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拊掌：“很好。不过这个题目并不简单，现在周致做的研究生毕业论文也正是这个方向。”
我一道一道看过，咬着嘴唇，给他答案：“《中日近代法律移植比较》，我就写这一个。”
上海的春天已经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温室效应还是厄尔尼诺，现在的气候已十分诡异。然而我依然能清楚觉察节气变更。立春雨水惊蛰。金鞭一样辉煌耀眼的迎春花开过，就是杏花，碧桃，还有樱花。
他把选题交给我：“要不你尽快定下选题？有什么资料需要我可以帮忙找。”
周围有许多学生开始准备考研。本专业的，跨专业的，本校的，外校的，那么多孜孜不倦的表情，仿佛世界笃定就在手中。
我惭愧：“我天生不是做学问的料子，老师再这样看重，我会找地洞钻进去。”
各种考研补习班的传单也如雪片般散落于宿舍的门缝。信息栏里纸片刷拉拉响。大四学生陆续回校，考研初试成绩已出来，该找到工作的也都已签了约。
他释然：“前天我还和你师兄周致说，得拉着你写法制史的论文，说不定会出成果。”
我突然胃痛起来，紧接着就是发烧，初时在校医那里开了胃舒平和阿莫西林，撑了两天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小曼说，应该去挂水。但输过一天液还是不觉得好。起来去卫生间的瞬间，迎面看见镜子里一张蜡黄的脸，双颊微陷，眼皮浮肿，嘴巴里还有可厌的药物发酵的气息，长发绞在了一起，恨不得大哭一场。
我笑：“其他部门法我学得太不认真，我也只能考虑法制史。”
可是，我为什么要哭泣？
他很慈和：“可有兴趣做法制史方面的选题。”
妈妈生病，爸爸判刑，我没有哭泣。
“嗯……还没有选好。”
为下个月的生活费担忧，为下学期的学费担忧，我都没有哭泣。
课后匡笃行不着急走，有同学围着他在讲台问问题。我隐约感觉他在对我微笑，想避开他从教室后门离开，却又觉得不礼貌。犹疑时他已在喊我姓名：“陆青野，你这学期学年论文选题是什么？”
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哭泣的理由。
底下同学兴味薄淡，只有少数几人在书上记录。我回到座位，小曼轻赞：“你懂得真多。”我答：“可惜都是旁门左道。”
春天一日日深入，花妖妖娆娆浓浓艳艳地开，春雨也下过几次，夜里隐隐有雷声，我在枕上听得真切，心里膨胀着难以言明的焦躁与悲伤。就眼睁睁看着时光过去了，我要挣扎，很想即刻翻身坐起来到阳台上去看闪电听春雷，然而人却被定住了，在黑暗里一步也挪不开，心里像扯锦缎一样滑过许多词句。强烈挫败感。怀疑。找不到方向。羡慕除我之外的一切人，所有人都做得好，除了我。自暴自弃，狂躁不安，恨不得将一切毁灭。书如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迷茫，惊恐。不知自己将来做什么。舍生，抛命，浑然懵懂，冲撞过去再说。痴缠，缱绻，神思迷离，又自有一处伤情驰荡。荒废太多，迟疑太多，收拾起来难，惊起时发现好时光尽数不在，已有更多问题逼在眼前。逃不开。想拼力往前去抓住所谓梦想。然而很快又被抛下，弃置，盲目，追随，有个声音在耳边，陆青野，你来不及了。
匡笃行微笑：“陆青野说得不错。”
就这样乱哄哄想了很久，终于感觉眼角冰凉，枕上濡湿，人倒轻松起来。黑暗中下床，喝水，发现身体已不疼痛，温度也趋向正常。雷声渐止，雨水丰沛。心怀感念，一定是有神灵眷顾，叫我跨过一程山水，天地清明又在眼前。
语罢静静走出座位，活动板凳咿呀一响，我从教室角落来到讲台前，细细眩晕，强自镇定接过黑色油笔，在洁白板子上画了两笔向上开口的半包围结构，又在上面写了两个“丰”。我面无表情：“这是甲骨文中的‘礼’，两个‘丰’有如供在祭台上的麦穗，古人以此乞求上苍赐福，风调雨顺。”又写下一个“豊”，“渐渐演变成这样的写法。”又写下“禮”，“加上示字旁就是繁体字的礼。简体字我们都知道怎么写。”说完又补充写了个“礼”。
去施宝宝那里上课，我没有再多嘴，到点下课，我收拾课本离开。宝宝突然说：“小陆姐姐，有没有了？”
于是肯定地迎向匡笃行的目光：“我知道。”
我一愣，施奶奶过来道：“宝宝把那些连环画都看完了，想看新的。我带他去书店他又不愿意，小陆你看你有没有时间陪宝宝出去。”
我在系里一向湮没无闻，听年轻教授第一堂课就点我名，人群微哗，听见有人用不低的声音说，陆青野是谁啊。我一笑，同窗三年，你不认得我，我也未必叫得上你的名字。
我欣然同意。施宝宝却一味玩着铅笔不作声。
我感觉他的目光自两百多人的大教室中扫视，最终落在我身上：“陆青野，你知道吗？”
施奶奶难得絮叨：“你快问小陆姐姐什么时候能去呀。这小囡脾气硬得类，不晓得像谁。那天小陆你回去过后他还问，小陆姐姐是不是气跑了不来了？我吓了他一句，谁让你说话不讲规矩，人家肯定不来了。他就一个人生闷气，几天不好好吃饭。现在小陆姐姐来了，又这副样子，回头小陆姐姐真的不来了——”
一片窸窣。
“宝宝，我们上街玩儿好不好？”
新学期果然有中国法制史，我也真地分到了匡笃行班上。第一堂课上夏商西周法律制度，讲《礼记》中“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他问：“有没有同学知道汉字‘礼’的起源？”
“我要安徒生。”宝宝过了很久突然说。
其实刚刚，我多么想告诉，我一直在想念他。然而曾经与他有过的短暂共处又令我无地自容。我们活在南北相离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必要去追问，是否再会有交集。
“好。”
我笑笑，打开台灯坐下来看书。我翻了好几页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
“我要坐摩天轮。”
小曼不以为然：“青野你怎么越来越没情趣了。”
我吓了一跳，看看施奶奶，施奶奶连忙说，宝宝听话，那个东西……
我倦倦：“穷开心多无聊。”
“那个东西不能坐。”宝宝笑容甜润乖巧，柔软的发覆住额头，眼神一抿，“我开玩笑的，我有心脏病，一坐那个东西会死掉的。还有海盗船、过山车，统统不能坐。”
她瞪大眼：“这么冷的笑话，你怎么不笑？”
“我要放风筝。”
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车厢有十节呗。”
“好。”
她咭咭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
宝宝微微害羞，出门的时候眯了眯眼，阳光温煦。
可是小明还是死了，为什么，为什么？”
施奶奶一边走一边说，现在上海不一样了，变得太快，脑子都转不过来。
轰隆隆火车开过啦，小明说反正我有九条命，来来，卧轨玩一玩……
“我小时候的时光，从桐庐到上海，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城，简直吓一大跳。解放后上海的大房子还是多，时代再怎么变都变不了上海骨子里的市井气和闹热气。到上海滩来闯的人骨子里都憋着一股气——”施奶奶感慨，“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冬天我跟阿爹阿娘坐船来上海，家里的房子都卖脱了，真正的背井离乡，心里只有新鲜，没有太多凄惶，毕竟是到上海来。好大西北风，烟囱口的黑烟像乌龙似的滚滚冒，苏州河里的红砖货船我认得，我们老家乡下起房子都是用这里拉过去的砖头，一分钱一块。苏州河两边破房子一层叠一层，河水漆黑，现在当然早就变样子了。听阿娘讲，再往前一点，上海就是真正的施朱抹粉，灯红酒绿。福州路上的洋人多啊，日本女人撑漂亮的纸伞，印度人身上麝香味道重得不得了，还有土耳其的神仙油，南洋人卖的缎子，波斯人的琥珀，光金照亮，是有钱人的天堂。”
上帝微笑，好的，你的愿望实现啦……
施宝宝显然对奶奶的话毫无兴趣，跑过来小心翼翼牵住我的手：“肯德基里人蛮多的。”
“小明求上帝说，请赐我九条命吧……
施奶奶很不屑：“那个东西，油腻腻一点营养也没有，厅堂里又拥挤，暴发户才去那种地方。你想吃薯条，奶奶也会做。想吃鸡腿，奶奶叫保姆炸。现在上海人不得了，连吃的东西也浮躁起来。”
回去的时候小曼见我神情沮丧，就说讲几个笑话给我听。
施宝宝不满：“我只是说人多，又没说要吃。”然后转向我道：“我奶奶就是这样，明明不舍得给我吃，还有那么多理由。”
他嗯了一声。再寒暄几句，各自收线。
我连忙说：“奶奶说得对，肯德基吃多了的确不好，姐姐也讨厌肯德基，姐姐最喜欢吃豆浆油条小笼包。”
我垂下头，听见心怦然跳动：“我很好。这学期课特别少，我开始准备工作。”
“听听。”施奶奶脸色缓过来，“这小鬼说话没良心，真是能活活气死人。阿拉有啥小气不舍得给侬吃？就侬一个宝贝，心痛还来不及。侬阿娘跑出去多少年不管你，现在回头又要把你接走，宝宝讲讲奶奶图啥？”
他不在意，笑道：“是啊，本来还以为要做些惊世骇俗的事。你呢，最近好不好。”
宝宝心照不宣似的给我一个眼神，我正色不表态，只觉这个孩子比大人都精明，得罪不起。
“和陈久寻一样呢。”我后悔，怎么动辄要提起她。
半天下来宝宝还算尽兴。施奶奶给我两百块酬劳。我没有推辞。
“我很好，上次在邮件里告诉你，我这一年开始教书了。”
“宝宝太寂寞，原本送他念幼儿班，但小孩子们都欺负他。他身体也不好。现在他一个朋友都没有。想想也蛮可怜。”她又笑起来，“不过也好，好歹我有退休工资拿，家里也有点小积蓄，不至叫他吃太大亏。现在他也要出国了，过去的一切就抹掉了，法国的牛奶面包等着他，就是新天新地了。”
我豁然开朗，扑哧笑了，反倒有眼泪落下来，那边也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先开口：“你最近还好吗。”
“宝宝什么时候走？”
他笑了：“一个坚强的孩子，自尊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害的，你不要自责。”
“他妈妈才说下个月就回来，护照签证都办好了。”她笑，“以后就真的是老太婆一个人了。”
“他是私生，一直靠外婆生活，没有上学，但非常聪明。虽然生病，但从来不哭鼻子。我想他应该是个坚强的孩子。”
施奶奶检查出患有食道癌，是在宝宝出国后一个月。
“哦。那个孩子坚强吗。”
彼时我正准备日语高级口译考试，突然接到泗泾福音堂来的电话：“陆小姐伐，这里是泗泾福音堂教会，有一位施姊妹说要见你。”
我先感谢他的绘本，又说：“我好像伤害了一个孩子的尊严。”
泗泾镇离松江校区不远。搭松江四路再转沪松线就到。
熟悉的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因为是礼拜六，福音堂内很热闹。
“怎么了？”他问，“听起来很不高兴？”
庭中枇杷树十分蓊郁，绕过花台，我看见走廊藤椅内的施奶奶。她身上覆着薄驼毛毯，初夏阳光照见她苍白病容。
施宝宝不罢休：“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又冷静又暴躁，根本不像孩子。我默默告辞，走出很长一段路才感觉委屈，就这样心一动，联系了几个月不来往的。
“我得了癌。”她微笑，“想想能叫来的人，竟然只有小陆你。”
施奶奶连忙呵斥，又圆场：“小陆你别和宝宝计较，他还小，口没遮拦。”
“不要紧，暂时还不会死。”她指指喉部，声音喑哑，“医生讲还没有太扩散，不要紧。今朝叫你来，不为其他，只想有一桩事体拜托——”
他突然抬眼问：“你干吗对我这么好。”不等我回答又逼问：“是不是可怜我生病，又没有爸爸妈妈。”
“这段时间亏得你照顾宝宝。”她勉强支起身子，笑说，“这个小囡灵光得很，一眼就指定你。”
我松口气：“宝宝要是喜欢，就慢慢看。这些绘本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我叫你来，不为其他，只是想看一看你。”她一手轻轻牵牵毯子，“以后我就住在这边福音堂，有老姊妹们照顾我。遗产手续也办好，徐汇区那套房子，等我一死就归给你了。”
他没有回答，依旧在吃草莓，只装作无意瞥一眼我手里的书。
我大惊，这太意外。
我忍俊不禁：“都是一个意思，宝宝喜欢吗。”
她笑：“如果你毕业后不在上海，可以把房子卖掉或者出租，这些都是你的自由。”
施宝宝突然很郑重地纠正：“不是连环画，是‘绘本’。”
我一味摇头。
施奶奶自然是高兴的：“宝宝，你看小陆姐姐给你这么多连环画——”
她面色一翳：“不高兴？”
施宝宝坐在沙发里吃草莓，白瓷样的脸上有淡淡血色，下巴上有紫色经脉，灯光下薄薄的耳垂仿佛成了半透明的。
“不敢高兴。父母从小教诲，千万不能无功受禄，要遭谴。”
“看，这么多，可以看好长时间了吧。”我由衷感激。
她上下打量我，笑道：“《箴言》的最后说，她张手周济困苦人，伸手帮补穷乏人。她不因下雪为家里的人担心，因为全家都穿着朱红衣服。她的衣服是细麻和紫色布做的。她丈夫在城门口与本地的长老同坐，为众人所认识。她做细麻布衣裳出卖，又将腰带卖与商家。能力和威仪是她的衣服。她想到日后的景况就喜笑。她开口就发智慧，她舌上有仁慈的法则。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她的儿女齐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独你超过一切。艳丽是虚假的，美容是虚浮的，唯敬畏耶和华的妇女必得称赞。”
我连夜去施宝宝家。
她背完这些，已十分吃力。
这些绘本来得正是时候。
我垂下颈子：“对不起，我不相信上帝。”
他一定有快乐单纯的童年，可以阅读如此丰盛的绘本。我小时候最珍贵的不过是几本童话集，翻来覆去看到滚瓜烂熟。
她微笑：“神存在着，看顾我们，并不需人人相信。也并非人人有福相信。我跟你说这些，只是要你做善女子，因这善意，你一切所得都不意外。”
这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因为你给我工资，我才对宝宝好——奶奶对我期望太高，我无力承受。”
小曼说收发室有我的包裹。看到包裹单上的姓名我一愕。打开包裹更吃惊，居然是那么多精致的绘本。
我搭原线公交返回，沿路看见松江新开发的园区，田野铺展，道路纵横。六月初植物蓬勃旺盛的气息安抚我。我看到希望。此刻神思清明，可以丢下一切，兜头痴睡。