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渝生穿着白大褂散步过来，依在门口，朝顾延树扬了下手。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顾延树一晚上没睡。
“我刚刚在电梯里遇见易叔，听他说，才知道你们俩也在医院了。”宋渝生望着病床上的惜光，压低了声音，笑容揶揄，“看来昨晚我和遇云提前走，错过了好戏。”
他把握不好力度，怕她疼，拿着棉签的手竟然有点抖。后来干脆把白色药膏挤在自己的指头上，轻轻在惜光的脸颊上涂抹开来，全程心神专注，简直比批阅顾氏的紧急文件还要来得认真。
顾延树说：“阿生，你不要唯恐天下不乱。”
顾延树没有按铃叫护士，自己动手换了枕头，端来一盆热水，给惜光洗干净脸和头发，重新上药。
“哪里，我只是关心惜光而已。”宋渝生辩解。
偏生惜光还不消停，手被人扣住了，就拿脸去蹭枕头。大半的药膏都被蹭到了枕巾上，还有一些糊在了散乱的长发间。
又守了一会儿，惜光迟迟不见醒，两人就去病房外面的走廊上说话。
顾延树觉得，这样下去倒像是在折磨他自己。
宋渝生开始分析他的心理，说：“延树，你有没有觉得，你对惜光的感情，很不一般。”
只一会儿，又给惜光松了绑。
顾延树犹疑了一瞬，问他：“不一般的意思是？”
顾延树到最后没办法，剪下绒毯上的布条捆住惜光的双手。明明知道，就算她挣扎，手腕和绒布相互摩擦，也不会真正伤到她，还是觉得十分碍眼。
“是指——你对她的感情太过于强烈了。”宋渝生问得很突然：“延树，你喜欢惜光吗？”
果不其然，他一没注意，她就差点把自己的脸挠花。
“我是说，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一个年长的护士先前交代过，她脸上痒，可能会无意识地去抓，叫顾延树千万小心，多看着点。
顾延树靠着墙壁，点了根烟衔在嘴边，吸进肺腑，微微眯起了眼睛。今天的情况很特别，先是顾易阳，后是宋渝生，都来跟他谈论这个问题。
时间将近中午十二点，墙壁上悬挂的石英钟慢慢走。病房里寂静，惜光从昨天晚上睡到现在还没有醒。她睡得不安稳，脸上涂着一层白色的药膏，有点肿，红疹也还没有要消退的迹象。
关于他和惜光的感情问题。
顾延树放下花洒，拿起帕子擦干手，把院长办公室的门给带上了。
顾延树没往深层思索过，他对惜光近乎疯魔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幼时的依赖，多年的恨意，控制不住的想念，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发展至如今，早就不能自已。
手边云松的叶片上覆落几层细细密密的水雾，映衬下，这抹苍翠愈发生动起来。底下的小盘香冉冉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烟，飘散了，从云松叶的缝隙间缭绕而过。
他没有经历过爱情，也不懂得什么叫爱情。
偌大的办公室终于恢复安静，顾延树在心里松了口气，易叔八卦起来还真难缠，把人打发走也是不容易。
按照他爷爷顾长行那一辈的说法，如果两个人能够相看两不厌，白头到老，相互扶持过一生，这就叫soulmate，灵魂伴侣。
顾延树应下了。
顾长行当年在外行军打仗，随行的大部队里有个美裔的医生，他厚着脸皮，私底下偷偷请教，从医生那里学到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英文单词，把它用在了写给顾奶奶的情书里。
顾易阳看了眼手表，时间果然不够，拿上包和资料匆忙出门，回头嘱咐道：“帮我跟老爷子问好。”
留洋回来的顾奶奶，被这点儿浪漫和用心感动得流眼泪，从此一颗心就挂在了这个土匪似的男人身上。
顾延树出声提醒他：“我记得您五分钟后还有个专家座谈会吧，现在赶过去，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后来两人组建家庭，结婚，生子，直到现在双鬓已花白，也还恩爱。
顾易阳面色一变，提及远在大洋彼岸，与自己分居两地的妻子，眼中既幸福又无奈。这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几乎快要举双手投降，对顾延树抱怨：“你真是越长大，越不可爱了。”
这或许就是爱情大致的轮廓。
他话里说不清有无威胁的意思，只是让人觉得颇有深意。
顾延树想了半天，才回答宋渝生说：“我需要她。”
顾延树置若不闻，等他说完，轻描淡写道：“易叔，我婶前几天有打电话过来，问到你最近桃花运如何，我要是说岔了嘴，你别在意。”
在社会心理学的某个课堂上，当教授提及亚伯拉罕·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即人在社会化的进程中，潜藏着七种不同层次的需要。分别是人的生理需要、安全的需要、爱和归属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认知的需要、审美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
“两个人彼此喜欢，却没谈恋爱，延树，这就是你的问题了，男生有时候应该主动一点……”
低级到高级，层层推进，从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开始，人想要的渐渐会越来越多。
“那么，就是你不喜欢她？也不对，你明明很紧张她，抱着跟个宝似的，昨晚砸我办公室门的时候半点没手软，也就过个敏，害得我还以为手术台上出命案了。”
宋渝生发现，如果把这套理论化用到爱情当中，更加有意思。
“我看不像啊，她连醉了，嘴里都在念你的名字，要说她对你没意思，打死我也不信。”
当时顾延树来旁听，就坐在旁边相邻的座位上，宋渝生小声和他讨论：“对一个食不果腹的乞丐而言，他的第一需求肯定是温饱，这属于生理层面的需要。”
顾易阳常年在外，很少回顾家老宅，以前没有见过惜光，并不知道她和延树之间幼时的那段渊源。只是见惯了自家侄子少年老成，冷漠疏离的样子，觉得他当下的反应着实有趣，忍不住再逗他两句：“怎么会没谈呢？是因为那个女孩儿不喜欢你？”
“很多人在爱情里，就像是乞丐，而对方的爱也就逐渐演化成为他们的阳光、空气、和水，变成了一种生理需求。古往今来，不是常常会有个人殉个情什么的，一旦不能和对方在一起，就没有了活路。”
顾延树起身，接过他手中的花洒，像是稍微考虑了下，才抿着嘴说：“没有。”
“这样想想，太过热烈和疯狂的爱情，还真是危险。”宋渝生总结。
顾易阳给云松浇水，拨弄叶片，手腕上深棕色的檀木佛珠轻轻晃动，他随意问道：“延树是不是谈恋爱了？”
顾延树翻了一页手里的书，说：“谬论。”
他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眼睛盯着墙上的一幅人体穴位图，不知在想些什么。屋内有股淡淡的草药味，温和而不刺鼻，是顾易阳闲适时自己调制的香，有舒缓神经的功效，平素也喜欢燃上一盘，放在墙角的一棵云松后。
如今顾延树却说：“我需要她。”
顾延树点点头，不紧不慢喝了一口茶。
他很笃定，“如果这种需要可以理解成爱情，那我想，我的确喜欢惜光，对恋人的那种喜欢。”
“加上她可能吹了风，所以看起来更严重。”顾易阳摘下眼镜，拍拍顾延树的肩膀，“你也别太担心，只要按时服一段时间的药，就能好了。你易叔好歹也是这家宣仁医院的院长，几十年的老医师了，说出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
乞丐式的爱情，对方成为你的阳光、空气、水，长成你身上的皮肤，化作你胸前的肋骨，你不能忍受和她分离，像一剂蚀骨钻心的毒。
顾易阳解释：“有的人对酒精极其敏感，虽然没喝下肚，但如果皮肤大面积地沾染上，又没有及时清洗，也容易导致皮肤过敏，而且确实会产生醉酒的症状，就跟喝了两斤二锅头的一样。”
他承认得大方，仿佛只是突然想清楚了这个困惑了自己许久的命题，很自然地说出口。那样站着，像一尊雕塑，口中缓缓呼出的烟圈，悄然弥散，漫过冷清的眉目，终于替他添了两分人间烟火的颜色。
顾延树说：“她整晚没有喝酒，酒红只跟她的皮肤有接触，这样也能醉？”
宋渝生想，刚才那话，要是惜光亲耳听到了，不知道会是怎样精彩的反应。
顾易阳说：“确实是这样。”
“啊——”一声惊天撼地的惨叫从病房里传出来，是惜光的声音。
“易叔，您的意思是——她醉了？”顾延树语速缓慢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