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教练。
晏淮心烦意乱地踢了一脚易拉罐,那罐子在雪地里滚了几周,堪堪落在另一个人脚边。
教练捡起易拉罐,随手扔进垃圾桶,说:“走,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甚至不知道,宁霁还会不会来看他的比赛了。
晏淮兴致缺缺,无非就是其他队的教练或优秀选手,让他们赛前认识一下。
来加拿大已经五天了,宁霁除了偶尔微信上的问候,仍然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
“这次不一样。”王教练似乎看破了他的想法,神秘莫测地把他领回运动员下榻的酒店,敲响一扇房门。
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和宁霁在国内雪场看到的那条没入群山的灯带。
开门的也是一个亚裔面孔,晏淮觉得格外眼熟。
盛飞扬他们正在不远处的小酒吧里聚餐,他赛前控制饮食,不能喝酒,只能在外面看看那处明晃晃的灯火。
王教练推了他一把,说:“晏淮,这位就是国家队的张教练。”
晏淮独自站在雪场门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晏淮眸光“噌”地亮了。
T大单板队只有晏淮一人参赛,除了夏将辉还不能出远门,其他三人都来观战了。
原来张教练早就看过晏淮比赛,张教练觉得这是个可塑之才,一直有意将他收进国家队。但奈何晏淮之前表现不稳定,他们教练组意见也不统一,这事就一直耽搁下来了。
这届U型池世锦赛在这里举办。
张教练一直在为下一个新赛季选拔新成员。去年年底坡面障碍技巧和大跳台全国锦标赛上的名次也是他们选人的重要参考,那场比赛上,晏淮重新绽放光芒,让张教练又燃起了希望。
加拿大,蒙特利尔市。
后来几经辗转,张教练得知晏淮在T大的教练,就是自己的大学同学王同光,这根线才搭上。
晏淮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宿舍楼。
张教练鼓励晏淮在这次世锦赛上好好发挥,只要表现亮眼,就有机会拿到进入国家队的敲门砖。
果然。
晏淮听完以后,心潮澎湃。
宁霁怔了怔,犹豫几秒,还是点了头。
他想身披国旗,站在冬奥赛场,那是属于每一个运动员都心心向往的荣耀。
“但是,”晏淮话锋一转,“你也是真的打算离开T大了吧?”
从张教练处出来,盛飞扬他们还在小酒馆,晏淮过去找他们。
宁霁用力地点点头。
三人喝酒,他喝水。
“这次去北京只是暂时,对吧?”他问。
晏淮跟他们讲述了刚才见到国家队教练的事,果然,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迸发出了光芒。
宿管大爷已经在催他了,晏淮跟宁霁挥别,刚跑进宿舍楼里,不顾大爷杀人的视线,又跑了出来。
“兄弟,你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啊!”盛飞扬使劲拍着他的肩,“我太羡慕你了!”
“知道了。”晏淮懒懒地答应下来。
他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宁霁悻悻垂下脑袋,说:“我去找人沟通一点事情,等回来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其实早在刚进队的时候,盛飞扬一直把自己定位在“充数的”上面,他没有志向成为运动员,训练也觉得很苦很累。
晏淮差点气笑了:“宁霁,那是朋友吗?那叫长辈!你怕不是想气死那位叔叔。”
他就想窝在宿舍里看看漫画打打游戏,做个与世无争的宅男。
“男的。”宁霁吐吐舌头,“但是年龄大得能当叔叔了。”
可是他后来发现,单板滑雪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当他亲身体会到在雪地上翱翔的感觉,当他看到晏淮比赛时不服输的眼神,当他听到路清美因为输了比赛而躲起来偷偷哭泣……
“见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他突然想试一试。竞技体育,或许可以像热血动漫一样,能让他获得快乐。
宁霁有点急了:“我不是不告诉你,只是这个事情……我想在我决定之后,再正式通知你。我的确是去见一位朋友,这点并没有骗人。”
到后来,夏将辉发生意外,那段时间里盛飞扬更加深刻地反思起这件事。反思的结果是,这条朋友想走却暂时不能继续走下去的路,他要替朋友一往无前。
晏淮眯起眼,霸道地说:“我不接受。”
至此,盛飞扬终于明白了身为运动员的骄傲和自尊,也明白了晏淮这个机会的来之不易。
“对不起。”宁霁乖巧地道歉。
他发自内心地替晏淮感到高兴,不小心又多喝了几杯酒,兴致盎然地说:“狗爷,你要是让这个机会错过了,我肯定要打你,不止我打你,夏将辉也要打你,我们初代所有成员都要打你。”
晏淮一边焐着她的手,一边脸色幽怨地点点头:“对,我生气了。”
路清美抢走盛飞扬手里的酒杯,不让他再喝了,同时冷笑着说:“如果真有那天,不用你们几个出马,我一个人就行。”
“没多久……”宁霁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打你电话关机,体育馆也找不到你。晏淮,你是不是生气了?”
晏淮虎躯一震。
他把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心疼地问:“来多久了?”
翟小颜推了推眼镜,有点遗憾:“队长去了国家队,就不能和我们在一起了吧?”
显然,她在那儿站了很久了,鼻子和眼睛都冻得有些发红,晏淮一眼望过去,立刻有些心软。
她话音刚落,桌上就陷入沉默。
远远地,他就看到宁霁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地站在他楼下。
这是众人最不想触碰的话题。
晏淮心情很不好,晚上他关了手机,在操场上疯狂地跑圈,宿舍临关门时才回来。
古往今来,从大学生运动员转而进入国家队,都要面临同样的问题——分离。
可是,宁霁没有告诉他,这才是真正让他在意的点。
晏淮其实也想到了,他低着头,慢慢转着手里的杯子,迟迟不语。
他不高兴的点并不在于宁霁要去北京,他早就说过让她自己做出选择,无论她要去哪里,他都可以试着接受。
良久后,还是盛飞扬打破沉默,率先说:“没事!”
他不高兴了。
他声音拔得很高,越是这样,就越像在掩饰内心的不舍。
晏淮目光黑漆漆的,什么都没说,背着包走了。
“这是好事,为了能站上奥运赛场,一个小小的分别又怎样?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盛飞扬嘻嘻笑着,是跟他T恤胸前的草帽路飞一样傻气的笑容,“搞不好过一年,我们又在国家队碰面了呢。”
宁霁眼神移了移,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咽了回去,只是简单地说:“去见一个朋友。”
晏淮也跟着笑了:“况且,我现在连门槛都没摸到呢。”
晏淮脸色阴沉沉的,淡淡问:“去北京做什么?”
“就是!”盛飞扬没心没肺地哈哈一笑,“搞不好他明天脚一滑,直接跌出预赛……”
宁霁略带歉意地说:“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我最近要去一趟北京,这次是新来的小林队医跟着你们。”
路清美一爪子打在他后脑勺上,瞪了一眼:“闭嘴吧你。”转而看向晏淮,恶狠狠道,“你要是真敢脚一滑跌出预赛,信不信我当场让你体会一把散打的乐趣?”
晏淮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升起不好的感觉。
晏淮肩膀一抖,一脸严肃地点点头:“我信。”
宁霁站在一旁,抬了下头,说:“我暂时不跟你们去加拿大。”
翟小颜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
“怎么没有宁队医的机票?”
为了照顾运动员的作息,他们取消了通宵的计划,早早陪晏淮一起回了酒店。
出发前的下午,王教练给他们核对机票信息。一个一个对完了之后,晏淮才发觉不对。
刚走到酒店门外,翟小颜眼尖,盯着前面说:“那个人好像……”
离世锦赛越来越近,晏淮等人要提前出发去加拿大,倒时差并做适应性训练。
话音未落,面前人转过身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在等宁霁主动开口,可是宁霁一切如常,只字未提去北京的事,晏淮便以为只是一个小插曲,宁霁并没有要走的计划。
晏淮呼吸一窒。
话虽这么说,晏淮却不能就此说服自己。
宁霁眼睛弯了弯,沿着雪道慢慢走过来。
晏淮压低眉眼,淡淡道:“可能就是聊聊而已。”
“我应该是……赶上了吧?”
晏淮之前确实提到过,要带她一块去北京的事,但那个前提是他能在冬奥会前被国家队选中,并不是现在。
盛飞扬等人很识趣地离开了,酒店后院,只剩下宁霁和晏淮两个人。
盛飞扬看他这个表情就明白了,惊讶道:“她没跟你说吗?”
晏淮把头埋在她颈窝里,大口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晏淮眉头蹙起来,没说话。
宁霁将他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似的,不停拍着他的背:“对不起呀,我来晚了。想给你个惊喜,就没有告诉你。”
“夏将辉告诉我的。”盛飞扬说,“前几天不是北京那边的体校来交流嘛,他看到宁队医一直在跟人家体校的老师攀谈,后来还交换了名片。后来他去队医办,看到宁队医电脑页面上正在查询T市飞北京的机票!”
晏淮“哼”了个鼻音出来,以示不满,然而下一秒,他就搂住宁霁的腰,毫不犹豫地在她脸上啄了一口。
晏淮动作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晏淮话音里有说不出的委屈。
盛飞扬见他放下了雪板,便又凑了过来:“我来就想问问你,宁队医是要走了吗?”
“怎么可能,我说了只是暂时离开呀。”宁霁蹭了蹭他的下巴,“按照约定,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这趟北京之行的意义。”
晏淮斜了他一眼,一脸“懒得理你”的神情。
她从他怀里钻出来,认真地看着晏淮:“我想考北京那所体院的研究生,这次去,就是找导师面谈去了。”
盛飞扬灵活地往后跳了几米:“你有暴力倾向!我要告诉宁队医!”
晏淮愣了愣。
晏淮扛起雪板作势要砸他头上。
宁霁继续道:“我想你一定很想进国家队吧?为了能够站在你身边,我也要更上一层楼才行。”
“哇,你怎么这么冷淡。”盛飞扬痛心疾首,“狗爷有了异性忘了兄弟,亏我一把屎一把尿喂大你。”
晏淮问:“你打算考的专业……”
晏淮喝了口水,简明扼要:“有事就说。”
“还是运动医学方向。”宁霁眨了眨眼,眸子里的光一闪一闪,“其实我之前也很迷茫,我到底该去做什么。可是现在我已经有答案了,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和运动员在一起,我每天都很快乐。”
训练休息时,盛飞扬跑到U型池场地,神神秘秘地凑到晏淮旁边。
晏淮眸光触动,望着这个跨越了十年时光,才重新回到他身边的人。
今天晏淮他们在雪场训练,新成员留在学校,由于雪场有应急护理师,宁霁就跟着新成员一起,没有去雪场。
“宁霁。”他出声唤她,“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晏淮这段时间一直忙于训练,没能跟宁霁好好相处,好在宁霁明白他的斗志和决心,给他足够的空间做自己的事。
宁霁扬眉笑了。顿了顿,她声线忽低,无限温柔地说:“世羽嘉的时代已经过去。老天又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现在我选好了——这是属于宁霁的荣光。”
更重要的是,在上一次U型池项目的世界级比赛中,他犯了致命错误,这一次,他势必要扳回一局。
她眼里有光,像是很多年以前,每一个她站在赛道顶端的瞬间。
3月底在北美有一场U型池世锦赛,在2022年来临之前,能参与的世界级比赛不多,每一场都相当于冬奥之前的演练,因此晏淮十分看重这次世锦赛。
——是让他追逐了十年,山河不换的那束荣光。
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脚步越来越近,终于能在自己国家举办全世界瞩目的冰雪盛会,每一位中国冰雪运动员都铆足了劲,争取每一秒的训练机会。
世锦赛U型池比赛当天。
晏淮则已经投入全新的训练中了。
T大去了好多人,除了单板队的队员,不少校友都到场,举起了印有晏淮名字的应援牌。
综上所述,王教练一拍板,夏经理走马上任。
盛飞扬拨通了夏将辉的视频电话,举起手机,打算来个现场直播。
教练和队员们想了想,懂滑雪、会训练、熟悉队员、在新人面前还有威信,似乎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更何况,春节前他组织的“病房复习大作战”取得了卓越的成效,队里几个学渣居然没有一门挂科,彰显了他潜藏的领导力。
这是一场世界瞩目的赛事,媒体将视线都放在了赛道顶端的少年身上。
新学期伊始,夏将辉就在队里提出了一个申请,他要接下路清美的经理之位。
晏淮目光轻轻一扫,忽然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然后握紧拳头,向右挥出——
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不能继续职业生涯,也要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出路。
宁霁心里一顿,这是世羽嘉的动作!
他问医生以后自己还能不能当运动员,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这跟他预料的一样,脑部恢复期可能会很漫长,在彻底恢复好以前,他不适合返回赛场,而这意味着,他可能会错过最黄金的这几年。
那个笑容懒散而张扬的少年,终于带着她的荣光,飞下雪道。
年后,夏将辉出院了,但他还有呕吐眩晕的后遗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恢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