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芽吩咐他:“你明天带几个来。那两个同志说夜里饿,没东西吃。”
林富民想了想:“好像有吧?在小水缸里泡着呢。”
说完这句话,小芽扭身就进了屋,生怕林富民因为心疼家里的东西而表示出反对。
林富民走出几步之后,小芽又想起一件事,喊住他。小芽说:“过端午节妈包的粽子,家里还有吗?”
小芽进屋之后才发现,专案组两个同志已经把外屋的电灯泡换掉了,换上了一个起码一百支光的,亮得有点晃眼。林芳也已经被传唤到位,孤零零地坐在电灯光下,四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依靠,很像审讯室里面对刑侦员的犯人。灯光从林芳头顶直射下来,她脸上被灯光照到的部分煞白煞白,额头、眼窝和鼻翼投下的阴影却又浓得发黑,这样一来,白天见到的那种红润鲜艳完全消失了,代之而有的是深深的憔悴,憔悴之外还有一丝紧张和焦虑。
林富民张了张嘴,不敢再说什么。
小芽知趣地缩在里屋,关上门,打开随身带着的习题本,开始做作业。她一点儿也不想听见外屋那些与她不相干的问话,但是她年轻的耳朵实在太灵了,翻来覆去冗长无聊的问题不请自来地使劲往她耳朵里钻,想要拒绝都不行。
小芽愤愤道:“如果我是林芳,我就死了算了!”
问话还是白天的那几句,不厌其烦,如同初学二胡的人闷了头颠来倒去拉一段民间小调:谁弄大了她的肚子?出于自愿还是男方强行施暴?她有没有反抗?一次还是多次?事情的详细过程……
林富民讪笑道:“都是一个农场的人,这不是关心她吗?”
戴眼镜的同志和中年秃顶的同志,两个人的声音一高一低,一个紧绷一个松弛,一个僵硬一个绵软,交替着在夜晚空旷的房间里行走,时而跳跃向前,时而又停滞犹豫,回旋往复的,有点像商影影在大礼堂里绞尽脑汁排练出来的舞蹈。
小芽说:“我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心思,一个比一个等不及地要想知道。”
没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林芳仍旧拒绝说话。小芽想不明白她在这样的强行逼迫面前怎么就能够沉得住气?她是从心理上抗拒这样的审问,还是一门心思要替她爱着的那个人承担起一切苦难和责罚?
林富民的脸上就有点尴尬:“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小芽忍不住地也感到好奇了。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使满不在乎的林芳愿意为他付出这么多?她真的是非常爱他?爱一个人是怎样的幸福?光是远远地看着他、听他说话、沐浴他的目光还不行吗?一定要有肉体的参与?要为他怀上孩子?要把他的名字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心里,宁死也不说出口?
小芽没办法,把林富民送到门外。林富民才要说话,小芽把他的嘴堵住了:“爸,你要问别的事情可以,要是问林芳的事,没意思。”
在这个初夏的晚上,小芽第一次意识到爱情不只是思念,它还有很多实质性的内容,它的魅力大到足以让林芳这样的女人死心塌地。小芽对此不光有惊讶,还有了另一种很朦胧的期盼。
林富民只好将嘴角的烟取下来,放回烟盒,一边起身,一边对小芽使着眼色。
小芽后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道外屋的审问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但是林芳一进来,她马上就惊醒,直愣愣地站起身,看着林芳。她很想对林芳说几句什么,安慰或者是劝解。也希望林芳能对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两句抱怨。遗憾的是林芳脚步拖沓地直奔自己床铺,衣服没脱,被子没盖,甚至蚊帐都懒得去理好塞严,滚上席子倒头就睡,眨眼功夫已经扬起轻轻的鼾声。
挂完蚊帐,林富民仍然没有想走的意思,干脆在小芽的床边坐了下来,摸出一根烟,在指甲上磕一磕,叼到唇上,要点火。小芽实在忍不住,催他说:“爸!”林富民解释道:“我抽根烟走不行吗?”小芽说:“要抽到外面抽去,人家不爱闻你的烟味。”
她一定是累坏了,小芽怜惜地想。小芽站在半明半暗的屋里,听见远处有一声歌吟似的鸡叫,明白时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他们居然盘问了她六七个小时!
因为是自己的父亲,小芽就由着他忙,自己在一旁看着。林芳更是不动,好像林富民挂的是别人的蚊帐,跟她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小芽蹑手蹑脚走过去,替林芳把被子拉开,扯了一角搭在她肚子上,又把她的蚊帐放下,塞好。林芳睡得极沉,对小芽的动作没有丝毫反应。而后小芽到自己床上睡下,却是怎么也不能睡着,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林芳,担心她往后的日子一天天的怎么熬过去。
小芽不说话了,任由林富民进屋,跟两位同志打了招呼,而后动手往床上挂蚊帐。林富民做这些事情是熟手,先挂林芳床上的一顶,再挂小芽的。竹竿穿进帐顶,两头绳子一绑,往床架上一搁,打个死结带住,拖下来的帐沿往席子里一塞,妥了,三分钟不到的功夫。
早晨上学,小芽的脑袋发沉,眼睛也涩得难过,欧老师在黑板前讲了些什么,她迷迷糊糊的,反应非常迟钝,被喊着站起来回答一个问题,竟木呆呆不知所措。下课后欧老师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精神这么差?小芽光摇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中午她回到自己家里,饭不吃,先睡觉,足足睡了一个小时,下午听课才灵醒了许多。
林富民举起手里的一抱东西:“我来给你们送蚊帐。夜里蚊子多,没有蚊帐怎么能睡觉!”
傍晚再回场部招待所,看见林芳的脸上好像有些浮肿,眼圈也泡泡地染着一层黑晕。小芽替她打来粥,她一勺一勺吃得有点勉强。小芽一问,原来林芳从早饭后开始又被足足盘问了一天,屁股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板凳。林芳撩起裤管给小芽看她的腿,腿有点肿,踝骨陷进去成了两个浅浅的肉坑。
“你下班不回家,跑到这儿干什么?”小芽不太高兴。
小芽劝她:“林芳你就说了吧,你不说,肯定还要受更多的罪。”
林富民的脑袋忽然出现在窗外,晃来晃去,鬼魅一样。小芽赶快绕到门口招呼他。
林芳鼻子里哼了一声:“凭什么说?最多是个死吧。”
晚饭后不久,天就彻底地黑了下来。专案组的两个同志在外面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又动手拖桌子拉板凳的,弄出一片声响,把气氛造得有点紧张。
小芽心里一凉,觉得头皮那儿麻飕飕的。
而后她又埋下头,依旧吃得香甜,只是速度明显地放慢了许多,拿勺子的那只手还翘出一个好看的兰花指,显出一个女孩子的矜持和文气。
三
“你也吃吧。”她终于对小芽说了一句礼让的话。
宣传队从县城回来了。
林芳停了手,抬头看着小芽。有几秒钟时间她一动不动,好像是感到了惊讶。后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点儿也没有推辞,伸手拉过小芽的粥盆,端起来,拨出一小半到自己盆中。
会演非常成功,江心洲农场代表农业局拿了奖,还被县里留下来公开演出了一场,观众有一半是江心洲的知青家长。歌剧《鸡场新事》特别受到好评,原因也简单,鸡场老太太是叶飘零粉墨登场亲自出演的。叶飘零虽说没有上过台,毕竟当的是导演,举手投足,分寸拿捏得很是一回事,一口普通话咬字分明,黄滔主拉的二胡再从唱腔上拼命地托了她一把,事情便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小芽没等林芳的勺子把盆底刮到最干净,就推过去自己的粥碗:“分你一半吧,我吃这一盆有点多了。”
叶飘零回来之后,细心的小芽在她身上发现不少变化。从前的叶飘零总是柳眉高挑,双眸炯炯,走来走去的时候快步如风,衣袂飘飘,弄出一副不想跟周围环境同流合污的样子。现在她一改常态,喜欢左顾右盼,喜欢扬起面孔快快活活地跟人打招呼,结结巴巴说几句家长里短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先笑起来,笑声短促而轻快,肩膀微微地耸动着,露出一口春光灿烂的牙齿,显得格外活泼而开朗,甚至比她三十岁的年龄还要青春许多。她不再穿那件长长的风衣了,改穿短褂,短而肥,直腰,小翻领,跟农场里大部分女人的衣着一个样式。裤子也是肥肥的,裆部有点长,因为料子质量的缘故,膝盖总是鼓着两个包,走动起来,那两个包便左右地摇摆,荡出呼啦啦的风声。
小芽的眼睛忍不住湿润起来,她忽然想到自己的母亲,母亲当年怀她在身的时候,是不是也跟林芳一样贪婪和饕餮呢?生命的秘密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还没有长出脑袋和四肢,就已经知道了通过母亲来要吃要喝,知道了只有获取食物才能让自己长大!
小芽远远地站着,看着叶飘零那张阳光明媚的脸,那一对因为快乐而飞扬起来的眼角,她忧伤地想,现在叶飘零已经离她更远了,幸福的女人眼睛里看到的全都是自己的幸福,她不会再有闲暇关注身外的一切,更不会理解一个十七岁女孩的痛苦,渴望接近一个崇拜对象而又不能的痛苦。
林芳吃饭的神态多么贪婪和幸福啊,小芽相信她是真的很需要这一盆粥。她的眼睛从一开始就闪着亮光盯紧在自己的粥碗里,不断地搜索和确定每一处可以下勺子的地方。她恋恋不舍地看着粥面一点点地低下去,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疼惜和悔恨,仿佛觉得不应该如此慌忙地把美味变作胃里的秽物。她的嘴唇得到食物的滋润之后越发鲜艳,湿漉漉地蠕动着,在每一勺热粥送到口边时都有一点小小的犹豫,而后飞快地张开,脑袋微微前倾,把粥连同勺子含进口中,唇边紧抿,勺子从唇隙中缓缓抽出。留在嘴里的粥本来想要含住一会儿,体会食物进口的美妙,但是不行,喉管迫不及待地抽动起来,像是胃里伸上去一只手,抓住咽喉的闸门用劲一拉,一口热粥滑溜溜地就顺下去了,弄得她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里怅惘不止。她喉管滑动的细节透过肌肤能够清清楚楚看得出来,颈部的肌肉先是从下到上曼妙地波动,而后力量聚集到喉节处,喉节如同升降机一样,缓慢地升起来了,又欢畅地落下去了。整个过程,诗歌一样美好,花开一样动人。
有一天晚上小芽跟着林芳上厕所,走过大路,看见叶飘零从对面过来。她旁边走着的是贺天宇。贺天宇微垂了头,沉默寡言,叶飘零却是一路说笑,其声朗朗。两个人从小芽面前过去的时候,小芽没有闻到从前熟悉的香味,却惊讶地看见叶飘零的皮肤上有一层银闪闪的磷光,黑暗中飘飘忽忽的,半悬半浮的,并且穿透她薄薄的衣裤,把周围空间映出一圈鬼魅一样的亮。
小芽的一盆粥放在桌子的另一头,粥面已经结了干干的一层膜,像是餐馆橱窗里摆放的样品。小芽不饿,她不想动它,她好奇地看着林芳吃。
小芽站住了,紧张地拉了拉林芳。“你看见了吗?”她小声地问。
整个过程,林芳没有对小芽说一个谢字,更没有做一个邀请小芽共同就餐的表示。
林芳莫名其妙地:“什么?看见什么?”
粥米,惬意地送进口中。
小芽说:“叶老师的皮肤上好像涂了东西。”
小芽把盛粥的搪瓷饭盆放到里屋桌上之前,林芳一直在床上懒洋洋地躺着,随着粥盆与桌面碰击时轻轻的一声闷响,林芳弹簧一样地跳起来,欠起身子,把长条桌连同桌上的饭盆很自私地拖到自己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她的铝制小饭勺,用食指和拇指马虎地擦了擦,选择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把饭盆往面前再拖近一些,左手摸着盆边试一试冷热,右手的勺子跟着顺盆边灵巧地旅行一周,刮起最边缘接近冷却的部分的部分
林芳不以为然:“雪花膏呗。”
小芽心里想:原来城里人买东西也怕贵呀。
小芽摇头:“不,是银光,像萤火虫的光。”
中年人随口答:“饼干多贵啊!”
“我没看见。”
小芽见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好笑,提醒说:“供销社有饼干卖。饼干比馒头好吃。”
“肯定有!”
两个同志就眼对眼地看看,叹口气。
林芳的口气不无嫉妒:“总不见得你长了不同凡人的眼睛?”
“过年。”小芽说。
小芽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了,但是她心里坚定地相信她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层附着在皮肤上的美丽非凡的光,从每一个毛孔里柔柔地发散出来,神秘而动人。
戴眼镜的问:“什么时候?”
此后的又一天晚上,小芽趁两个同志为林芳办学习班的当儿回家拿东西,碰见叶飘零从蔬菜队出来往场部走,她又一次看到了发生在叶飘零身上的神奇现象。小芽想,她不可能是又看错了,人不会两次看错同样的东西。她站着,胆怯而惊喜地喊了叶飘零一声。奇怪的是,随着她这一声喊,对方皮肤上的磷光像是即刻间随风飘散,电火花一样地在空气中飞舞了一下,很快消失不见。
小芽站下来,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食堂一年才做一次馒头呢。”
叶飘零笑着跟小芽打招呼:“你回家吗?”
中年人从手里的一本书上抬起头:“你去吧。问问食堂里有没有馒头之类的干东西,光喝点粥,夜里顶不住。”
小芽回答:“我回家。”
小芽端着饭盆走过专案组住的外屋,听见戴眼镜的那个问秃顶中年人:“小芽打粥回来了,我们两个谁去谁留?”
这时候小芽忽然又闻到了叶飘零身上的香,是她从前熟悉的那股好闻的香。小芽心想这真是怪啊,磷光消失之后香味才会重现,就像人的皮肤在流血的时候不能流汗一样。
苏立人笑着摆摆手:“别告诉人我问过,嗯?特别是李艳,她会多心。”他又叹口气:“这件破事闹的!现在全农场的人都尖着耳朵到处打听,敏感得很。毛主席最新指示下来都没人这么关心。”他摇摇头,眼睛里蒙上一层薄雾,仿佛置身于大水中央又孤立无援的样子。
小芽问她:“你是来找贺天宇的吗?”
小芽反问他:“你不是要问这事的吗?”
叶飘零笑笑:“你怎么知道?”
苏立人愣了愣,忽然笑起来:“小芽你真成了精怪了,你就知道我要问这事?”
小芽说:“蔬菜队里你不认识别的人。”
小芽望着他的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林芳一直不肯说。”
叶飘零跟她开玩笑:“我还认识你爸爸,林富民。”
小芽两手端了粥盆,才走到食堂门外,听见苏立人在后面犹犹豫豫喊了她一声。小芽回头,静静地等着。苏立人追上来说:“小芽……”
话才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都清楚她不可能来找林富民有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狡辩。
苏立人回头对小芽:“小芽,打完粥快走,谁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
叶飘零从来没有打听过林芳的情况,她对农场里发生的这件大事丝毫也不关心。也许她认为不应该关心,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当成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不想多说。但是贺天宇却连着跑来探望了两次,问长问短,眉宇间写满了关切。
老曹很委屈地:“我说的是实话……”
小芽问他:“你以前认识林芳吗?”
苏立人冲他发火了:“你怎么还在搅舌头!”
贺天宇语气闪烁地回答了一句:“男知青没有不认识林芳的。”
“明天带个大些的饭盆来,大肚子的女人都能吃,一个顶俩。”他意味深长地嘱咐小芽。
小芽心里就咯噔一跳。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孩子的父亲会不会是贺天宇?
他动作幅度很大地掀开锅盖,操起大铁勺,兜底舀满,抓过小芽的饭盆,啪地扣下去。饭盆里的厚粥满得鼓出盆沿,眼看着就要溢出,他摇摇头,不得不用勺边挖出一点。
小芽的手脚顷刻间哆嗦起来。我的天哪,这是多么可能的事情啊!全农场只有贺天宇值得女孩子为他怀孕,为他保守秘密,忍受鄙夷和痛苦啊!
老曹赶快附合:“打粥打粥。”
贺天宇伸手摸一摸小芽的肩:“小芽你怎么了?你不舒服?”
苏立人朝粥桶点点下巴:“打粥吧。”
小芽脸色发白地说:“不,我只是害怕。”
老曹赌咒发誓:“我是真没瞎说!”
贺天宇安慰她:“林芳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担心。”
苏立人半开玩笑地:“把你那张吃屎的嘴巴刷刷干净再说话,别开口就冒臭气!人家小芽可是个干净孩子。”
小芽心里说:我哪里是担心林芳,我担心的是你,千万别把你的名字跟林芳连到一块儿啊。
旁边忽然一声咳嗽。老曹抬眼一看,脸上赶紧换上讪讪的谄笑:“苏主任!嘿嘿,我在跟小芽说着玩呢……这孩子可了不得,嘴紧,滴水不漏!”
四
老曹还在继续他的动员工作:“跟你叔还这么嘴紧!你不说,你爸也会说,迟早!我跟你爸什么交情?哎,你就透个底吧,那王八蛋是知青还是我们场部的人?”
贺天宇安然无事,农场里却传出了另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林芳孩子的父亲是场里分管知青工作的苏立人!
他呲开牙,表示他的愤怒。一串粘答答的口水同时从他嘴角流下来,眼看着就要坠入粥桶,小芽手疾眼快,抄起旁边的木锅盖把粥桶盖上。
流言像这个季节的黄梅雨,丝丝拉拉地漫天飘洒,无孔不入,无缝不钻,无论你躲在何处,雨水都会变成一种沉沉的湿气,浸润你的头发,衣服,屁股下的凳子,身上盖的被子,弄得你浑身长毛,烦不胜烦。
“丫头,你告诉我没事,我不会说出去。谁呀?啊?哪个王八蛋哪?他可真有眼力见,那姑娘一身好肉!啧啧……娘的!”
苏立人灰头土脸,眼睛红红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圈一圈地在场部转悠。开始的目的只是要洗涮自己,逮住人就解释一通,后来发现没用,因为流言的传播走的是公众渠道,上百人的口在上百个时间里说来说去,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张嘴,如何能够尽数堵上?苏立人就不再出去了,大部分的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枯坐,他的皮肤变得暗黄,干巴巴没有光泽,胡楂便显得格外黑,脸颊陷进去,嘴巴突出来,嘴唇翘着一片片白色的死皮,猛看就像个重症肝炎病人,且已经来日无多的样子。
小芽抬起头,看见他那双边缘红肿溃烂糊满眼眵还依旧色迷迷的眼睛,心里一阵恶心。
小芽很同情这个倒霉的男人,而且她一向都对他抱有好感,他是那样的英俊潇洒多才多艺,他对宣传队的每一个女孩子都由衷地喜爱,温柔体贴,轻言软语,仿佛她们都是世上珍奇的宝物。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会弄大了林芳的肚子就把她不负责任地抛在一边,任凭她日日夜夜被盘查羞辱?
老曹说:“打粥忙什么?又不是打红烧肉。”他凑近小芽,压低声音:“那个知青,大了肚子的,交待了没有?谁做了那事?”
小芽郑重其事警告林富民:“爸,你可千万不要相信外面那些话,苏主任不是那个人,我知道。”
小芽走过去,摊开两只手上的饭盆:“打粥。”
林富民怪怪地一笑:“你怎么就知道?林芳告诉你了?”
小芽一走进食堂,老曹马上用铁勺敲着粥桶招呼她:“丫头!来来,问你个事。”
“不是。”
食堂里热烘烘的,滚烫的稀粥盛进木桶,木头的气味便渗透到粥里,散发出一种不那么好闻的沤溲气。角落里的几口咸菜缸已经在发酸发臭,走近了能熏得人两眼流泪,老曹每天晚上照样挽袖子捞出一脸盆,剁碎,大锅里少少地倒一点香油,潦草地炒上几铲刀,一分钱一勺地卖出去。门口那一堆菜叶和菜根、菜皮组成的垃圾早就腐烂得没了形,变成一滩半脓半水的腐尸样的东西,引来无数的绿头苍蝇嗡嗡忙碌,人们走过去的时候都是捂着鼻子,踮着脚尖,跳芭蕾一样在垃圾的臭水间蹦达。
“那就不能打保票了。苏主任不是老江头,他对女人有一套的。”
晚饭的时候,林芳躺着不肯起来,小芽只好拿着两个搪瓷饭盆到后面食堂打粥。
小芽对父亲的怪笑几乎感觉着愤怒,她不喜欢成年人这种幸灾乐祸的坏毛病,他们总是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
二
林富民反过来告诫小芽:“你也要当心啊,女孩子长得好一点,就容易出事。”
小芽拿着几张纸,呆呆地站着,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芽哭笑不得,好像开了门去泼一盆脏水,风迎面一吹,脏水反过来全泼到自己身上了一样,心里嫌恶得不行。
林芳有点烦燥地说了一句:“要写你自己写!”
跟着发生的就是另一件轰动全场的事:商影影在苏立人的办公室里打了他一个耳光。
“真的一个字都不写?”
商影影为什么要打苏立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打苏立人是不是因为有关林芳的那些流言?如果是这样,她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谁是事件的目击者?传言实在太多,以至于前因后果谁也无法说得清楚。但是有一点真真确确:商影影打过苏立人之后,激动过度,当场昏厥,是李艳死掐着她的人中把她救醒过来的。
林芳两眼望天,摇一摇头。
有人说,商影影昏厥过去的样子很可怕呢,嘴唇乌紫,脸色青得很怪,像一挂没有漂洗干净的肚肺。而且她是说倒就倒,咕咚的一下子,把办公室的椅子都碰翻了一个。这女孩子也是心气太强,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气成这样?
“林芳,”小芽说,“他们要你写呢,你不写吗?”
还有人说,从商影影走进场部的那一刻,李艳就已经盯住她了,李艳知道商影影是来找苏立人的。李艳跟着她到苏立人的办公室,躲在窗外听了壁脚,所以商影影一昏厥过去,李艳马上冲上去抢救,掐人中,还做了人工呼吸。要不是李艳及时援手,商影影说不定再醒不过来了,一个人就这么白白地没了。商影影要真是救不过来,苏立人的罪过会有多大?立时三刻拖出去枪决也说不定的,人家商影影的爸爸是县人武部长啊!
小芽迟疑了一下,拿着桌上的几张纸跟进去。
总之,一些好事者们闻讯赶到场部去看商影影的时候,李艳已经干脆果断地找了人送她去码头,过江回城里看病。李艳解释说,商影影说生气就生气,说倒就倒,精神和身体都不正常,必须请专家做一个全面检查才好,否则下回再出什么事,农场负不起责任。
专案组的两个人前脚出门,林芳后脚就站起身,趿着拖鞋进里屋,径直走到她的床边,倒头躺了下去,头枕在两只手的手心,一条腿交叉着搁在另外一条腿上,叹一口气,摆出一副很舒坦的姿势。
李艳对人说这番话的时候,苏立人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所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表情,对这事持什么态度。
小芽简直有些傻了,她真不知道林芳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够笑,她是在笑些什么。
送商影影回城的人很快传来医院的诊断,原来她真是有病,风湿性心脏病。
林芳忽然就笑了笑。林芳笑起来的时候很生动,好像一瞬间花朵绽开那样的,脸上漾出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美艳。
又过了一天,商影影的妈妈带着农业局的一位副局长亲自赶到江心洲,指名要见苏立人。农场职工们第一次有机会看见城里的首长夫人是什么样的。商妈妈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确凉衬衫,下身一条带裤缝的军裤,脚上是普通的解放鞋。她中等高矮,体型微胖,齐耳短发乌黑发亮,有着跟商影影一样的浓眉大眼,白肤红唇,脸型也同样地呈月芽形状,两头突出来,中间凹进去,多少破坏了一张脸的整体之美。
他一边说,一边对小芽用劲地眨一眨眼睛,意思要她看紧了点儿。
商妈妈冰冷冷地招呼苏立人:“进屋谈谈吧。”
“我们出去,你在旁边陪着她。你是高中生,她有不会写的字,可以问你。”
苏立人的神态却是异乎寻常地高傲简慢:“有什么事,我愿意在外面谈,当我爱人的面、当农场职工的面谈。这些日子我被人说三道四够了,我不想再给人留下任何谈资了。”
小芽走出来,看着他。
一旁的副局长吃惊地指责他:“老苏,你这种态度可不对呀,我们今天是代表一级组织来跟你谈话的,你怎么能不跟我们合作?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样吧,你慢慢回忆,回忆多少写多少,把全部过程写一个书面交待报告。会写吗?我记得你是初中文化,写字应该没问题。我们先出去,让你静下心来好好想。”他抬头朝里屋喊:“小芽!”
苏立人固执己见:“我不是不合作,我只是不想把事情搞得隐隐晦晦,让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乘。”
戴眼镜的脸色发青,好像要发火的样子。中年人拍了拍他的手臂,意思劝他不能着急。然后他从本子上撕下几张纸,放在桌子上。
副局长更加吃惊:“谁别有用心?你说什么呢?”
“我忘了。”林芳不看他们,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几个字。
苏立人冷笑一声:“背后造我的谣言,说我弄大了女知青的肚子,这不是别有用心吗?”
“说说吧,事情的全过程,详细地说一说。”中年人的口气始终显得柔和。
商妈妈的神情这时候忽然尖刻起来:“苏主任!无风不起浪,恐怕你还是先要检讨检讨你对农场这些女孩子的态度。我们影影身体一向不好,因为你信誓旦旦保证照顾好她,我们商部长又必须做子女下乡的带头人,才落户到江心洲来的。可是你对她又做了什么呢?你跟一个淫荡的女知青乱搞关系,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弄得全农场风言风语,让影影对你非常失望,让她伤心透顶,你对得起她吗?对得起我们家商部长吗?”
林芳扭过头,很有兴趣地琢磨起了墙上的水印。
苏立人灰白了脸,一言不发。这时候李艳却冷不防地杀了出来:“商家妈妈,你这话说得不太妥当吧?商影影跟我们老苏有什么关系?老苏就是搞了别的女人,关商影影什么事呢?她伤心什么?失望什么?我倒是弄不明白了。”
戴眼镜的接上话头:“你们一共做了几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谁主动谁被动?当时都说了些什么?事后又做了什么?”
商妈妈看来水平不高,平日里又是说一不二的人,没料到李艳有此一问,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好不难看。
“为什么不想说?难道你们之间有感情?如果有感情,为什么不肯正大光明的谈恋爱呢?不肯正大光明,说明那个人是在玩弄你!他肯定是个有老婆孩子的人!是不是这样?”
副局长慌忙出来打圆场:“李医生,我们就事论事,不要把话题岔得太开。”
林芳抬起头,很厌恶地看了看他:“我不想说。”
李艳伶牙俐齿:“好,我同意你的话,就事论事。老苏一直求着我不让我说,但是为了替他洗涮污水,我不能不说……”
秃顶的中年人叹了口气:“你这种态度,表明你跟我们极不合作,这样不好。其实你只要交待了问题,就没事了,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打胎,一切责任都不追究。你是个女孩子,知青政策有规定,女方受保护,需要严肃处理的是奸污你的那个人,你只要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苏立人一声大喝:“李艳!”
林芳放下手,目光却落到了拖鞋前面露出来的脚趾尖上。她小心翼翼地、幅度很小地在鞋子里活动着两只脚,拱起来,又伸直,然后左右地摇晃脚趾,让它们交叉,互相碰撞,一只顽皮地叩击另外一只。
李艳不管不顾:“你怕什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骄傲地扫视了一下人群,一字一句宣布:“老苏不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因为他前年就到县医院做过结扎,结扎证明在我的抽屉里,我马上去拿。”
“放下你的手!交待问题!”戴眼镜的一声断喝。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庄严地转过身子,挤出人群,往她家的方向走过去,留下一片沉寂的空气和很多双惊愕的眼睛。
林芳一声不响,始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心和五个指尖看完了,翻过去又看手背。
沉寂片刻之后,苏立人嗫嚅地说:“我本来……我不想说这事,很荒唐。知青办在办林芳的学习班,我想她迟早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到那时候我自然解脱……李艳她真是……”
“林芳你要听好,不把问题交待明白,我们是不会让你去医院打胎的。医院里也不可能随随便便为你做人流,他们负不起这个责任。难道你真想把这个私孩子生下来,带着耻辱过一辈子?”另外一个头顶微秃的中年人摆出循循善诱的姿态。
人们都不看他的眼睛,看地,或者看旁边人的肩膀。天闷得很,没有太阳,但是不知怎么就淌出一身臭汗,是那种梅雨天才有的难过劲儿。
“说说吧,把你肚子弄大的人是谁?是这场里的干部?职工?还是知青?”一个从县知青办下来的戴眼镜的干部摊开面前的笔记本,准备记录。
五
林芳到另一张床边拣起自己的外衣裤,不慌不忙地穿上,头发不梳,脸也不洗,趿拉着拖鞋开门走出去,在外屋为她摆好的一张椅子上懒洋洋地坐下,低头看自己张开五指的手,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小芽帮林芳扯低了竹竿,让她往拴好的绳子上晾衣服的时候,发现温医生站在路边,眯缝了眼睛,若有所思地往她们这边看。
对世间万事都不再计较,这是一种怎样的自信和骄傲!小芽目不转睛注视林芳身体的时候,心里慢慢地感觉到了崇敬和震撼。
小芽有好几天没有看见温医生了。农场里围绕苏立人发生的这一场风波对温医生没有丝毫影响,他每天守着猪场早出晚归,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怀孕的女人可真是丑啊,小芽吃惊地想。而且她们变得对自己的肉体满不在乎,就这么坦然地展示这种臃肿和丑陋,好像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排除在人群之外,一切有关美和爱的争斗都可以与她们无关。
也许温医生从来就不相信苏立人会干出那样的事。也许他认为即便干了也没有太大的罪过。总之,温医生和叶飘零的态度相似,他们都表现出了一个上海人的宽容和平静。
林芳慢慢地站起来。林芳一站起来,小芽才发现她的肚子真是显形了,腰围圆鼓鼓的,花布短裤的松紧裤带撑得很开,随时都有滑落下去的可能。她挺直身子的时候,乳房也显得十分鼓胀,乳晕几乎有茶杯口那么大小,透过汗背心能看见带尖顶的黑黑的两团。
小芽招呼他说:“温医生,你今天休息啊。”
小芽心里倒有点不自在,小声劝她:“林芳你快去吧,把他们惹火了不好。”
温医生点点头,慢慢地走过来,肩膀歪斜着,头也偏侧着,目光始终在林芳的身上打转。
林芳若无其事,没听见似的。
“你……”他盯着林芳的肚子:“有五个月了吧?”
外屋专案组的人等得生气了:“怎么回事啊?大姑娘上轿啊?可别给我们摆架子啊,要摆架子你就别做那事!”
“差不多。”林芳呲开牙,嘻嘻一笑。
小芽到此才算看清她的面容。她不难看,但是也绝对算不上好看。她的眼睛不很大,形状却有点怪,滚圆滚圆,眼珠带着褐黄,像自然课本里猫头鹰的一双眼睛。鼻子是葱头形,跟眼睛一样圆不溜丢的,不秀气,但是挺可爱,有一股天真稚拙的女孩子味。嘴唇鲜润,厚厚的嘟起来,远看会使人想到一朵花或者一颗草莓什么的,近看就觉得俗气了,觉得缺少了漂亮女孩的聪慧和灵秀,让人过份地一览无余。又给人一种傻乎乎的、轻易就能够得手的糟糕印象。
“到底差多少?已经过了,还是没到?”
林芳翻身坐起,两条腿移到床下,脚趾灵活地摸索了一会儿,触碰到拖鞋的带子,闪开,迂回到旁边,准确地钻进鞋中。她像是睡意没有全消,又呆着一张脸,愣愣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林芳不大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结过婚。”
小芽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好心的小芽走过去,用脚把两只粉红色的塑料拖鞋拨了拨,使它们离床边稍稍地近一些。
“你进屋去。”温医生不容置疑地吩咐。“躺到床上,我给你检查一下。”
“我的鞋。”她说。
林芳嘻皮笑脸:“你学过妇产科?”
林芳还是没有答话,眼白子朝上轮了几轮,张大嘴巴打一个哈欠,舌头在口腔里有力地颤动着,像一只蹦蹦跳跳的肉乎乎的小鸟。
温医生板起脸,很严肃地看着林芳。林芳就不敢再笑了,吐吐舌头,收了洗衣盆,乖乖地进屋。
小芽轻声说:“他们叫你起来。”
小芽好奇,也想跟进去看看,温医生回头拦住她:“你不能进,在外面等着。”
话音刚落,不等小芽喊,林芳自己已经醒了过来。她先是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眼珠懒懒地转了几转,看到了小芽。看到小芽之后她没有表示一丁点惊讶,目光短暂地停留几秒之后,又转了回去,茫无目的的盯住了屋顶的房梁。也许在这之前她知道小芽要来,也许并不知道,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她摆出的态度是与己无关。就好像出差到外地住招待所,两个人的房间,先住进去了一个房客,不久之后又住进另外一个,先住的那个对后来者爱理不理,有人等于没人。
小芽脸一红,慌慌地后退两步,在外屋一张凳子上坐下,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砰砰跳着,总觉得里屋的神秘跟自己有很大关系。
外屋的人笃笃地敲着房门:“小芽,你喊林芳起来!一觉睡到三四点钟,也太快活了。起来办学习班!”
算起来,林芳的学习班已经办了半月有余。专案组的两个同志都没有想到会碰上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女孩子。你硬,她闭起一张嘴,低眉垂目,不理不睬。你软,她跟你嘻着嘴笑,完全地不顾廉耻。对这样的人,说起来真是没有办法,因为她怀着个大肚子,是受害者,知青政策保护的对象,总不能甩她两个耳光或者吊起来打上一顿吧?
当时令小芽奇怪的还有一点:时间还不到盛夏,林芳也不算胖得过份,怎么光身子睡觉能睡出这许多汗水?很多年后小芽自己也怀了孩子,才知道怕热出汗是孕妇的特点。林芳那时候已经怀孕四个多月。
日夜的盘诘、审问、教育、掰开揉碎地谈、苦口婆心地劝,弄得双方都十分疲劳。秃顶的中年人首先顶不住了,借口心脏不好,回城休息了三天。接下来是戴眼镜的同志声称老婆做人流,回城也是三天。每回有人走,都得从学校里借一位老师来顶着,一板一眼毫不含糊,真像公安部门审大案的样子。
小芽对林芳第一眼的印象称得上惊心动魄。当时林芳一个人在床上午睡。她上身近乎赤裸地穿着一件乳罩式汗背心,下身是一条白底红花的宽松短裤,光脚,一双粉红色塑料拖鞋相距很远地甩在床边,看得出主人的随意和散漫。跟漂亮的李小娟不同,跟小芽崇拜的叶飘零和商影影更不同,林芳的身上弥漫着一种粗俗和淫荡的气息,这种气息几乎可以从她睡着后的呼吸中感觉出来。她当时嘴巴微张着,饱满红润的嘴唇是往两边翻翘出去的,露出玉色发亮的牙齿和一点点淡粉色的牙床。她的呼吸是热烘烘的,混合了一点点饭菜残留下来的味道。额头上、鼻尖上冒出极细微的汗珠,星星点点,使她的皮肤变得湿润光亮。不知道因为睡觉的姿势还是什么缘故,小芽感觉她的脖子略微有点短,短而肥白,弯出一圈圈的折皱,像一个白胖婴儿的脖子,极惹人喜爱。小芽还知道她胖得不够结实,起码是皮肤的弹性不够,因为她仰面而卧时,乳房就往两边垂挂下去,再从汗背心的肘窝处鼓鼓囊囊挤压出来,弄得像是左右怀中各揣了一个炸药包似的。她的两条白得耀眼的大腿往左右两边岔开,沉甸甸地搁在草席上。小芽心里很想要笑,因为她想起了鲁迅文章里写到的阿长妈。好像阿长妈睡觉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姿态?
小芽心里怪怪地想:要是林芳永远不说呢?不是说“十月怀胎”吗?抗过十个月,把孩子生下来,那多好玩!
小芽不理她,卷了自己的一床薄被子,用草绳扎好,抱在怀里,一句话不说地出了门。李秀兰追出去,站了一会儿,也就怏怏地回屋去了。
温医生从里屋出来了,两只手习惯地张开着,如同平常在医院里替病人做了检查又没有来得及洗手那样。他的脸上很少见地透着一种严峻。
小芽回家拿东西的时候,李秀兰先不同意,理由是小芽一个小姑娘家,做这事不合适。要去,还不如她自己去。小芽拿话搡她:“人家林芳要是不愿意跟你住呢?”李秀兰马上叫起来:“她个小娼妇!我不嫌她脏,她倒嫌我?”小芽皱皱眉,觉得李秀兰用这么难听的话骂林芳是不对的,怪不得苏立人不肯叫农场的老妇女们去陪夜,她们的唾沫星子绝对能够轻轻松松淹死一个人。
小芽挺自觉,看见温医生要跟专案组两位同志商量事情的样子,马上起身,轻手轻脚回了里屋。她正好看见林芳从床上爬起来,把褪到大腿的裤子往上拉。林芳的肚子真是显出份量了,肚脐下面还出现了一条一条淡褐色的细纹,好像瓜果长得过于饱满而裂出了口子。她的腰也是圆滚滚的,举手投足都有点笨重。相比之下,两条腿倒觉得细了一点,皮肉也松松塌塌的,仿佛四肢的营养全被肚子盘吸过去,肚子十分的心满意足,四肢却委委屈屈一副可怜样。
苏立人让小芽回家拿上毛巾被子什么的,晚饭前到学习班报到。“就在你爸的招待所里,北头的两间屋。记住啊,晚上睡觉要放灵醒点儿啊。”
林芳见小芽盯住她看,自己也就跟着转前转后地看看,笑嘻嘻地问小芽:“我现在是不是丑得怕人?”
小芽说:“那好吧。”
小芽不忍说破,含混地敷衍一句:“还好。”
苏立人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小芽。一天五毛,要是睡十天,那就是五块。五块钱能扯两件花布料子呢!要是给妈妈扯上一件,那种蓝白色小方格的,妈妈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林芳低头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还是做男人好。男人快活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苏立人半是说服半是命令:“怕什么呢?胆子放大些!你跟她在里屋睡觉,外屋就有学习班的人守着,有什么动静,你只要一喊,人马上就进去了。我选了你是相信你,你不是知青,跟她不熟,不会帮她串供递消息什么的。再说,你白天上学,晚上过来睡个觉,什么事都不耽搁,我还让学习班给你发补助费,一天五毛钱,怎么样?”
小芽替她不服气:“你为什么不肯说呢?他对你一点儿也不好,看都没有来看过你。”
“我不敢……”小芽嗫嚅着。
林芳反问她:“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来看我?”她脸上浮起一层骄傲的光:“他来过了,不止一次。他是远远地看着我的,你不知道。”
“谁要你办?我不过是要找个陪夜的人,晚上跟她一个屋里睡觉,上厕所呀什么的,跟着她,免得女孩子家想不开闹出个三长两短。”
小芽目瞪口呆,心里觉得自己真的是很笨很笨,居然笨到丝毫没有发觉。
小芽说:“我不会办学习班。”
温医生在外屋跟两个同志说着话,突然之间语调变得尖锐而激烈:“不,这太不负责任!要出人命的!”
苏立人哭笑不得:“我说小芽,你羞个什么劲儿呀?是林芳大了肚子,又不是你大了肚子。”
秃顶中年人解释:“那我们没有办法。是她自己不肯合作。”
小芽面红耳赤,恨不能就地找个洞钻进去。
“处罚一个通奸者重要,还是保护一个女孩子的生命重要?林芳的孕期起码在五个半月以上,她没有经验,所以糊里糊涂。五个多月的身孕做人流是很危险的,拖下去的危险性更大,你们懂不懂?有没有医学常识?”
“就是她。”苏立人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肚子已经大得见形了。县里知青办来了人,要办她的学习班,不说出弄她的人是谁,不准打胎。”
林芳也听见了这话,她抬头看看小芽,脸上现出一丝惊讶,仿佛奇怪自己的孩子怎么就有五个多月了。
小芽吃惊地瞪大眼睛:“苏主任,你说哪个林芳?是那个……那个……”
接下来是戴眼镜的声音,他边说话边用手轻轻拍着桌子:“你这个人真是,你冲我们发什么火?你以为我们愿意在这个学习班上耗着?告诉你,县里领导对奸污女知青的事情很重视,要准备抓典型刹歪风,她不把人交待出来,那是绝对不能撤兵的。”
苏立人“啧”地一声:“谁跟你讲要排节目?我是要你参加林芳的学习班,做她的监护人。”
哗啦一声桌椅碰撞的声音,好像是温医生动作很大地站起了身。
小芽连忙声明:“欧老师不同意我请假排节目。”
“这事我不能不管。我是医生。”
苏立人气她:“你这孩子!”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我可是有任务要交给你的。”
秃顶中年人回了一句:“希望你管出个结果,也帮我们解脱。”
小芽说:“我也不知道。跟以前差不多吧。”
温医生不再说话,脚步声很重地出了门。
苏立人好笑地责怪她:“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是说忙呢,还是说不忙?”
林芳第一次皱起眉毛,小声说了一句:“他能够怎么管呢?”
小芽被他这句话问得发愣,先点了点头,想想不对,又摇摇头。
小芽也说:“是啊,他不过是个医生啊。”
“小芽,学校功课忙不忙?”
结果温医生还真的管出结果来了。他请假专门去了一趟县城,不找知青办,也不找县委接待办,而是非常策略地找到了县妇联。温医生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温柔耐心地把保护妇女儿童的必要性说了一遍,又把有关怀孕流产的知识说了一遍。县妇联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主任非常感动,她认为像温医生这样怜香惜玉的男人如今真是很少看到了。女主任外表粗犷,内心实际上善良而细腻,她专门请温医生在县委食堂吃了午饭,又安顿他住进招待所,然后带了自己的人直奔知青办,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小芽猛听一声喊,连忙抬头,就看见苏立人的自行车嚓地一声在她面前刹住,苏立人抬腿甩脚,姿态很漂亮地飞身下车,笑嘻嘻地站着。
后来温医生才知道,他找到的这位妇联主任竟是党的九大代表,县委常委,县里乃至省里提起来都赫赫有名的先进人物,在当地具有绝对的威信。她一出面交涉,知青办自认理亏,立刻把电话打到农场,让专案组两个同志亲自把林芳护送进城,住进医院。
“小芽!”
经医院检查,林芳的胎儿已经过大,不适合流产。医院怕负责任,甚至拒绝接受林芳入院,劝她回家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温医生再一次拿出他温柔耐心的软功,他对院长说,不行啊,小姑娘还没有结婚呢,要是真的生出一个孩子来,事情该怎么收拾?小姑娘一辈子怎么做人?让她生出孩子比为她流产更可怕。院长说那怎么办呢?流产确实有难度,我们医院就这水平。后来温医生就提议说,可不可以引产?他愿意代表家长签字,引产出了问题他来负责。院长考虑了半天,觉得温医生是上海大医院下来的医生,他敢说这话总是有根据的。这样,医院终于为林芳施行了引产手术。
小芽蹑手蹑脚绕过卫生室的门,往供销社那边走。李秀兰嘱咐她买一包樟脑丸带回家的。不知道为什么,小芽现在有点怕去卫生室,怕见到李艳。要是李艳跟她说起温医生,她该回答什么好呢?
林芳回农场之后,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小芽,她对小芽发誓说,以后她再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怀上孩子了。“你不明白那有多疼。”她惊惶未定地告诉小芽,“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那时候我就想自己赶快死掉,早一分钟死掉都好。”
谁要是忍心花这个可怜人的钱,那才真是作孽呢。小芽心里想。
之后,一直到小芽结婚,到她万般无奈地怀上孩子,她对即将来临的生产过程都怀有莫大的恐惧。她很怕自己会疼得受不了而死掉。但是孩子刚刚满月,她对生产的剧痛已经忘了差不多一半。她很惊讶,拿这个问题去问一个相熟的医生。医生笑着说:“不一样啊,你是正常生产,顺其自然,而且新生命的诞生会使你心中充满期盼。那个知青可不一样,引产手术本来就十分痛苦,是活生生把未成熟的胎儿撕裂下来,非自然的残酷。况且她当时的感受只有绝望没有幸福,那种心理的痛楚一加上去,你就想一想吧。”
她说着,喘吁吁地起身,要拿一毛钱给小芽的弟弟们买糖吃。小芽不肯要,推来推去的,后来把老江头女人往藤椅里一按,自己干脆夺门而逃。
小芽晚上睡在床上,搂着自己的女儿,真的仔细想了一想。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眼睛湿了,她想她当年竟丝毫也没有读懂林芳的内心世界和身体语言,是多么的懵懂和荒唐!
老江头女人哀哀地看着她:“我要是死了,农场里还能够念想起我来的,怕也只有小芽你一个了。”
引产手术过后,温医生把林芳带回农场那一天的情景,小芽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小芽眼圈就一红:“江家娘娘,你不要这么说啊。”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夕阳把远处的江堤和堤下的芦苇、树木、庄稼、房屋照得一片金红,把清泠泠的渠水照得像要着火。小芽跟着蔬菜队的大妈们在西瓜地里打枝压藤,一边瞅冷子把那些半生不熟的西瓜摘下来啃食解渴。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直起腰来歇息的时候,突然手指远处大喊一声:“那不是温医生吗?”
老江头女人有气无力地说:“放着吧。我这病,吃不吃药就这样了,捱不了多长日子了。”
大伙儿一起抬头,手搭凉棚往远处看过去。就看见温医生瘦小的身影晃晃荡荡出现在江堤上,他身后跟着显然苗条起来的女知青林芳。脸盆大小的夕阳当时正好挂在他们身后,一男一女就像是从太阳里走出来似的,浑身上下都披挂着灿灿金光。
小芽说:“江家娘娘,我来给你送新鲜的知了壳。上次的那些要是还没有用完,就扔了吧,怕霉了不好。”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下江堤,前面的温医生一步步矮下去,后面的林芳始终高出他一头。两个人的头终于平齐了,前后拉成一条直线。有一阵子茂密的白杨树遮盖了一切,片刻之后树林顺渠水拐了弯,他们又突然地从树林后冒出来,只是身影更清晰了一些,眉眼几乎就能够看得分明了。
小芽给老江头的女人送去了一茶缸子知了壳。天已经有点热了,中午的时候太阳更是火辣辣撩人,小芽穿一件白底黄花的洋布褂子还觉得身上汗津津发粘,老江头的女人却焐着一身军绿色的卫生裤褂歪在藤椅里发呆。小芽想起大家私下里传来传去的话,也觉得这女人真的是活不长了。小芽心里很有点可怜她。
碧绿的西瓜地里,十几个女人就这么打着眼罩傻呆呆地看着,几乎都忘了自己原本是来干什么的。又过了很久,温医生和林芳的身影已经走到场部,快要消失不见了,小芽的母亲李秀兰才惊醒过来似的,轻轻地发出一声叹,说:“林芳这丫头真是有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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