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可能要做到第二天早上了,你要不……先休息休息?”
他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那里友善地朝他笑了笑,伸过手中的奶茶递给他的颜玖,微微有点怔住了。颜玖见他不接,才补上一句:
陌生人的善意如果发生在外面,可能还要审视审视,但因为现在,生死面前,哪怕一丁点儿的善意,都显得格外珍贵。
没一会儿,一阵奶茶的飘香传进了男孩的鼻腔里,在这连呼吸进来的空气都是清凉干净的地方,格外沁人心脾。
青年接过了奶茶,朝颜玖扯唇一笑,终于露出了今晚她所见的第一个笑容,连忙往边上让了一个位置,让她坐下,她也没推辞,坐在了那青年旁边。
颜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去了茶水售卖机,想着给自己杯咖啡清醒清醒继续等手术,脑海里总是那不过十八岁少年的样子。
“谢谢。”
手术室前等的人也少了些,颜玖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她没有回家,像是内心有个什么声音在告诉她不能走一样,那青年眼睛熬得都有些红了,坐在那凳子上还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动也不动。
颜玖摇头以示不用客气,今晚是他们难得一遇的手术,就更是颜玖作为编剧急需要的素材,她要留,反正长夜漫漫,她一个人坐着也是坐着。
墙上的时钟两针之间的角度不断变换,手术从下午两点开始,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青年倒还有交流的欲望,从今儿在学校得知出事了的消息到现在,颜玖是除了医生以外为数不多能跟他好好说话的人。
脸看不见,已经埋进了双掌心里,刚才的决定不好做。
于是,说着说着,青年的话夹子打开了,他太需要跟人倾诉、跟人交流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了。
颜玖的目光落在了那坐在凳子上,被一堆亲戚围着,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针对他的中心——患者的儿子身上。
“所以你说……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因为我……”
“别再说孩子了,他爹现在手术出来了腿也保不住,不是都听医生说了嘛!”
青年眼圈这时就红了起来,在刚才断断续续、逻辑谈不上多清晰的背景介绍后,他仿佛一下子绷不住了,手紧紧地捏住了已经空了的奶茶杯子,将那上面广告的人脸都捏得扭扭曲曲。
“说呢,还不是又想着捡瓶子卖去了,唉,非要去上什么学,你要是早点就参加工作了,能多让你爹省省心,也不至于今天。”
颜玖不知该如何评价,因为她从来没有过过那种一人上大学需要举全家之力的生活,她从来没有面临过如果去上学家里地没人管的难题,她没有像这位青年一样,因为省钱在学校顿顿馒头配上小米稀,她也根本没法想象,一位贫穷的父亲为了完成孩子的梦想给他改变命运的机会,连马路边看到个空水瓶子都要捡起来是什么样的境地。
这一哭,简直像投下的深水炸弹,把刚才明明平息下来的声音又点了起来。
青年打扮得并不像现在那些孩子时髦洋气,藏青色的T恤上衣洗的都有些发白了。
“诶呀,可不得花老多。你说说大舅,跟他说多少次了,大晚上出门遛弯可得避开那车多的地儿,他非不听!这下好了,呜呜呜……”打扮不入时的人说着说着,悲从中来,一下没忍住,就在手术室前又哭了起来。
他的裤腿沾了点儿泥点子,B市刚下过雨。
“你说,给做这手术,得花多少钱?”
“嗯……不是你的错。”
一开始哭天喊地的一个人,已经变成了面色严肃沉重的一群人,她坐的不近,但足够听得清他们在商量什么。
颜玖伸手轻轻摸了摸青年的肩膀,声音温柔极了,她仰起头来,看着医院天花板上的花纹,记忆回到了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缓缓说道:
手术开始之后,颜玖和家属一起等在门口。
“或许你现在这么一听会觉得我的话很苍白,但是我真的就想跟你说,这世上……很多事情,我们是没有办法左右的。你后悔因为自己上学让家里生活更拮据,但我相信你父亲在得知家里出了个大学生时一定是骄傲的。我们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它会以什么形式来,与其不断地假设、不断地想象、不断地在脑海里重来,想着无数个如果还会不会导致现在这个结局,不如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颜玖顿了顿,眼中的光柔和了一些,笑容温和又坚定道:
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啊。
“用力去生活,用力去爱。”
想想现在确实不是能聊天的时候,骨科的人准备好了就要送患者去手术室,想想这场手术的规模,一位骨科主任,三位主治医,两名研究生,加上他师父也申请要进场辅助,一起去拼一场胜率不过百分之五的手术。
可能是因为终于将自己的内心表达了出来,也有可能是因为颜玖柔声细语的长篇大论中有那么一两句话戳中了他,青年渐渐平静了下来。
段青听他师父的声音响起来就是一机灵,刚要回答在加温,又觉得这对话好像前几分钟刚刚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但师父不可能犯错,应该是他记错了。
此时,距离手术开始已经将近十个小时。
“血呢。”
夜色更深了。
可能是因为突然被cue,也可能是因为注意力刚才就不自主地往这边飘了一下,赵霁诚的目光看向了她,笑得阳光灿烂地不知跟段青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在这颜色单调的抢救室内格外显眼。
段青忙完夜班,知道颜玖还在手术室门口等着,特地过来看看她。来的时候,颜玖头靠着墙,身上盖着那青年家人带来给他的毯子,正阖眼睡着。
“才不会轮上我呢,你忘了,前面还有你师父。”
他本想叫醒她,告诉她这场手术没个十几个小时是不会结束的,与其在这里等,不如去他们的休息室好好睡会儿。
颜玖没想到一向以与她互怼为乐的段青猛地夸了她一句,登时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娇俏含羞一笑,随即摆了摆手,说道:
说来他也是佩服这向来应该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姑娘,赵霁诚他们进去了多久,她就在门口等了多久,生怕自己错过一点儿里面和外面的信息。
“哎,你要是在我们医院当大夫,这四院第一美人的位置绝对不是她坐了。”
他搜过颜玖的名字,也看过大名鼎鼎的《沉默者》,这位姑娘初出茅庐就能成功,他觉得她不完全是靠后面有人撑腰。
她扬起笑颜,像一下子就跟段青达成了“保护我方赵霁诚”的共识,这一知己笑,让段青先是一愣,随后说道:
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颜玖此刻的眉凝在一起,她的表情变得非常痛苦,像是有什么东西搅得她生疼,心里被刀一划一划地拨开,露出里面的伤疤,在脑海记忆中再生是非。
“够自然!”
那是她有记忆以来,颜珞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发火。
好感度也“唰唰”地降了下来。
颜家的支离破碎,她对父母模糊的记忆,都不如那一夜,哭得声嘶力竭、倒在苏嘉衡怀中的颜珞,看她的眼神和难以言说却溢于言表的愤怒、绝望和崩溃。
颜玖又不傻,刚才那一来一回,她已经把发生的故事猜了个大概,尤其是冼鸢最后的话,瞬时就让她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苏嘉衡抱着她,像摸着什么受伤小动物的后背,一下一下,温柔极了,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骨子里就不喜欢这位被很多同事“尊”为小女神的冼鸢,长得是很可爱,但干的事就那么让人不痛快,师父就算近了女色,也绝对不能近她这种,不然他第一个站出来不同意!
“好了,好了,你知道的,叔叔阿姨像往常一样,出去接妹妹回家,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意外,所以不怪她,不能怪她,对吗?”
“怎么样,我刚才够自然吧。”
颜玖缩在门口,不敢多踏进来一步,又再无力气出去面对,她背靠着颜珞的房门,小小的身躯一点点滑落下来,跌坐在地上,像只飘零的风筝一下子就被疾风抽打到了地面上,她抱着膝盖,目光紧紧盯着屋子那边的苏嘉衡和颜珞,脑子一片发白。
段青见赵霁诚离开,才长舒一口气,他注意到了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颜玖,悄声说道:
她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也不知要怎么像颜珞那样哭出来,她就是觉得哪里都很疼,五脏六腑像被什么熔岩泡过,绞在一起,加温,揉虐。
赵霁诚便不再多耽误,直接走到了患者身边继续监测他的生命体征,确保他能撑上手术台。
屋外有人,屋内有人,颜珞有人。
“哦哦哦,还在加温呢。骨科那边刚才也说准备好了。”
只有她,身边没有一个人。
赵霁诚见段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完全把血送来了这件事忘在了一边,出言问道。
这份记忆,似乎没有其他的赘述,很多细节,她都记不太清了。可能是自己的大脑把自己保护的很好,在接下来那么多年里,也很少有人在提这件旧事。
“血呢?”
她无数次怀疑过,究竟是不是因为她当年晚出校门的那几分钟,所以才导致后续一系列的阴差阳错,但结果已定,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除了徒增她的负罪,没有任何意义。
冼鸢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加上一点点的不甘心,正好有别的急诊大夫的患者需要她看片子,她迅速抿了下唇,刚才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瞬间消失不见,离开了这边。
所以她释怀了。
段青不知何时突然挤了过来,一下子挡在了冼鸢和赵霁诚中间,将她那蓄势待发的眼泪汪汪阻隔在了赵霁诚的视线之外,此时此刻,能看清他们三人全貌的只有坐在台子这边一脸兴奋看戏的颜玖一人。
不是因为对旧事彻底遗忘,把想念思念爱恋的亲人抛在脑后,快意人生潇洒红尘,而是为了——
“诶,师父!血库的血说送来了!”
为了能让自己好好活着。
“你要是在急诊呆的实在不开心,就跟我说,只要你跟我说,我就……”
毕竟,大概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