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昌就立在几步开外，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他身后是一道小河沟，岸上栽种几株青翠绿柳，柳枝垂在水中搅动着涟漪，一袭月白色的袍子更衬得他人如碧树，面如冠玉。他就这么静静地凝望着宋瑜。
宋瑜拗不过他，一步步谨慎地走往后门。木门年久失修，两侧是半人高的草丛，她推开虚掩的门，看清外面立着的人后赫然愣住。
几日不见他形容疲惫憔悴，眼下是一片浅淡青黑，他朝宋瑜轻道了声三娘，话语透着浓重的哀痛与不甘，却又只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见到他这模样，宋瑜心中再多的怨气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不知缘何竟对他心疼起来。
然而宋琛却不肯多言，只守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打定主意要让宋瑜过去。
宋瑜没走上前，只站在门外与他对话：“谢公子不是才同我退亲，此刻又为何要寻来？”
宋瑜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外面有谁？”
两人之间好似隔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她不上前，他只能放低姿态迁就。退亲何曾是他的意思，自打父母从花圃回来后便忽然转换态度，权衡过后执意要与宋家退婚。不知霍川同两人说了什么，但大致内容可以想见，无论他如何反抗都毫无作用。自己并不善于分辨瓷器的好坏，谢家之所以能成为陇州城里最大的瓷器商，几乎全赖这个伙计的相助，而且眼下陇州城里也有很多人在经营瓷器生意，那些人家对那个伙计觊觎已久，此时，几乎都在想办法把他救出去收为己用。一旦他去了别人家，那谢家的生意，也算是做到头了。此刻，能挽救谢家的唯有这一条出路，就是霍川给的。
眼瞅着后门就在跟前，宋琛总算放慢了脚步，松开她的手示意前方：“你有什么疑惑，一并问了吧。”
宋瑜同他退亲了，再也不是他的……或许不出多久她便要嫁给别人，思及此谢昌便满心悲痛，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最后却只能拱手让人。
宋瑜被他拽得手腕子生疼，估计这会儿手腕已经红了一圈儿，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得。看方向他是要带自己去后门，可这时候去后门做什么？他半天跑得不见踪影，便是为了此事？
谢昌垂眸轻笑，宋瑜这才发现他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谢昌顿了顿，轻轻说道：“我怕有些话此刻不说，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两人追也不是，留也不是，立在门外左右为难，直到两人消失在游廊尽头。
宋瑜盯着他看得发怔：“你说。”
宋琛这人，说风就是雨的，毫不客气地扭头对她们道：“你们别跟来！”
没想谢昌忽然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自己的视线。宋瑜面露赧色，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眼睛四下游移，很是心虚。
宋瑜一筷子鱼肉掉在桌上，心疼得不得了。她踉踉跄跄跟上宋琛步伐，薄罗澹衫也急着追上来道：“公子要带姑娘去哪儿？”
她穿着白绫对襟短衫，底下是一条湖绿色织金花鸟纹马面裙。灵动的一双妙目顾盼生辉，长长的睫毛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张开翅膀便能飞到他的心头，将他整个胸腔都占据。她樱唇微微抿起，让人想起别院里被霍川吻过的模样。谢昌眸色一黯，饶是这样渴望，都狠不下心强迫她，他大抵真的不如那人。
宋琛火急火燎地走到她跟前，拽着她便往外走：“你跟我来！”
他勉强牵起嘴角，一张口才发觉声音涩哑：“三娘还记得大隆寺时，你我二人被抛下一事吗？”
桌上摆着的泰半都是宋瑜爱吃的，她此刻正觉得口中寡淡，松子鱼金黄酥脆，外面浇了一层浓稠汤汁，看得人食指大动。薄罗拿帕子给她擦拭了双手，她举箸还没来得及送入口中，房间便闯进来一人。
宋瑜不解地乜向他：“自然记得。”
澹衫正在摆弄晚饭，尚在苦恼如何叫醒她，偏头见她已经醒了，稍稍有些惊讶：“姑娘醒了，是否饿了？您中午便没吃饭，婢子特意让厨房多做了几样可口的菜，您看合不合心意？”
那是她正经头一回与他接触，彼时她还对他心生抗拒，处处刁难他，如今想想实在不应该。
她胡思乱想一通，摸了摸眼睛并无泪水，只觉得干涩。看一眼窗外云蒸霞蔚，外头是丫鬟小心翼翼的说话声，她穿上鞋履走下床榻，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走到外边。
“原本下山的路另有一条，但我却选了艰涩难行的小道，目的只为了与你多接触一些。”对上宋瑜诧异的目光，他缓缓地道，“后来我生辰临时改了地方，也是因为你，我想与你多些机会相处。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有的是时间，甚至能够慢慢陪你一辈子，可惜最终打错了算盘，你我始终无缘。”
她确实对谢昌没有男女之情，可这些日子里却是生出不少好感。他不是喜欢自己的吗，为何说退亲就退亲了？他是不是看到自己跟霍川纠缠不清，所以嫌弃她了？
他背着她下山，教她放纸鸢，最终也没能留住她。
醒来后外头一片霞光，照得室内金黄昏昧，她胸口堵得发慌，说不上是何滋味。
宋瑜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告白，可惜这个人却跟她再无瓜葛。再多的情意只能埋藏心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宋瑜没心思留意他，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脚步虚浮地走回寝室。薄罗澹衫都担心她，但见她除了不说话，似乎一切都正常。她闷头将自己藏在被褥中，一觉睡到傍晚。
谢昌靠近她，控制不住地想与她亲近，最后却停在她身前：“三娘上回说要重新陪我过生辰，此话还作数吗？”
“我不信姐夫是这样的人。”宋琛道。他似乎比宋瑜受的打击还大，说罢便转身跑开了，没几步就不见了踪影。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难为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可是他们两人已经没关系了，若再来往……
宋瑜颔首，听话地回了重山院，一路上宋琛都跟着她。
谢家退亲，两家难堪，母亲今日气急，必定不许她再跟谢昌有牵扯。然而一对上谢昌那双戚戚双目，见他双眸中平日的光彩全被哀恸所取代，她又于心不忍。宋瑜想了想，道：“作数，只是得让宋琛作陪，不能让旁人知晓。”
龚夫人心疼她，让她回房休息：“我三妹这样好，日后求亲的人多的是，何必在乎他一家。”
谢昌面露愉悦，已是莫大欢喜：“到时候我让人接你，一定教你学会放纸鸢。”
宋瑜听后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怔怔地盯着一处出神，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并不多难过。
宋瑜被他感染，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唇边绽出一抹盈盈浅笑。
原来谢家当真是来退亲的，并且态度坚决，他们宁愿担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也执意如此。龚夫人问了问缘由，她也只说两家不合适，连个正经由头都没给出，难怪龚夫人如此气愤。
迎面吹来晚风，脸上冰凉，宋瑜抬手摸了摸才发觉濡湿一片。她眨了眨眼并未觉得眼睛酸涩，可不知何时，她已经流下的眼泪。她刚掏出绢帕来擦拭眼睛，宋琛就从一旁蹦到她跟前：“你们两人说了什么？”
龚夫人心情渐次平定，拿绢帕拭了拭眼角泪水，才将方才事情娓娓道来。
宋瑜抬眼打量着他：“是你请他过来的？”
丫鬟委屈地垂下头，不情不愿地接了句“是真的”。
他底气不足地摸了摸鼻子，旋即注意到宋瑜湿漉漉的双眸：“你怎么哭了，如今婚都退了，你还舍不得吗？”
话未说完便被宋琛厉声打断：“胡言乱语，谢昌怎么可能舍得退亲！”
宋瑜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只怪他多管闲事：“你叫他来做什么，日后见面徒增尴尬！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何必多此一举？”
丫鬟艰难地颔首：“是谢夫人亲口提出来的……”
说罢她走上台阶，快步往重山院走去。
宋瑜一颗泪珠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似乎没能听明白这句话。她偏着头泪眼蒙眬傻乎乎地问：“是跟我退亲吗？”
宋琛疾走两步拦在她跟前，脸上满是不解：“你要去哪儿？”
那丫鬟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战战兢兢地答道：“他们是、是来退亲的……”
宋瑜故意恐吓她：“告诉母亲，让她教训你。”
她一哭宋瑜也跟着红了眼眶，两人登时抱作一团。宋瑜两眼泪汪汪地觑着宋琛，把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耐心全无抓着一个丫鬟便问：“方才谢家的人来做什么？”
这招果然见效，他是怕龚夫人怕得紧，连忙好声好气地恳求：“我是为了谁？怕你伤心难过，还不是想让你问个清楚，这才想着讨一个公道。”他竖起手指对天发誓，“可不是我叫谢昌过来的，是他非要见你一面，我只是顾念着往日与姐夫情分才帮了他一把。”
宋瑜吓坏了，忙手忙脚乱地安抚龚夫人：“母亲你别哭，究竟出了何事你倒是说呀……”
宋瑜听罢虽不为所动，却已然似被触到痛处。
龚夫人紧握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到怀中，连日来的打击终究让她再也扛不住，她把头埋在女儿的颈窝恸哭失声：“我苦命的三妹……”
“你们说清楚了吗，他家为何要退亲？”宋琛问道。
与她一块来的还有十几抬赔礼，龚夫人看见便来气，全命人送了回去。坐在八仙椅上久久不能言语，抚着胸口震怒不止，宋瑜在一旁看得焦急，一边为她顺气一边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母亲你倒是说一声！”
宋瑜仔细想了想，谢昌好像并未提及此事。只是言语之间透出不得已的苦衷，她摇摇头道：“没有。”
宋瑜不明所以地走到跟前，只见谢主母目露惭愧地看了看她，就被一旁丫鬟请出门外。
面前的宋琛顿时泄气，他不是没问过谢昌，然而谢昌对此守口如瓶，半点口风都未曾透露。
正堂里坐着的正是谢家主母，她见过几回，弯唇正欲对人报以笑意，便被龚夫人冷声喝住：“三妹，过来！”
第二日两家退亲的消息便在陇州传遍了，引起轩然大波。
不知里面人说了什么，她才迈入门槛便见龚夫人恨恨一颔首：“好、好，谢家真是教我刮目相看！从此以往两家便再无来往，来人，送客！”
宋家谢家的亲事陇州城里百姓无不知晓，毕竟双方都是陇州出了名的人物，谢昌与宋瑜又是郎才女貌，很是登对。然而一夕之间谢家竟退亲了，此中内情无从得知。
她原本打算回重山院，但见正堂似乎不大平静，便与宋琛相携前往。尚未走近便听龚夫人隐忍怒意的声音：“谢夫人可是想明白了？”
结合前阵子的谣传，有人猜测是谢家不满宋瑜行为不检，然而谁都知道那是有人恶意中伤……再一想谭绮兰从中作梗，而谭家与谢家素来交好，便有传言说此事泰半“归功”于谭家小姐。
宋府门口停着另外两辆车辇，才回到府上宋瑜便直觉家里不大对劲，府中上下安静得厉害。
宋瑜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好品德，长辈都喜爱她知书达理，听话懂事，是以自然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然而谭绮兰不然，谭绮兰行为刁钻任性，旁人早已隐忍多时，上次关于她与平康里的人频频交往的留言，她早已声名狼藉，此刻更是没人敢同她来往。也是呢，以她的为人，此刻别人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怎会有人帮她。往昔登门求亲的人家全都不再上门，就连媒婆也不敢上门说亲。
她想再去问问，可又不想再见到霍川，最终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神色复杂地同宋琛一道离去。
这场退亲大都指责的是谢家，道他家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宋老爷子尚卧病在床，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和宋家撇清关系。众人对宋瑜倒是同情起来，好好的一个姑娘便被这样退亲了。
宋瑜直到从屋里出来都有些迷糊，总觉得有不大好的预感，她是不是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宋瑜整日闭门不出，将一切言论排除在外，本以为日子便这么平平静静地流淌，却忘了有人对她觊觎已久。
谁知道他叫宋瑜来就是为了这事，让人想借题发挥也没机会。霍川眼睛才上过药，此刻有些困倦，招呼陈管事送客。
这一日，薄罗忽然破门而入，神情颇为着急，喘了好几口气才把话说清楚。
如此一来，这个“交易”便是已然定下，宋瑜连反驳的机会也无，硬生生落进了他设的圈套，她抿着唇很不痛快。
“姑娘，霍、霍家来人提亲了！”
霍川并不多言：“日后你便知道了。”
熏笼袅袅升起氤氲沉香，澹衫手里拿着的大红丹凤朝阳披风掉落在地，她忙向宋瑜看去。
宋瑜那番话实属客气，没想到他自然而然地就当真了，她登时愣住了：“何事？”
宋瑜正仰躺在短榻上，怀中抱着妆花引枕，脸上敷了一层自制的香粉。她平常在闺中无聊，就喜爱摆弄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将官粉、密陀僧和银朱、麝香等香料研磨成粉，以蛋白调之，蒸热晒干，再研磨一遍，最后放入瓷瓶中以密封。用的时候以清水调和即可敷面，用过之后皮肤光滑面如桃花。
霍川将面前香料一推，仆从为几人各倒了一杯茶，他模棱两可道：“三妹若真过意不去，不如替我做一件事。”
闻言她蓦地睁开眼，从榻上一跃而起：“你说什么？”
宋瑜站在离他两步开外，一句话在喉咙里千回百转后才道：“家父连日叨扰贵府，心中过意不去。另外上回的事也多谢园主相助，只希望您不要将此事告知父亲，以免他忧思过度，身体承受不住。”
她脸上敷着一层惨白的香粉，再配上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委实吓人，好在底下丫鬟都看习惯了，此刻也不觉得有何异样。
说得轻巧，他这么个大活人就在旁边，谁能忽略？
薄罗一口气饮下茶水，这才清楚地说：“姑娘，霍园主上门提亲了！”
宋琛早看他不顺眼，当下就一脸嚣张地杵在跟前，仰头睥睨着他道：“若是你又欺负我阿姐怎么办，我岂会让你如意？”说罢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根本看不见，遂撒气般往一旁绣墩狠狠坐下，“你们谈，不必在意我。”
宋瑜浑身一哆嗦，快速地躺回榻上，用毛毡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地道：“就说我命不久矣。”
听闻脚步声他便停下动作，向来人方向侧了侧头，不甚满意地蹙眉：“我只请了宋瑜一人。”
薄罗澹衫在一旁哭笑不得，这哪是能胡说的，郎中来了还不一眼就看出来了。
白瓷灯下他的五官略显柔和了些，大抵是因为纱布掩盖了凌厉的眉眼，看起来竟不如平常那样咄咄逼人。他倦怠地半躺在弥勒榻上，侧脸精致无瑕，面前摆着各种各样的香料，他正逐个试味。
宋瑜静了一会儿，紊乱心绪平静下来，也觉得那主意不大靠谱。她招呼薄罗去打一盆清水，将脸上香粉清洗干净，随意拾起披风披在身上，快步往前头正堂走去。
霍川才治罢眼睛，眼前覆了一层白纱布，就在偏厅候着他们。
最近母亲因谢家退亲一事身体不大好，连着多日都在房中静养。她嘱托宋瑜暂时不要将此事告知宋邺，生怕他受刺激加重病情。宋珏前几日回到家中，仍是一如既往地忙碌，而且最近他开始教导宋琛行商之道，两人早出晚归，偌大的院子里竟然只剩下宋瑜一人，好不冷清。
话虽是对着宋瑜说的，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陈管事，陈管事讪讪一笑，便上前为他们引路。
好在宋琛开始争气，不再似以往那般吊儿郎当，顽劣不驯。大抵那日父亲晕厥对他的打击过大，再加上谢家退亲，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般，举手投足之间沉稳许多。
宋瑜没办法，只有贴着他耳畔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并说此事多亏霍川帮忙，她才能全身而退。宋琛听罢脸色果然缓和了些，只不过态度仍然坚决：“若是他再对你动手动脚，我可不会再客气。”
宋瑜快步走在廊庑下，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从堂屋里传来，那似乎是大哥的声音，他今日恰巧留在家中。宋瑜生怕宋珏擅自做主答应下来，三两步迈过门槛，人未到声先至：“不行！”
宋琛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烧坏了不成，那人有什么好见的？”
话音刚落，堂屋众人纷纷向她投以目光。她扫视室内一眼，宋珏坐在右下方，对边是正襟危坐的霍川。她走到屋子中间，此刻将那些《女戒》《女训》全抛之脑后，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遍：“我不同意。”
到底他帮过自己，宋瑜想着是要道一声谢，便扯了扯前头阿弟衣角，同他商量：“不如你同我一起？”
迎头便是宋珏复杂目光，她不畏不惧地回视，端的是豁出去了。若真要她嫁给那个阴晴不定的人……她余光瞥一眼左边的霍川，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
他是个极其护短的人，城里满是流言蜚语的时候，有人在他跟前说宋瑜闲话，他也敢二话不说揍了回去，如今，亲眼目睹了两次宋瑜被霍川欺负，从此便对那人一点好感也无。父亲在他府上治病实乃逼不得已，如若不然他定不会让宋瑜踏入这里一步。宋琛态度坚定，他站在宋瑜跟前，端的是不肯退让半步，让陈管事很为难。
屋里静了片刻，霍川忽而低笑出声，看似愉悦地道：“三妹忘了答应我的事吗？”
宋琛双手环抱替阿姐回答：“不去。”
宋瑜愣怔，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上，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园主前几日帮我，我确实心怀感激，只这一个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前日我才被退亲，实在没有旁的心思……我、我不能跟你定亲。”
管事天生一副笑模样，面对他的刁难也不生气：“我家主人只是要和宋小姐说两句话罢了，不会为难小姐的。”
言罢她恳求地看向宋珏，都说长兄如父，这时候只有他能说得上话。虽说两人平日不大亲，但到底是兄妹，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跳入火坑吧：“父亲尚未病愈，母亲又倒下了，大哥……我想陪在他们身边……”
不待宋瑜回答，宋琛已经侧身挡在她跟前，横眉冷目地道：“去做什么，他还嫌将我阿姐害得不够吗？”
宋珏沉吟两声，起身朝霍川抱拳说道：“成淮兄也听见了，宋家有苦衷，此事不如日后再做商议。”
宋瑜也怏怏不乐，两人一路沉默，廊下有人朝他们走来，近了她才看清正是陈管事。陈管事朝宋瑜微微抱拳道：“园主请小姐前往堂屋一趟。”
他虽明知霍川看不见，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宋珏待人一向彬彬有礼，真心实意，这便是他在商场游刃有余的原因。
他们一并行在廊庑下，宋琛难得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模样，甚至都没有耍贫嘴。
霍川眼上的药膏一共要敷半个月，此刻仍旧缠着纱布，更加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见他下颌微微绷起，旋即挑唇道：“宋姑娘的意思是说除了这件事，旁的你都同意？”
宋邺这才放心下来，与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觉得精神不济。宋瑜担心累坏了他，不敢过多逗留，就拉着宋琛从屋里离开。
宋瑜是个一根筋，旋即点头称是。
这几日宋瑜对大哥的行踪也不甚清楚，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整日见不得人影。但她不想让父亲担心，只得临时编了个谎言：“大哥近来去外面行商了，短期内没法回来。父亲不必担心，他在外头不会出事的。”
可答应完没多久她便后悔了，他狡诈得很，若是再提些强人所难的要求，那自己该如何是好？索性他只问了问，没再继续纠缠，起身将一旁拐杖拿在手中，道：“三妹别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自打他搬到别院来，便鲜少见到宋珏来探望，上回他病重晕厥，宋珏都没能过来一次。到底是他大儿子，素来又行事稳重孝顺，从未有如此反常的时候，宋邺免不了起疑。
宋瑜巴不得他早些走，退到一旁给他让路，眼看着他跟陈管事越走越远，心中一颗大石总算放下。
陇州的传言似乎没进到宋邺耳朵里，他笑着拍了拍宋瑜的手，又朝身后宋琛看了一眼：“我已大好了，也亏得你二人时常记得来看我。”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事，又往门口看去，“怎的不见你大哥？”
宋珏多看了她一眼，命仆从前往送客，见她仍站在原地神情恍惚，他不由得问道：“你同成淮兄究竟有何渊源？”
宋瑜心里装事，勉强露出笑容：“父亲还好吗？可有不适？”
上回在花圃他以为两人是头一回见面，如今想来却觉得两人之间另有瓜葛。那时，两人之间气氛便不大对劲，宋瑜见到他浑身哆嗦，想来在那之前他们已然认识了。可三妹从小便养在深闺中鲜少出门，怎会认识他？为何谢家才退亲，他便上门求亲？
宋邺近来气色见好，想必调养得不错，宋瑜到的时候他正倚靠在引枕上喝药。
宋瑜被他一问才猛地醒神，她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与他之间并无任何渊源，只是在大隆寺见过一面。”
宋瑜这几日心思都在父亲身上，城内流言四起时，为了避嫌她不得不留在家中，哪儿都不能去。此刻流言好不容易平定下来，她便忍不住前往别院探看父亲，如她所言，一同陪伴的还有宋琛。
很明显，她十分抵触这个问题，只是，她话说得真假参半，一时半刻也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早已料到他们不会轻易答应，霍川点到为止，起身命人送客。
宋珏难得有一天清闲下来，思及许久未能探看父亲，便让人着手准备车辇，又问宋瑜：“你可要一同前往？”
最终还是谢老爷出言婉拒：“霍园主请容我与内子回去思量一番。”
宋瑜连连摇头，她害怕再遇见霍川，只让大哥代为问候父亲，她改日再去探望。
一方面他们不愿意谢昌为此毁了前途，连累自家生意；另一方面他们又舍不得宋瑜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儿，若是由他家提出退亲，宋家必定恼恨非常，两家多年关系一朝破裂，吃亏的还是谢家。
见宋珏转身离开，宋瑜急走两步跟在他身后，殷殷切切地问道：“下回若是他再提亲，大哥能不能不要答应？”
谢家二老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檐下少女显得很是局促不安，手放在半空似乎想抓着他的袖子，她从小便没对他撒过娇，思量再三终究放下。如若不是谢家忽然退亲，她跟谢昌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此精致的一个玉人儿，谢昌定能好好待她，可惜两人终究有缘无分。
霍川并不着急，他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如若不然，谢家公子恐怕也难逃脱管教仆人不严，纵容仆人谋人性命的罪名……届时谢公子恐怕也脱不了干系，谁都知道，那可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伙计啊。”
宋珏收回思绪，再开口时，宋瑜已听不出情绪：“三妹应将目光放得广些，懋声虽好，到底是谢家无情在先。”
他说得轻巧，可谢家二老当即怔在原处，他们显然没料到霍川提出的会是这样不着边际的要求。是以谢老爷面露为难之色：“这恐怕……”
前些日子他才回来便听见了陇州的风言风语，回到家后才知众人所说都是真的。他不是不怒，但事情已成定局，宋家只能被迫接受。他私底下差人查过缘由，结果却一无所获，盖因如此，他才对宋瑜和霍川两人之间关系更为好奇。
霍川薄唇轻启：“这要求并不难，只需你们同宋家退亲便是。”
宋瑜琢磨了半天才知道大哥在安慰她，抬眸宋珏已经走远，她抿唇敛睫，不言不语。
谢老爷做了个请讲的手势：“园主但说无妨。”
院外白玉蕊落了一地，其中一瓣飘进窗牖，落在翘头案上。
有要求就好，代表还有转圜的余地。
宋瑜正托腮望着外面景象，花瓣贴在她额头，她取下花瓣放在眼前打量，百无聊赖地看了又看。忽而偏头对一旁来回走动的薄罗道：“你要说什么便说了，省得把自己憋坏了。”
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手边是一盏冒着腾腾热气的洞庭君山，他单手支着下颌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道：“那名仆从跟在我身边有三五年，是个孤儿，并未娶妻生子，若要息事宁人并非难事。”他调整了姿势，牵了牵嘴角缓缓地道，“我可以不再追究，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薄罗尴尬地立在原处，她自打早上从外头回来便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她何事她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宋瑜本想忽略，但她实在太抢眼了，就差在脸上明明白白写上“我有话说”这四个字，让人想不管都难。
刚见到霍川，二人就道明了来意：“霍园主，那仆从的身后事谢家定不会亏待了他，每月送去银两给他的妻子儿女，再有别的要求霍园主都可以提，只求您宽宏大量……”
“我、我今早出门听见外头有人说……”薄罗平常都牙尖嘴利的，极少有吞吞吐吐的时候，“谢家的铺子闹出了人命，谢家是为了不连累宋家，这才退亲的……”
他不愿意，不代表谢家二老也不愿意。连日来，谢家二老看着唯一的儿子愁眉不展，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翌日二人就驱车赶往城外花圃。
白色花瓣被指甲掐出汁水，宋瑜艳红的丹蔻泛上水色，她嘴上虽不说，但心里终究还是在意被退婚的。这关乎姑娘家的面子名声，谢家那么随意便退了亲，这让将两家的约定看得极其重要的宋家成了笑话。
其实，这件事并不是没有解决方法，只是谢昌不愿意往深处想。
“你说清楚。”宋瑜手扶着桌案的边角，脸上一派严肃。
在闹市里闹出人命，本来就非同小可，谢昌想隐瞒也隐瞒不住，大抵不出几日城内百姓便俱已知晓，但更要命的是，对于如何分辨瓷器的好坏来说，这个伙计可谓天赋异禀，平日里，贵重瓷器的良莠真伪，都需要他来分辨，对于谢家的店铺来说，这个伙计可谓举足轻重。正因为如此，他出了事才让谢昌焦头烂额。
薄罗便将今日在街上打听的尽数说了出来：“这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谢家瓷器铺子有人闹事，店里伙计失手伤人，郎中来看时已经断气了。死的那个是霍家花圃里的仆从，此刻那伙计已经送往官府处置，有人说他在牢狱里一口咬定是谢家指使行凶，也有人说，他是鉴定瓷器的行家，所以，谢家才不顾是非，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总之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好些天都没人敢去他那儿进货，也不知如今解决了没有。”
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善罢甘休。无巧不巧的是，那死者正是霍家花圃的仆从，买的花瓶正是要摆在霍家别院，此刻霍家已经报了官，伙计前两日被关进了死牢，任谁都不能探视。
宋瑜一门心思都在她一句话上，前因后果甚至都没听明白：“你说死的是谁的仆从？”
那人在店里买了一对青瓷缠枝灵芝纹落地花瓶，回去后竟发现瓶口有瑕疵，便送回店中理论。那店里伙计也是火爆脾气，非要说是对方自己磕坏的，两人一言不合就扭打成一团，伙计失手将人推在花瓶上，那人撞破脑袋当场没了气息。
薄罗便又道了一遍：“霍家。”
这几日商铺出了大事，店里的伙计失手打死了人，此刻正在闹官司。
宋瑜如坠谷底，周身都是黑茫茫一片，从脚底泛上冰冷寒意，很快便传遍全身。
到底是一家人，顾念着亲人情分，谢昌回房休息不多时，便有商铺里的人匆匆赶来。
薄罗没注意到她的变化，自顾自地解说：“没想到里面竟有这样的内情，看来谢家也有苦衷……可他们怎能不商量便自作主张呢，闹得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他起身走向门口，这几日事情冗杂，店铺里连连出事，使得他精神紧绷，连带着话语也不由得尖锐起来。出门时他转身向后看去，正对上谢主母关怀视线，谢昌努力舒展眉宇道：“城内流言我已让人压制下去，最近让绮兰安分些，不是所有言语都是空穴来风。她若再如此，我不会再帮她第二次。”
说罢她见宋瑜没有反应，只是盯着一处出神，她以为是自己说话触到姑娘痛处，忙不迭改口：“可无论如何谢家都太过分了，谢家活该如此！”
谢昌听罢一滞，顿了顿才道：“母亲不是不知，她的话能有几句是真？您切莫听信谗言，此事我自有主张。”
她才说完，宋瑜便猛地站起身问道：“宋琛呢？”
谢主母试探地问：“绮兰方才来了，说她跟霍家园主有染，可是实话？”
薄罗很快想了想道：“小少爷一早便跟着大公子出门了，看样子不到傍晚不会回来。”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若是搁在往常他定能讲得滔滔不绝，此举颇有些反常。
宋瑜闻言顿住脚步，心烦意乱地抠着指甲上的丹蔻，眉头蹙得紧紧的，似在想心事。
谢昌颔首：“她去照顾宋伯父了。”
她想见谢昌一面，想问清楚其中内情，两家婚姻虽已无法挽回，但自己不能不明不白……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此事跟霍川有无关系。
小一辈的姑娘里，她最喜欢的便是宋家的这个姑娘。人长得精致漂亮不说，礼节是一等一的好，为人又懂事贴心，端的是温婉可人。她不止一次为自家儿子高兴，能娶得这样妙人儿。她当然也看得出来谢昌对人家上心，三不五时便要巴巴地往宋家跑一趟，满心满意都是未过门的媳妇儿，可如今……
然而没有宋琛，她根本无法和谢昌见面，她思量再三唯有写了封书信让人送去。
谢主母自然同意，再三踌躇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你那日去，见着宋小姐没？”
信里内容十分精简，是她权衡再三才写下的：闻听城内风语，只想知道是否属实。落款时她想了又想，在底下写上一行娟秀小字：宋家三娘。
谢昌喝了一口，免不了要想起那日不愉快，他剑眉紧蹙：“不大好，伯父身体状况日益变差。我正要同父亲提及此事，家中有不少名贵药材，改日可登门送去。”
薄罗细心将信漆封，送出府外。她的门路多，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不出多时便将事情办妥。当天下午有人送来回信，她眼巴巴地送到宋瑜跟前，一脸邀功。
谢主母心疼他，亲自给他递了杯龙井到手上，坐在条案旁一本正经地问：“听说你前几日去看望宋老爷子了，他身体可好？”
宋瑜打开看，一个“是”字蓦然出现眼前，使得她半晌没能回过神来。再往下看还有一句话：家父曾寻访霍家，对方只提了这一要求。谢家如今正逢多难时期，实在不能再连累宋家。
他按了按眉心坐在黄梨木圈椅上，他已经有两天不眠不休，此刻很是困乏：“母亲寻我来是有要紧事？”
宋瑜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谢家不愿牵连宋家一事，这方法确实好，谢家退亲，足以将宋家从舆论泥沼中一把拉了出来。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怎么回事，将信封放在烛火上，不一会儿便烧得干净。
近来店里似乎出了乱子，近几日谢昌都面露沉郁，瞧着比往昔憔悴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