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因一场空难去世,骤然失去双亲,巨大打击使我封闭了心灵,甚至一度丧失了使用语言沟通交流的能力。
我曾经固执地认为,记忆是为了让人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相信世间的美好才会存在的东西,可是,即便如此安慰着自己,我也依旧不愿轻易回想那段黑暗的年幼时光。
后来,命运发生了转机,幼时的邻居——凌宇航的父母,收养了我。
我不由自主地将手轻轻地抚上镜面人的脸,就像是在追忆最初凌宇航伸手抚摸我脸颊时,那令人心安的温度。
那时我只有八岁,在寒冬里穿得单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宽大衬衣挂在身上,能够感觉到穿过身体与衣服之间呼啸的风声。血液循环极差的冰凉手指,抖抖索索地触碰着来接我的凌宇航的手腕,十二岁的他脱下风衣来给我套上,将我一路抱到了他父母的面前。
长发乱蓬蓬地顶在头上,双眼因为长时间哭泣而变得红肿不堪,一周以来也未曾好好吃饭,脸颊变得瘦削,肤色变得暗淡。
凌宇航比我大四岁,自从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他就成了我名义上的“哥哥”。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明明只有十八岁,神情却如同八十岁那般颓然。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沉默地适应着这个新家庭,不哭也不闹,竭力让自己成为乖巧可人的样子。
为他倒上一杯咖啡之后,我将自己关在洗手间里,仔细地洗着脸,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如此冰冷,一点一点将记忆复苏。
凌宇航显然很是疼爱我这个突然加入家庭的小妹妹,常常会跟我说话,试图为我拂开心灵的暗影,会帮跟不上课业的我补习,也会在雨天时为我送伞。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胃口不好,他从食谱上看到了各类美食,苦苦拜托母亲变着花样为我做饭……
“请稍等我一下,我会很快的。”我窘迫地理了下蓬乱的发端。
我们上学的路上,有着很长的一段铁轨,他去中学,我去小学,两人手牵手在铁轨上摇晃着漫步,他柔和的笑靥,是记忆里最为珍贵的画面。
他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径直往客厅坐下,明明我们只是初次见面,他却似乎早已对屋内的布局,有着非同寻常的熟稔。
“黎朝颜,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你一定会成为全家都觉得骄傲的小姑娘。”
“进来坐坐吧。”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侧身让他进门。
我抿抿嘴唇,也冲着他笑,这个人是真心地对我好,一点一滴,我都知道。
“我是孟君寻,确实有着你所需的这项专长。”他自报家门,看着眼前容貌狼狈的我,了然地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虽然我很想早些完成你委托我的工作,但是,我可以留给你收拾自己的时间。”
我在凌宇航的家里,享受到了算是难得的安宁时光,不知不觉就过了数年。
我,十八岁的黎朝颜,作为一个业余画手,总会不由自主地过度观察对方,这就像是无法改正的职业习惯一样。
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凌宇航的房间,他在桌上堆满了音乐碟片,我常常赖在他那里不走,抱着CD机,一听就是一整天。
他留着短短的平头,身材高挑,约有一米八,身形看起来瘦削不堪,穿着一身破旧却整洁的牛仔衣裤,面容略显苍白,唇角习惯性地抿起坚毅的弧度,睫毛很长,瞳中闪烁着略显疏离的光泽,从第一眼看上去,倒像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他宠溺着我的任性,对我几乎言听计从。
我“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那夜暴雨,家里只有我和凌宇航两个人,我听着一段旋律,声音嘈杂,后期制作粗糙,明显是业余乐队所录制的,却忽然低低地对他说了一句:“好听的歌。”
“我听说了你的事。”少年将手中的宣传单晃了两晃,“我听说,你需要寻找一个会唇语的人?”
“黎朝颜,刚才你说什么?”
我点了点头,这时,注意到了他手中拿着的宣传单,正是我贴在市内公园布告栏里的那一张。
面对凌宇航由诧异逐渐转为惊喜的眼神,我淡淡地微笑,知道自己往年受到的那些伤害,都将在这名少年的抚慰下远去。
“你是黎朝颜?”对方开门见山。
我一直以为凌宇航一家是出于同情才会对我伸出援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凌宇航曾有一位姐姐,自小受到父母的忽视,多年前就因意外溺水而亡,他的父母心中还有那么多愧疚和那么多尚且来不及表达的爱,才会再收养一个女孩,将孤苦无依的我作为自己女儿的替代品。
“你是……”
最初引得我顺利发出声音讲话的那首歌,居然就是她的遗作。
连日阴雨,昏暗的天光,门外的人,是位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
因此,透过他们时常流露出关切的瞳孔,小小的我也总是想要一遍遍地问他们,我想要知道,名义上的爸爸妈妈,你们所爱着的,是我吗?你们眼中所看见的,究竟是谁?
门铃声持续作响,将我从昏沉的意识之中惊醒,我迷迷糊糊穿好衣服,一路摸索着打开了门。
包括凌宇航,他对我的关怀和爱护,也同父母抱有同样的心绪吗?
“叮咚……叮咚……”
后来我在凌宇航的房间里翻到过相册,我指着彼时十六岁的女孩说:“她死了,是吗?你的姐姐?”
凌宇航,我的青梅竹马、我曾用尽全身力气思慕过的男子,因一场车祸,同我天人永隔。
“嗯。”他从未刻意将那些往事对我说过。
是的,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愿相信。
那时我穿着她曾经的衣物、鞋子,一穿就穿到了十几岁。
凌宇航去世已经一周,养父和养母受不了这个打击已结伴回老家休养。我将自己关在空荡的家里,每日每日昏沉地睡了又醒。
我抬起头固执地看着他的脸:“但对你来说,我不是你们凌家的任何人,不是谁的替代品,而是黎朝颜。”
因为,我经历过的,并不仅仅是一个荒诞的梦境,而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的现实。
“我知道。”他淡淡地回答。
我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伸手安抚着激烈跳动的心脏,第一次感到那样的绝望。
那一刻,尚且年少的我们,第一次发现了彼此心里对峙的深渊。
总在此刻,梦就醒了。
从那一天,我合上相册,便再没有喊过他“哥哥”。
红色的血液漫延遍地,似是温柔地轻吻我的脚跟,四周逐渐黑暗了下来。
因为,就是从那一天,我终于察觉到了,割舍开那些莫须有的血缘,心底对凌宇航还潜藏这般深沉的懵懂依恋。
“不、不会的……”我拼命地摇着头,蓦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凌宇航——”
冰冷的水流,细细地冲刷着我的脸颊,我垂首流着眼泪,静静宣泄着心中的悲伤。
人群一下子就聚拢了过来,我似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满心满眼,全是空白的绝望。
洗手间的门忽然被轻轻地叩击了三下,犹豫不决又带着克制,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
“啊……”我呆呆地凝望着这一切,手中的冰棒已经落在了地上,想要跑过去,双腿却早已软到跌坐于地,双手紧紧捧住脸颊,惊恐到无以复加,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这时才想起了客厅里坐着的那位被我忽略的访客,急忙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打开了门。
一辆从街角冲出的摩托车,失控地向他撞了过去,颀长的身形高高飞起,瞬间已如断翅的鸟,翻滚跌落在地上,逐渐印染出一片血红。
果然看见他站在门口,对着我举了举空了的咖啡壶:“咖啡。”
灼热的酷暑,我吮着手中的冰棒,站在路口看他穿越马路召唤出租车,就在这时,刺耳的马达声一瞬间就刺痛了我的耳膜。
“啊,抱歉。”我有些不好意思,重新泡了一壶咖啡之后,坐在了他的面前。
走在街上,他对着我微微笑了:“黎朝颜,我们回去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明明只是件要求续杯的小事,却似乎不经意地流露出对我长时间未曾露面的担忧。
手心温暖的触觉,熟悉到就像在昨天一般。
他道了声谢,细细地啜了几口,很快进入正题:“我看到了你在招贴栏贴着的启事,你说你要寻找一个会唇语的人。”
台上的主持人还在起哄,他却率先跳下台子,越过拥挤的人群,径直来到我的身边拉住了我的手,带着我一路远去。
“是的,你刚才说过,你很擅长。”
四周都是人,喧闹起哄的声音将我包围,台上的男子,对着我微微地笑,双唇开了又合,语意模糊,惨白无温。
“嗯,但是……”他把玩着手中的咖啡杯,探究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身上,明明看起来同我年纪相仿,言行神态上却仿佛比我成熟很多,“我对你这项出人意料的要求,有些好奇。”
又是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