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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切的久别重逢,都是蓄谋已久的别有用心

C大体育馆内,羽毛球场地靠近门的位置,两个女孩子正挥汗如雨十分认真地与对方较量。

周嘉鱼像被惊着了似的回过神,想起十年前那个黄昏的那首《二泉映月》,她自己都摸着鼻子想笑,怎么那个时候,她就偏偏拉出了那首曲子呢?难怪现在要轮到自己为他卖力演出,可能是她当年让他丢了那么大的人的报应吧?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场馆内人少了很多,稀稀拉拉不过四五个在练习的同学,甚至能清楚地听到球在空中随着击打发出的空旷声音。

再再后来……哎呀!

褚唯愿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装,奋力跳起迎接杀过来的球,脸颊微红,显然打得有些体力不支。伴随着最后一次对方凶猛的攻击,她把球拍啪的一声甩在旁边,彻底认输。

再后来,他进了全封闭式高中,她去音乐学校备考参加竞赛,他申请国外学位进修,她去上海念大学,一来二去,好像总是错过一步似的……

“不玩儿了,周嘉鱼你精力也太旺盛了,姐们儿中午还没吃饭就被你拉过来当陪练,你瞅瞅,胳膊好像都肿了一大圈呢!”她伸出一只手臂朝着那边晃,好像真肿了似的。

所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王谨骞和周嘉鱼两个人,是水火不相容的。

对方显然没把这话听在耳朵里,她小跑着来到褚唯愿旁边,在原地不断起跳做拉伸。伴随着她高高举起胳膊的动作,一副好身材尽显,运动短裤下的那双腿修长匀称,叫人不得不把目光往上盯。

王谨骞本来还想着这个妹妹长得好看心灵手巧,这下,则彻底被她这种另类的嘲笑方式挫伤了自尊,讪讪地放下裤腿抓起书包回了家。身后一帮来找周嘉鱼的孩子见状哄笑一堂,王谨骞脸上无光,恼恨之下也就自然把周嘉鱼从知己归结到了敌人那一类。

她伸脚踢着瘫坐在地上的人,微微喘气平复自己的呼吸:“别懒啊,快起来,一会儿又该抽筋了。”

二胡的经典曲目配上大提琴那么低沉绵长的音色,那调子,能让人听着听着就难受得掉眼泪。

褚唯愿耍赖,说什么也不动:“合着你这是吃饱了尽兴了拿我当撒气桶呢是吧?”

或者是幼时顽劣的心性,抑或是那天王谨骞的形象太过惨烈,小小年纪的周嘉鱼看着王谨骞,手指一动,竟硬生生换了调子拉出一首《二泉映月》来。

周嘉鱼嘿嘿乐着,从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褚唯愿,挨着她旁边坐下:“哪敢拿你当撒气桶啊,这不是寻思你天天傻吃呆睡的怕你亚健康吗,拉你锻炼锻炼。”

周嘉鱼显然也看到了他,那个时候如果用“树下桀骜不驯的少年”来形容王谨骞,显然是太抬举他了。在周嘉鱼的眼里,他就是一个挨了揍不敢回家的无知儿童,心念一动,她就猜到了几分:八成,这个人就是邻居妹妹提到过很多次的,那个总是挨揍满肚子坏水儿的,王家小子。

“鬼才信你。”褚唯愿翻了个白眼,闲着和周嘉鱼话家常,“你知道吗,小王子回来啦。”

他专注地看着对面那个拉大提琴的女孩,一动不动。

小王子。

黄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坐在树下,校服的裤腿破烂了被他挽到膝盖上方,小腿上瘀青和擦伤遍布,脚边还搁了几个用过的矿泉水瓶子。

周嘉鱼瞳孔一缩,吓得手里的水差点没掉地上。她故作平常地调侃褚唯愿,生怕让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看出什么:“还小王子,你酸不酸啊,不怕纪珩东听见跟你掐?”末了她又补了一句,不知道是问褚唯愿还是问自己,“怎么好端端的就回来了?”

那是王谨骞听过的,最好听的曲子。

“可能是王阿姨催他催得急吧,一个人总在外头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昨天我听纪珩东给他打电话还说要过几天一起去玩儿呢。”褚唯愿舔舔嘴唇,不觉有异,“你也一起啊,他还要我找你呢,说起来也好久没见了吧你们。”

直到现在,王谨骞都清楚地记得,她拉的那首《舒曼协奏曲》。

周嘉鱼顿了顿,转头收拾自己的鞋子和换洗衣服:“再说吧,最近有排练,我还得照顾小月亮,不知道能不能腾出时间。”

她年纪不大,约莫比王谨骞小几岁,穿着一条白白的裙子,怀里还抱着跟她差不多高的大提琴,远远看去,眉目好看得就像动画片里的希瑞公主。下午五点太阳快要落山的光景,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中央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拉起琴来,细瘦的身体上沾染了大片金黄色的余晖。

“嘿!”褚唯愿手脚并用地坐到周嘉鱼身边,抱住她光溜溜的一条大腿蹭来蹭去,终于给她下了个定义,“嘉鱼姐姐,你今天,有点怪。”

他正郁闷的时候,忽然从对面的楼里走出一个女孩子。

褚唯愿是当年那帮孩子头的老大褚穆的妹妹,也是被王谨骞往书包里塞过小白鼠的纪珩东的小竹马,一路和这几个邻居哥哥姐姐一起长大,年龄最小,也最爱玩爱闹。记得以前王谨骞被她那个不靠谱的哥哥打了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哭哭啼啼地跑到树下去问王谨骞:“我哥哥又打你啦?”

王谨骞当晚没回家,而是坐在离家不远的那棵杨树下拿矿泉水冲洗伤口。他知道今天战骋无缘无故来找他打架的原因,等一毕业,战骋就要被送到千里之外的对口军属学校念高中,今天这一场架,可能是俩人最后一次了,都是小男子汉,心里对这些年的对手那些不舍得和不甘心怎么也说不出口,就用打架代替了。

所以就算是在王同学少年时期对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王充满不忿和不屑的时候,对这个小姑娘也还是带了几分喜欢的。每次回来他都没忘了给褚唯愿买些她喜欢的礼物,为此,纪珩东没少和王谨骞掰扯。

那日,王谨骞又一次被战骋堵在教室里,三年过去他的身手倒是灵敏了不少,但虽然躲过了脸上的灾祸,手肘和身上还是落了些擦伤。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褚唯愿帮王谨骞说好话:“你好像对小王子有别扭?怎么啦?好歹当年你把腿弄折了还是人家把你从上海弄回来的呢,你倒是热情一点呀。”

这种你来我往的幼稚厮杀方式竟然持续了这几个小子的整个中学时代,如果说最初是为了小孩子的尊严,那最后完全就是这些将要成年的男孩子血气方刚的较量和不忿。

这事儿就是周嘉鱼的一个耻辱,一提就让她迅速败下阵来。

比如,在学校期中考试的时候,在战骋对他的威逼利诱下,他故意把卷子全部写错然后借给战骋让他抄了个大零分;比如,为了报复纪珩东,在他的小竹马书包里扔小白鼠;比如,在江家门口把江北辰跟女生偷偷约会的事情“无意”透露给他爷爷。虽然这些事情败露以后,王谨骞会遭到更加惨烈的报复,但是第二天一早,那帮孩子王一定会顶着比他还花花绿绿的脸来上学。

周嘉鱼的大学不是在这里读的,而是在上海一所很出名的艺术院校,大四上学期的时候有一天她从床铺上下来,也不知道是蒙了还是没睡醒,一脚踩空直直地从床铺上摔了下去,当时就躺着不能动了,整个人疼得伏在地上一声不吭,吓得室友直接打120把她送到了医院。

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大人儿似的王谨骞盘腿坐在床上想了一夜,充分发挥他老爹教他动脑子的办事方法,彻底和战骋的四人小队展开了较量。

那一下摔得不轻,脑震荡加上小腿骨折,周嘉鱼没有家人在这里,身边也不过两个室友陪着,她头上、腿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也不愿意和家里说,每天躺在医院里跟个留守儿童似的。还是一次跟褚唯愿打电话没忍住心里的难受跟她讲了,周嘉鱼在电话这头第一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病房单间的角落里直抽搭,褚唯愿原本打算马上飞过去把周嘉鱼接回来,正赶上从纪珩东那里得到消息王谨骞在上海代表美国那边来交流。纪珩东本身也不放心褚唯愿这么个小二货带着周嘉鱼那个大二货来回折腾,这下算是彻底粗暴地把这个差事推给了王谨骞。

王谨骞大概是遗传了他爹喜静的性子,向来对他妈的大棒子政策不感冒,虽然被打怀恨在心,但他也没傻到真去和战骋针尖对麦芒,都是男子汉,也别提去各家家长那里告状这样没出息的事儿。

王谨骞知道以后没多说,直接结束洽谈以后杀到了医院里。那是他和周嘉鱼隔了三年第一次见面,俩人看到彼此都吃了一惊。

王妈妈见儿子被打成这样自然心疼,但是为了教育儿子长个记性,她也不说拉着儿子去讲理,只当几个小伙子正常打闹,同时还对王谨骞谆谆教诲:“你天天看书是没用的,你得练起来,有好身手!这样就不怕挨揍了!”

周嘉鱼惊王谨骞不过三年却一身难掩的清贵矜傲姿态,王谨骞惊周嘉鱼千日已过却依旧没改犯傻的人生作风。

就这么,在月黑风高的回家路上,王谨骞第一次明晃晃的,让人打了个鼻青眼肿。

她头上、腿上缠得都是纱布,王谨骞险些没认出来。他站在门口不确定地问了一声:“周嘉鱼?”

“走!”

周嘉鱼转过僵硬的头,也没来得及看是谁就应了一声。

愿愿是纪珩东的小竹马,一想到这儿,纪珩东和江北辰对视一眼,心里琢磨半天。

目光相对,直到看见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时,王谨骞才确定真的是她。

“纪珩东,你忘了上回愿愿说他比你长得好看了?”

王谨骞办事效率很高,一面吩咐人给她办出院手续一面给她收拾行李把她扛到轮椅上。三年没见,周嘉鱼就像个小话痨,看着王谨骞身上裁剪精良的西装拉着他问个不停:“王谨骞三年没见你这也算是人模狗样的,小子发展得不错嘛!

“江北辰,你忘了上回你爷爷夸他比你机灵了?

“投行是什么?你怎么来上海了?是出差吗?

战骋恨得牙痒痒,拳头一挥:“不管!文邹邹那样儿看着就欠揍!你打不打?

“你还要回纽约去?回纽约干什么?卖汉堡吗?”

这“文盲”两个字,两人算是彻底结下了梁子。战骋迅速集结他的小团体趁着下课在操场的沙堆上慷慨激昂,此仇不报非汉子!小团体是以褚家的小子为老大的,但是因为年龄稍长其他三人几岁,和他们并不在一个学校。江家、纪家的俩小子犹豫不敢,纪珩东问战骋:“就因为一个名儿就打人?他回头告状怎么办?”

王谨骞听得头疼,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之后手下施力把她抱到轮椅上,重重吐出几个字:“周嘉鱼,你以前跟我说话的时候可没这么喜欢动手。”

尖锐的哨声刺激得周围一大票学生纷纷大叫着躲开,唯独王谨骞皱眉看着战骋一动不动,对着战骋轻飘飘地扔出两个字:“文盲。”

他西装的领子被她扯得歪歪扭扭,身后的助手都不忍直视了。

战骋是什么人?是被他爷爷捧在心尖上的孩子王,受不得任何轻视和嘲笑。王谨骞这个动作无疑是在赤裸裸地瞧不起他!他几步走下去,脖子上挂着体育委员特有的身份象征——口哨,冲着王谨骞就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

轮椅上的周嘉鱼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即视感,王谨骞瞧着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忽然就乐了,问她:“你说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子弟学校里进行分班,战家的小子战骋凭借着比别家小朋友个子高、块头大的优势当了体育委员,负责点名。对于那个时期刚上初中的孩子来说,“骞”这个字显然还有些生僻,战骋看着点名册张嘴几次,愣是不知道怎么念这个字,王谨骞大概等不及了,干脆自己站到了队伍里,秀气的小脸上满是不耐烦。

周嘉鱼知道他提的是以前他在树底下鼻青脸肿而她却趾高气扬地给他拉《二泉映月》的事儿,一时气得直哼哼。如今,还真是像他说的,风水轮流转。

他第一次挨揍,是上初中一年级时。

那一次,是王谨骞全程把她这个半残人士安全送回来的,如果没有他,周嘉鱼是不会在家里好吃好喝养得身强力壮的。再后来,等她勉强能下地走路打算好好感谢一番王先生的时候,才得知这个好久未见的人又一次悄无声息地走了。

大院儿里孩子多,家里教养的路子也五花八门,几家的孩子凑成一堆儿形成个小团体欺负人在这等级分明的地界是常事儿。其中以江家、战家这样的顶尖儿家族的小子为代表闹得最欢,欺负人也最没边没沿。在这样一个孩子们拉帮结伙调皮捣蛋的环境里,对于王谨骞这种不爱说话不爱闹的,显然是一个噩梦。

可是如果,自那以后两个人再没有什么交集,只怕现在的周嘉鱼在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时还是会雀跃的吧,至少,不是现在这样心怀忐忑与不安。

转眼几年过去,王谨骞也确实没辜负他爹的心血,不像隔壁几家的小子天天就知道傻淘干架,倒是生得白白净净一副文弱书生相,在别人家的孩子还在作妖挨揍的年纪时,自己就知道捧着一本孙子兵法看,活脱脱一个小大人儿。他妈为此还曾经不止一次跟人吐苦水,想她下过灾区上过战场的女英雄,怎么这亲儿子就不能跟她一样生龙活虎呢?

周嘉鱼看着褚唯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心想我总不能告诉你为了彰显我的热情我特地扛着琴到他的就职酒会上去给他拉曲助兴了吧?

铁郎心研究字典、诗词、古文好几天,给儿子娶了个谨骞的名字,严谨慎思谦,时常提醒自己自勉的用意。看着包在棉布里的儿子,铁郎心也算是老泪纵横一把,心想着儿啊,你爹为了你将来不像你妈那样粗鲁蛮横,可是把香火都给灭了啊!你小子可得给我好好长,别辜负了你爹。

他只好敷衍着褚唯愿先答应下来:“行了我知道了,等你们要出去玩的那天给我打电话,有时间我一定去,成吗?”

首先作为一个作家,还是一个有学历有文化有地位的作家,儿子的名字怎么能起得这么草率?何况孩子还小,适不适合王妈妈这条路还很难说,不能在他刚来到这个社会就禁锢了手脚阻碍孩子的发展。最终夫妻两个几经斗争,总算是拍板决定,让儿子自由发展可以,但是必须得随母姓。

待送走褚唯愿,周嘉鱼才沿着体育馆的路慢慢往排练室走。

谁知道王妈妈把想法一提出来,王爸爸第一个不同意。

她现在念研究生二年级,带教的孙教授是一位很有实力的知名音乐家,因见周嘉鱼十分有天分,便举荐她到学校的乐团做大提琴手。C大的乐团在国内交响乐界还算小有名气,偶尔在学校有活动的时候友情演出,更多的是在外进行商演打响名声。

王谨骞他爹是八十年代很有名的一位作家,叫铁郎心,一次下部队采访积累素材的机会与王妈妈一见如故,不过半年时间就跟组织打了报告结婚。铁郎心人很温和,也十分有才华,恰好与王妈妈的威武作风形成了互补。王谨骞生下来的时候,王妈妈想得很好,儿子随爹姓,叫铁牛!好养活!等长大了就扔到部队去锻炼锻炼,将来好好发展接他老妈的班,就算比不过隔壁战家那功勋家族里走出来的小孙子,多多少少也是不矮人一截的。

有孙教授的头衔和过硬的演出实力,乐团也算是发展得很不错。最近就有一次很重要的竞演资格比赛,听说如果得到主办方的赏识就有机会到美国去交流。周嘉鱼向来对这样的事不太热衷,但是孙教授一再提点她要她专心,毕竟不是谁都有这样交流的机会。

首先,就是名字。

明天就是比赛的日子,下午大家都在排练室合拍练习。其实也没什么新意,无非就是悠扬浪漫的经典曲目罢了。周嘉鱼练得兴致缺缺,一心惦记着晚上给小月亮带些什么好吃的回去。

按理说,王妈妈行伍出身,周遭住着的邻居也都是赫赫有名的人,对王谨骞的教育就算不按将门虎子的方式来也该是那种严苛不二的态度,谁知道,打这个孩子出生起,王妈妈就没顺心过。

晚上排练结束后,路过蛋糕店的时候周嘉鱼买了满满一大袋子甜点去花店,小月亮正在门外的小板凳上坐着乘凉,见周嘉鱼回来了欢快地朝她招手。

王谨骞的妈妈巾帼不让须眉,受家里世代从军的影响十七岁就参加了革命事业,在部队奉献青春整整几十年,王妈妈怀着王谨骞那年,正赶上一次西南地区的地震,当时情况紧急,王妈妈不顾自己的身体主动带着部队开拔救灾。为了嘉奖这种精神,王妈妈的名声被宣传得很广,一路晋升举家搬到了如今的大院儿里。能和王妈妈这样的女将住在一个地方的人可想而知,家家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所以这么一来,刚出娘胎几个月的王谨骞也算是正儿八经根正苗红的红二代了。

周嘉鱼抱着她亲了亲她的脸蛋,笑嘻嘻地问她:“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卖了多少花?”

周家和王家是一个院儿里住着的邻居,也是多年的相识。

小月亮眯着眼睛去屋里给她拿今天的记账单子,快速地用手语比画着。周嘉鱼看着看着,神色就变了。

可是如果真要追溯起两个人的渊源,倒是要从周嘉鱼和王谨骞很小很小的时候说起。

因为小月亮说:“今天有个年轻的叔叔来找你,看你不在就要我包一大束白玫瑰花给你,他让我告诉你:对不起。”

明明在过去几年的时光里,她也不过和他见了几次而已啊。

如果在你的生命中有一个人让你难以启齿,让你对未来怯步难行或对过去百般逃避,那这个人于你来说,一定在某一段时光里给过你最惨烈的重伤。

她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大步流星离开的男人实在想不通,怎么自己就和王谨骞这个人,突然走到了现在这样尴尬的地步?她到底是怎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与这个人有了纠缠?

那束玫瑰花是王伯一大早就去冷库里提的货,此刻被精致的牛皮纸包得漂漂亮亮的搁在那张小桌上。花束下,还压了几张粉红色的钞票。

纵然与王谨骞的对话实在算不上舒心,刚才两人闹得那么僵,周嘉鱼也还是没抹下脸来把他赶下车。

周嘉鱼怔怔地看着那花,大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王谨骞送来的,毕竟,这种可笑又幼稚的方式很像他的行事作风。

明明这么巧合的一场遇见,却还是闹了个不愉快。

可是不是。

晚风微凉,可是吹得人心里却十分烦躁。王谨骞隔着车窗看着外面那道窈窕细瘦的背影,烦躁地扒了扒头发。

因为搁在花瓣中间那张卡片上的字迹,实在是太让她熟悉了。

她踢踢踏踏地踩着拖鞋下车,手里没吃完的东西也匆匆打了个结扔到垃圾桶里。

察觉到周嘉鱼凝住不动的脸色,小月亮慢吞吞地拽拽她的衣角。

车里迅速寂静下来,周嘉鱼有点自嘲地笑起来:“王谨骞,我欢迎你回来,但是不代表也欢迎你拿着过去那点破事儿来硌硬人。”

她用手语跟周嘉鱼比画着,眼睛里全是害怕、着急:“嘉鱼姐姐,你怎么啦?”

蘑菇里滚烫的汤汁烫得她舌头都麻了,周嘉鱼不作声地把它咽下去,感觉好大一块石头噎在喉咙里,憋得她眼眶发酸:“你怎么知道的?”

周嘉鱼握住小月亮的手,把桌上的玫瑰花扔到垃圾桶里,语调轻快:“没怎么,我今天给你买了好多你爱吃的点心,快去洗洗手,咱们开动了。”

看着周嘉鱼迅速委顿下来的神情,王谨骞自知话伤了人,却又别过头去不肯服软:“没什么意思。”

小月亮摇摇头,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

周嘉鱼咬着蘑菇的动作一顿,有点呆滞地看着王谨骞慢慢问道:“你什么意思?”

小孩子比大人更容易察觉情绪的变化,周嘉鱼蹲下来摸了摸小月亮的头发,心里酸涩:“真的没事,姐姐就是不喜欢今天来买花的那个叔叔,下次月亮再看到他不要让他进门好不好?”

王谨骞心里一沉,再开口时忍不住带了些嘲讽意味:“你不远万里去找的那哥们儿以前也是像我现在这样陪你吃这个?”

小月亮肯定地点点头,乖巧地伸出三根手指。

周嘉鱼含混不清的答,也没想那么多:“是啊,能天天跟你在一起做你喜欢的事情,多好啊。”

周嘉鱼被她逗笑,拿起蛋糕在她眼前晃了晃:“那就快去洗手,我们吃饭啦。”

王谨骞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若有所思:“你们是不是都喜欢纪珩东那样能陪你们一起钻夜市逛商场的?”

夏天的晚上总是带着些懒怠,天空呈现出即将黑下来的墨蓝色,老城区里,小小的花店店门微敞,偶尔有风吹过带进一室花香,店内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围在桌边吃着甜点,彼此笑意温暖。

周嘉鱼把天窗打开散味道,开始大快朵颐。礼服被她趁他下车的时候换下来扔在后面,她身上只穿着卡通的半袖衫和一条运动短裤。

周嘉鱼出神地望着角落里被扔掉的玫瑰花,好像嘴里甜蜜的奶油都变得苦了起来。

在里面不过站了几分钟,却好像浑身都带着油烟味,他把装着麻辣烫的袋子递给周嘉鱼,一脸嫌弃:“你快点吃,我受不了这东西。”

她还记得,就是几年前的这天晚上,她在音乐厅门口捡到了小月亮,一晃,都过去好几年了呢。

周嘉鱼看着他满脸嫌弃拎着袋子出来的样子笑话他:“王谨骞你这样不行,根本不接地气,看看人家老纪,能陪着愿愿一起钻学校门口的夜市,那才叫男人!”

小月亮吃得开心,虽然不会发声,但是她总是用一些很微小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周嘉鱼趴在桌边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话:“月亮,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哦,你爸爸他想把你接回去给你一个新家,让你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

她话还没说完,他先她一步甩上门,人已经下了车,大有不容反抗的意味。其实王谨骞哪里吃过麻辣烫,让他一个搞资本的“小列强”去这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小吃店确实有点显得格格不入。

小月亮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蛋糕屑,她眨着眼睛,半天没有回应,神情一下子紧张恐惧起来。

周嘉鱼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不麻烦你。”

周嘉鱼懊悔自己的坏心情带来的后果,连连摆手跟小月亮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姐姐只是打个比方,没有不想和你在一起的意思啊!”她把小月亮抱起来低头一连亲了几口,说不清是为了向她道歉还是为刚才小孩子脸上那一瞬间似曾相识的落寞慌张。

王谨骞拉开车门把手,皱眉道:“我去吧。”

话说出去总会对小孩子有一些影响,本来就被上天夺去说话这项本领的小姑娘这下子更沉默了,周嘉鱼整个晚上都处于浓重的歉疚之中。晚上周嘉鱼带她去花店里间的卧室去睡觉的时候,小月亮忽然勾住了她的手指,用小孩子最容易表达情感的方式紧紧地抱住了周嘉鱼。

折腾了一晚上周嘉鱼有点饿了,麻辣烫的店面就在王谨骞公寓往前一点的地方,她把车靠在路边跟他商量:“你等我几分钟,马上就回来。”

周嘉鱼鼻子一酸,险些哭出声来。

东三里和周嘉鱼住的地方是一个方向,如果回王妈妈那里,她得绕好大一圈。

包里还装着从南方寄过来的信,外间的垃圾桶里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今天是谁来过,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得让她措手不及甚至无从招架,永远挺直的脊背好像真的要被压垮了似的。

他正低头发短信,听后嗯了一声,半天才摇头:“不,回东三里的公寓。”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自己无助难过的时候能像小月亮一样找个人来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和难过,可是她是周嘉鱼,一个生龙活虎就算地球上只有自己也依然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人。

“王谨骞,你要回王阿姨那里吗?”

她坚决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窘迫。

她开车的时候懒散劲儿上来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头上的发饰被拆下来,头发松松软软地落在肩头,总让人忍不住想看一眼,再看一眼。

小月亮慢慢入睡,周嘉鱼肿着眼睛懒怠地打了个呵欠,心里悄悄想着,好像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呢。

周嘉鱼的车是时下男人都很喜欢的越野,这是她姥爷在她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给的奖励。后座要放大提琴,王谨骞就顺理成章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距花店很远的一个高墙大院儿里,有个年轻男人正蹲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拿石头画着圈圈。

老威尔一早就给他安排下来的宾利孤零零地被扔在了停车场,俩大车灯在夜幕下透着哀婉。

他等了好几分钟,才从对面的小二楼里走出一个穿着休闲随意的人。

王谨骞死皮赖脸地骗了周嘉鱼出来,用眼神无声制止了身后想要跟出来的秘书团队,活脱脱把自己搞得跟在国外混不下去凄惨回国的民营企业家一样。

纪珩东呸的一声扔了手里的烟,随手就把石头朝着王谨骞打了过去:“你真孙子!大晚上的把我撂外头喂蚊子是吧?磨叽什么啊,拿自己当大姑娘出个门还得三脱三换哪!”

当晚,晚会主角扔下百来号员工拐了人家乐团的大提琴手不知所踪,留下助理一个人面对数家媒体编瞎话。关于投行的财经版面新闻没报着,倒是给娱乐八卦的版面赚足了眼球。

王谨骞不同于平日里一身严谨精致的西装打扮,从家里出来的他一件白色半袖衫,一条五分的黑色大短裤,脚上趿拉着拖鞋。好像是刚洗完澡,他精短利索的头发上还往下淌着水。

“……”

甚久没见纪珩东这个货了,王谨骞笑着踢了他一脚:“出门三脱三换的那是你,别给爷戴歪帽子。再说了,谁让你跟这儿等着了?你自己乐意出来喂蚊子不回家,怪得着谁。”

“所以,”王谨骞回头费解地看了她一眼,“我都走了你还拉琴给谁听?”

纪珩东是当年参与欺负王谨骞的一员猛将,以前那些找碴儿的阴损招数不少都是拜他所赐,他是威望甚高的纪家独子,老太爷的心肝儿。如今多年过去,俩人总是改不了小时候一见面就掐的毛病。

周嘉鱼脑子慢,傻乎乎地答了一句:“给你啊。”

纪珩东伸直了两条长腿,噗的一声开了罐啤酒给他:“我不爱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儿晚上要不是为了送小姑奶奶你还见不着我呢。”

他脚下没停:“你来给谁演出?”

王谨骞接过啤酒仰头灌了一口,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你这一天就为女人活着了吧?纪珩东,打小你就没出息,没承想长大了还是这个德行。”

周嘉鱼吓了一跳,神情不可思议:“演出还没结束呢!拉我上哪啊你?”

“呸!你找我到底有事没事?没事儿我可走了啊。”

第一次邀约就这么被拒绝了,王谨骞有点不太愉快。但是如果就这么承认失败,显然不是他的风格,他面不改色:“那正好,我刚回来还没得空儿买车,你送我回去吧。”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周嘉鱼就往外走。

“这不寻思找你解解闷吗,没什么事儿。”王谨骞挨着纪珩东坐下,冲大杨树不远处的那幢房子扬了扬下巴,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前儿个我碰见周嘉鱼了,她跟她爸还是老样子?”

周嘉鱼摆摆手,很是诚恳:“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来的,一会儿路过楼下随便吃点就行了,你忙你的。”

那亮着灯的地方大家伙都熟,是周书记周景平的家。

王谨骞搁在裤兜里的手一动,十分镇定地提议:“我送你回家,顺便一起吃个饭。”

纪珩东一乐:“怎么着,前脚刚骂完我为了女人活着,后脚就来跟我打听人家闺女的事儿?我记着你这刚回来也没几天啊,这么快就惦记上周嘉鱼了?”

“没有。”周嘉鱼大大咧咧地摇头。

王谨骞微哂:“不是,公司办的任职酒会上她跟着乐团来商演,就聊了几句,没别的。”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王谨骞见周嘉鱼目光发空地盯着桌上的甜点,心里不禁活泛起来,忍不住试探她:“你吃晚饭了吗?”

纪珩东不着调,夸张地扬起眉毛:“她给你演出去了?王谨骞你厉害啊!我上回求着她给我新开的那个场子去壮脸儿可是放了不少血呢。”

虽然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王谨骞和周嘉鱼并不太对付,但是王谨骞不允许别人欺负她,在潜意识里,周嘉鱼这个人好像只能在面对他的时候才能局促不安,才能脸红尴尬,如今让她因为别人有这样的情绪,王谨骞很不高兴。

王谨骞踢了他一脚:“滚蛋,我是碰巧了。”

所以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王谨骞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情非常好,好到上台致辞都不需要助手早早就为他准备好的演讲稿,好像只要她在那里,就没什么是他不愿意做的。只是在他站在台上的整个过程中,周嘉鱼都没有看向他,他本来想着致辞结束以后就去找她,像之前很多次一样跟她打招呼说:周嘉鱼,我回来了。可是无奈因为刚刚回国,为了投行以后更好的发展他也不得不抽出时间跟几家合作意向强烈的公司进行沟通,等他好不容易忙完的时候,就碰上了这姑娘让人缠住的情景。

纪珩东手里反复摆弄着打火机,斟酌半天才开口:“小鱼儿这几年,过得不太顺当。”

有些人相遇第一次是天意,第二次就是缘分。

小鱼儿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谁开始叫起来的,好像打周嘉鱼初中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叫响了。

两侧的大门被侍者缓缓拉开的时候,那首轻快的协奏曲响起,王谨骞大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支高雅洋气的乐团在现场演奏,想到乐团他几乎是本能地就又想到了周嘉鱼,往里走的短短几秒,他就意料之中却又有点惊喜地找到了她。

“跟家里还是那样,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以前有她姥爷在周叔多少还忌惮着点儿,最近这两年老爷子身体也不大好没什么精神头管了,她几个娘舅又都是忘恩负义的主儿,加上周致涵挺给他们老周家长脸,现在……”纪珩东停顿了一下,略显嘲讽,“全家对她估计比来个生人都要客气。”

周嘉鱼对王谨骞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王谨骞不自觉地蹙起眉:“这些年一直这样?爷儿俩就没和好?”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就是不管你在哪,只要一个人进入到你周围,你都能立刻感知到她的存在。

纪珩东冷笑:“爷儿俩要是那么容易和好,嘉鱼当年也不至于被送到她姥爷那里养活。”

其实,他是看到了周嘉鱼的。

关于父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纪珩东深有体会。

“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不饶人呢。”王谨骞被她顶得郁结,忍不住轻声嘟囔,一边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她。

“周叔现在就是后悔也没什么机会找补了,说难听点儿当年跟她妈根本就是闹着玩儿,拿小鱼儿当牺牲品,何况周致涵母女都在一起住了这么些年早就根深蒂固了。有时候出席什么大场合,谁都知道周书记旁边那两位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可是根本没人注意是第几个老婆、孩子。”纪珩东向来不管别人家的闲事,可是现在聊起来,多少还是带了些对周家的轻视,“说起来,咱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就属小鱼儿过得最要强。挺好一姑娘,可惜了。”

她被风吹得直打寒噤,一截白皙的肩膀露在外面,脸上却依然是明快的笑意。

王谨骞轻轻摩挲着手里冒着冷气的易拉罐,面沉如水:“我记着她前些年处了个男朋友,怎么现在也单着?”

周嘉鱼往他身后躲了躲,也不客气:“这叫对邀请方的尊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叫作我对你的尊重。”

“那个王八蛋。”纪珩东冷笑两声,眉眼间满是不屑,“要不是他周嘉鱼不至于像现在活得这么倔。是谈过,俩人分了有两年了。哎对了,就是你那年把她从上海接回来以后,她当时还拄着拐呢那男的就过来跟她提分手。听说是个画家,当初跟个家里开画廊的台湾人跑了,为了这事儿周嘉鱼休学半年连去国外进修的机会都没要,这才考的研。”

王谨骞冷哼一声,慢悠悠地问:“你们演出……都穿成这样?”

果然。

大厅的尽头是一个露天行政酒廊,今天晚上风刮得厉害,刚迈进去周嘉鱼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王谨骞波澜不惊地丢掉手里的啤酒罐,啤酒罐划着一条优美的弧线被精准地投进垃圾桶里。

“还没来得及说,今天刚到,算起来你是第一个见着我的。而且总在那边待着也不是办法,爸妈岁数大了,找个机会就回来了呗,哪儿不都一样。”

还真是烂透了的剧本,王谨骞本以为那个一说周嘉鱼就跳脚的人至少应该有点资本来影响她这么长时间,以至于他再次回来的时候看不到一点儿她当年活泼灵动的影子,如今听来,却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没一点英雄气概的东西。

也不知道是刚才那拨儿人起哄的尴尬劲儿没过去,还是隔了这么久再看到王谨骞时有些尴尬感,总之,周嘉鱼脸上的两团红晕就一直没下去过。她跟着他沿着长餐台慢慢走,硬着头皮聊天:“不是在美国吗?怎么就突然回来了?之前也没听他们提起过啊。”

大院儿里长起来的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有点傲气的,尤其是像王谨骞这样靠着脑子能在国外独立地杀出一条血路的。男人活在世上,左右不过为了“情、金”二字,在王谨骞看来,一个男人能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感情,已然是下下等,亦不配与他为敌。

以前在公司内部就听说这位小威尔先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连美国财经报纸邀请他做头版封面他都只是应付地让助理拿了他一张证件照了事,如今活生生地见到这位不说,竟然还能看到他这么情绪化的一面。与此同时,大家目光相接间迅速把重点放到了正在与老板对话的女人身上,甚至有媒体已经在偷偷拿着相机拍照了。

纪珩东眯眼盯着王谨骞,若有所思:“王谨骞,你以前没这么八卦啊?”

王谨骞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微微上扬,嘴边有很浅很浅的酒窝,原本底下假装谈笑风生的众人见到老板笑,心里都跟炸了一个大惊雷似的。

王谨骞谦逊一笑,迅速回神:“嘿,我这是瞎打听。这几年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不是怕哪天跟她说话一句不对了惹她不高兴吗,这样心里有个数。”

听到她这么爽快干脆地叫自己的名字,王谨骞轻轻笑了起来:“得,难为你周大小姐今天拉下脸儿来能给我接风,都是我的不是,回头我一准好好整顿公司风气。”

纪珩东慢慢哦了一声,继续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你真是家里催你催得紧才回来的?连我这外行人都听说了,你在那边风头可是正盛,就这么回来了不可惜?”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周嘉鱼就迅速垮下脸来,语气也没有刚才那般礼貌了:“还说呢,王谨骞你的员工都这么随便搭讪人家姑娘?”

“有什么可惜的。”王谨骞毫不在意地扯开衣领露出肩膀下一片结实干净的皮肤,上面赫然一道长长的紫色瘀痕。瞧着模样,倒像是王妈妈以前用得十分趁手的那条皮带给打出来的。

周嘉鱼穿着一字肩的金色鱼尾长裙,妆容精致,露出的那片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好看的光泽。王谨骞双手自然地搁到裤袋里,不露痕迹地迈步站在她右侧,轻轻皱眉:“怎么着,看你这意思今儿晚上还真有跟他一起吃夜宵的打算了?”

王谨骞龇牙咧嘴地碰了碰伤口:“瞧见了吧?开眼了吧?我回家头一天,我妈看见我连句话都没说直接就往这招呼,张嘴闭嘴就是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卖国贼,说我给外国佬打工坑害祖国人民,结果还没等打两下抱着我的脑袋就哭,哭得人心里头直不落忍,他俩到底老了,家里就我一个,我也是真怕俩人出了什么事儿没人照应。钱在哪挣都一样,反正都是给人家打工,回来我倒是舒坦。”

简单一句话,却无形中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纪珩东听完也赞同,兴致盎然地搓了搓手:“反正哥儿几个都在这边,回来正好。我听说北郊新开了个欢乐谷,在野蜂山上,愿愿老早就说想去玩,借这个机会周末一起出去聚聚?回来了不跟大家知会一声儿不合适。”

周嘉鱼出人意料地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地笑着回应他:“你回来的架势太大了。”

“行啊,”王谨骞答应得干脆,“周六晚上我得和纽约那边开会,太晚就不回来住了,早上我过来跟你们会合。”

王谨骞也不在乎,旁若无人地与周嘉鱼问起话来,语气熟稔:“看见我了也不打声招呼,哑巴了?”

纪珩东又开了一罐啤酒递给他:“回头我让愿愿接着周嘉鱼一起去。这回人凑得齐,一起热闹热闹。”

江助理眼风低低一扫,自有识相的员工作鸟兽散。一时间,整个大厅的眼光却都若有若无地往这一个地方瞟。

纪珩东和王谨骞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彼此笑得意味深长。

哪敢跟老板抢人,更何况是王谨骞这样的老板,项目经理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连连道歉借故离开这样尴尬的局面。江助理更是耳聪目明,心下明白了几分,想必,眼前这位身材高挑的大提琴手,是老板的老相识。

夜风中,王谨骞舔掉嘴角醇厚的啤酒泡沫,心里默默地念刚才纪珩东说过的那个名字。

他从人群让出来的一条小道信步而过,微笑着看着面前脸色绯红的周嘉鱼,话却是说给旁人听的:“周小姐今天晚上估计是没什么时间了,不如你们改天再约?”

周嘉鱼。

众人闻声皆转头看去,只见消失很久的执行官先生面色沉静地站在包围圈后方,一只手正在扣另一只袖口的纽扣。

小鱼儿。

场面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缓沉稳的声音:“不好意思,周小姐的夜宵恐怕已经约了人。”

欢乐谷是建在野蜂山山顶的,在园内能360度无死角通过多种娱乐设施看到山下的风景。把游乐园建在这种谁都无法想象的地方自然是充满了刺激和新奇,早在开园第一天,就有大批的游客闻风驱车来凑热闹。

周围尽是那男人的同事,见他如此主动都凑过来起哄拍巴掌。周嘉鱼知道这场演出的重要性,又碍着王谨骞的关系不好翻脸驳了对方的面子,一时间只能尴尬地抓紧裙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很长的盘山公路,硬是在半山腰的地方塞车了。

项目经理大度地点头表示不在意,继而乘胜追击:“那留个电话可以吗?结束以后一起吃夜宵。”说完还主动捉起周嘉鱼的一只手搁在自己的胸口,以示诚心。

在这周围都是些带着孩子、老人出来散心的私家车中,有一行队伍尤为显眼。

周嘉鱼被问得一怔,随即大方一笑,施然拒绝:“不好意思,乐团规定,不可以参与与演出无关的活动。”

队伍中都是年轻人,分别坐在几辆跑车里戴着墨镜彼此谈笑,车子价值不菲,颜色也是十分张扬的宝蓝色、红色一类,看上两眼听几耳朵,就能知道约莫是谁家的富贵祖宗集体出来寻乐子呢。

投行的项目经理早在她进场的时候就瞄准了她,见她现在得闲与人聊天,急忙整理好自己的领带找了过去。他是情场上有经验的老手,一开口就让人招架不住:“小姐,可以共舞一曲吗?”

“老四,你瞧你挑的这破地方,我为赶早儿六点就起来了,瞅瞅,堵得满满当当的,中午能到就不错了!”

都是单身的小伙子,目光自然也就看得远了一些,除去本公司的一大票女青年以外,乐团中个个气质独特的女乐手也都被放到了目标范围。尤其是周嘉鱼这种脸面、身段都出挑的。她穿着长长的金色礼服,拉琴的时候安静又专注,放松的时候却又如同一尾鱼一样穿梭在人群中恣意欢笑,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可不是吗,二十多岁奔三十的人了,想一出是一出,还来欢乐谷,我儿子都不乐意来的地方全让你淘弄着了。”

不远处,布鲁士威尔投行的几位男员工却盯着这个高挑纤瘦的女孩的背影,兴致十足。

“我媳妇防晒霜都擦三层了,你有谱没谱啊?一会儿晒化了嘿!”

乐团的同事闻言都拿着王源打趣,笑得十分开心。

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几辆跑车干脆把敞篷打开彼此逗闷子聊起了大天儿,一水儿地把矛头对准了头前那辆宝蓝色的车子的车主。

“这倒是。“王源认同地点点头,痛心疾首地感慨道,“你说同样都是男人,我跟他也差不了几岁,怎么这差距大得不是一点半点,凭什么老子就得在这给他当牛做马拉琴找乐子?”

纪珩东也被这大太阳晒得龇牙咧嘴,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冲着外头嚷嚷:“堵车赖我?要是七点走不赶上高峰期咱说什么也不能憋这儿啊,你们一个个拖家带口的磨叽得要命,对,江北辰我就是说你呢!还带着你儿子,光尿不湿就背了两包,你当送孩子去幼儿园呢?

周嘉鱼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去放水杯,顺带着转移话题:“王源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八卦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想多看一眼。”

“还有小卫,你媳妇长得本来就黑,去趟阿拉伯那是黑上加黑,擦多少防晒霜都没用!甭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得了吧,拍儿慢了那么半天你当大家伙听不出来?”王源不依不饶。

“纪珩东你找死呢是吧!”隔壁车里正对着镜子补妆的女人闻言一愣,抓起一旁的矿泉水就朝对面打过去,“就你白,一个大男人生得跟小白脸似的,搁我都不好意思出门!”

周嘉鱼嘴里含着冰水迟疑了一会儿,温吞地摇头:“不认识啊。”

纪珩东得意地冲着外头摇头晃脑,一脸嘚瑟相:“就是底子好,没办法。”

周围人少,好不容易得了闲儿王源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八卦:“小鱼儿,怎么回事儿?他们那执行官你认识?”

这话一出,一帮年轻人集体在车里起了哄。

周嘉鱼拉完属于她的最后一首曲子,跟在几位小提琴手和王源身后走到会场的角落里喝水。虽然人家把他们当成客人,可是他们自己却不能不摆正自己的位置,在这样的地方,当然是不引人注目比较好。

“典型的给脸不要脸。”

乐团三十个人分成五组轮流演奏三首曲子,这样就可以轮流短暂地到外间休息一会儿。何况布鲁士威尔投行是大财团,在中途公关经理几次邀请他们一起参加酒会,以示邀请方的热情。

“不是,这叫蹬鼻子上脸。”

原定的开场舞曲被现场调度的负责人取消,原因是王总工作繁忙,有几家合作意向十分强烈的银行需要与他单独会谈。这样一来,现场的氛围轻松很多,相对的,失落的单身女青年,更多。

“底子好?纪珩东麻烦你拉下遮光板照照自己好吗?论颜值人家王谨骞超你三个来回都带拐弯的,气质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好吗?”

她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曲谱,转过目光,好像在说:不认识。

纪珩东脑子短路,下意识不服气地反问人家:“他啥气质?”

王源冲她使眼色,似乎在向她询问:你们认识?

和他同车的褚唯愿扳过他略显疑惑的脸,一本正经地解释:“谨骞哥哥是贵族气质,你是……”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从他身上穿的T恤到脚上穿的拖鞋,半天才摇头给出了定论,“东三胡同烤羊肉串的老大爷气质吧。”

脑子里有点混乱,连台上的主角是什么时候下去的都不知道,周嘉鱼只一个愣神的工夫,就被人群中再次爆发的掌声惊了思绪,再看向中央的台上,哪里还有王谨骞的影子?

纪珩东跟王谨骞的这两张脸,曾经是院里这些女孩子争论了很久的话题,一个妖里妖气风骚得很,一个笔挺严谨精致得很。

他能穿着手工定制的西装站在台上笑对众人侃侃而谈,能说场面上谦虚客套的致辞,也能像现在这样高高在上俯瞰着一切为他而来的众人。她虽不懂那些繁复晦涩的生意名词,可也能依稀分辨出,这个王谨骞,再不是当年那个在树下的少年。

平心而论,纪珩东从小长得就好看,随了他母亲,皮肤白五官也精致,长大以后更是顶着一张桃花脸出去招猫逗狗,那几个孩子王里,属他长得最出挑。所以只要一提脸,纪珩东通常是谁也不服的。但是天不遂人愿,偏偏这不大的院儿里又搬来了一个王谨骞,让纪珩东再没了一枝独秀的时候。为此,俩人不知道打了多少架。如今一提这事儿,纪珩东都气得跳脚。

这样的王谨骞,是周嘉鱼从来不曾见过的。

纪珩东抓住他小竹马的手,夸张地晃来晃去:“褚唯愿我告没告诉你以后不能管王谨骞叫哥哥?小王子也不行!还东三胡同烤羊肉串的老大爷气质?!烤羊肉串的要都长成我这样,中国餐饮界就有救了知道吗?我问问你,是谁上回求我给弄个模特签名一口一个‘东子哥哥’,还夸我帅,合着你这一套不知道用在多少人身上呢吧?”

王谨骞微笑着朝台下点头致意,修长挺拔的身姿让他拿起话筒时需要微微俯身,没有任何提词器或者稿件,一串地道流利的英文就已经缓缓而出。

纪珩东梗着脖子,明显被挫伤了自尊,看着前头没有一点松动的车流心里头更不爽快,干脆开车门下去找碴儿。

低沉清冽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听得台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说起王谨骞,他人呢?今儿个是给他办的场子,现在哥儿几个都跟这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这孙子躲哪去了?”

协奏曲的要求是在这位执行官进场一分半钟以后迅速降低音量,直到他走到台上拿起麦克风那一秒钟静止。周嘉鱼看着那个人沉着地上台,修长好看的手拿起麦克风,手中的琴杆好似也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这一提,大家才纷纷明白过来。

一时间,单反相机发出的咔嚓咔嚓响声不绝于耳。

“对啊,咱这儿侃半天了,他人呢?”

王谨骞显然没注意到他们这里,接过助理递过来的信封低头扫了一眼就信步走到台上。

同行的江家老二回头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示意大家:“在后头呢。”

那张同记忆里相差无几的面孔如今正被人群簇拥着,不苟言笑的样子简直让周嘉鱼怀疑自己的眼睛。

众人顺着话一起往后瞅,只见几辆张扬的跑车后头,一辆憨厚霸道的白色越野正安安静静地尾随着停在原地,车窗紧闭,车里空调开得十足。

她怔怔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没有盯在琴谱上,而是一直看着大厅的入口处,就连手臂,都只是机械性地配合着乐团来回起落拉出毫无生气的音符。

王谨骞坐在副驾驶位上正偏着头说什么,坐在驾驶座的周嘉鱼却趴在方向盘上,好像郁闷得很。相比外面热闹的气氛,这车里显得尤为诡异。

周嘉鱼看到王谨骞的那一瞬间,手中的琴杆明显比别人慢了个八拍,别人听不出来,乐团的几位负责和音的同事却一齐把目光投向了周嘉鱼。

“周嘉鱼,打我上这车起有俩小时了,你除了给我瓶矿泉水扔了块饼干以外你跟我说过别的吗?别说你捎的是个人,就是个小动物也得动手稀罕两下吧。”王谨骞叹了口气,身子往靠背上重重一靠,似乎在发泄不满。

助理话音未落,就有侍者从左右两边拉开宴会厅的大门,门内上百名员工依次持杯而立,还没等王谨骞走入大厅,一首轻快而隆重的协奏曲缓缓奏响,掌声隆隆一片。

周嘉鱼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丝毫没注意到一帮人往她这里看的视线,声音干巴巴的:“王谨骞,你都回来这么久了,不会连台车都买不起吧?”

助理再一次被问蒙了,半张着嘴僵硬地答道:“致辞结束之后该由您在现场乐团伴奏中开场,表示酒会正式开始。至于您的女伴……”

王谨骞镇静自若地编瞎话:“手里头这点零花钱还不够买辆新车的,回来孝敬完爸妈现在我连吃饱都成问题。”

王谨骞皱眉:“开场舞是什么?”

“咱不胡扯行吗?”大抵是听不下去了,周嘉鱼转了个方向,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我会在您上场之前跟各家媒体以及投行的合作伙伴就您的个人履历做一个介绍,然后您上台致辞,英文稿和中文稿一式两份,都准备好了,然后就是您的开场舞舞伴还没有……”

“骗你干什么?”王谨骞信誓旦旦,“我在美国闯了祸,干不下去了才被发配回来,没跟你们说不是不好意思吗。”说完好像觉得不够,他又气急败坏地补了一句,“你就非得问得这么直白,一点面儿也不给我留?”

晚上八点,一辆黑色的宾利车从酒店大门外驶来,王谨骞一身正装从车上下来,一边抬步往里走一边听江助理讲流程。

周嘉鱼将信将疑,一时语塞。

一个年轻,有实力,有资本还充满了神秘色彩的老板,自然是所有女员工追逐、青睐的目标。

褚唯愿来找她说出去玩儿的事儿时压根就没提有王谨骞,她只当是新开了个游乐场陪着她去逛逛。周六、周日是小月亮学习文化课的日子,本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怪只怪自己心眼儿太实诚,早上来跟褚唯愿会合的时候周嘉鱼才知道这是一次小规模的集体出行。

新来的执行官上任的第一个小时就在办公室里给了所有部门一个下马威的事情早就传开,而且关于这位王谨骞先生的身世背景外界曾有过很多种猜测,毕竟一个中国面孔在华尔街能自己厮杀出一方天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老威尔的私生子这种说法,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流言,有人说这位王先生是地地道道的二世祖,家里地位了得,从小就是在深墙大院儿里长大的红苗苗。

更可怕的是,始作俑者竟然笑眯眯地对她说:“嘉鱼姐,谨骞哥没车,你捎上他咱一起过去。”

投行这一次的就职酒会来的人比往年年会盛典的时候都要多,而且,女性居多。

周嘉鱼为了轻装简行什么都没准备,连衣服都只穿着最普通宽松的运动短裤和防水外套,更别提人家带的餐布和料理便当了。她双手空空地站在车前,看着面带笑意从众人中朝自己走过来的王谨骞,觉着自己傻透了。

同事把琴架在肩膀上,羡慕地摇摇头:“傻啊你,要是庆典咱们教授能舍得把咱们一窝蜂地拉出来?听说是个美国的投行搞晚会,名气大着呢,看看这酒店,这酒杯,浑身就差给自己贴上‘有钱’俩字儿了。”

所以这一路,她都阴郁地不想说话。或者是,她怕,像之前那次一样和他同处一个空间里。

演出席在大厅的左侧,不太引人注目,但是空间很大。周嘉鱼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低声向身后的同事小声询问:“今儿个是谁排场这么大?我还以为就是一公司庆典呢。”

前方有交警过来疏通,车流开始有了慢慢动起来的架势。本来想过来调侃周嘉鱼和王谨骞的众人见状高呼一声,兴冲冲地跑回去启动车子。

乐团一共三十个人,都穿着正规的演出礼服,因为是夏天,周嘉鱼的裙子是露肩的,裙摆很长,金色的布料在酒店水晶灯下让她看起来就像只美人鱼一样修长姣好。

本来两个小时的路程,硬是挨到了中午才到。

“好着呢。”

进入园区的时候,满耳充斥着人们在恐怖的游乐设施上的尖叫和大笑。一帮年轻人折腾了一上午早就跃跃欲试,虽然成年了,可是心底那些寻求刺激的新鲜感到底是和那些小孩一样。

“他们老板还没来,琴没问题吧?”

拖儿带女不适合玩项目的就拿着野餐的东西找草坪给大家准备食品、饮料,剩下单身的就两三个一帮自己找乐子去。

周嘉鱼被他拉着脚下踉踉跄跄地往里跑,气都喘不匀:“花店有点事儿,路上还堵车,实在对不起。”

周嘉鱼仰头看着高高的过山车,有点失落地跟褚唯愿念叨:“有时候我想跟小月亮一起来玩,可是她害怕又不能出声儿和他们一样大喊大叫,算起来,我都好久没来过这种地方了。”

乐团负责人王源看见她来了恨不得冲过去:“小姑奶奶,就差你一个人了,人家邀请方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你可千万别耽误开场!”

王谨骞负手站在她身后,闲闲地应了一句:“那走吧,一起上去,陪你玩个痛快。”

周嘉鱼赶到洲际酒店宴会厅的时候,险些迟到。

周嘉鱼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往后退了几步,神情戒备:“怎么是你啊?愿愿呢?”

整整二十三位与会高层,都是投行分部在国内成立时就兢兢业业效力的元老,在新任执行官先生的办公室里,在他刚下飞机之后一个小时,被毫不留情地质疑了办事能力。

她记着刚才进来的时候他一直跟别人走在后头啊!

“会议室不用准备了,各位——”他手指了指身后那扇木门,“下午三点,各部门整理好近期所有工作报告来找王总述职,财务室准备好现金,作为我们辞退员工的违约赔偿。”

王谨骞伸出右手手腕上系着的手环在排队入口的磁铁处晃了一下,左手自然平静地牵起周嘉鱼往里走:“早跟纪珩东跑了,今天你跟我混。”

江助理清了清嗓子,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冷静地看着一众期待这场会晤的人,略显沉重。

大家是一起出来玩儿的,周嘉鱼不是扭捏的性子,见王谨骞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不再推辞,反而回握住他的手快步往前走,语气半带挑衅:“一会儿谁害怕谁小狗,你别认怂。”

“这个王总好说话吗?看着年纪轻轻的,是不是蛮厉害的?听说美国那边跟了一个团队过来,要不要安排我们这边的顾问团做交接?”

等过山车真正开始启动起来的时候,周嘉鱼才知道王谨骞那句“你跟我混”有多让人热泪盈眶。

“要看我们业务部的近年记录吗?王总的行李安排在什么地方比较合适?先送到公司给他准备的公寓里?”

那种毫无防备的忽上忽下总给人一种极度不安全感,两个人卡在安全座椅上,身长腿长十分不舒服。王谨骞皱着眉,一只手被周嘉鱼恶狠狠地攥出了红印子,耳边伴随着强烈的风声不够,还要忍受着她高分贝的尖叫。

“马上通知楼下会议室做准备?”

这是他头一回,听见周嘉鱼这么大的声音。

等在门外的高管见老板的贴身传话筒出来了,纷纷上前询问。

这也是她头一回,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样狠狠抓住。

他合上钢笔,面不改色地拒绝:“没有,我一个人出席。”

俩人从过山车上下来的时候,王谨骞感觉自己耳朵被她喊得嗡嗡直响,以至于他看着周嘉鱼的嘴一开一合的,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私人朋友?晚上的就职酒会参加的大多是生意往来的合作伙伴和各家媒体,显然不是一个暴露自己私事的好地方,至于家人,王谨骞构想出自己妈妈一身戎装拿着鸡毛掸子来给她口中“资本主义帝国打工的小王八蛋”捧场的情景就不寒而栗。

周嘉鱼好像也不在意他没回应,刚才那一圈过山车让她整个人放松开朗了很多,她开心地拍着王谨骞的肩膀大笑,头发被高高地抓成一捧梳了马尾,和之前永远散着一头长发安静拉琴的周嘉鱼大相径庭。

江助理一颗心放下,迅速询问道:“那您是否有私人朋友或者家人需要我们送请柬过去?”

她兴致高,在欢乐谷里穿梭不停,嘴也说个不停:“小伙子不错嘛,三圈下来声儿都不吭一下的。

“我会准时到。”

“王谨骞,听说那边的天际滑板也挺好玩儿的,要不要去看看?

“公司提前为您准备了就职酒会,就在洲际酒店,这也是投行的传统,您看……”

“还是不要了,先去激流勇进吧,滑道是木头做的呢!”

“说。”

她拉着他在人群中恣意穿梭,白净细长的手指扣在他手腕上,两个人肤色分明,像最寻常不过的情侣。

“王总?”

欢乐谷是外资引进的项目,告示板以及一些提醒事项都是用全英文写的,激流勇进在山谷的里侧,进入时程序烦琐,需要在外面排队购买必需的安全防护措施。周嘉鱼站在告示板下头看了一会儿,半天才扭头问了他一句:“这写的都是什么?”

江助理一个人面对这位刚上任就没给他好脸色的老板,快要哭出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尴尬地咬着嘴唇,声音也小了下来。

以前只听闻这位小威尔先生内敛严肃,手段一流智商一流,但是并不太擅长言辞,应该是位实干家,可是没想到这哪里是不善言辞呢,分明几句话就抹杀了这位年轻人作为助理的全部尊严。

周嘉鱼自上幼儿园的时候修习的就是音乐,重心全在乐器的专业课上,当王谨骞在全国的物理竞赛上只用三个公式就推导出计算结果的时候,她可能还在老师的排练房里因为音符不准而挨手板。虽然周大小姐大提琴拉得出神入化,可是文化课那几科也就将将是个及格水平,更别提看懂这些晦涩难懂的英文名词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说完将手中的文件夹随意地扔到桌上的公事筐里,好似真的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大抵受家庭环境的影响或多或少都有出国留学的经历,最不济也是念个国内十分出名的学校能讲得一口流利的外文,说得一嘴专业术语,而这一切对从几岁起就接触乐器和五线谱的周嘉鱼来说,是一个遗憾,或者说,是她骄傲的人生中一直不可言说的自卑。

“我不希望我手下的员工执行力如此低下。”他目光从江助理的脸上微微扫过,语气清淡得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江助理,我想我应该考虑把莫妮卡换回来。”

“没说什么。”他平静地注视着她,不着痕迹地挡住周嘉鱼看那块板子,脸上懒懒的,“那木房子就是入口,你在这等着我,我去买雨衣。”

“最可怕的是你们人均薪酬竟然比聘任执行官一个月的花销都要高,请问你们下一步是不是打算给员工发年薪,还是每人送车送房的那种?

周嘉鱼一反之前的话痨模式,安静地站在原地:“好。”

“投行成立四年一共做了七次企业并购、十二次基金托管业务,其中还失败了两次,这样的效率我真不知道你们每年是怎么上报的。你们招的人都是哪儿毕业的,生物工程学院吗?”

王谨骞往前走了两步,好似不放心又回头嘱咐了一句:“你可别走啊。”

“为了让出两个点的交易额整整从三月拖到了现在?”王谨骞手指顺着那张报表滑到最近一次的开支往来上,神色骤然凛冽起来,“这样的办事效率让我很难想象在会议室里与一众手脚拖沓脑子迟缓的员工彼此说欢迎的场面。

两人返回大本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大家伙该是玩儿累了,都不顾形象地躺在地上休息,三三两两地看着手机吃东西。

但作为一名高级秘书,专业素质还是有的,年轻人稳了稳神:“是和信诚证券公司合作的一桩托管交易。”

老远瞧见王谨骞扛着周嘉鱼回来,一帮子人都吃了一惊,彼此吆喝着起哄把他俩团团围住,炸开了锅。

江助理笔直地站着,在王谨骞平静的注视下后背爬上一层冷汗。这样出其不意的问题,可真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只见周嘉鱼头朝下地栽在王谨骞肩上,头发乱七八糟地粘在脸上,早就没了形象,两个人如出一辙像是刚从水池子里出来,衣服尽湿。

“我是问你,”王谨骞朝着江助理微微一笑,合上了厚重的文件夹,“投行正在受理的业务是什么,很难回答吗?”

“你俩怎么还下水了呢?没听说这里头还有游泳池啊……”

“什么?”江助理一愣,好似压根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这天儿是热,咱也不至于鞋都丢了吧?你俩去哪了?”

他听了江助理的话未动,只是懒散地将报表翻了一页,眼神依旧专注地盯着账目:“投行最近一笔业务是什么?”

有人掐着鼻子绕着他俩走了一圈,满脸神秘地摇摇头:“我看不像是去游泳池了,身上还沾着树叶子呢。”

王谨骞此时只着了件衬衫坐在桌前,正在低头查看投行近一年来的账目往来。

“滚蛋!”王谨骞阴着脸拨开人群往外走,身上还在顺着衣角、裤腿淌着水,露出的小腿和胳膊上还有不少像是被树枝刮蹭出的大片血痕,显得阴郁到了极点。

“王总,各级高管都准备好了,您是否需要先召开见面会议?”

“嘿!你俩往外站站,我面包都给弄湿了!”纪珩东眼疾手快地把餐布上的食物迅速踢开,给他俩让出一大块能站脚的地方。

江助理是在公司做了三年的老人了,对亚洲地区的投行业务再熟悉不过,可是对于王谨骞也不过是在总部高级会议上陪着上一任老板见过几次,像如今这样面对面地听吩咐做事还是第一回。这第一回,让饶是在金融市场上见惯了杀伐决断的年轻人也有点激动兴奋。

餐布是材质上乘的棉麻布料,为了大家休息的时候能舒服一点,褚唯愿特地铺得很厚实。王谨骞踩在上面大概是觉得软硬还行,三下五除二把肩膀上的周嘉鱼给弄了下去,动作粗暴野蛮。

两边的特助在进行交接,莫妮卡再三对这位年轻的东方面孔重复,因为长时间从事高负荷的脑力工作,老板有轻微的神经衰弱,一定要尽可能地避免他方圆五里出现噪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嘉鱼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摔在餐布上,狼狈得要命。

这是一间约两百平方米的办公室,里面被划出了宽敞的休息间,位于顶层的位置,通过屋里三面巨大的玻璃窗能将整个CBD尽收眼底。屋内装修简单又不失气派,棕黑色的桃木书架铺满身后的一面墙,屋内所有的陈设都是按照这位新老板在美国的办公室置办的,就连地毯都是从土耳其空运过来的,脚踩在上面,寂然无声。

可能是摔疼了,她气得随手抄起一个鸡蛋就砸在王谨骞身上,面色涨红:“有病啊你!”

相对于木门外焦燥的气氛,里面则平静很多。

但是比较可惜的是,鸡蛋是一早就煮熟了带过来的,并没有发生如周嘉鱼料想的那样在他脸上砸出蛋花儿的场面。周围都是来往游玩的行人,周嘉鱼毫无淑女形象地坐在地上随便把头发团成一团绑了起来,王谨骞面对她站着,也是一样的狼狈,两个人你来我往嘴上谁也不肯让谁,吵得不可开交。

负责业务的经理紧张地在原地踱来踱去,生怕一会儿里头这位新老板传出什么命令让自己招架不住,脑中把最近一段时间投行受理成功的几个业务背得飞快。毕竟传闻中,这位王先生可是比布鲁士先生都要难对付啊。

“我有病?”王谨骞气急反笑,胳膊上血道子火辣辣地疼,再没了之前风度翩翩的模样,“周嘉鱼咱俩到底谁有病?差不多就得了,要不是你在船上乱动咱俩能掉水里?”

都是些工作了几年的老员工,可谁也摸不准这位空降的老板到底是个什么脾气秉性,更不知道能在美国总部坐头把交椅的人怎么突然不惜身价来到中华区做执行官。

“我乱动?我跟没跟你说我不舒服?是你非要一直往前走的!!!”

整栋大厦里新划出来的CEO办公区里静谧得很,两扇木门紧闭,隔着一条长长的过道外站了数名高层,彼此正在窃窃私语。

“上船之前我征求过你的意见吧,我逼着你跟我坐一起的?还有你有常识吗周嘉鱼,中途一旦停止运行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想跟我殉情?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中国布鲁士威尔投行分部。

“你……”周嘉鱼气结,憋了半天才恶狠狠地憋出一句,“流氓!”

“也想在此感谢布鲁士·威尔先生对我的厚爱。至于我的下一步行动——”他目光示意身后的公关团队,抬手轻轻系上西装的纽扣,笑意渐浓,“是回家。”

王谨骞长这么大被外界说过是天才,是精英,是架子高手腕狠的执行官,再难听点也无非是被他妈骂作王八蛋,唯独没被人骂过流氓。想想他王谨骞这些年行得端坐得正,连过收费站都是规规矩矩地交钱打卡,怎么就被人安上这么个帽子呢?

“对于刚才那位女士问的问题,”王谨骞朝着镜头淡淡一笑,十分礼貌地向后让出了些许位置,“我的确即将任职布鲁士威尔投行中华区的执行官,在此之前投行的所有商业行为都是由我个人来决定,收购弗兰克公司是为了投行的产业多元化,我个人并没有什么歉意可言。”

如今周嘉鱼这一句“流氓”,算是彻底激怒了王同学,他指着自己:“我流氓?”王谨骞略带费解、愤怒的目光从周嘉鱼的头打量到她的脚,不急不缓地反唇相讥,“一个女的没有一点常识也就算了,连别人对你最基本的保护你都能看作对你有非分之想,这种龌龊思想到底是谁普及给你的?周嘉鱼,你去看看精神科吧。”

他话音未落,快门声便开始更加疯狂地咔咔作响。

不知是在冷水里泡得还是吵架吵得,周嘉鱼脸色发白,脑门上还有细细密密的水珠往下淌。

他面对镜头,第一次用了些耐心纠正:“对不起女士,我叫王谨骞,不是小威尔先生。在我长达六年的美国生活里,我一直都用这一个名字。”

“还是……”王谨骞慢慢地俯身反问她,声音不大不小,好似轻薄嘲讽,“你之所以骂我流氓,我可不可以认为你确实是在刚才的某一瞬间,对我和你的肢体触碰有了什么歪心思?”

小威尔先生,这样半开玩笑半含讽刺的称呼让一身黑色正装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他身后公关部的人员已经上前试图应付媒体,却被王谨骞不动声色的一个手势给按住了。

周围的朋友都茫然地看热闹,不来参与俩人的战争。

“小威尔先生,请您透露一下下一步的行动可以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能这么淡定自若地跟自己开这种玩笑,周嘉鱼恼羞成怒,一下子站起来,干脆洪亮地骂他:“谁有反应!我是恶心好吗?鲁迅说的那句一想到白胳膊,就止不住奔下三路的话我看就是说给你这种人听的!”

“小威尔先生,请问您为何忽然对弗兰克家族提出收购,对于弗兰克公司你是否有歉疚?背后是否暗藏其他商业行为?”

她跟他差了一个头,两个人之间隔了不过半只手臂的距离。从他漆黑的瞳孔里周嘉鱼甚至能看到自己通红的脸,这一切,都让周嘉鱼觉得自己落败了。

“小威尔先生,请问外界说您即将辞职前往中国任执行官这一说法准确吗?”

回嘴之后觉得不过瘾,她又迅速回身推了王谨骞一把:“去死吧你!!”

王谨骞出现的地方,是媒体必争之地。

望着周嘉鱼气冲冲的背影,王谨骞竟然还真有一种自己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的错觉。

资本市场上向来是没什么规则可言的,但是也从不对无辜的人出手,老威尔胃口大,早早就盯上了弗兰克家族这块肥肉,只是出师无名,无从下手,却没想到,恰好得了首席执行官要辞职这样一个好机会。

可是明明,他什么事儿都没有干呀。

吞并弗兰克这尊大佛,就是老威尔对他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

说好了一起去玩激流勇进,他去买雨衣和防水鞋的时候她倒也确实是听话地站在那里等,变故出现在等待进入漂流口的时候。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威尔对他王谨骞有知遇之恩,重用之勇,肯放他走也不过要求他一次不计后果的承担与回报而已。而这次承担,显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同于游乐园以往的玩法,欢乐谷里的漂流通道选择从山顶开始,然后在半山腰的时候迂回而上,为了给游客最原始的体验连乘坐工具都全部是木船,每两人一组,间隔两分钟一发。

毕竟亲手摧毁一个家族数十年的心血,也是一种业障。

木船狭窄,防护措施弄好空间更是有限。王谨骞和周嘉鱼的身高都不算矮,四条长腿支在里面恐怕会很费劲,工作人员询问两人,为了安全起见要不要每人乘一条船,王谨骞自然是无所谓的,回头征求周嘉鱼的意见。

王谨骞身处酒店的新闻发布中心,同弗兰克签署了一系列协议,两人同时面对数十家媒体握手,目光交锋间,都带了些较量。可是弗兰克先生却分明看到了王谨骞无声的一句话,他在说:抱歉。

周嘉鱼当时极为反对地摇头,说一人一条船才危险,不要。

八个小时后,布鲁士威尔投行顺利接手弗兰克公司,即将进行整合拍卖。

之前和王谨骞玩的几次项目里,她显然是把这个英俊乖脾气的小王子当成了伙伴,当成了救命稻草,心想着就是出事了也有个伴儿不是。

他王谨骞就是走,都走得如此声势浩大,都要拉上投行所有高层陪他打这一场赚尽了名声的战役,满载而归。

于是两人就在安全员的再三嘱咐下,上了船。

卓阳看着面无表情坐在尽头位置的人,听着他不疾不徐地用英文处理每一桩意料之中的事情,气急败坏,咬牙切齿。为什么他卓阳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赶在这个家伙的前头引人注目呢?

上船之后一分钟,周嘉鱼就后悔了,小木船空间的确狭窄,两个人穿着救生衣坐在里面几乎是身体挨着身体,毫无空间。在从山顶极速俯冲的过程里,由于惯性,周嘉鱼更是不得不紧紧贴着王谨骞。起初,她试图往前拉开一点距离,奈何怎么动都没效果,倒是身后的王谨骞受不了呵斥了她一句:“你老实点行不行?”

身后早有高层等候他多时,众多员工与文件瞬间将他淹没。

木船很难掌握平衡,她还在前面动来动去,他两只手要拽住前面的扶手圈住她,还要忍受她不安分地在自己怀里捣乱,实在是……力不从心。

“还有,”王谨骞顿了顿,“你要是再叫我小威尔,我不介意向布鲁士先生举荐你来坐这个位子。”

周嘉鱼越坐越难受,脸上也越来越红,好像浑身的神经都被放大了几百倍,就连他在自己身后的呼吸都变得让她难受。到了半山腰缓冲平台的时候,她央求他:“咱俩跑吧?不玩儿了行不行?”

在卓阳瞠目结舌的表情中,王谨骞拿过窗边搁着的手机信步朝会议桌最中央的位置走去:“离明早开盘还有七个小时,你有七个小时来组织你的团队去接手弗兰克乱成一团的账目。出门的时候顺便告诉莫妮卡,让她帮大家订好明天的早餐,另外——让她记得史密斯的咖啡不要加糖,我不想别人说我的会计师猝于工作餐。”

王谨骞当然不同意:“太危险了,不行。”

“为女人。”他薄唇轻动,似乎在特别认真地说一件事情。

“真的,求你了,这船窝得人憋屈,咱俩现在下去,从这边过道下山一点危险都没有。”

首席执行官先生专注地看着投影仪上对方详尽的资产负债表,眸光深暗。

女人的思维永远比男人的更情感化一点,周嘉鱼试图说服王谨骞。奈何王谨骞怎么都不同意。眼看着再有一百米就要下坡冲刺了,周嘉鱼忽然趁他不注意偷偷摘掉安全带想跑,王谨骞为了阻止她慌忙松开扶手去抓,挣扎间,木船一下失去平衡在人工浪花打过来的时候翻了过去。

“王谨骞,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水不深,周嘉鱼喝了两口就站住了,但是也吓得够呛,一时间只顾着乱抓和尖叫。

“我原以为你这一趟去英国峰会虽然没有什么大动作,至少也该有点想法吧。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在对你这个位子虎视眈眈吗?他们恨不得挑出你每一点过错!

下趟船再有一分钟的时间就要过来了,两艘船一旦发生碰撞后果不堪设想。王谨骞利索地摘了自己和她的安全带就往滑道外面跑,两边都是人造的仿真树木,王谨骞为了捞周嘉鱼身上被划了好几道伤口,过程中,周嘉鱼脚上的鞋都被水冲丢了。

卓阳摊了摊手,指着报纸上醒目的“威尔华裔执行官辞职卸任,过失or隐情”标题:“真的就这么走了?中国那边的市场开辟对你来说就是玩票性质,你我都清楚,真正用脑子的地方,是这里。

半山腰没有工作人员维护,等监控室发现他俩的时候估计也来不及了,而且这是属于自己搞出来的事儿,赖不着人家工作人员不说弄不好还要承担责任受处罚。半山腰皆是密密麻麻的丛林,王谨骞和周嘉鱼一身脏水,境况惨烈不已。

有外界传闻说,王谨骞是布鲁士先生在中国的私生子,老先生这是找接班人呢。也有人说,他是别家花重金派遣的商业间谍,目的就是搞垮布鲁士威尔投行。

她没有鞋,没法走路,身上都是水,因为惊吓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周嘉鱼自知闯了祸更是不敢说话,缩成一团蹲地上跟只水母似的打哆嗦。王谨骞心里火大,紧紧抿唇盯着她一言不发,但再生气也控制着自己没跟她发脾气,只沉默着把人扛起来从林子里钻出去。

奇怪的是,任职四年,这位首席执行官除了行事作风在外界如雷贯耳以外,其本人露面次数少之又少,除了出席必要的发布会,他从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邀约采访,能找人代劳的通常都是由师哥卓阳来接手,公事、私事皆是如此。

一帮人围着王谨骞听他讲完事情大概,找着好大的乐子取笑他。

圈内人常常戏称他为,小威尔先生。

“你说你得多差劲,能让周嘉鱼在半道就下船,你到底干啥了?”小卫笑得直不起腰来,目光若有似无地盯在王谨骞某一个位置上。

Mr.Wang,王谨骞,美国布鲁士威尔投行现任首席执行官,常春藤盟校之一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专业毕业,二十岁只身赴美求学,学生时期就曾凭借出具的风险报告使多家金融公司避免了被收购的危机,从而名动华尔街。后被布鲁士先生赏识邀请做其投行顾问,不过两年时间,王谨骞就联合投行旗下的资本接连做了几起收购案,使投行的身价翻了一倍,风头正盛时,布鲁士先生随即宣布自己年迈退休,正式聘请他为投行执行总裁。

王谨骞换了纪珩东车上备着的干净衣服,正拿着一大桶矿泉水冲着头发,听了这话手一歪,把剩下的半桶浇在小卫身上:“以为都跟你一样呢,刹不住闸。”

——Mr.Wang。

待坐下以后,王谨骞独自摸着鼻子反思起来,真的,他就那么差劲吗?

灯光垂落间,只见男人容貌清俊,身材颀长,浓眉下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微敛的眼风中透着熬夜之后的疲惫,做工精良的衬衫此时袖子被整洁地卷到了手肘的位置,衬衫的下摆与西裤的连接处衬出男人的腰身,手腕上一块表恰到好处地与皮带金属扣上那一串字母相呼应。

褚唯愿陪着周嘉鱼在换衣间里换好衣服后,她病恹恹地走出来,脸色还是很白。褚唯愿担心她落水受凉发烧,跟上几步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冷啊?”

“熬了三天,终于快结束了。”一个转身,原本背对众人的身影重新站在了满室光亮之下。

周嘉鱼摇头,有气无力:“亲戚造访了。”

窗前站立的男人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眼风凛冽地朝着卓阳扫了过去,略显疲倦的声音中又带了些无奈:“他这是在对我,发泄愤怒。”

“啊?”褚唯愿愣住了,“你也太背了……”

“三天时间把一家企业亲手搞垮,然后收入囊中,小威尔先生,请问你是什么感觉?”

“所以啊,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半路下船了吧。”周嘉鱼难为情地把脸埋进胳膊里,“本来穿得就少,又离得那么近,要是到了出口我俩从船上下来,我倒是无所谓……他一个大男人,多尴尬啊。”

“也对,他现在的心情啊……就好比自己一手养大的胖儿子现在转手要走,搁谁谁都受不了。”

甚少见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嘉鱼如此羞愧的时候,褚唯愿大笑着安慰她一路,才让她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卓阳先是扫视了一眼会议室里枕戈待旦的场景,而后才朝着那人揶揄道:“老威尔这回可是真生气了,这个案子当初是我提的,原本计划明年四月等那批货挤压货仓的时候再出手,没想到这老头脾气这么倔,现在就让你来做,明摆着是告诉你他不爽啊。”

回城的路上,大家谁也不愿意跟这两个衰货乘一辆车。周嘉鱼折腾了一天好像一下子蔫了,也不还嘴,只虚浮着脚步往车上走,王谨骞看她脸色实在不好,硬着头皮拿过她的车钥匙。

倒是刚刚推门进来的投资顾问卓阳见到这一幕,低声吩咐莫妮卡先走开。

大家都累了,晚上的饭局改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王谨骞先送周嘉鱼回去,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两人自始至终都没什么交流。快到周嘉鱼公寓楼下的时候,她忽然睁开眼睛指着窗外:“你靠边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Boss?”莫妮卡不确定地问了一声,有点不知所措。

靠边停的地方是一家药房,王谨骞以为她是着了凉要买姜茶之类的回去喝,谁知她拎着袋子上车的时候竟从里面掏出两盒药膏扔给自己。

背对着莫妮卡的男人听后并未有所动作,长久静默地站在窗前。

“一盒防感染的,早上涂,一盒消炎愈合的,晚上涂。你洗澡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别用沐浴液、洗发水之类的刺激到。”

在会议室的尽头,临窗的位置,首席特助莫妮卡正在依次核对手里的数据,同时进行着冷静而有条理的报告:“目前,斯坦公司、萨比伦公司,以及和弗兰克有借贷关系的银行都终止了与弗兰克的商业合作,并且表示愿意为此次并购效劳,截止到下午五点,弗兰克的股价已经跌破最低点。”

他两只手臂上全都是为了捞她被树枝刮到的痕迹,斑斑驳驳。周嘉鱼干脆把袋子都给他:“里面还有感冒冲剂,记得回去喝。”

相对于会议室严肃而轻松的氛围,有一个角落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个……今天麻烦你了。这么晚不好打车你把车开走吧,我有空再过去取。”

“鬼才知道,但愿明早九点我们能洗个热水澡。我的咖啡不要糖要跟你说多少次你才能记住!!”

她说话的时候扭着头,想道歉又抹不开脸儿的样子别扭极了,让王谨骞倏地想起今天下午她蹲在地上可怜兮兮的样子。

“真不知道弗兰克会多久才肯抛出他手里那点可怜的股份,我女儿还等着我回去参加她学校的橄榄球比赛呢。”

王谨骞掂量着手里的药,忽然乐了:“你这算是关心我?良心发现?”

“老家伙,你拿错了我的审计报表!嘿!你的笔在这呢,别乱动。”

周嘉鱼干脆地说:“好歹你是为了我才搞成这样的,算感谢。”

“Jane,请新给我一杯咖啡,谢谢。”

“那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好多次?最早是……”他好像在认真思索什么,“对,是你骨折我给你接回来那次,还有我在伦敦和你……”

会议桌两侧坐的皆是威尔投行的高层,不过十几个人,此刻都领带散乱头发蓬松,神态略显烦躁,手里攥着最新打印出来的评估报告嘴里的伦敦腔念得飞快:

“王谨骞!”周嘉鱼有点心悸地喊他的名字,一双眼睛带着薄怒。他闻言没动,还是之前那副似笑非笑的德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其实在美国这样一个庞大的金融中心,投行并不稀奇,但是在短短十年里就把投行做到与华尔街百年家族企业资产相当,而且是独立投行,就不容小觑了。它的创建人布鲁士·威尔先生,更是在圈内享有盛名,一个五十岁才创业的老家伙,十年内不靠投行本身的业务老实发行证券进行融资,而是专门靠着并购整合企业来发展其产业,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这个人侵略性十足。

车厢中忽然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因为——华尔街布鲁士威尔投行再度执行并购,实业大亨弗兰克的家族企业危在旦夕。

周嘉鱼嗓子发干地咽了下口水,被他看得发毛。

毕竟,能让媲美美国著名的摩根集团的布鲁士威尔投行旗下所有精英出动,还是自建行以来的第一次。

“我走了,你注意安全。”

听闻这话,工作台附近的几位同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看着手中的资料眼中却又都带了些骄傲。

王谨骞手指一动,静谧的空间里发出轻微的落锁声。

美丽高挑的助理飞快地记好数据,朝着男孩虔诚地说道:“上帝保佑弗兰克。”

周嘉鱼迅速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一直在投影仪前操作电脑的金发男孩指了指屏幕,对着身旁的首席特助低声报告:“这是今天对方的K线走势,很明显,遭到了重创。”

王谨骞还是那副清淡的样子,身体却慢慢地朝周嘉鱼压过来。周嘉鱼被他得动作逼得后脑紧紧贴在座椅上,脊背崩得直直的。搁着中间的扶手,两人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角上扬的纹路和笔挺的鼻梁。

长达十米的会议桌上凌乱地摆放着小山一样的文件,放眼望去,大片的A4纸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对面的墙上,两台高清投影仪交错放映着数不清的图表和数据,屋内弥漫的除了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以外,还有飘散在空中浓浓的咖啡气息。

“周嘉鱼,你不妨真的考虑一下。”

此时靠近二十层走廊最里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考虑什么?”她眼睛有点惊恐地一眨一眨的,双手紧紧抠在手心里,声音像不是自己的。

整栋大楼里十层至二十层灯火通明,工作间内传真机与电话的响声不绝于耳,走廊里有行色匆匆的员工戴着工作牌无声进出,神情严肃。

夜色里,他温热的气息呼在耳边,低沉,却又如同一道惊雷炸在周嘉鱼心里。

纽约市,布鲁士威尔投行总部,当地时间晚十点。

“考虑咱俩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