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报纸上发表过的那张。”贺天宇说。
明亮的光影中,枯黄的芦苇和小芽飞扬的头发都带着耀眼的白色,像是某种激情和愿望在她身边起火燃烧。她的身体刚好从芦苇丛中轻盈地一跃而起,双臂如翅般舞动,背冲着镜头,面孔扭回来看着身后的摄影者,脸上绽开着青春和顽皮的大笑。
“是报纸上发表过的那张。”小芽作了证实。
是小芽在芦苇滩上快乐飞奔的照片。
贺天宇趴在窗台上,又一次把手电光对准照片上小芽的脸,看了很久。小芽感觉贺天宇在微笑。他全神贯注的样子说明了他对这幅照片的欣赏和喜欢。
贺天宇站在一排平房的窗户前,向小芽招手。小芽走过去的时候,他忽然将手电筒举起来,对准窗户,一道圆椎形的光柱唰地穿过窗玻璃,直射到对面墙上。更准确地说,是射在对面墙上的一帧镶了木框的十四英寸大幅照片上。
关了手电离开窗户的时候,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礼堂和排练室、画室之间还散落着一间间单身宿舍,有时干脆就是大房间旁边用木板隔出来的很小的角落,一床一桌一椅,赤膊的年轻人全神贯注在灯光下,或写或读。小芽崇敬地想,这些人大概不是画家就是作家吧,他们在灯光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是成就啊!
本来他们以为潜入展室要费一点事情,没想到展室的大门根本没有上锁,仅仅是虚虚地掩了一掩,手一推就无声地开了。大概老秦以为这是摄影展不是文物展,没有人会无聊到闯进来偷照片吧。
大门里面的建筑很复杂,绕来绕去有点像迷宫。他们都不知道展室布置在哪里,只好挨个儿房间地扒着窗台往里照手电光,依次找过了小礼堂、排练室、图书室、报刊阅览室、书画室。除了图书室,其它房子里都是凌乱不堪,废纸、颜料、笔、大大小小的乐器、红红绿绿的演出服、道具、油彩……摆放得哪儿都是,好像画画的正画着,排练节目的正排着,看书看报的正看着,忽然来了一场小小的地震,倏忽之间吓得人们手忙脚乱,丢下东西就走,之后也没有顾得上回来收拾。
进门的一瞬间,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扑面而来。热气中夹杂了木框的油漆味,胶水味,照片洗印纸被热气烘烤之后的奇怪的甜腥味。在所有这些复杂的味道中,小芽甚至辨别出了叶飘零在这儿工作一天之后留下的那股奇异花香。随着大门敞开,空气和微风进来,花香在展室里宛转飘动,带着神出鬼没的隐秘,令小芽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慌。
事已至此,小芽不能不勉力而行。她攀过铁门之后,感觉双腿马上就被贺天宇紧紧抱住了,他在下面仰头告诉她:“放手,我会抱住你。”小芽一松手,身体果然被贺天宇接个正着。贺天宇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胳膊:“好样的。”小芽笑了笑,很平静,没有任何特别感觉。
贺天宇亮着手电光,从左到右一幅一幅辨认着那些照片。照片有大有小,摆放的位置有高有低,构图和视线上都透着讲究,看似无序,实则变化巧妙。小芽从照片上看到她熟悉的江心洲的一切:江堤、芦苇滩、棋盘样的农田、灌溉渠边如卫兵列队的杨槐、毛竹林里刚刚出土的春笋、夏洛克猪的温馨家庭、商影影领舞的《采棉姑娘》、瘸子阿四坐在一大堆竹器工艺品中傻乎乎地笑……
贺天宇本来跟小芽打好了招呼,要用猫叫声把门卫引出来。现在他站在铁门前左看右看,门口根本就没有一个传达室模样的建筑,所以门卫也就不会存在。他大喜,一只脚攀上铁门试了试,觉得还算结实,身子一提,另一只脚也攀上去,越过一排箭头形状的铁花,身体凌空一跳,在铁门后面轻捷地落下。他隔着铁门招呼小芽:“进来吧,照我刚才的样子做。”
贺天宇终于找到了拍摄有他的形象的那张照片。照片下面标有题名《翩飞》。年轻的小伙子头枕着草帽,仰面躺在高大茂密的毛竹林中。阳光从细细的竹梢筛下来,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圆点在他的身上印出很好看的斑纹,使他看上去有点像一匹慵懒小憩的花豹。他的嘴巴微微张开,齿间咬着一根细长的芦苇,出奇的是芦苇的叶片上居然停息着一只振翅的蝴蝶!照片是黑白的,但是小芽完全能够看出这是一只黑色花纹带深蓝光影的彩蝶,蝶翅的下端一定有一颗绿豆大小的桔黄色圆点。在江心洲,这个品种的蝴蝶是最最常见的。照片上小伙子的目光紧紧盯住芦苇叶上的蝴蝶,眼睛里有一种微笑,一种爱怜,更有一种希望和憧憬。他那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羡慕蝴蝶能够随意飞翔的自由吗?他想要试试那种阳光下翩飞的感觉吗?他是不是已经替蝴蝶想象好了一条最美的飞翔路线,并且让他的灵魂升上去飞过一趟了呢?
文化馆原来还是县城里少有的几幢新派建筑之一,大理石的门柱造型挺有点气派,雕花铁门上方悬着一盏圆球形的灯,远看很像是挂着一轮月亮。灯光照亮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旁边还立有一块写着“莅临指导”之类套话的红纸牌,明天影展开幕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很充分了。
小芽伸出手,用指尖抚了抚黑色蝴蝶的翅膀。这样一种男人和蝴蝶的组合让她着迷,这是雄性和阴柔、力量和轻盈的奇妙的平衡。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毛竹林中的浅唱低吟,那些冷白和浅蓝相杂的神秘光亮,还有商影影脸上粘稠发亮的泪痕……水一样去而不复的忧伤从小芽心里流过,她身子轻轻地颤了一颤,转头哀求贺天宇:“别把这张照片拿走,让它留着吧。”
小芽的鼻腔微微地酸涩着,眼睛也有一点模糊。
贺天宇哼了一声,奇怪地笑着:“她没有权利拿我的照片作展览。我不愿意。”
此后的一段路程,小芽一直行走在失望的心境中。她机械地跟随着贺天宇的脚步,意识到前面的这个男孩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关注过她,他对她的温存和爱护仅仅是出于习惯,是一个有教养的男孩在弱小者面前必然会有的态度。
小芽还想尽量地劝他一劝,但是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多时候她是一个口笨的女孩。她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贺天宇把照片连同木框从墙上摘下,给好端端的一面墙开了一个难看的天窗。
院门吱呀的一声轻响,贺天宇走出来,对小芽亮一亮那支大号手电,表示他拿到了要拿的东西。他没有一丁点要请小芽到家里看看的意思,这使小芽深深的失望了。
离开展室的时候小芽又一次回头看,墙上的那个空档像是在一张完美的脸上平白摘去一只眼球,剩下一只灰白色的眼眶空洞无物地对着来人,丑陋异常。小芽想,明天影展开幕,叶飘零忽然发现墙上少了东西,她会有什么反应?别的人又会怎么猜测?
小芽站在距那院子有四五米远的地方,侧耳细听,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声音。她心里微微地有一点激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这就是贺天宇的家啊!她在心里想象了很多次、亲近了很多次的贺天宇的家啊。他年老的父亲母亲都已经早早睡下了吗?他家里除了父母还有别的什么人吗?他的房间是不是也跟他的人一样干净清爽?院子里有没有一树粉色蔷薇?李小娟为他手抄的那本《日出》,有没有被他小心翼翼锁进书橱?
三
贺天宇在一扇没有灯光透出的黑漆门前停住了,他对小芽说:“你等一等,我回家拿把手电。”
晚上从假山凹陷处找到那只水瓶,拎着回房间的时候,小芽还担心叶飘零问起来的话该怎么回答。但是叶飘零根本不知道小芽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间,她已经穿着乳罩和三角裤在床上睡着了,胸口只搭着一条薄薄的提花毛巾,一条手臂平平地垂在床边,另一条枕在头下,面色安详,呼吸柔顺得像一个婴儿。
路边的房屋跟深巷里的住家不同,每家迎河都盖有一个小小的青砖门楼,上着薄薄的两扇黑漆木门,门上的铁环都是彼此相似。房子的历史好像要新一些,格局也小一些,微黄的灯光从浅浅的院墙上映出来,依稀听得见门里的笑声和说话声,蒲扇挥舞起来拍打蚊虫的啪啪声,叫人走着走着憋不住就要推门而入,坐下来喝一碗藿香和莲叶泡出来的茶水,享受一会儿秋夜的清凉。
早晨睡醒,小芽一睁眼睛就想到了昨晚回来的路上,贺天宇把镜框砸开扔进垃圾箱,又把照片撕成蚕豆大的碎片,一扬手撒进桥下河水中的样子,心里还觉得砰砰地跳着。她真的是弄不明白,贺天宇对那张构思很妙的照片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态度。她起床之后做贼心虚地躲避着叶飘零的目光,时时刻刻把头低着,生怕聪明的叶飘零会从她脸上发现什么不同寻常。她有一些后悔去帮贺天宇做那件事情,毕竟叶飘零的摄影是艺术,艺术在小芽心目中永远是神圣的东西。
跟小芽和苏立人下午去过的人武部的方向不同,此刻贺天宇带着她沿一条河边走。河水不太宽,半边河面上飘着密密的浮萍,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顺着河道绵延很远,似乎已经到了小城的那一头。河边垂柳的形状在月光下婆娑曼妙,疙疙瘩瘩的树干有小芽的一抱粗细,可见栽下去有了年头。走不多远就有一个小小的水码头,发亮的青石板从岸上蜿蜒下行,最末一块总是半浸在水中,荡漾出忽明忽暗的光影。小芽想象不出来白天的河码头会是什么样?大部分的时间里“野渡无人舟自横”呢,还是熙熙攘攘你来我去热闹得像个集市?
苏立人在走廊里砰砰地敲着她们的房门,大声问:“起床了吗?”
贺天宇走得很快,他的黑衣服在夜风中飘了起来,像一只贴地而行的蝙蝠。小芽这才醒悟到他为什么怪模怪样地穿着一身黑衣,黑色在夜晚是不容易被发现的颜色,他对自己要做的一切早已经计划在心了。
小芽放下正在迭的被子,抢着过去开了门。苏立人站在门口,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真是不巧,今天影展要开幕,温医生一早却说他病了。”
小芽紧紧地跟在贺天宇身后,沿招待所两排房屋中间的大路往前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做贼心虚地往传达室里看一眼,以为门卫会盘查他们几句。传达室的门大敞着,门卫坐在藤椅里,摇着蒲扇听收音机,根本就没有朝她抬一抬眼皮。
叶飘零披着梳了一半的头发冲到门口:“他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贺天宇接过她的水瓶,走几步,藏在假山的一个凹陷处。“没人会看见,回来再拿。”他说。
苏立人摊摊手:“好像说不清楚。你们看看去吧。”
小芽浑身发热,心里发出欢快的叫声。她天性中隐秘的一角被激发得活跃起来。“走吧。”她说,“你认识文化馆在哪儿吗?”她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热水瓶怎么办呢?”
几个人一起涌到温卫庭和苏立人的房间里。初秋的天气,温卫庭却怕冷似地裹着一床被子,脸色苍白得让人揪心,没戴眼镜的眼眶深深凹下去,目光虚浮着没有一点气力,下巴上黑黢黢的胡茬一夜之间冒出老长,使整张脸的下部成了瘦削的青色,更显得一个人萎糜不堪。
“我的照片,我有处理它的权利。你敢不敢陪我去一趟,替我放风?”
叶飘零慌慌张张地伸手摸在他脸上:“怎么了你?告诉我哪儿不舒服?”
小芽吓一跳:“偷啊!”
温卫庭抬起一只手,轻轻地但是非常坚决地把叶飘零的手捉住,挪开。“请别当着别人的面这样。我一向都不喜欢。”
“我是专门赶到城里,来取一张照片的。一张我自己的照片,我不想让她放到影展上,绝对不能。”贺天宇压低了声音:“既然照片在文化馆,我们去偷吧。”
叶飘零不计较他的态度:“那你要说啊!要告诉我才行啊!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这么晚,你就专门来问照片的事?”小芽感到奇怪。
温卫庭把脸转到了床的里侧:“没什么大毛病,可能感冒了吧。我不会影响你们的开幕式。”
贺天宇一拍额头,嘴里发出一声含糊的懊恼。
叶飘零哭笑不得:“谁说你影响了?我说了吗?你总是喜欢用你的心思猜度别人。”
小芽摇头:“早就拿走了,都到了文化馆,布置到墙上去了。明天就要开幕了呀!”
“我不是猜度,我知道你肯定会这么想,哪怕只是一个念头。”
“办影展的那些照片,是不是还在她手上?在你们房间?”
叶飘零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好好,你现在生病,我不跟你抬扛。我只要你告诉我感觉怎么样?如果不行,我们立刻送你去医院。开幕式我可以不参加,有苏主任代表就行。”
“你说吧。”小芽把热水瓶换到另一只手上。
苏立人说:“温医生,叶老师说的是真话,看病最要紧。”
“我有点小事求你。很小的事情。”贺天宇的声音开始有一些急促。
温卫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要紧,我有数的。你们都到会场去吧,别耽误正事。把小芽给我留下就行。”他转过头,乞求地看了看小芽。
小芽明白贺天宇嘴里的“她”指的是谁,就不作声。
小芽就说:“行,我来照顾温医生。叶老师你放心,要是真有事,我会到文化馆找你。”小芽话说出口心里就砰砰地跳,生怕叶飘零追问一声:你怎么知道文化馆在哪儿?
“当然是等你。”贺天宇说,“我是今天下午才过来的。我知道你住在这儿,跟她住一个房间。”
好在叶飘零没有问。她采用突击的方式,飞快地伸手又摸了一下温卫庭的额头,不等他抗议,再飞快地挪开,确信他没有太高的热度,才同意了这个方案。
小芽指指自己的鼻子:“是等我吗?”
然后叶飘零出去了一趟,到街对面小店里给温卫庭和小芽买来了豆浆和豆沙包,喊服务员送了开水,这样那样地嘱咐了一大通。
贺天宇穿着一身的黑:黑衣黑裤黑鞋,猛一看活像个飘浮在黑暗里的幽灵。他往前又走近一些,告诉小芽说:“我已经在这儿等了很久了。”
叶飘零和苏立人刚走,温卫庭嚯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笑嘻嘻地看着小芽。
小芽蓦地转身,看清出来的人是贺天宇。她惊讶地说了一声:“是你啊!”
小芽惊叫道:“你没有生病啊?”
夜色温柔。花坛里的串串红在朦胧的月光下成了一片暗紫。水池的水面倒比白天亮了许多,把天边的月芽儿映成了水中的一弯银色鱼钩。黑黝黝的假山越发的笨头笨脑,假山上还可笑地搭着一床草席,不知道是谁白天晾出来又忘记收了回去。小芽绕着假山走过去的时候,山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喊了她一声:“小芽!”
温卫庭洋洋得意地:“我怎么会生病呢?金蝉脱壳计罢了。你想想,去参加什么开幕式,对着一帮不懂装懂的头头脑脑,明明不想笑还要做出一个笑,一握手全是腻腻的汗,啊唷唷,没劲透了。这样多好!我带你出去玩玩,逛逛县城。你还是第一次进城吧?”
小芽拎着水瓶出了房间,看见暗蓝色的天边那一弯细细的月芽儿,才觉得心里不那么怪异。紧接着她又觉得瞧不起自己,不应该这么紧张和失态,赤裸的叶飘零都若无其事,穿衣服的她为什么要脸红心跳呢?
小芽简直哭笑不得。她避开问话,责备他:“你会让叶老师伤心的。”
后来小芽看到叶飘零又一次拿起水瓶倒水喝,水瓶垂直之后滴出最后的几滴水。小芽如释重负,跳起来抢过水瓶说:“我去打水。”
温卫庭摊摊手:“没办法,总要有一个人伤心。如果硬逼我去,伤心的就是我。”
小芽蜷缩在自己的床角,目瞪口呆地看着叶飘零,心里感到有一种战栗,不断地产生出抽身而逃的欲望。她从来没有见到过成熟女人的接近赤裸的身体,江心洲的女人没有这样的习惯,她们即便在丈夫儿女面前也要把自己包裹严实。小芽的神志被叶飘零无意中弄得乱了,她紧张,出汗,皮肤发烫,想转过脸不看,又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偷偷把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叶飘零的丰腴修长的躯体简直是一个梦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糟糕的是叶飘零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她只以为小芽是一个孩子,完全不明白成熟女人对十七岁少女的心理有多大诱惑和压力。
小芽忍不住笑起来。对温医生这样的人真是急不起来,他有时候根本就是个玩心太重的孩子。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后,叶飘零仍然很激动,走来走去总想干一点什么。立秋后的晚上其实很凉爽,叶飘零却总是感到热,她脱了袜子,又脱了裙子,最后脱下那件白色带暗花的绸衫,只穿着乳罩和三角裤,趿拉着用大脚趾夹鞋带的塑料拖鞋,旁若无人地喝水,擦汗,绞了湿毛巾用劲抹她床上的草席,在脸盆里洗脸,弄得水花四溅。
温卫庭出去洗了脸,把胡子也刮了,收拾得干干净净,下面一条米色凡立丁的西裤,上面配一件白色翻领针织衫,顷刻间就变成了一个神气活现的人,虽然苍白瘦削,却是风姿俊朗,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潇洒。
电影散场后叶飘零一声不响地往外走,走着走着想起什么,又回头到售票处,一看明晚还在继续上映,马上买好了四张票。苏立人哭笑不得说:“还要再看一遍啊?”叶飘零反问他:“你难道心里不想吗?”苏立人嘿嘿了几声,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
小芽提醒他:“叶老师还买了早饭。”
七五年左右的时候,外国电影在中国已经逐渐开禁,只不过列入放映单的全部是当时社会主义国家的作品:苏联的,罗马尼亚的,南斯拉夫的,阿尔巴尼亚的,越南和朝鲜的。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多瑙河之波》和《列宁在一九一八》。《多瑙河之波》里有个镜头很少的女演员,漂亮得惊人,观众每次看到她出现的时候总是把眼睛瞪得酸疼。买一张两毛钱的票,只为了看几分钟银幕上的宝贝。《列宁在一九一八》以那段十分钟左右的芭蕾舞出名,那是经典芭蕾《天鹅湖》,那一群穿超短羽毛裙、踮着脚尖、睫毛长得不可思议的女孩子给城乡人民带来的震憾难以估量,许多人正是从这十分钟的芭蕾舞中得到艺术的启蒙,懂得了什么叫美,知道这世界上除样板戏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曼妙无比的东西,它们在陌生的国度里真实存在着,它们是一种吸引,一种召唤,一种闪烁在遥远天边的灿烂星辰。几年之后人们有机会为自己的命运跳起来奋斗的时候,那遥远的星辰是激励他们的力量之一。
温卫庭探头看看,不屑地摆摆手:“什么东西啊!污糟糟的。走走,我带你出去吃好吃的,灌汤包!”
吃过晚饭,叶飘零很有兴致地鼓动大家去看电影。走到电影院一看,这天晚上放的一部苏联故事片《列宁在一九一八》,叶飘零顿时笑逐颜开。这部电影已经在农场放过了,不过那是十六毫米的露天电影,挂在竹竿上的银幕老是被风吹得飘来飘去,人像也就跟着歪歪扭扭,跳芭蕾舞的女演员们仿佛随时要摔个跟头似的,叫人败兴。叶飘零很乐意坐在舒舒服服的电影院里重新欣赏一次。
他在桌上留一张条:去医院了。然后锁了门,大摇大摆走在小芽前面,头昂着,眼睛东张西望的,满脸都是小孩子逃学之后的那种开心。
二
卖灌汤包的是县城有名的老字号饭店:四海楼。饭店门面不大,进去之后是卖堂吃的一处地方,挨挨挤挤摆着十多张小四仙桌,桌上铺着容易清洗的塑料桌布,桌面有筷笼、醋瓶、牙签筒几样东西。青砖地面长年被油污浸润,走上去都感觉粘脚,并且散发着一股沤溲了的抹布味。温卫庭看样子从前来过,有点熟门熟路,头也不回地穿过大堂,从墙角一侧的楼梯上楼。木制楼梯因为年深月久不作维修的关系,油漆斑驳,榫头松散,踩上去嘎吱作响,让人想到鲁迅小说里的那些情节。
苏立人默想了半天,也点一点头:“大概是吧。他是商影影的爸爸呀。”
但是楼上的雅座毕竟比楼下干净许多也敞亮许多。塑料桌布是新的,白底子上带着蓝色小方格,清清爽爽。脚下的地板固然旧了,擦得却还光洁,没有什么恼人的异味。靠窗的两个角落居然还摆了两个红木花架,架子上搁两盆黄杨木的盆景,一下子就把雅间里的格调提升了上去,让食客的身份也感觉高贵起来。
小芽点点头。
温卫庭兴奋地搓着手,对小芽说:“怎么样?这地方还可以吧?”
苏立人一下子停住脚,转身向小芽:“你这么看?”
坐下来之后,跑堂的先上一壶茶,是菊花茶。小芽头一回喝这种茶,觉得茶里的菊花味浓得有点怪,还不如家里李秀兰泡的竹心大麦茶好喝。四周桌上来吃早点的也都是年长的男人,妇女很少,更别说小芽这般年纪的女孩,这使得小芽浑身好不自在。温卫庭看出了她的尴尬,笑嘻嘻地眨眨眼睛,轻声说:“今天早上你是四海楼的明星。”小芽抿住嘴也笑了,心里一下子轻松许多。
小芽自己追上去,走到跟苏立人并肩的位置,默默地走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其实,商部长是心里太在乎商影影了。”
温医生这个人,任何时候跟他在一起,总是快乐的,放松的,最没有压力也是最自然的。他懂得欣赏,但是没有邪念。学识丰厚,却不那么咄咄逼人。生活讲究,又并非高高在上。他的一点点任性,一点点孩子气,一点点不循常规,跟他的体貌颜容甚至说话的方式都恰到好处地融合起来,成为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魅力。他像是一条冬天的棉被,亲和体贴地罩在小芽身上,使她舒适暖和,睡下来无忧无梦。
他忘了招呼小芽。
小芽一直都珍惜跟温医生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苏立人傻傻地愣了好久,说一声:“对不起。”转身离去。
刚端上桌面的灌汤包颤巍巍趴在笼屉中,热气腾腾。随笼屉送上来的还有两个醋碟,碟中各有一小撮新鲜的淡黄色姜丝。汤包一上桌,旁边桌上的人不知怎么都把头转过来了,有意无意地朝他们这边瞟着,脸上还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大概他不想多说吧。”科长的脸上掠过一丝同情。“你知道的,为他女儿的事,商部长丢尽了面子。他不想在熟人太多的地方呆下去。”
温卫庭悄声嘱咐小芽:“你先别动手,看我怎么吃。”
“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他高抬了手臂,用筷子的尖头夹住汤包中间的脐心,屏息静气地轻轻拎了起来。汤包在他的筷头沉沉下坠,变成一滴水珠的形状,随时都会皮破水出,简直就叫人心惊胆战。他用另一只手小心地在下面接着,直至那只汤包安全送入醋碟。而后他端起碟子,头低下去,在汤包的一侧肚腹上咬开一个小口,随即喉管一动,吮进一口汤汁。这一口下去,鼓鼓的汤包清减了许多,表皮起了皱折,在碟子里忽然缩成一只婴儿的拳头。他没有一鼓作气吃完,而是抬了头,得意地往四周看一看。被他的目光撞上的人,慌忙垂下眼睛,王顾左右地转回头去。
“商部长调走了。就是上个月的事。”科长心平气和。
温卫庭像个得了大奖的孩子一样笑起来,对小芽说:“他们看出我们是外地人,以为外地人都不会吃汤包,等着看我们笑话呢。哈哈!”
“商部长调走了?”苏立人惊讶得像个傻瓜。
小芽才明白了温卫庭要她暂缓动手的原因。她用手背捂住嘴,直笑得低头缩肩,筷子差点儿要掉在地上。
出来一个科长模样的干部,曾经跟着商部长到农场去过,跟苏立人认识。他站在门口愣了一愣,忙不迭地上去跟苏立人握手,道歉,申明这个小兵是刚到人武部来的,才来几天,的确不知道已经调走的商部长,部队里不允许乱打听事情。
温卫庭吃第二个汤包的时候,忽然停住不动了,脸上出现很难受的模样。他慌张地放下筷子冲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用手绢擦着嘴,难为情地笑笑:“在岛上清苦惯了,一下子太油腻,胃里就接受不了。小芽你多吃!你小孩子不怕!”他喝着茶,把笼屉往小芽面前推,催促她吃,一边又说:“到县城来了几次,几次想进来吃汤包,都没吃成。第一次,那跑堂的死心眼儿,要卖就要卖一笼。我想一笼太多了,我吃不了,又不好带走,不是浪费吗?一转身,走。第二次来,规矩小了些,可以卖半笼。我都已经坐到桌上,一看,吃客都是成双结队,没有我这样落单的,当时就感觉很不自在,起身又走。这一回是真的遂了心愿。人家看我们两个,肯定是做父亲的带女儿来解馋。最多会说,带个小姑娘来吃汤包,这家人十有八九是败家的货,不会过日子啊!”
小兵红头赤脸:“谁撒谎?我没有撒谎!你根本不怀好意!”他伸手就按响了直通后面值班室的警铃。
他忽然站起来,从隔壁桌上拿一双干净筷子,把小芽剩下的最后一个汤包小心夹起,送到她的碟子里。“吃吧,别浪费。难得吃到。”
苏立人义正词严:“你不能这么说话,这不符合军民鱼水情的精神,当兵的人更不能撒谎。”
一笼六只汤包,小芽吃了四个,站起来的时候,忽悠一下子,油漫到了嗓子里。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小兵的口气认真得像抬扛。
温卫庭说:“带你去消消食吧,到秀园。”
苏立人急了:“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说话?怎么会没有商部长?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不是第一次来,商部长的女儿是在我们农场插队的!”
秀园是城里很有名的一个园子,据说两百年前住过一对才子佳人,还流传下来不少书画文章,小芽很早就听林富民说过。一路询问着摸过去,一直走到城边,才发现园子很大,有山有水,三面环河,风景极是秀丽。温卫庭抚着手心说:“还是古人会享受啊。”
小兵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们部里没有商部长。”
买票进园的时候,温卫庭顺便向卖票的女人打听有没有园子主人写的书卖?女人朝他翻翻白眼:“谁呀?谁是园子主人?主人是我们哎!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哎!”温卫庭气得没有话说,拔腿就走。
苏立人说:“我找商部长,他的家是住在后院里的。”
进门之后一片青苔漫地的天井又让温卫庭的气消了。他背着手,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什么都有兴趣。天井当中有一只极大的釉面花盆,直径几达一米,盆中栽一株百年老梅,枝干盘虬,高及檐口,叶片墨翠。温卫庭围着花盆转了又转,自言自语说:“想像一下,两百年前一个美妇人站在梅影里,穿一身月白绣衣,黑头发高高的盘上去,手里再拿一把纸扇或是绢书,该是多雅致的一幅水墨图画!”他转头看看小芽:“小芽你站过去,让我比照比照。”
年轻小兵手一伸,喝令他:“站住!你怎么随便往里走?”
小芽就站到梅下,身子斜斜地倚住花盆,一只手松松搭上树干,抿着嘴笑。
苏立人走过去通报说:“小同志,我要找一下商部长。”
温卫庭歪头琢磨半天,啧一啧嘴:“不行。小芽你这张脸太嫩,少了一点沧桑味,压不住这株梅树。若是换一盆海棠还差不多。”
人武部的所在地居然也是一处古旧大院,门楼早先一定很气派,看那木头的雕花能想象出昔日的荣华,可惜现在连红漆都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倒是写有“县人民武装部”的那块白底黑字的门牌簇新崭亮,用粗粗的铁钩挂着,颇具威严。门口站岗的是个年轻小兵,军装穿得整整齐齐,两手紧贴裤缝,看见来人更是把胸脯挺了又挺,只是脸上的汗水太多,流出白一道黑一道的花纹,他又不敢抬手擦擦那汗,庄严中便有了几分滑稽可笑。
小芽眨巴一下眼睛,开心地说:“要是画画,你把我画成一个丫环不就行了吗?手里再提个水壶,给梅树浇水。”
苏立人哈哈地笑,笑声在深深的小巷里显得非常突兀,把小芽弄得心惊肉跳。
温卫庭点头:“是个好主意。”
小芽脸一红:“你才想嫁过来!”
两个人同时大笑,把门口卖票的女人弄得莫名其妙,探着头直看。
苏立人在前面催着她走:“别看啦,看一家等于看十家,家家都这个样。你要是真喜欢,过几年我替你找个婆家,把你嫁过来算了。”
天井的后面是三间房的敞厅,九架梁,廊柱很高,敞厅里窗明几净。只是三间房空空荡荡,桌椅全无,也不知道是不是文革中被弄到哪儿去了。奇怪的是厅里竟孤零零摆了一架紫檀木书柜,每一扇紧闭的柜门上都贴一指红纸字条:二十四史。温卫庭眼睛一亮,惊叹道:“二十四史啊!”
小芽趴着墙头看得发了呆,被苏立人拉一把才走。走不几步她又回头看一眼,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留恋。她不知道小巷里的人家一年四季是如何生活的,附近寺庙里的暮鼓晨钟如何浸润着他们的身心,把他们的家居日子弄成这般宁静安详。这里的一切跟江心洲的阳光潮汐相差太远,几乎可以看成是两个世界,小芽对自己无法介入的那个世界充满好奇。她忽然就想起了贺天宇,贺天宇的家也在小巷深处吗?家中的天井里也有那样一树粉色的蔷薇吗?
他扑上去想拉柜门,却是钉死了的,拉不动。他不甘心,腰弯着,屁股撅着,一只眼睛贴紧门缝,使劲往里看,恨不能脑袋变成一只蜜蜂钻进去。看了半天之后,他讪讪退下,失望地叹口气,告诉小芽:“空的。”
巷子里舒服得多了,因为两边都是围墙高高的深宅大院,就有了一种年深月久聚集起来的阴气,一走进去暑气顿消,周身清凉。小芽不再有刚才蒸烤和赶路的窘迫,一边走,一边还来得及东张西望。县城到底是县城啊,县城的历史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刻在小巷人家的青砖小瓦上的,你看那些青苔斑驳的墙角,砖块剥蚀得坑坑洼洼,石灰勾出的砖缝风化成了粉末状的东西,似乎抬脚轻轻一踢那山墙就能轰然倒塌。但是砖缝里的狗尾草长得多么开心!它们拼命向前伸着细细的脑袋,争先恐后擦着你的裤角,要跟你窃窃私语,不知道想说些什么。偶尔一阵凉风吹过,飘来茉莉或是蔷薇的花香,清淡中透着尊贵和典雅。正吸着鼻子寻找香味的来处呢,眼前忽然透出斑驳的光影,原来这是一段花墙,齐胸高的墙上用弧形小瓦砌出复杂对称的图案,透过图案的空隙往里看,只见水磨砖的天井里一树粉色蔷薇开得寂寞浓艳,树下卧一只虎皮花纹的猫,竹编的茶几上有一把青瓷茶壶,壶边有同色的杯子一只,芭蕉扇被睡着的猫压在身下,不知道主人干什么去了。
小芽只觉得他好玩,不觉得柜子空着有什么遗憾。那时候的小芽根本不知道二十四史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八月底是盛夏落幕的尾声,午后的阳光还是非同凡响,烤得人满脸油汗,走路之外不再想说话。县城的中心有一段是柏油路,柏油质量不好,太阳一晒就化,气味熏人,脚底下还粘答答的。小芽穿的是一双家制的圆口布鞋,没有鞋绊,稍不留神鞋子就粘住了,光脚从鞋子里拔出来,脚尖一点地,慌慌张张地缩回去找鞋子,狼狈得没法说。苏立人回头等小芽找过两次鞋,发现了她的尴尬,不声不响领她离开大马路,拐进一条青砖铺地的巷子。
从后天井的月形门洞出去,便是已经荒凉了的园子。园子里荒草萋萋,铺着碎砖的路径几乎淹没不见,藤蔓类的植物长得芜杂繁茂,随时都可能从里面窜出一只野兔黄狼之类的东西,让你惊出一身汗。半个小拇指大的黄蜂闻到了人的气味,从隐秘的巢中飞出来,在他们头顶上空嗡嗡的盘旋,翅膀在阳光下振动出一小片透明的光影。碧绿的蚂蚱叭地一声跳出草丛,静待片刻,叭地一声又从他们面前横着跳过去,像是寂寞太久了盼着跟人逗点乐子似的。蝴蝶总是那么孤芳自赏,自顾自地落在野花上小憩,一对触须神经质地颤动着,对来人根本不理不睬。
苏立人回头看一看她,明白了小芽的意思,也就默默保持了一个人的间距。
温卫庭走了几步之后站住,长叹一声说:“这园子叫人看了心里太不舒服,一股子没落破败的味道。好端端的东西,怎么就没个人整理整理?”
小芽憋不住了,噗地一声也笑出来。她趁机挣脱了苏立人的手,走得离他稍稍远一点。
小芽说:“是不是城里人喜欢这种野趣啊?”
苏立人笑着:“他们在说:狗日的这么好福气!”
温卫庭“嗤”地一声:“这也叫野趣?这叫颓废!江心洲的芦苇滩才叫有野趣,你往那儿一站,感觉到的是生命,是顽强,是大自然千百年的造化!日出日落那样壮美,潮涨潮落的时候惊心动魄,春来了芦苇发芽一片新绿,秋天芦苇花开白得像雪。还有秋天……还有冬天……”他呛咳起来,面孔胀得通红,额角渗出汗水。
小芽摇头。她已经被他们看得很不好意思。
小芽担心地看着他,惊喜地说一句:“你这么喜欢江心洲……”
苏立人附着小芽的耳朵说:“猜猜他们心里会说什么?”
温卫庭喘息了一会儿,缓过气来,挺一挺腰板:“傻话!我不喜欢江心洲还能喜欢哪儿?那是我的养老之地嘛。将来我死了,骨灰也是要埋在那儿的,小芽你可要记住。”他一抬头,看见园子边上那个用黄山堆出来的假山,兴致勃勃鼓动小芽:“走!爬山去!”
怕叶飘零和温卫庭要盘问他们的去向,他们没有回房间,直接从饭堂往招待所大门走。苏立人的一只手轻轻揽在小芽肩膀上,有点像年轻的父亲带着一个早熟的女儿,一路走过去,眉眼里始终透着骄傲和自豪。出大门的时候,他果然遇到了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对他含含糊糊的打招呼:“啊啊……吃过啦?”他也同样对他们含糊地笑:“啊啊,吃过了。”他们的目光很快就转过来,惊讶地落在小芽身上,上上下下打量,最后一刻停留在苏立人搭在小芽肩头的那只手上,眼睛里发一声惊叹,擦身过去了。
山实在不像个山,也就是三层楼高的一个土堆,当年园子的主人也不知道发了什么雅兴,花钱雇人堆出这么一个馒头样的东西。也许因为这一带的土地实在太过平坦,人们太渴望见到大自然雄起的奇迹吧,居然远远近近都承认这是一座“山”,还起个很好听的名字:“匿峰”。
苏立人像对待大人似的拍一拍小芽的肩,表示一种无声的感谢。
温卫庭劲头很大,拱着腰,撅着屁股,胳膊甩开来,蹭蹭蹭一口气冲到山顶。小芽没爬过山,手脚不灵,上一步要滑下去半步,不得不拽着山路边的小树,模样挺狼狈。温卫庭站在山顶叉腰看着小芽一步一滑地折腾,哈哈地笑,说:“小芽你不灵,你胆子太小。爬山这玩意儿,就是要放大胆子往上冲,脚步越慢越不行。”
小芽明白了,苏立人害怕商影影的妈妈见了他情绪激动,需要带她在身边做一个缓冲。小芽就说:“我想去。我还没有见过人武部是什么样子。”
他伸出最后拉了小芽一把,把小芽拉上去。两个人肩并肩地站在山顶上,吹着凉风,四面八方地看着,眼界很开阔,秀园的全部建筑看得清清楚楚,再远好像连县政府的钟楼都见到了。小芽第一次体会到“高瞻远瞩”这句话的含义。她想,一个人能站到什么样的高度真是很重要啊,高度的不同,人生的整个格局都不一样了呢。
苏立人神情苦涩地一笑:“我昨天去看过了商影影,今天想去看看她的父母。”
下山的时候温卫庭就不那么有劲了,他的膝盖不住地发软,脚底打绊,时不时地要伸手拽住小芽,手也是软软的没有力气。下山之后勉强穿过荒园,进到月形门洞,一步一挪地过了天井。他一只脚跨过尺多高的大门槛之后,另一只脚怎么也抬不上去,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再不肯动。他仰着头,满脸虚汗,轻声地对小芽说:“走不回去了。你去帮我找部车吧。”
小芽回答说:“你是用得着我,才叫我。”
小芽沿河边一直奔到大街,好不容易才求到了一辆拉货的板车,那小伙子答应五角钱把人拉到招待所。等小芽带着板车匆匆回到秀园大门口时,她听见卖票的女人正在没命的尖叫,像是附近出了杀人命案。小芽再看地上的温卫庭,他倚着门框,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已经毫无知觉地昏死过去。
苏立人倒被她问住了,认真地看着小芽的脸:“你怎么不问问是去干什么?”
四
小芽想也不想地说:“好啊。什么时候走?”
小芽拎着刚买来的脸盆茶缸之类日常用物,跟着苏立人走进住院部走廊时,听见了叶飘零愤怒的叫声:“你们这算什么医院?不能给病人解除痛苦算什么医院?病人患的是肠癌,懂吗?是癌啊!”
午饭之后苏立人对小芽使了个眼色。小芽会意,落后了两步,跟着苏立人从饭堂旁边的小路折过去。苏立人把他那件新买的浅灰色特立灵的衬衫解开,拎起一侧衣襟,当扇子一样扇着,脸胀得有点红,使劲拿笑容来掩饰脸上的不安,问小芽说:“下午陪我去办一件事,肯不肯?”
一个男性医生的声音作出解释:“我们当然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病人是几个月前在我们这儿得到确诊的……”
午饭时间叶飘零回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带隐花的绸料短袖衫,下面配黑底白点的及膝折裙,肉色尼龙丝短袜,白色塑料凉鞋,显得活泼而有朝气。看见小芽和温卫庭,她由衷地高兴,眉毛高高地挑上去,眼睛和嘴角全都是关不住的笑意。她语言机智地讲述布置展室的情况,寥寥几件小事,把整个情况描绘得诩诩如生。文化馆从馆长到老秦,每一个人在她嘴里都成了好玩的人物,个性特别,魅力斐然。苏立人好几次笑得偏过头去,防备把饭喷到别人碗里。小芽头一回在招待所吃饭,有点拘紧,笑也不敢大笑,拼命地抿住嘴,以至于把饭粒都呛到了鼻腔,很难受。只有温卫庭习惯了叶飘零的讲话方式,有一点听多不怪的漠然,微偏了头,把一口饭含在口中嚼来嚼去,不知怎么总觉得他是味如嚼蜡。
“确诊了你们还这样对他!他都疼成了那个样子,你们不给他用药,简直就是毫无人性!”
服务员打开了叶飘零的房间,小芽一步一步轻悄悄的走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凉意从青砖的地面一丝丝升起来,幽森森的浸透了四壁,汗水立刻收进了毛孔,使小芽憋不住响亮地打一个喷嚏。她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味,随时随地从叶飘零的身体中散发出来的,时而宛转时而逼人的,跟街上能买到的香皂和花露水的香味都不一样的香。循着这股奇异的香,她准确地找出叶飘零睡过的床铺,于是她把自己安置在旁边的另一张床上。
“叶老师,你听我说,不是你所理解的这样,是必须控制用药,这是医院规定,杜冷丁用多了会上瘾……”
很多年之后,小芽南来北往地出差、开会、旅游,住过各种风格、各种档次的宾馆,但是她记忆最深的还是十七岁第一次住进去的县委招待所,那些火红的花朵在灰暗的青砖瓦房间盛开得实在寂寞又实在浓烈,有一种破落之中的挣扎,是蓬勃生命对于现实环境的反抗。
“上瘾怕什么?你以为他还能用多少?人的生命状态第一重要,我只想让他舒服。哪怕明天就死,今天也要在舒服的状态中过一天!”
苏立人领着小芽和温卫庭往住的地方走,一路介绍食堂、浴室、厕所等等公用设施的位置。招待所是个园林式的建筑,一排排的青砖瓦房间点缀了花圃、假山、水池。假山都是水泥浇出来的,笨拙得简直幼稚。水池里的水长满了青苔,能看见一些小虫子在里面游动,弄出微微的波纹。花圃里的花只有一种:串串红,也叫炮仗花,一连串火红的花朵开上去,像过年小孩子举在手中的长长的一串炮仗,倒是把整个招待所烘托得喜气洋洋。
那人显然说不过叶飘零,采取了矛盾上交的办法:“这样吧,叶老师,我带你去见院长,院长要是破例批准,我没有任何意见。”
叶飘零到文化馆帮着布置展室去了,苏立人在招待所等着他们。登记的时候,苏立人问温卫庭房间怎么住?是不是给他们夫妻俩单开一间房?温卫庭想了想,回答说,省点钱吧。苏立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省点钱,就是不再增加要房,温卫庭和苏立人住,小芽跟叶飘零住。
杂沓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一轻一重。轻的那个步子细碎,透着一种讨好一样的小心慎微。重的那个显然带着很大的火气,对医院做法的极大的愤慨,以及心里说不出来的绝望和颓丧。
下车之后,温卫庭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征求了小芽的意见,他给他们两个人各雇一辆二轮车,直奔苏立人和叶飘零住着的县委招待所。所谓二轮车,就是在二八型自行车后座上绑一块木头座垫,后轮轴上焊两块蹬脚板,农闲时候庄稼汉们蹬出来四乡八镇接客。坐上去并不舒报,但是便宜,走家串户也方便,生意还都不错。小芽头一回坐汽车倒没有特别的感觉,头一回坐二轮车,心里是着实不安,总觉得成了一个剥削阶层的人,让劳动者载着她出力出汗,怎么也不是滋味,一路上脸都红着。
小芽和苏立人面面相觑。
下船之后走一个小时的红泥路,到二案镇上坐汽车,再一个小时,到县城。走到二案汽车站的时候,小芽看见温卫庭满头大汗,衣服的后背也湿了一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虚弱。小芽想,温医生不光走不惯跳板,走路也不行,十多二十里路会累成这样!
片刻之后,叶飘零挟着一股风从走廊深处拐弯过来,她身边疾步跟着那个小心的医生。叶飘零的脸板得像一面利刀,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凌厉,薄薄的皮肤紧绷着颧骨和鼻尖,欧式的轮廓越发分明。她从小芽身边匆匆而过的时候,小芽没有闻到平时熟悉的花香,却感觉她通身上下浸透了药水和酒精的气味,那气味带着冰冷的敌意,令小芽忍不住打一个冷战。
小芽就笑。江风吹在身上,很凉爽,小芽的身心都感到愉悦。
“别担心。”苏立人同情地望着叶飘零的背影,“她会赢的,她总是会赢,没人能够拒绝她。”
温卫庭摇摇头:“理论上都能明白,实际做起来就打了折扣。”
“可是她赢不了癌症。温医生不可能活很久了。”小芽猛一下捂住自己的嘴,憋住呼吸,不敢哭出声来。
小芽说:“教你个办法,以后再上跳板,眼睛不能往下看,要朝前看,盯着一个目标走。”
苏立人低头看着小芽的眼睛,仿佛一瞬间里明白了小芽心里想着的东西。他扶住小芽的肩,把她薄薄的肩膀往自己身边靠了靠,又轻轻地拍了拍,什么话都没有说。
温卫庭老远就伸出手,由小芽用劲一拉拽上甲板之后,扶一扶眼镜,自我解嘲说:“上海人总是笑别人阿木林,却不知道自己最没有出息。”
他们不等叶飘零回来,先去了病房。仅仅才半天时间,叶飘零已经在医院里建立起了她的个人魅力的王国,给温卫庭争取到了一个县委干部才能住到的单间。小芽进房间的时候正是温卫庭癌痛发作的时候,他抱着一个枕头,向床的里侧弯着身子,面孔埋在床单里,一只手痉挛地握住床栏杆,整张铁床随着他的身体簌簌地发抖,床头柜上的药瓶也因为摇晃而叮当作响。小芽从来没有想到人的痛苦会有这样清醒而深重,她无法把床上的温卫庭跟早晨那个兔子一样窜上山顶的身影重合起来,她绝望得想要大哭,想用劲去撞墙壁,把额头撞出最深最长的伤口,来分担温卫庭的疼痛。但是苏立人使劲抓住了小芽的双手,不让她动。小芽看到苏立人的眼睛也是红的,男子汉一样不能够正视人类的苦难啊。
就在那一刻,小芽毫不迟疑地喜欢上了新来的一家人,她感觉他们之间有一种灵魂的相通,几乎就是前世的缘分。
叶飘零旋风一样地转回房间,她后面除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医生,还跟着头发微秃的医院院长。叶飘零进房间之后猛一下转过身来,咄咄逼人地看着那个院长:“看到没有?你们能不能正视他的痛苦?既然现代科学发明了药物可以使他瞬间舒服起来,能够像平常人一样地生活,能够安安静静地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为什么还要规定那些见鬼的剂量!”
然后就是那只干净漂亮的小狗贝贝了。那小东西一身雪白,柔软的长毛几乎拖垂到地,耳朵温顺地披挂在脑袋两边,乌溜溜的眼睛懂事地看人,小黑鼻子湿淋淋的,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断伸出来,一舔,又一舔,安静和心满意足地依偎在温卫庭腿边,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这个男人似的。
院长嗫嚅着:“这个……这个……我们是对病人负责……”
小芽先上了船,站在船头上看温卫庭小心翼翼走,有心搀扶他一下,跳板太窄,又容不得两个人走,只能袖手旁观着。她想起了温卫庭和叶飘零头一天上岛,从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迈步下来的样子。她记得那天温卫庭穿的是一件黑色外套,新鲜的黑色衬着他皮肤上那种陈腐的苍白,给他的面容带上了没落的气息,一种冷漠、出世、将就、无可无不可的神态。他拒绝了叶飘零的搀扶,小心翼翼又带点笨拙地跳到地上时,那副认真而又生怕出错的样子引得围观的孩子嘻嘻直笑。
叶飘零斩钉截铁:“我不需要你负责,我可以签保证书。如果你不能做主,我马上去找卫生局长,找县长,谁能做主找谁。”
轮到温卫庭上船的时候,他在跳板头上站了好一会儿,调匀呼吸,让心跳合上跳板晃动的节律,才小心迈步。落户江心洲两年,他对这条长长的凌空而悬的跳板依然心怀恐惧,回回走上去都要出一身冷汗。原因在于跳板的两头从来都不能在一个平面上,随着江水的涨落,渡船甲板距码头的位置忽高忽低,跳板便时而上翘时而下坠,之间的坡度总是陡得像爬山,走上去的确要一点胆量和技巧。
院长无奈地摊摊手:“用不着,我破个例吧。”
上船下船的人彼此都熟,热络地招呼着,询问着对方出岛的目的,互相之间毫无秘密。挑着重担子的人在跳板上颤颤悠悠,就有好多双眼睛赶着关照他,似乎目光能吸收他肩上的一部分重量,间接地帮到一点忙。
“你要保证他随时使用止痛药剂。”
渡船开到码头,呜地拉了一下汽笛,缓缓停住。船头伸出一条长长的跳板,还没有搁稳,一头还在空中悠荡,灵巧的船工小伙子已经顺跳板飞身跃上江岸,脚步子轻捷地像蜻蜓点水。他顺便背过来粗粗的缆绳,在一个木桩上三绕两绕,把船身固定住,回头纵身一跳,双手抱住凌空翘着跳板,一压,一抽,跳板的这头就落稳在岸上。船上的铁闸打开,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踩着跳板下船。这边码头上等着上船的人很自觉地沿跳板排出另一个队,只待船上一空,依次上去。
“我可以。”
温卫庭抿住嘴笑,肩膀直颤。
“要关照病房所有的医生护士知道。”
小芽安慰他:“你总会看见的。今天看不见还有明天,明天看不见还有后天,就像那个挖山不止的老愚公,一不小心感动了上帝,结果上帝来替他圆了梦。”
“你放心。”他扭头对身后的医生:“你去领药吧,处方单写上‘必要时’。”
温卫庭自嘲地笑起来:“果然不是。我心里还在想呢,我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几分钟之后,医生匆匆地领着护士进来,当着院长的面,往温卫庭痉挛的肌肉里打进一针。院长在门口静静地站着,一直到温卫庭呼吸松驰,沉沉入睡,才对叶飘零点一点头,礼貌地退出。
小芽只看了不到五秒钟,告诉他说:“那是江上的浮标。”
那一天下午,小芽在忽然之间明白了很多东西,她知道世界上有无数种夫妻间的感情,有的如山峰耸然兀立;有的如沟壑深埋海底;有的像冰山半浮,山尖露在水面,山体隐藏水中;更有的是山海对峙,互相形成威胁,却浑然而成一片峥嵘的风景……
“小芽你眼睛好,帮我看看,那黑点有没有可能是一头江猪啊?”
九月份,开学以后,天渐渐地凉了,苏立人吩咐林富民进城一趟,给医院里的叶飘零和温卫庭送点秋衣。小芽要请假跟着去,林富民点点头说:“行,去吧。”
小芽想把自己的这点遗憾告诉温卫庭,一扭头,却发现他眯缝着眼睛,聚精会神地盯住江面上一个浮动的黑点。
父女俩一大早搭头班渡轮过江,走十多里红泥路,在二案镇上车,到医院时才不过十点多钟。小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包,包里是李秀兰半夜爬起来煮好的十来穗紫色粘玉米。李秀兰说温医生最喜欢吃蔬菜队的这种玉米,年年都要找她买的。小芽走进病房时包里的玉米还有一点温热。
渡船已经开到了江心。阳光把船身照得闪闪发亮,虚幻出童话中才能够出现的激动人心的色彩。大拇指一样竖上去的烟囱里冒着淡淡的黑烟,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船头犁开江水,逶迤出两道飞动的波纹,恰如江水闪出来的笑靥。雪白的鸥鸟在大江的笑脸上翻飞腾挪,翅膀沾一下江水,忽地一下急急冲高,像是顽皮的孩子嬉水逗乐。船上的过客全都涌在甲板上,大概是觉得底舱过闷。因为隔得还远,看不清他们的脸面,但是能够分辨得出衣服的颜色非灰即蓝,十分单调。小芽心里想,这时候如果船上有人穿一身火红,或者一身橙黄,再或者一身鲜绿,远远地沐浴在阳光下,由白亮的江水衬着,那该有多么好看!
那一天天气很好,叶飘零开着窗户让病房通风,淡蓝色的府绸布窗帘拉在一边,被微风吹得时鼓时落,让人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动着。温卫庭倚坐在床上,背后靠着好几个拍得松松的枕头,脸色跟枕头白得相似,镜片后的眼睛鼓突得更加厉害,连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都觉得大了许多,跟皮包骨头的一张脸很不配衬。他拿起一根微温的玉米,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着,对小芽眨眨眼睛说:“藏一根在我枕头下,别让你叶老师看见。”
码头上三三两两聚集着过江的客人。回家探亲的知青总是把自己弄得邋邋遢遢,肩上背一个瘪瘪的帆布包,期望以此获得家人的同情,过两天回来的时候能把帆布包装得比较饱满。外出开会的农技员、教师、供销社的采购们就不同了,他们毫无例外地都把自己打扮得光鲜簇亮,有人甚至还穿上了皮鞋,腕上戴了亮晶晶的手表,绝不愿意在任何场合中给自己的农场丢一点面子。神情愁苦的都是附近农村的庄稼人,无论年头和收成好与不好,他们脸上的忧愁和焦虑总是一成不变,仿佛刀刻上去再经火烧一样,成了永恒的象征。他们的双手时刻不会闲着,即便在等待渡船的这点空隙里,他们也东一个西一个地四散在江堤上,弯腰寻觅着那些拣回去能够当柴烧的树枝草棍,随手扎成捆,后背上挂着,肘弯里夹着,手里还抓着,全身上下枝枝叉叉的,活像个辛劳顾家的刺猬。
叶飘零安置好林富民带来的衣物后,果然走过来,不客气地把一包玉米收走了,对温卫庭只说了一句话:“你不能吃这个。”
时间还早,江面上的雾气甚至还没有散尽。渡船停留在对岸,刚刚上了客,正在转身掉头。隔了辽阔的江面看过去,渡船的动作异常迟缓,像一只浮在水面的巨大的蜗牛。
温卫庭半闭着眼睛,脸上一派坦然,肩膀颤颤地动着,在笑。
温卫庭对影展不感兴趣,但是他想趁这个机会带小芽去一趟县城。可怜的女孩子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坐过汽车,温卫庭心里总觉得负有责任,对她不起。
林富民对于这样一种生死之间的见面比较有经验,他架着二郎腿坐着,闲闲地聊着农场里这样那样的事情,绝口不问病人的情况,好像温卫庭明天就能出院回家,他需要把方方面面的事情向温卫庭作一个说明,免得温卫庭到家后接不上这段时间差。
苏立人向来就是这个脾气,喜欢出一些常人想不到的点子,把事情做得漂亮。办这个影展当初也是他向秦同志提出来的,由农场出经费,目的是把江心洲好好宣传一下。屈居在偏僻的江心小岛上,生性活跃的苏立人的确感到寂寞。
温卫庭问:“贝贝是谁在养着?”
今天温卫庭是带小芽过江去县城的。县文化馆为叶飘零办了一个“江心洲风情”摄影展,动作弄得挺大,据说县里的头头要亲自剪彩,农业局的几位局长也会过去捧场。苏立人和叶飘零两天前就赶到县城做准备。昨天苏立人又给温卫庭打来了电话,要他无论如何带上小芽去一趟,影展上的好几张照片都用了小芽做模特儿,如果小芽到场,效果会更加轰动。
林富民回答:“李医生。她两个儿子拿贝贝真当宝贝啊,有一块糖都要分半块给贝贝含着。等你病好了回家,那两个孩子还未必舍得把贝贝还你呢。”
对她的这个烦恼,温卫庭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他们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温卫庭笑笑,把头转向窗外,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说:“就是没有能看到江猪。等了那么多次,一次都没有看到。运气太差。”
小芽叹口气:“不是的,我只是想到从此以后跟学校没有关系了,心里就发空。”
林富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迟疑半天,嗫嚅道:“机会大把,慢慢等吧。”
温卫庭的目光从镜片后面尖利地看她:“你后悔不考艺术学院了?”
又坐了一会儿,林富民在叶飘零的示意下起身告辞。走到病房门口时,温卫庭忽然说:“能够请你们出去一下,让我跟小芽单独说一句话吗?”
小芽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顺着自己的心思说:“我不愿意。一到春天我就要高中毕业了,再也没有书可读了。我实在喜欢上学读书。”
林富民和叶飘零都愣了一愣。林富民马上反应过来,爽快地答应:“好好,你们说。”他示意叶飘零先走出去,而后自己也出去,顺手把门轻轻带上。
他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话:“我是很想再看到一个春天的。”
小芽站在门口,不出声地望着温卫庭。整个探视过程中她几乎没有说话。好像越是在关键的时候,她越是说不出话来。
温卫庭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喜欢秋天,黄叶飘零的确有一种美感。一过中年就不同了,反而对春天有兴趣了,毕竟春天是生命的开始,看到树木发芽种子出苗,就觉得日子还长着呢,还有长长的夏天和秋天可以等待呢,心里面对春天就满是感激。”
温卫庭朝她点点头:“小芽你过来。”
小芽憧憬着:“我喜欢深秋,收获的季节,到处是黄灿灿的,沉甸甸的,鼻子一吸就嗅到新粮的香。想到仓库里马上就要大囤满小囤流,心里好高兴!”
小芽忍住哭,紧盯他的眼睛走过去。
温卫庭笑起来,说:“你可真是会想。”
温卫庭微笑着说:“我能够吻一吻你的手吗?”
一清早小芽跟着温医生去江边码头,她把路两边的景色研究够了之后说:“我不喜欢这个季节,好像遭了土匪打劫的败落户样子。”
小芽的身体在一瞬间抖动起来,飘飘地摇荡,像一片风中芦苇。她摇荡着伸出自己的手。温卫庭轻轻握住,翻过来,举到唇边,嘴唇靠上去,碰了一碰。他的眼镜片跟着在小芽手腕上一滑,冰凉,干涩。
八月底,暑热刚刚消解,与酷暑和骄阳搏斗了一整个盛夏的庄稼已经见出精疲力尽的样子。所有植株的态势都不像春天那样长出一副蓬勃向上的欣喜,而是枝垂叶低,披头散发,臃肿着身躯准备步入老境了。比较早熟的庄稼,像玉米啦,黄豆啦这些东西,枝叶开始枯黄,果实渐趋饱满,不必再为生命做什么努力,完全就是一种苟延残喘的意思。水稻和棉花适时初孕,是少妇而不是少女,虽然看上去丰腴健美,毕竟不似从前绿出那种含羞的娇嫩,叫人少了许多的期盼和想象。
温卫庭满足地叹一口气,身子在床上放平,说一声:“谢谢。”
一
小芽和林富民走后不到十天,温卫庭在医院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