音都发不出,她的妹妹突然扑上来,凶狠地掐住她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叫嚣着:那就一起死吧……一起死吧……
“伊城,阮小姐是不一样的对吗?”
岚姨心里一惊,不知怎的,额头竟然冒出几丝冷汗。祝伊城的话里有太多值得探究的地方,她迟疑了一下,见祝伊城没有再理会自己的意思,三步一回头地出了厨房。
乍闻陆静妍口中说出阮愉,祝伊城作画的手猛地一顿,扭头去看陆静妍,眼里却分明多了几分浓重的警告意味:“静妍,你我深交多年我才同意帮你这一次,若你还想奢求其他,我怕是给不了。”
祝伊城手上动作未停,不为所动,余光瞄了眼另一个灶台上的那锅粥,轻描淡写地说:“倒了吧,阮小姐住院期间所有的饮食我会亲自负责,不麻烦你们。”
陆静妍起先是惊讶于他的直白,但接着心里就密密地开始疼起来,他这句话里的意思太过明显,显然是在提醒她,他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普通朋友最忌讳的便是越界。
别院里的下人们也是被折腾得一夜未睡,祝伊城回去后简单洗漱了一番,亲自去厨房为阮愉熬粥。厨娘岚姨见小少爷居然亲自动手,也不免觉得诧异,瞄了一眼自己从天未亮就炖上了的粥,小心对祝伊城说:“小少爷,曾叔一早就吩咐了让我把粥熬上,说没准等会儿阿忠会回来取,我这都已经准备好了,阮小姐想吃什么吩咐一声就是,怎么还让您亲自动手了。”
她自知祝伊城的脾性,自嘲笑道:“阮小姐不是一般人,不必担心我会打她的主意。”
“阮小姐醒来之前我一定赶回来。”祝伊城说话之间,从阿忠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走之前又叮嘱了几遍闲杂人等不可进入病房。虽然说不出究竟哪里有些奇怪,但少爷说的话一贯都是有道理的,阿忠点点头应允下来。
“你最好是一点都不曾有过这种念头。”
虽也是一夜没睡,但阿忠立刻来了精神:“少爷,这种事我去就好了,你在这里守着阮小姐,万一阮小姐醒来见不着少爷会着急的。”
祝伊城话毕,已然没了兴致,于是放下画笔下了逐客令。
“我回去熬些粥,阮小姐醒来要吃的,你在这里守着病房门,不相干的人都不许进。”
待他回到别院,发现阮愉的房间是黑着的,猜想她已经睡下了,谁料却瞧见阮愉从外堂走来,双臂抱胸紧紧拢着风衣,深更夜凉,她走近他时他才看清,她眼里仿佛蒙着层水汽似的。
过了一会儿,见阮愉依旧熟睡着,祝伊城仔细替她掖好被子,起身出了病房。在外头守了一夜的阿忠听到动静立刻从长凳上弹起来,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祝伊城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动作轻些。
“阮小姐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挂了针,吃了止痛药,等她能够入睡,晨曦已至,只是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阮愉好像缺乏搭理他的兴致,路过他身边时应了一声,推门就进了房间,徒留祝伊城立在门外,看着房内的灯火亮起。
一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雨水似乎倒灌似的袭击北平,就连祝家别院的院落都蓄起了几厘米深的积水,根本无从排泄。而阮愉自从那天被祝伊城接回别院后就一直高烧不退,一病不起,请来的大夫都说只是得了风寒,等烧退了,休息一阵就好了,可到了后半夜,阮愉生生被胃痛搅得无法入睡,痛得几乎要晕死过去。祝伊城看不得阮愉受苦,连夜就把她送进了医院,得出的结论是急性肠胃炎引起的高烧。
他一只手还藏在西装口袋里,摩挲着锦盒外面细致的绣纹,垂着眼睑,面色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